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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渡江遇賊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4995 2018-03-19
位於長江南岸的泛湖洲,是聚居著百來戶人家的一處大村落。那一帶的田地,絕大部分都屬於一位姓朱的員外。冒襄一家同朱家本是世交,多年以來一直保持著密切的來往。由於泛湖洲同靖江縣的盡東頭正好隔水相望,而且從那裡到江陰縣城也不太遠,所以這一次逃難,冒襄便事先派人同朱家取得聯繫,準備把泛湖洲作為過江後的落腳點。 雖然母親馬夫人的過分驚惶,以及奶奶蘇氏的不明事理,使冒襄本來就懊惱煩躁的心情,又平添了一重困擾,但到了第二天一早起來,他便把一切都拋到了腦後,開始抖擻精神,為起航過江而全力以赴忙碌起來。 也難怪冒襄不敢懈怠,因為儘管朱員外已經捎回口信,許諾在他們過江時,派出人丁到江邊來接應,但這一帶可不比上游的瓜州渡口,不僅江面開闊得多,來往的客船十分稀少,而且地段荒僻,官府的勢力管束不到,向來是盜賊嘯聚出沒的處所。如果說,離家之後這兩天,還算平安無事的話,那麼卻難保賊人不會把動手的地點,選擇在大江之上;更別說江面上風高浪急,還得提防諸如覆舟翻船一類的事故了。正因為意識到這是整個行程中最為艱鉅、充滿風險的一關,而眼下除了寄望於神明護佑之外,可以說別無依仗,所以,當冒襄跨出前艙的時候,有片刻工夫,他的心情甚至變得更加危懼重重了。

現在,他已經來到船頭的甲板之上。七八個管事頭兒,在不久前升任為總管的老僕冒貴帶領之下,已經在那裡等候著。看見主人來了,他們都紛紛站起來,恭敬地行禮、請安。 冒襄點一點頭,算是回答,隨即轉動著眼睛,向四面打量了一下。他發現,昨夜裡緊挨著停靠在一起的十隻大船,都安然無恙地排列著。船篷與船篷之間,已經活動著好些人影。更遠一點,在煙波浩渺的江面上,昨宿的霧氣正在散去,那起伏流淌的暗綠波紋,又在晨光中顯現出來。而在水天相接的東盡頭,初升的太陽剛剛離開水面,又匆匆躲進了橫亙在它上方的灰色雲層之中,只在雲與水之間,留下了一道狹長的、薔薇色的光帶,使得這個初夏的早晨,顯得有點晦暗陰沉。遠處的村莊那邊,喔喔的雞鳴隨著料峭的晨風,此伏彼起地吹送過來,更平添了一種淒清寥廓的意味……

“嗯,昨天夜裡,可有什麼事沒有?”冒襄終於回過頭來問。 “沒有。”“啟禀大爺,沒有什麼事。”僕人們錯雜地回答。 “真的沒有?”冒襄重複地問了一句,不僅是出於不放心,也是為著提醒僕人們不可有鬆懈情緒。 “禀大爺,昨天跟著沈三過江去的人回來了。”一個名叫冒福的中年僕人說。 “噢,怎麼樣?”冒襄連忙追問。 “他說,車子已經僱到,今日准在江邊守候,隨時接應。” 考慮到今天過江什麼意外的事故都可能發生,為著保險起見,冒襄在昨天特別作出上述的安排,為的是供行動不便的母親、兒子和妻妾們到時用以代步。雖然有人認為,江那邊已經有朱家的人接應,另行雇車未免多餘,但冒襄卻堅持這麼做。 “誰知道朱家人是不是一定會來,而且也不知道是否聯絡得上,還是穩妥一點為好!”他想。所以,聽說事情辦妥,他的心情也稍稍安定了一點,於是回過頭去,望著冒貴,問:

