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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透露真情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4119 2018-03-19
正當冒襄為著安撫母親、訓責妻子而奔忙於中艙和後艙的時候,在他下榻的前艙裡,侍妾董小宛正由丫環紫衣相幫著,悄悄地忙於燒水、洗盞和烹茶。 董小宛是前年底嫁進冒府來的。像一隻漂泊無依的燕子,終於找到溫暖的巢那樣,這一年多,董小宛心中一直充溢著前所未有的寧帖、滿足和幸福。她覺得,主宰命運的神明對她實在太仁慈了,不僅讓她得到了一位令多少女子為之嫉羨的如意郎君,而且給她安排了這麼一個高貴而寬厚的家庭。老爺和太太不必說,他們的好意常常使小宛感動得直想哭;就連那些個僕婦、丫環們,待她也十分友善。不過最難得的是奶奶蘇氏,非但沒有半點嫉妒之意,而且從一開始就由衷地歡迎她,真心地愛護她,完全像一位可敬可親的大姐姐。這一切,都使董小宛彷彿進入了祥光照耀的天堂,愈加覺得以往那一段風塵歲月,簡直是一場可怕的噩夢。的確,雖然只是短短的十多個月,但她同心愛的丈夫在一起,生活過得有多麼舒坦和愜意呀——品茶、賞月、製香、插花、編書、寫畫、烹飪,凡是以往曾經夢想過,或是夢想不到的種種美妙境界,她幾乎都經歷到、享受到了。有時候,她簡直禁不住問自己,這一切難道是真的嗎?啊,是真的嗎?自然,隨後她又會熱淚盈盈地暗自回答:如果是幻境的話,那麼就求老天讓我把這場夢做下去,永遠也不醒轉來。

然而,也許因為這一切太幸福、太完滿了,結果,新的磨難又降臨了。最令她發怵的是:自從醞釀要舉家逃難的一天起,董小宛就發現,丈夫對她的態度開始有點變了。雖然每天晚上仍舊回來同她一起過,但煩躁、冷淡、易怒越來越明顯地從他的言談舉止中表露出來。董小宛也知道,冒襄之所以這樣子,主要還是外間出了大亂子,把他弄得十分緊張和勞碌的緣故。不過,她仍舊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什麼地方出了錯,或者侍候不周,招致丈夫的惡感,甚至疏遠。所以這些天,她一直想方設法迎合丈夫的喜好,力圖讓丈夫在自己身邊,能過得順心一些,舒服一些。今天,眼見冒襄又是一個勁兒地忙裡忙外,直到天都黑齊了,仍舊歇不下來,她便想到應當“烹茶以待”,好讓丈夫回來後,小嘗數盞,消除一下疲勞。

現在,一壇子特意從家裡帶出來的上好甘泉已經提到艙中,用一個托盤盛著的兩隻尖腳宣德茶盞、一把小巧的紫砂茶壺,以及幾樣點茶用的果品——榛子、雞豆和紅棗,也連同茶洗一道,擺開在炕桌上。可是,董小宛卻儘自躊躇著。直到銅銚裡的水,在紅泥火爐上發出噓噓的輕響,她仍舊下不了決心動手沏茶。 說來,也難怪她有點膽怯。因為作為頂會享受的一位富家公子,冒襄對於品茶之道,一向極其講究挑剔。不僅選料要務求精美,茶具要極其雅潔,而且洗茶、候湯、烹沏等,都有一套嚴格的程序和法門,加上冒襄對自己的烹茶本領一向十分自負,輕易不肯讓別人代勞,總覺經旁人的手所沏的茶,很少能令他滿意,所以董小宛進門一年多,別的許多事她都能幫著或者代替丈夫做,唯獨這沏茶,她一直沒有參與的機會。今晚,她背著丈夫自行動手,能否獲得首肯和喜歡,可是一點兒也吃不准。萬一弄糟了,自己挨幾句奚落不打緊,若是敗壞了丈夫的興致,那就有違自己的本意了。

