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2·秋露危城

第7章 密謀擁潞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341 2018-03-19
在呂、雷二人對答的當兒,錢謙益靜靜地坐在一旁,始終沒有插口。 半個月前,他還在家鄉常熟,是接到知交好友呂大器的密信,讓他火速前來共襄大計之後,才匆匆趕到南京的。雖然近兩年來,他一直暗中認定:除非發生一場足以改變整個朝廷格局的大亂子,否則自己今生恐怕很難再有出頭的希望。但是,讀了密信,錢謙益仍舊被其中所透露的噩耗駭得面無人色,渾身發抖,老半天呆坐著,像丟了魂魄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末了,還是他的那位聰明果決的如夫人柳如是竭力攛掇,主張不管如何,也該先上留都看看情形再說,他才連夜乘船趕來了。由於呂大器的援引,他很快就捲入到擁立新皇帝的密謀之中。無疑,錢謙益自有他的老辣不凡之處。正當多數人都覺得,福王的繼承資格似乎是無可爭議的時候,是他首先洞察到事情的要害,提出改而擁立潞王;並以透闢的分析,促使呂大器、姜曰廣、張慎言等人接受了他的主張。對此,錢謙益一直頗為得意,覺得十五年的賦閒生活,並沒有消磨掉自己的才略和膽識,在袞袞同僚中,自己依然是出類拔萃的。 “好吧,既然你們肯遵信我,我也拿出真本事來,助你們一臂之力就是!”正是這種複甦的豪情,使他暫且把复官的考慮放在一邊,開始一心一意為擁立潞王而策劃奔走。當然,他又是富於閱歷,老謀深算的。剛才他不動聲色,是為著把主意琢磨得更周全、更穩妥一些。現在,他終於抬起頭來。

“設若硜守'立君以親'的祖宗家法,”他慢吞吞地說,“那麼桂藩與潞藩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二人俱無越福藩而代之理。高公此議雖新,恐亦徒滋紛擾,而不能杜塞擁'福'者嘵嘵之口!” 實情確是這樣,那些堅守“祖宗家法”的衛道之士,是要求不折不扣地按老規章辦事,絕不會因為桂王比潞王親了一層就肯罷休;相反,還有可能因為擁“潞”派的退卻而受到鼓舞,鬧得更兇。呂大器無疑也想到了這一層,所以他煩惱地揮了一下手: “欲以擁'桂'來謀妥協,自然是一廂情願之想!唯是福藩得至近至親之利,眼下擁戴他的人不少。便是史大司馬也未敢輕下決斷,卻怎生是好?” 錢謙益目光尖利地瞧了瞧主人。他自然知道,在“少不越長,疏不越親”的倫常準則經過長期的灌輸、實行,已經成為人們心目中凜不可犯的“天條”之後,要加以改變是極其困難的,更何況如今情勢緊迫,已經根本沒有時間去慢慢說服。所以,錢謙益才想到,必須採取非常的手段,來剝奪福王的候選人資格,至少,也要使他陷入極其被動的狼狽境地,這樣才能促使輿論變得有利於潞王。至於如何做到這一點,錢謙益也有了初步的設想。不過,由於事情非比尋常,在正式端出來之前,他打算再摸一摸呂大器的決心和膽量。

“依弟之見,事到如今,已是有進無退。”他故作沉吟地說,“列位明公只需心堅力定,絕不退讓,又何愁擁潞之議不行!” 呂大器搖搖頭,苦笑一聲:“老兄,莫非你這些年優游林下,便忘卻此間是怎樣的情形?須知此間名為'留都',其實無非是個大養濟院。這六部四院衙門裡,能辦事的,打破鑼兒也找不出幾個;起哄挑眼的,吆喝一聲就能湊起一大幫。芝麻點小事,也會給你鬧個滿城風雨,眾議沸騰。若是京師,還有皇上管著,在留都就只好敬鬼神而遠之!以往熊壇老任本兵,一味柔仁為事,遂至益發放縱。史公自去歲接任,專全力於整飭軍旅,以備非常之變;對此輩亦只得恭謙禮讓,委曲求安。即以此番擁立而觀,史、姜諸公不過微露潞藩可立之意,即時責讓交至,洶洶崩屋!更別說還有那等勳臣貴戚、豪帥大璫,緘口側目,窺伺於旁,其意難測——老兄,你以為這局殘棋是好下的麼!”

呂大器以一個心煩的手勢,結束了訴苦。錢謙益點著頭,捋著鬍子,始終裝作用心傾聽的樣子。其實,這些情形他又何嘗不清楚?不過,他正是要讓對方充分意識到事情的難辦,按照正常的做法根本行不通,這樣,自己接下來所提出的那條計策,才會更易於為對方接受。 “那麼,史公之意?”他又問。 “史公嘛,看來也十分躊躇。今日他說,若再想不出一統眾議的善策,只好退而求其次,勉從推戴桂藩之議了。” “啊,不知史公所謂'善策'者,何所指而云然?”聽說史可法也有轉向擁立桂王的意思,錢謙益倒有點緊張起來,連忙追問。 呂大器搖搖頭:“這個,史公倒不曾細說。” 停頓了一下之後,這位在其前半輩子的政治生涯中,曾經以勇氣和膽略讓凶悍的敵人和暴躁的皇帝同樣震驚過的小個子大臣,雙眉緊皺,咬著牙說:“哼,時至今日,還管他什麼善策不善策,只須能把潞藩趕快推戴上去,我瞧都成!”

