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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犯顏苦諫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4709 2018-03-19
呼天搶地的號啕,整整持續了半個時辰。直到闔府的家人紛紛從各處趕來,老半天地圍在書房門口,惶恐不安地朝屋子張望,大家才漸漸止住了悲泣。但是,猛烈的發洩過去之後,隨之而來的精疲力竭,使大家連回到椅子上去的勁頭都沒有了,一個個依舊坐在方磚地上,大瞪著又紅又腫的眼睛發呆。 黃宗羲也同大家一樣。而且,直到這會兒,他才得以稍稍抑制著內心的悲痛,把眼前這場奇禍劇變的含義,重新估量一番。誠然,近幾年來,他也深深意識到危機的嚴重,而且不止一次作出過大禍必將臨頭的預測,但內心深處,又始終懷著一絲希冀,覺得也許不至於真會落得那樣的結局。事實上,直到昨天,在行經姚江的船上,他還幻想過局勢也許正在好轉,並對改革朝政萌生出新的熱情和期望。誰知轉眼之間,一切希冀、計劃全都被擊得粉碎了!啊,今後將會怎樣呢?據說留都正在商議另立新君,那麼就是打算仿效歷史上東晉和南宋的樣子,力保江南的半壁江山。但是,被天災和人禍折騰了這麼些年之後,江南真的守得住嗎?萬一守不住,莫非就只有俯首帖耳,任憑那伙下賤的、粗鄙的、無法無天的“反賊流寇”來宰割踐踏?或者像戰國時那位齊人魯仲連所說的,去蹈東海而死? ……黃宗羲不敢想下去了。他只感到由衷的恐懼和怨恨。這是一種發現自己即將遭到剝奪——包括許多世代以來一直屬於他們這一群人的地位、特權、財產,以及事業、理想乃至生命,總而言之,一切的一切,都將遭到無情剝奪的恐懼和怨恨。 “啊,瞧吧,早就對你們說過,必須痛下決心,革除積弊,刷新朝政,可你們就是不聽,總以為可以抱殘守缺地混下去。到底怎樣呢?大禍臨頭了,一切都完蛋了!痛哭也罷,追悔也罷,究竟還有什麼用!”悲憤之餘,他絕望地、陰鬱地想。這時,聚在門外的人群正在散去,坐在身旁的幾位也陸續站了起來,分明又發生了什麼事,他卻根本不想理會……

“大哥,大哥!”一個聲音在急切地呼喚,那是黃宗會。 “嗯,他在做什麼?還有什麼可叫喚的?”黃宗羲冷漠地、遲鈍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劉宗周——還有他的兒子、女婿們都不在了。門外的甬道裡,傳來了他們雜沓遠去的腳步聲。 “大哥,快去瞧瞧吧,說是外頭來了好多人,要見老師!”黃宗會神色緊張地催促說。 黃宗羲怔了一下,隨即一躍而起。由於意識到可能要出亂子,他剎那間又緊張起來,甚至顧不上拍打一下袍服上的塵土,便三步並作兩步,跨出門檻,急急跟了上去。 當他們趕到大門時,發現門廳裡的氣氛果然不同尋常,許多身穿黑色衣褲的僕人,正手執棍棒,如臨大敵地守在那裡,有的在激動不安地交頭接耳,有的則擠在側門上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黃宗羲在門廳裡沒有看到老師,猜想劉宗周已經到了門外,便分開擋道的僕人,跟著走到外面去。

憑藉傳進宅子裡的嘈雜聲浪,黃宗羲雖然已經推測到,聚集在門外的人必定不少,但是,當他把目光投向劉府門前那一片寬闊的場子時,仍舊吃了一驚。只見黑壓壓、密重重的人群,竟然從大門前一直推擁到內河邊上,場子上容納不下,又向兩旁的街道迤邐延伸過去。看樣子,少說也有五六百人,正在那裡神情激烈地鬧鬧嚷嚷,有的還揚起胳臂,使勁揮舞著拳頭。 “啊,這些人想做什麼?怎麼都聚到這兒來了?”黃宗羲驚疑地想,“莫不是意欲乘變倡亂?還是……” “乾坤摧折,至於此極!如何應變,懇請先生速示明訓,俾使我輩得以遵行,不勝泣血企望之至!”一個高亢的聲音在人叢中響起。 黃宗羲連忙望去,發現說話的是面對劉宗周站著的一位中年儒生,再打量一下旁邊的幾個,也全是縉紳打扮的人物。 “哦,若是這些人領的頭,倒不像是乘變倡亂。”他想,“只是剛才那人說什麼——請老師'速示明訓'?不錯,他們無疑也已經得知噩耗。那麼,想必是震恐異常,不知所為,所以聚集到這兒來,希望老師給他們拿主意。”這麼猜測著,黃宗羲才稍稍放下心;隨即想到,就連自己,其實也還來不及向老師請示如何應變。這在眼下,無疑是極關重要的。於是,他一邊用袖子擦著額上的汗,一邊轉過臉去,開始同眾人一道,期待地望著老師。

