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10章 家眷之累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2863 2018-03-19
“是的,也許這一次,我們真該留在如皋,而不該出來逃什麼難!”冒襄站在艙門口,默默地想。這當兒,他已經把總算安靜下來的母親,服侍到炕上睡下,並吩咐丫環小心伺候,自己退到外面來。 對於這一次舉家出逃,就內心而言,冒襄並不是那麼情願的。相反,出自震驚於亡國大禍終於臨頭,除卻拼死一爭別無生路的強烈衝動,在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之後,他首先想到的是:必須盡快前往南京,全力以赴投入重建王朝的緊迫行動之中。他估計,社友們此刻必定已經齊集南京,並且正盼望他前去。事實上,自從前年因為奔走父親調職的事,受到輿論的非議以來,冒襄一直在暗中憋著一股勁,決心以令人折服的行動,來洗雪自己所蒙受的誤解和羞辱。但是高傑舉兵南下的消息,卻打亂了他的計劃。因為作為獨生兒子,在這種情勢下,他除了繼續留在如皋,守護父母和家業之外,不可能有別的選擇。本來,據他的估計,如皋僻處海邊,高兵未必就真會騷擾到那邊去,只要等上幾天,風聲一過,他仍舊可以走。誰知,母親和妻子偏偏怕得要死,惶惶不可終日,加上左鄰右舍的人家紛紛出逃,最後弄得連父親也沉不住氣。一家人才又極其匆忙地收拾行李,星夜逃了出來。 “可是,這麼一折騰,我就不知何時何日才去得成留都了!社友們在那邊等不見,必定以為我冒襄當真是個膽小自私、言行不一的人了!雖說將來見面時,我還可以解釋,但他們會相信嗎?哎,會相信嗎?”正是這種隱藏的焦躁,使冒襄一路上都感到心煩意亂,擺脫不開。特別是當他發現,離開如皋之後,偌大一家子人孤立無援地暴露在荒僻生疏的野地裡,危險其實更大,他的心情,就變得更加懊惱和彆扭了……

“大爺,奶奶在哭呢,請大爺過去瞧瞧吧!”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旁邊急切地說。 冒襄怔了一下,轉過臉去——一張白色的、模糊不清的臉出現在黑暗中。根據聲音,他辨出那是妻子的貼身老媽子冒貴媳婦。 “奶奶——怎麼啦?”冒襄皺起眉毛,不悅地問。 “大爺,奶奶在哭呢!”老媽子閃著一雙眼珠子,小心地重複說。 眼下,船上是這麼安排的:馬夫人住中艙,冒襄同侍妾董小宛住前艙,而奶奶帶著兩個兒子則在後艙就寢。晚飯之前,冒襄已經到後艙去探視過,這會兒本不准備再過去。但冒貴媳婦的報告使他到底放心不下,只好勉強轉過身,再次走過後艙去。 老媽子自然不敢扯謊,奶奶蘇氏——一位雖然長得不漂亮,但自有一股嫻淑氣質的大家女子,手裡拿著一條手絹,正在那裡默默地抹眼淚。她雙腿併攏,靠坐在炕桌旁,一抹淡黃的燈光勾畫出那微見發胖的身形。由於抽泣,她的雙肩一下又一下地聳動著,投射在艙壁上的巨大影子也隨之不安地上下搖晃。

看見丈夫走進來,蘇氏似乎有點意外,隨即急急地避開了冒襄的目光。 “你——這是怎麼了?”冒襄走近去,疑惑地問,同時瞥了一眼已經在炕上熟睡的兩個兒子。 蘇氏搖搖頭,使勁地咬住嘴唇,但淚水卻冒出了眼眶。 “到底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哭什麼?”冒襄稍稍提高了聲音。 蘇氏仍舊沒有回答,卻突然嗚咽起來,似乎怕聲音傳到外面去,又趕緊用手絹摀嘴。 冒襄不由得皺了皺眉毛。這位蘇奶奶,本來也稱得上溫良賢淑,安分隨和,可有一樣,就是秉性沉默,有什麼事,總是自己藏在心裡,輕易不肯吐露,甚至對丈夫也是如此,弄得冒襄常常一籌莫展。不過,正因為這樣,冒襄反而有點擔心起來。他望著哭個不停的妻子,正想耐下性子,繼續追問,站在旁邊的冒貴媳婦說話了。

