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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倉皇出逃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713 2018-03-19
陳貞慧所說的“萬大人”,就是南京兵部職方司郎中萬元吉。此人不久前奉派到江北的揚州去視察軍情,於昨日回到了南京。史可法因為急於了解那邊的情形,所以讓陳貞慧連夜傳催,要萬元吉今天就來部復命。 說起來,這又是一件令南京的留守大臣們焦慮頭痛的事。本來,北京陷落之後,面對農民軍乘勝南下的威脅,已經足夠令他們這幫孤臣孽子慟哭奔命,席不暇暖。誰知,一向被倚為江南屏障的淮揚地區,眼下又陷入了極大的混亂之中。這種混亂,如果是由於“奸民”乘變造反,倒還簡單,無非嚴加鎮壓就成了。偏偏帶頭鬧事的,卻是負有保境安民責任的明朝軍隊本身,這就弄得大家唯有搖頭嘆氣,一籌莫展。 當然,若說這種動亂同整個事變毫無關係,那也不確切。事實上,要不是兩個月前,明軍的精銳主力在潼關全線崩潰,那麼一向在西北地區同農民軍作戰的總兵官高傑,就不會率領十餘萬殘兵敗將倉皇東竄,橫衝直撞地進入江淮地區;同樣,要不是北京的轟然陷落,駐守在山東的另一名總兵官劉澤清,也不敢擅自放棄防區,強行龜縮到淮河以南來“就食”。本來,為著抵禦農民軍的進攻,江淮一線確實需要重新調整軍事部署,這共約二十萬人的兩支軍隊同時到來,未始不是一件好事。然而高杰和劉澤清二人卻偏偏極其桀驁強橫,他們手下的那批軍隊更是紀律敗壞,貪暴成性。一路上,他們就是憑藉燒殺搶掠逃下來的;到了江淮地區,仍舊毫不收斂,到處打家劫舍,擄掠姦淫,把地方上鬧得雞飛狗跳,叫苦連天。在勸阻無效的情況下,各地官府迫於士民的強烈要求,只得紛紛起而自保,或者關閉城門,拒絕他們進入;或者在他們四出作惡時,合力加以剿殺。這麼一來,雙方的關係可就鬧得異常緊張。現在,劉澤清的兵馬正徘徊於天長、六合一帶,意向難測;至於高傑,則看中了揚州地區的富庶繁華,已經悍然揮兵南下,企圖霸占這片地盤……

史可法是在不斷接到來自江北、特別是揚州的大量告急文書之後,迫不得已派出萬元吉前往視察的。現在,從匯報中,他得知目前雙方仍舊僵持不下——高傑執意要進城駐紮,揚州官民則斷然拒絕。經過萬元吉的盡力調解,情況算是稍有緩和。雖然短期內難以達成妥協,但看來不至於急劇惡化。於是,史可法也就稍稍鬆了一口氣,暫且把江北的事務放下,回過頭去,繼續為物色新皇帝和組建新朝廷苦心籌劃去了。 作為身居高位,並對救亡圖存的全局負有重責的一位大臣,史可法也許只能而且應當這樣處置事情。不過說到居住在江北,生命財產正受到嚴重威脅的廣大老百姓,情形可就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如果說,揚州城裡的居民還能憑藉高壁深池設法堅守的話,那麼居住在縣城和鄉鎮裡的士民,便只有嚇得魂飛魄散、亂作一團的份兒。特別是有點產業的大戶人家,更是紛紛打點細軟,舉家出逃,爭相到江南去躲避風頭。就連與史可法頗有交誼的冒襄一家,眼下也正處於顛沛流離的艱難境遇之中。