“嗯,今日過江,什麼時候才能開船?” “禀大爺,小人已問過船家。船家說,今日是小潮,這會兒潮水已經上來了,須得趕早開船才好。”冒貴似乎早就等著這一問,馬上垂著手回答。 冒襄“噢”了一聲,這才發覺,船身果然有點搖晃,像是已經浮了起來。他自然知道,這一帶接近長江出海口,江水的消漲,受潮汐的影響很大,要是錯過了時辰,船隻不僅起不了錨,也靠不了岸。他不敢拖延,馬上做了個手勢,把僕人們招攏來,開始就過江的事宜作出佈置,其中包括哪隻船先開,哪隻船後開,每隻船之間的距離,必須始終保持著一丈左右,絕不能拉得太開,以便於互相策應。還有,在船隻行進時,必須加強巡視戒備,包括對艄公的監視,嚴防發生變故;一旦發現情形有異,馬上報告,並聽他的號令行事,不得擅作主張等等。這麼一一吩咐了之後,看見僕人們全都屏息側耳,現出懍然受命的神情,他才最後結束說:

“此番過江,非比平日,必須提起十二分精神,萬萬不可大意!若平安抵步,我自有打賞;若有閃失差池,我必定拿爾等是問,決不寬貸!”停了停,又問:“嗯,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沒有?若是沒有,就各自回船,馬上啟程!” 待僕人們魚貫退下甲板,冒襄略一沉吟,回頭吩咐冒成:“你去,把香案給我擺起來——就擺在這兒!” 冒成起先迷惑地眨了眨眼,但旋即領悟了。他轉身走進船艙去。過了片刻,便由一名小廝相幫著,把一張小幾、一個香爐、一紮線香和一銅盆淨水擺到甲板上。冒襄先盥了手,拿起一炷線香,點著了,向著上蒼拜了幾拜,畢恭畢敬地插到香爐上,然後雙膝跪下,默默祝禱起來。內容自然離不開祈求神明憐憫,保佑他們一家平安過江。他滿懷虔敬地、長久地反复祝禱著,直到覺得在冥冥之中俯視著人間的神祇,該已感知到他的卑微願望,才懷著悲愴而又不安的心情,慢慢地站立起來。

這當兒,他所乘坐的船,已經尾隨著第四隻起錨的船,遠遠地駛離了停泊的江岸,在它的後面,還緊跟著五隻大船。雖然此行要去的泛湖洲就在正對岸,但是由於江面開闊,水勢浩大,船隻照例不能直接過江,必須沿著岸邊,溯流而上一二十里,然後掉轉船頭,順著水勢,橫斜著渡過江去。現在,十艘大船,正扯起風帆,在艄公們的操縱下,不斷地避開迎面而來的急流淺灘,緩緩向上游駛去。冒襄看見,昨晚臨時雇來護船的二百名本地村民,按照他的要求,正繼續在岸上隨船護行,以備不測。但他絲毫不敢大意,只讓冒成撤去香案,自己依舊站在船桅之下,留神地監視著四面的動靜。 不過,他很快就覺得燠熱起來,因為不知什麼時候,太陽已經重新露出臉來。那一帶低壓在江面上的、落到了它的下方的雲垛,也脫盡了原先的灰暗顏色,變得一片雪白。碧波橫流的江面,愈益顯得浩瀚開闊,隔岸的陸地,彷彿被一下子遠遠推了開去似的,只剩下一道若隱若現的灰綠色的虛線。此刻使冒襄感到不安的,倒不是彼岸的遼遠,而是緊靠著北岸這一邊迤邐而過的蘆葦叢。這些茂密的、有著利劍似的狹長葉子的葦叢,從岸邊一直擴展開來,迫使船隊不得不偏離開原先的航線,也隔斷了船上同在岸上隨行護衛的二百多村民的聯繫。當它們在船舷邊上沙沙掠過時,顯得那樣幽深神秘,難以窺測,使人不由得想到,裡面說不定正隱伏著一幫歹人強盜,只待一聲唿哨,就會猛扑出來……正是這種疑懼,把冒襄弄得心頭髮憷,忐忑不安,始終大瞪著眼睛,前前後後地監視著,即便是風吹葦響,或是一隻水鳥受到驚擾,撲搧著翅膀飛竄開去,也能使他一下子變得緊張異常。