“娘,怎麼還不動手?瞧水都要開了!”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耳畔催促說,那是丫環紫衣。 董小宛回顧了一下,發現那女孩兒正忽閃著一雙明亮的眸子,關切地瞅著自己。這個紫衣,本是奶奶蘇氏房裡的一個管事的丫環,為人聰明伶俐。一年前,因為董小宛初來乍到,身邊需要一個通曉上下細務的人輔助點撥,冒襄才點著名兒向蘇氏要了她。難得紫衣過來之後,對新主人一樣的盡心服侍。所以此刻驀地一見,董小宛倒生出了一個主意。 “紫衣,你在相公身邊服侍了好些年,相公的烹茶規矩,你必定是知道的了?”她問。 “這個麼,婢子也不敢說知道。”紫衣謹慎地回答,“只是以往爺同奶奶在房裡品茶,多半都是命婢子在旁侍候的。有一陣子,奶奶也想學著沏茶,便求爺教她。那時爺興致也高,倒認認真真說過好幾回。後來奶奶到底沒學成,從此爺也絕口不說了。”

“當時相公怎麼說,你可還記得?” “這……婢子雖則也在旁邊聽著,只怨心思笨,怕記不全。” “嗯,那麼不須你說,只要你聽聽我說的,同相公當日說的,可是一樣?” 紫衣點點頭,又遲疑地問:“娘這是……” “哎,你且用心聽著呀!”董小宛興沖沖地打斷說,然後,就側起腦袋,一邊思索,一邊說起來:“這烹沏之法,古今不盡相同,如宋朝盛行茶餅,如今已不時興,所以也不必說它。今時烹茶,擇品必須名貴,取水必須甘泉,這自然是第一要緊的。若這二者俱備,那就須看烹沏的功夫了。這烹沏之法,最考人的,一是候湯,二是洗茶。先說候湯,這沏茶之水,必須用活火先煎,待它沸後,再用緩火慢炙。所謂活火,便是見焰的炭火。煎水至有泡沫上翻叫作'一沸',見四周水泡不斷翻起叫作'二沸',大翻大涌叫作'三沸'。'一沸'時水尚太嫩,'三沸'水又太老,都不合用,總以'二沸'前後為宜。”

說到這裡,董小宛便停下來,瞧了瞧丫環。見紫衣點著頭,沒有異議,她才接著說下去:“再說洗茶之法,亦甚要緊,必須待沸水稍溫之後,方能下茶,太沸則有損茶味。洗時以竹箸夾茶,放入缸中,反复蕩滌,除去塵土及黃葉老梗。洗淨後用手擰乾,放入缸中蓋好,少待片刻,然後打開,見葉已轉青,香氣透發,即用沸水泡沏。不過這當中,又有冬夏之分。夏日炎熱,故須先註水後下葉;冬日天寒,則須先下葉後注水。皆因水之溫熱稍有不合,便會使茶味即時受損,所以最考功夫,萬萬不可大意!” 這麼一口氣說完了之後,董小宛反過來問:“我適才說的,與你向常聽相公教奶奶的,可有不對之處?” 紫衣沒有立即回答,她用一根指頭點著腮幫子,彷彿還在心中仔細核對。終於,她抬起頭,笑著說:“娘,真虧了你!平日里也沒見爺向娘說,也沒見娘問爺,怎麼娘適才說的,同婢子前幾年聽爺說的,倒像是不差一分一毫!”

“嗯,你再仔細想想,可有漏掉的沒有?”董小宛不放心地問。 紫衣搖搖頭:“若有別的,就是爺還對奶奶說了許多茶的來歷、名目和烘焙的法兒。據婢子想,那些與沏茶怕不大相干。” 董小宛“嗯”了一聲,“那麼,我們試著沏上一壺,瞧瞧成不?”說著,她就按照剛才所說的程序和要領,動起手來。很快地,一壺茶沏出來了。這當兒,紫衣已經把茶盞洗滌乾淨,用布抹乾,又拈起兩粒榛子,放了進去。 “現在,你且嚐嚐,這一泡滋味如何?同相公平日沏的,可有兩樣?”董小宛一邊擎起砂壺,朝盞裡註茶,一邊說。 “啊,娘是說,讓、讓婢子嘗?”嚇了一跳的紫衣眨巴著眼睛問。 “不錯。你以往長年跟著相公和奶奶,自然比我更知道他們的口味。就是這沏茶,你也比我見得多,嘗得多——不要推讓了,快嚐嚐吧!”董小宛催促說。

“這可使不得!婢子怎能讓娘給婢子沏茶?再者,婢子又怎替得了爺的口味?”紫衣十分惶惑,始終不敢伸手去拿茶盞。 “哎,這裡又沒有外人,你我只當是姐妹罷咧,何必分什麼尊卑!況且,你雖替不得相公的口味,但我只要你嚐嚐,這茶同相公向常沏的,可有兩樣?嗯,快點兒,相公不定就會回來了!” 看見董小宛態度十分真誠,紫衣不敢再推讓了。她誠惶誠恐地捧起茶盞,湊在嘴邊,呷了一小口。 “怎麼樣?”由於丫環好一陣子不說話,董小宛不禁緊張起來。 “婢子覺著,像是、像是有點兒不一樣。” “啊?”董小宛的眼睛驀地睜大了。 “啊,婢子覺著,這茶入口又香又滑,比爺沏的,滋味像是更、更好……” “什麼,更好?這怎麼會?”