冒襄和他的家人是四月二十三日離開如皋,沿著陸路向南逃難的。經過兩天的跋涉,如今已經來到靖江縣的長江邊上。作為如皋縣的首富,他們這一次舉家出逃,人丁和行李的負擔,較之一般難民自然要吃重得多;而且不用說,成為盜匪們的搶劫目標的可能性也更大。因此,為著保險起見,冒襄已經於昨天,把父親和臨盆在即的庶母劉氏,先行秘密送往江南。剩下母親、妻兒、近百名男女僕人,以及大批箱籠行李,則分乘用重金雇來的十艘大船,由冒襄親自掌管,準備於次日啟程過江。 已是傍晚時分,蒼茫的暮色,正從天東的大海那邊升騰起來。但西方的地平線上,那一輪即將隱沒的夕陽,還在散發著明亮而柔和的餘暉。這一帶,本是孤立於江心的一個沙洲,由於接近出海口,江面陡然開闊,水流也隨之緩慢下來,久而久之,不斷沉積的泥沙便使沙洲北面的航道變得越來越窄,越來越淺,漸漸同北岸連接起來。現在,溝洫縱橫的洲渚上,已經墾出了一片一片的稻田,聚起了一個一個的村落。芒種已過,端午將臨,在夕陽的映照下,稻田裡的簇簇秧苗,彷彿展開了一片墨綠色的、閃著金光的地毯,顯得那樣寧靜,那樣曠遠。每當江風吹來,秧苗就輕輕擺動著,把一層一層的輕浪,向天邊遠遠地傳送開去。這時,河汊上、田塍裡的水面便蕩漾起來,晚霞的倒影被攪亂了,於是又平添了幾許變幻,幾許繽紛……

這一路行來,雖然還算順利,而且此刻周遭的景色,又令人頗為心曠神怡,但是冒襄卻絲毫不敢大意。因為這些年走南闖北的經驗告訴他,世道人心已經變得空前敗壞,特別是在這種動亂的當口,對於他們大戶人家來說,到處都隱伏著隨時可能突發的仇恨和殺機,任何一點疏忽大意,都會招致飛來橫禍。所以,用過晚膳之後,冒襄特地領著幾個親隨,再一次四處巡視一遍,直到證實各條船上的情況並無異常,那臨時雇來充當護衛的二百名本地村民,也都三五成群地分散在船隊周圍,老老實實地待著,他才重新走回來。雖然已經頗為疲倦,但當想到還不曾向母親道晚安,他便又振作精神,揮退僕從,獨自走過中艙去。 冒襄的母親馬氏,是一位心地慈和、樂善好施,但又十分膽小的老婦人。長期的養尊處優,使她變得經不起任何風浪,一點點動靜,就能把她嚇得要死。兩年前那一次,冒襄的父親冒起宗奉調前往湖北襄陽,去做左良玉的監軍。如果當時不是馬夫人日夜哭泣,生怕丈夫就此斷送了性命,冒襄也許就不會千方百計地奔走請託,乞求朝廷把父親調離剿“賊”前線,他本人也不會因此招致輿論的非議。但作為兒子,冒襄當然不會因此責怪母親。不過,這一次逃難,老太太是否受得起顛簸驚嚇,會不會弄出什麼病症來,可就成了冒襄最擔心的事。所以一路之上,他哪怕再忙再累,每天總要上馬夫人跟前探視上三四回,說上些寬慰的話,直到老太太安靜下來,臉上重新有了笑影,他才放心離開……現在,冒襄已經踏入中艙,映入眼簾的景象使他不由得一怔。

炕床上,馬夫人身上裹著一床被褥,蜷縮在角落裡。她那張美麗的、有著端正鼻子和淡淡眉毛的橢圓臉,現出恐怖的神色,身子還在微微發抖。春花和春桃兩個丫環,緊緊地護持在她的身邊,春花手裡還拿著一把剪刀什麼的。在她們的緊張註視下,丫環春燕和春英則全身俯伏在炕前,把耳朵緊貼在艙板上,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什麼。 “母親,這是……”冒襄莫名其妙地問。 馬夫人驚慌地抬起頭,瞥了兒子一眼,卻不回答,只是焦急地追問伏在地上的丫環:“怎麼樣,你們可聽見了?” “禀太太,婢子不、不曾聽見。”長著一張胖圓臉的春燕抬起頭來,遲遲疑疑地回答。 “怎麼會聽不見!'篤篤篤篤',我剛剛聽得一清二楚!”馬夫人發急地堅持,“快點,再聽聽!”