“大爺,奶奶是不放心兩位小少爺,所以傷心呢!”停了停,看見冒襄似乎沒有聽明白,她又補充說,“本來呢,要是昨兒個老爺動身時,讓兩位小少爺也跟了去,這會兒只怕都已平平安安到江南了!” 平日最摸得透蘇氏心思的,大約就要數她的這位貼身老媽子。所以冒襄聽她一說,便不再追問了。是的,考慮到目前江北一帶,已是盜賊蜂起,為著安全起見,昨天冒襄好不容易才說服了父親,讓老人不隨大隊一起行動,而是打扮成普通百姓,由幾個得力親隨護送,穿越靖江縣城,從另一個地點先行秘密過江。當時,妻子曾經提出讓兩個兒子也一起走,但冒襄不想給父親增加累贅,沒有答應。不料直到這會兒,妻子仍在為那件事想不開。 “你今兒怎麼了?”他不高興地說,“不是告訴你嗎,這一次是怕出事,才讓父親先走的。路上須得避開歹人耳目,怎麼能帶許多人?你不見,連老太太都留下了麼!”

“可是……劉姨太……倒跟去了!”蘇氏抽抽搭搭地說,有點憤憤不平。 這一次老父微服先行,把姨太太劉氏也帶上了,確是不假。但那是考慮到劉姨太已經懷孕九個月,即將臨產;而且據名醫診過脈,說她懷的很可能是個男胎。他父母到目前為止,還只有冒襄一個兒子,人丁未免太弱,所以不管是老爺還是老太太,對劉姨太這一次生育,都寄予了頗大的期望。冒襄自然懂得父母的心意,因此特地作出這樣的安排。結果,父母都沒有表示異議,而冒襄本人更自以為這是一種高尚的、合乎孝悌準則的做法。 “為何讓劉姨太跟著去,這道理你莫非還不明白?她說不准哪時哪刻就要生了,萬一受到驚嚇,動了胎氣,可不是鬧著玩的!” “可我們這兩個,大的才只五歲,小的還未斷奶,相公莫非就不管了?”由於擔心兩個寶貝兒子的命運,淚眼汪汪的蘇氏破例地同丈夫爭辯起來。

冒襄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也冒火了。他呵斥說:“怎麼不管了?莫非我丟下你們跑了不成?這兩日,為著全家都能平安過江,我都做了些什麼,你知道不知道?” “不,妾不知道!”蘇氏固執地嗚咽說,“妾只知道,若然兩個孩兒有個三長兩短,妾也不想活了!”她一邊說,一邊把身子伏在炕桌上,悲苦地、絕望地號哭起來。 看著妻子不可理喻的樣子,冒襄覺得腦袋一下子漲大了,渾身的血也翻騰起來。與此同時,這些天來一直在心中積聚、發酵的那股子懊惱,也變得無法控制。 “好啊,我本來就說,不要逃,用不著逃的。可是你們偏不聽,偏要逃。如今逃出來了,你們又是這樣子!你們到底還要怎麼樣才成?莫非除了應付你們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我這一輩子,就再也沒有別的好做了嗎!”有片刻工夫,他在心中激怒地吼叫,只是由於尚未喪失的一點理智提醒他:眼下是在船上,母親又在隔壁剛剛睡下,他才竭力克制住自己,沒有當真吼出聲來。但是,翻滾不息的怒氣卻逼使他不能不有所發洩。於是他猛地揮起巴掌,把炕邊上的一個針黹簸籮“嘩啦”一聲,扇到了地上。

這麼一來,睡在炕上的兩個兒子被吵醒了。小的一個首先劃動手腳,嗚嗚哇哇地啼叫起來。大的一個也拭擦著惺忪的睡眼,糊里糊塗地坐起了身子。蘇氏頓時停止哭泣,匆匆站起來,在丫環的幫助下,先把小的一個抱在懷裡,一邊低聲哄著,一邊兀自用手絹拭擦著臉上的眼淚和鼻涕。旁邊的冒貴媳婦也急忙過去幫忙,把大男孩重新按倒在枕頭上,輕輕用手拍撫著。不過,男主人的發怒顯然使老媽子很害怕,儘管她嘴裡機械地喃喃著,像是在哼一首催眠的歌謠,卻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只是不歇地斜起眼角,驚恐不安地窺伺著。 看見妻子又抬起那張被淚水弄得一塌糊塗的粉臉,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冒襄稍稍冷靜下來,但內心的苦惱和困惑,卻變得更加混亂和沈重了。儘管他很想再激烈地發洩一通,以消解心中的窒悶,然而定一定神之後,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於是,他把袖子一拂,鐵青著臉,跨過滾了個滿地的線團、頂針和剪刀之類,大步向艙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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