“什麼?”錢謙益側著耳朵問,擔心自己沒有聽清。 “我說,但能把潞藩推戴上去,什麼辦法都成!”呂大器提高了嗓音。 “好!”錢謙益正是要等這一句話。他輕輕一拍桌子,隨即又舉起手朝呂大器虛按了一按,彷彿要憑藉這個手勢,把承諾坐實到對方身上似的,“既然儼老這等說了,那麼,弟倒有個計較在此——” “噢?”呂大器和雷祚的視線都被吸引了過來。 錢謙益先不往下說。他把右手的中指伸進杯子裡,蘸了一點茶水,在棋枰上寫出了一個“親”字,接著又寫出一個“賢”字,然後抬起眼睛,看見呂、雷二人都現出疑惑的神色,才不慌不忙地指著棋枰說: “福藩所恃者,既然是一個'親'字,那麼,我輩何不揭出一個'賢'字來破他!”

“'賢'字?”雷祚仍舊不懂。 “嗯!論宗支,福藩在諸王之中雖屬最親最長,但到底並非太子。況且先帝又絕無遺命。設若他尚稱賢明,立之固無不可;若他不賢不明,亦無非立不可之理!” 說到這裡,錢謙益頓住了。他意味深長地瞧著兩位同盟者,相信他們能領會自己的言下之意。果然,呂大器抿緊嘴唇,捋著鬍子,似乎陷入了思索;但是雷祚卻有點急於知道下文: “那麼福藩……” 錢謙益微微一笑,故意拖延著不作聲。 “願聞其詳!”呂大器從緊抿的嘴唇裡擠出一句,隨即坐回椅子上。 錢謙益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異樣地閃動起來。他前傾著身子,用壓低了的、惡狠狠的聲調說:“福藩的劣跡不少——他不孝父母,虐待屬官,不肯讀書,而且貪婪好貨,沉迷酒色。哼,既然有此多種劣跡,又怎能立他為君!”

這幾句話所披露的機鋒是如此凌厲,就像利劍猝然出鞘,刺得滿室的空氣“嗤嗤”作響。呂雷二人顯然給嚇住了,變得一片沉默,呂大器固然沒有吭聲,雷祚也失去了追問的勇氣,只是驚詫地微微仰起鬍鬚虯結的臉,一雙大眼睛從濃眉下直愣愣地望著窗櫺紙上的斑駁樹影。 瞧著這種情形,錢謙益有一點迷惑,也有一點緊張。因為他剛才的那一套說法,拆穿了,就是主張通過羅織罪名,製造流言,來搞垮對手。他們三個人都很清楚,剛才列舉的那些“劣跡”,其實並無充分根據。不錯,福王此人平庸怯懦、沒有才幹是事實;行為不盡檢點、犯點過失也不能說沒有。譬如:傳說他曾“偷”拿過老福王的一件什麼寶物,說他這次逃難南來,把他母親給逃丟了等等,但那其實都是一些說不清的事兒。若是吹毛求疵起來,他們那位“潞佛子”又何嘗不能開出一張單子?不過,既然擁立誰來當皇帝,將直接關係著新朝廷的命運和大明中興的前途,同時也關係到東林派本身的利害安危,那麼錢謙益就認為,別說是僅僅讓福王受點子委屈,背上個不好的名聲,就算更加傷天害理的勾當,也只有硬著頭皮去幹!這也可以說是古往今來成大事者的一條通則。不過,一貫以正人君子自命的呂大器和雷祚,是不是也這樣認為呢?錢謙益卻有點兒拿不准……

“哼,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呂大器終於一欠身站起來,硬邦邦地吐出一句,隨即陰沉著臉,離開桌子,又開始在房間內踱起步來。 錢謙益吃了一驚! “是啊,”雷祚呻吟似的附和說,“我輩本是清白正人,莫非竟要出此卑劣手段麼?” 錢謙益的眼睛睜圓了。由於委屈和憤急,他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如果不是看見呂大器做了一個少安毋躁的手勢,他就會立即爭辯起來。 呂大器倒背著手,把嘴唇抿得更緊,相形之下,鼻子和下巴就顯得更加突出。他一聲不響地繞著屋子轉了一圈,又一圈。 終於,呂大器站住了。 “牧老,”他偏過臉來,盯著重新產生了希望的錢謙益,冷冷地說,“你想清楚了不曾?這可是連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買賣!萬一到頭來這半壁江山依然落到福藩手裡,只怕你我都死無葬身之地!”

錢謙益錯愕了一下,臉色不由得變了。的確,這件事的潛在危險,儘管剛才他也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但是遠沒有對方此刻所指出的尖銳和徹底。他不由自主恐慌起來。但是到了這一步,也只有破釜沉舟了。於是,他極力鎮定自己,試圖說上幾句有信心的話。然而,他的內心顫抖得如此厲害,以至張了幾次嘴,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