幸而,行出數里之後,這種狀況結束了,並沒有發生任何異常的事情。蘆葦叢已經漸漸被拋到了身後。也就是在這時,冒襄才發覺,那伸出江岸的簇簇蘆葦,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像用極灑脫的筆墨隨意揮寫出來似的,搖曳多姿,富於畫意,令人賞心悅目。 “不錯,也許是我疑慮過甚。一來,像我們這樣的積善人家,自有神明呵護;二來,衝著我們人多勢眾,盜賊也未必有這樣大膽。”他不無留戀地目送著冉冉遠去的葦叢,自我安慰地想。 也許是稍稍放下心來的緣故,冒襄覺得有點站累了。他吩咐冒成留下繼續監視,自己轉過身,照例先上中艙和後艙去探視了母親和妻兒,發現她們倒還安靜,於是略略撫慰上幾句——一切都會平安無事之類,便轉回到前艙來。

“啊,相公回來啦?”顯然早就等待著的董小宛一見,連忙迎上來,微笑地招呼說。 冒襄“嗯”了一聲,徑自走向炕邊,一屁股坐了下來,同時,用手輕輕捶打著發酸的大腿。 董小宛馬上跟上來,關切地問:“相公在外頭忙了這半天,想必站累了?來,讓妾給相公搥搥腿。”說著,就伸出手,打算把丈夫的雙腿搬到炕上。 “不要!”冒襄攔住說。同時,覺得嗓門髮乾,便望著侍妾說:“昨兒夜裡,你們不是背著我沏茶來著?那麼,就沏上一壺來嚐嚐好了!” “啊,相公是說、是說讓妾沏茶?”董小宛瞪大眼睛問,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冒襄點點頭:“不過要快點兒。再過半刻,就要轉舵過江了!” “哎,好的!”由於喜出望外,董小宛的臉上像是綻開了一朵花。她馬上招呼紫衣,一起手忙腳亂地張羅著,又不無膽怯地說:“就怕妾沏不好,相公喝著不中意。”

冒襄擺一擺手:“也不指望你們能沏好,解渴就成!”說完,他一歪身,斜靠在板壁上,一邊透過窗上的竹簾,望著緩緩移過的江岸,一邊管自默默盤算起來。 他想到,一旦平安過江之後,第一步,自然是先同父親取得聯繫,然後再看情形,找一個合適的處所,把家口安頓下來。為著免得往返奔波,最好能在朱員外家住下,要不然上江陰縣城去也行。 看樣子,這局勢不會很快平靜下來。既然已經逃出來了,就乾脆在江南多待上一些日子——半個月,或者一個月。要是那樣的話,他就可以抽出空兒上南京去一趟。不管怎麼說,他實在不該去得太遲。趁著大事未定,哪怕先露個面也好。須知這一次,可是顯示自己的報國赤誠,並在社友們中掙回面子的重要機會,再不能輕易錯過了!這麼一想,冒襄的全身,就再度翻湧起一股熱流。他開始懷著強烈的渴望,懸想著一旦同社友們相見之後,自己將怎樣毫不遲疑地投入救亡圖存的奔走呼號之中,並以最堅定的主張,最果敢的行動,來使社友們為之感動欽佩,不得不對自己刮目相看。 “是的,我一定要拿出本事和氣概來,讓他們知道,我冒襄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他自負地、悲壯地想。