“婢子不知,婢子只是這麼、這麼覺著。嗯,真的!” 董小宛不說話了。丫環的話,使她半信半疑,但接著就想到了:紫衣平日所喝到的,多半是主人喝剩下的殘茶、冷茶,比之自己剛才精心烹沏的這頭泡茶,滋味自然要差得遠,難怪她有這種感覺。 “這麼說,剛才倒是白讓她試了一回,其實當不得真的!”她暗自苦笑。不過,臉上卻沒有流露出來,只是擺一擺手說: “罷了,好也罷,歹也罷,這壺茶我們留著自己喝。快快把水再煎起來,等相公回來再張羅,怕就來不及了!” 說著,她拿起另一把茶壺,重新動起手來。 “娘,”待到銅銚子裡的水,在茶爐上再度發出輕響的時候,沉默了好大一會兒的紫衣忽然回過頭來,用帶哭的顫聲說,“你待婢子這麼好,可是、可是,婢子卻對、對娘不起……”

董小宛不由得一怔:“你說什麼?”她疑惑地問,停止了洗滌茶盞。 “是、是的!”紫衣使勁地點著頭,“婢子向奶奶說過娘的好些壞話……”為了止住嗚咽,她使勁地咬住嘴唇,低下頭去,但馬上又抬起來,痛苦地、眼淚汪汪地望著董小宛。 “向奶奶說我的壞話,你?為什麼?”董小宛驚愕地問。 “這、這是——這是奶奶命婢子這麼做的,她、她怕娘把爺帶、帶壞了!”紫衣吞吞吐吐地說,隨即又趕緊搖著手,“不過,奶奶也是一番好心,她只是聽婢子說,她自己可從來不曾說過娘不是!總之,總之婢子不說娘的壞話了,再也不說了!”由於內疚,也由於不知道這麼說了之後,會有什麼後果,她終於忍不住掩住面孔,出聲地嗚咽起來。 董小宛卻像當頭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事實上,直到剛才,她還在為自己得到了這麼一位如意郎君,這麼一個高貴溫厚的家庭,特別是遇到這麼一位賢慧可親的奶奶,感到無比的幸福。而自己進門這一年多,一直也是恪守閨範,敬上和下,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唯恐做出與這個高貴家庭的身份不相稱的舉動來,更別說敢有半點帶壞丈夫的邪念。然而,看來人家其實仍舊不相信,別看面子上親親熱熱,一團和氣,就像不分彼此的一家人,但暗地裡仍舊把自己看作是一名下賤的、不可信任的青樓女子!董小宛覺得彷彿從天堂般的美夢中驚醒過來似的,祥光照耀的景像模糊了,繚繞在眼前的,是一片霧樣的茫然。

“橐、橐、橐”,一陣有節奏的聲音從船的尾部傳了過來,船身也發生了輕微的搖晃。 “那是什麼?是腳步聲,是相公——啊,相公回來了!”董小宛驀地驚醒過來。與此同時,正跪在艙板上的紫衣那嗚咽流淚的樣子,映入了她的眼簾。董小宛一下子惶急起來,連忙一把扯起丫環,低聲命令說: “千萬不能讓相公瞧見了,知道嗎?快去,把臉擦一擦!”她把丫環往角落裡一推,隨即轉過身,擋住了燈光。 很快地,冒襄掀開門簾走了進來。他沒有發覺艙裡發生的事情,甚至也沒有朝侍妾和丫環看,只有炕桌上擺開的茶具,稍稍引起他的注意。 “哼,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有閒心擺弄這個?”他皺著眉毛,沒有好氣地斥責說,“快點,都給我拿走!” 揮一揮手之後,他往炕上一坐,連直裰也不脫,就仰靠在枕衾上,精疲力竭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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