春燕不敢違拗,重新把耳朵貼了下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看見母親張皇失態的樣子,冒襄只得轉向護衛在她身邊的春桃。 “禀大爺,太太適才在炕上睡著,聽見'篤篤篤篤',怕是有歹人藏在下面,所以命婢子們察看。” “什麼,歹人?”冒襄吃了一驚。說實在話,在靖江一帶,他們本來就人生地疏,加上這十隻大船又是臨時僱用的,雖然經由鄉中的糧長作保介紹,畢竟摸不清底細。如果艙底下當真藏著有人,那決不會是什麼好事。所以,他頓時緊張起來,也顧不上主子的身份,連忙跨前一步,跪倒在艙板上,貼著耳朵,凝神傾聽。 然而,聽了好一會,除了身畔兩個丫環的呼吸之聲外,艙板下靜悄悄的,沒有任何響動。

“唔,莫非母親聽錯了?要不,就是下面的歹人已經知覺,所以這會兒都蟄伏不動?”這麼一轉念,冒襄不禁愈加著慌。有片刻工夫,他直起了腰,卻忘記站起來,只是緊咬著嘴唇,心急火燎地盤算該如何處置才好。 “啊,這麼說,他們是早就串通好,來算計我們的,就連這船上的艄公,也都是賊夥!這可怎麼辦?說不定他們今晚就要動手。幸而發覺得早!但是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打算怎麼幹?——今番可真是倒了大霉!不成,我得趕緊去叫人,還不能打草驚蛇。但是……” “聽,又來了!篤篤篤篤,篤篤篤篤!”馬夫人又驚叫起來。 冒襄錯愕了一下,連忙重新伏下身去,豎起耳朵細聽。可是,同剛才一樣,仍舊聽不到艙底下有任何聲音。 “嗯,你們聽到了麼?”他問伏在旁邊的春燕和春英。

“沒有。”“沒有聽見。”兩個丫環搖搖頭,輕聲回答。 “啊,又來了,篤篤篤篤,篤篤篤篤!”馬夫人又叫。 冒襄瞧了老太太一眼,不由得暗暗籲出一口氣。他略一躊躇,迅速站起身,朝艙門外一指,對丫環們說: “去,讓外邊馬上把船婆叫來!” 春桃低頭答應著,走了出去。不大一會,身強體壯,長著一雙大腳的船婆匆匆來到中艙。 “不知太太、大爺呼喚,有何吩咐?”她行著禮問,黧黑而圓實的臉上賠著微笑。 “你把這個揭開,”冒襄指了指艙板,“我們要看看!” 船婆眨巴了一下眼睛,分明感到意外,但看見冒襄板著臉,她就沒敢多問,答應一聲,彎下腰去,熟練而迅速地揭起了艙板。 冒襄目不轉睛地監視著,“唔,你下去給瞧瞧,看藏著什麼東西沒有?”他命令說,隨即朝身邊的春燕做了個手勢:“打燈給她!”

這麼吩咐了之後,他就繞開艙洞,走到炕邊,把馬夫人輕輕扶起來,安慰地說:“母親且過來瞧一瞧,下面確實並無歹人藏著。孩兒就睡在隔壁艙裡,若真有什麼,即時便會知覺。母親只管放心安歇好了!” 馬夫人起初還畏畏縮縮,經不住兒子再三勸說,終於挪近前來,朝炕前那個被燈光照亮的艙洞探出頭去。直到看清楚裡面確實空空蕩蕩的,除了剛才下去的那個船婆和兩塊壓艙的大石之外,再沒有什麼東西,她才“噯”的一聲,透過氣來,斜靠在春桃的身上,用手輕輕拍著心窩,衰弱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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