然而,這種興奮沒能保持很久。因為接下來,他就想到:眼下自己一家正在逃難之中,即便在江南安頓了下來,也只是寄人籬下,不能作為長久之計。要是自己把年邁的雙親和嬌弱的妻兒丟下,獨個兒跑到南京去,短時期或者還可以,時間一長,恐怕就辦不到。但南京的政局看來絕不是十天半月能定得下來的。那麼到時豈不是又要重複兩年前舍盡忠而求盡孝的一幕?無疑,依照古訓,盡孝也未可厚非,但嚐過受人譏議的滋味之後,冒襄更希望的卻是有所作為,掙回面子。 “如果又是虎頭蛇尾,半途而廢,去了又有什麼用?”這麼一想,冒襄就再度冷了下來,坐在那裡,感到心煩意亂,連喉頭的干渴,都暫時忘卻了。 “相公,茶來了!”一個嬌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冒襄猛地抬起頭,發現董小宛已經雙手捧著一杯剛沏好的茶,含笑地站在跟前。他微微一怔,隨即醒悟過來,於是“嗯”了一聲,伸手接過,湊在嘴邊吹了吹熱氣,一小口一小口地呷了起來。 “相公,這茶,這茶還能喝麼?”看見丈夫久久沒有表示可否,董小宛大約有點沉不住氣,試探地問。 “嗯,還好!”隨口答了一句之後,冒襄便一仰脖子,把殘餘的茶全喝了下去。 在一旁侍候著的董小宛趕緊舉起砂壺,把丈夫手中的茶盞沙沙地又注滿了。也許丈夫剛才那一句認可,使她總算放下心來,所以這會兒便搭訕說: “到了江南,相公便能瞅空兒上留都去一趟了。” “唔——什麼,你說什麼?”由於冷不防被侍妾說中了心事,冒襄不由得抬起頭來,疑惑地問。 “妾是說,待到了江南,相公就有空兒上留都了。” “你——怎麼知道?” “哦,妾也不知道。”董小宛趕緊回答,“妾只是想,出了這樣的大事,陳相公、吳相公他們,說不定正在留都盼著相公去見面呢!” 冒襄眨眨眼睛,這樣一種猜想,居然也存在於侍妾的思慮之中,倒使他有點始料不及。不過,滿心的煩躁也因之再度被撩起,他把茶盞往炕桌上一放,冷笑說: “上留都,說得容易!就衝著你們這麼一天到晚纏著扯著,我走得了嗎!”停了停,又氣哼哼地甩出一句:“反正,我冒襄這一輩子全為你們賠個精光就是了,還能有什麼!” “哦,可不是這樣呢!”顯得有些驚慌的董小宛分辯說,“據妾想來,這留都相公是必定要去的。只是,這一家子相公也未必放心得下。那麼,何不一塊兒都上留都去?” “你說什麼,一家子全都上留都?” “不——哦,是的,妾想、妾想這地方上不亂便罷,要真亂起來,泛湖洲、江陰縣只怕也未必就能太平無事……” 冒襄不說話了。的確,侍妾的建議,也許不無道理。就全家的安全而言,南京城無疑是更能提供保障的地方。雖說人口太多,那邊不易安頓,但也可以考慮把大部分人留在附近縣城,自己只帶父母妻兒和少數僕人前往。這麼辦,雖然要多花一點銀子,卻能免除自己的後顧之憂,確實不失為兩全其美的一個辦法。這麼想著,冒襄覺得鬱結在心頭的那股子愁雲疑霧,開始消散了。他情不自禁地興奮起來,一挺身離開了炕床。 “好,這主意好!”他重複說,開始在艙裡來回走動,“不錯,上留都,全家都去!” 這麼表示了決心之後,他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於是回過頭,望著艙外說:“咦,該過江了吧?怎麼還不轉舵?” 話音剛落,甲板上就響起了一陣凌亂而急驟的腳步聲,“咚咚”地奔到艙門前。接著,像晴空炸響了一個霹靂似的,簾子外傳來了冒成驚惶的呼喚: “大爺,大爺!不好了,賊船!艄公說,前面有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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