劉宗周挺直地站著,沒有立即說話。看來,這位悲痛的老人已經從先前的狂亂中擺脫出來。臉色雖然異樣的蒼白,額上還帶著一塊磕頭碰出的青瘀血印,但神情卻十分堅毅鎮定。他已經重新戴上帽子,鬚髮也略為整理過一下,不似先前那樣蓬亂。不過,從他那有如石像般凝然屹立的姿態,以及深邃而堅執的目光中,黃宗羲卻隱約感到了某種不祥的意味。眼下黃宗羲還說不上那意味是什麼,只是心中不由自主又微微發起抖來…… 終於,劉宗周開口了,語調是沉重而緩慢的: “列位父老昆仲,宗周忝為人臣,待罪鄉里,既不能戮力圖君,貽誤社稷至於如此,又不能身先討賊,力挽狂瀾以報國恩,尚有何顏苟存於世上?當自斷此頭,以謝先帝!今後之事,實非宗周所能知,深愧有負列位之厚望。唯願君等慎持節志,各守所學,切勿屈身事賊,則宗周於九泉之下,亦當感銘大德!”說著,他交拱著雙手,轉動身子,向全場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

在總憲大人說話的當兒,全場的人都屏住了氣息,豎起了耳朵。但是,劉宗周這個決絕的,然而又是消極的告白,卻令他們於聳然動容之餘,分明感到有點失望,以至過了片刻,場子上仍舊一片寂然,沒有任何反應。 黃宗羲的腦袋卻“嗡”的一響,被老師的決定驚住了。剛才他已經隱隱預感到,老師會說出異乎尋常的話來;卻萬萬沒有想到,老師竟然打算一死殉國!本來,作為身受國恩的一位大臣,面對眼前這種奇禍巨變,毅然結束自己的性命,未嘗不是取義成仁的一種辦法。但是,即使在剛才最為悲觀絕望的一刻裡,黃宗羲對這件事的考慮也仍舊寬廣得多。可以說,完全沒有想到馬上就死。所以老師的決定,確實使他大吃一驚。情急之下,他顧不得有那麼多人在場,猛地擠上前去,厲聲說:

“哎,老師此言差矣!” 在紹興府,劉宗周一向被士民們看作是道德和學問的崇高象徵,他的一言一行,都受到虔敬的尊重。懷疑其正確似乎是不可想像的,更別說當眾提出指責了。所以,冷不防聽到這麼一聲斷喝,全場的人都為之愕然,站在劉宗周身邊的劉汋、陳剛和王毓芝幾個人的臉上,更是變了顏色。 然而,黃宗羲的心情卻恰恰相反。因為他很明白:以老師的身份和地位,一旦當眾表明了殉國的決心,那是必定要履行的。要讓他改變主意,唯一的辦法,就是當場出面諍諫,剴切地說明不該那樣做的道理,或許還有希望。否則,待到眾人散去,消息傳開,事情就將變得不可挽回了。所以,甚至不等劉宗周有所反應,他又大聲質問說: “老師身負天下蒼生之厚望,莫非以為一死便可以塞責麼?”

就為臣之道而論,劉宗周的決定雖然不免消極,但畢竟不失為忠貞壯烈之舉。如今黃宗羲不僅公然反對,還直斥之為“逃避責任”,這實在狂妄輕率得有點過分。特別是出自一名本門弟子之口,在蕺山學派中,更是聞所未聞的事。所以,正紅著眼睛,為岳父大人的決定而悲痛的陳剛,首先忍不住,厲聲呵斥說: “黃太衝,你身為劉門弟子,竟敢如此無禮,譏責先生,是何道理?” “莫非你自恃在士林中薄有浮名,便敢藐視師長不成?從今以後,你尚欲自立於蕺山學派麼!”二女婿王毓芝也從旁幫腔。與陳剛的干枯瘦削相比,王毓芝長得身高體壯。由於氣憤,他的一雙眼睛在緊皺的短眉毛下睜得滾圓。 黃宗羲沒有理會他們。事實上,此刻他也異常激動。因為說心裡話,老師的滿腔忠憤之情,他何嘗不能理解?而且,在北京陷落之後,江南這半壁江山能否保得住,其實連他也有所懷疑。如果保不住,到頭來,包括他本人在內,恐怕都免不了一死相殉。不過,那畢竟只是最悲觀的估計,至少目前江南尚未淪陷。如果不經過任何嘗試和抗爭,就輕易地付出生命,卻是黃宗羲所不能贊同的。更何況,劉宗周還是他最崇敬、最熱愛的老師。光憑這一點,黃宗羲也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就這樣去死。他出言尖刻,當眾指責老師,完全是鑑於事態危急,迫不得已。 “啊,但願老師能明白我,能體察我的苦心!”他暗中祈求說,愈益迫切地註視著老人。然而,令他絕望的是,甚至到了這一步,劉宗周仍舊閉著眼,一動不動地站著,既不說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黃宗羲的心緊縮起來。 “啊,老師為什麼要這樣?他怎麼能這樣!難道他竟不明白,那個決定是不對的,應當放棄的嗎!”他痛心疾首地自問,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胸脯也在劇烈起伏。如果不是意識到正處於無數目光包圍之中,他很可能就會喊叫起來了。 “老師,”他極力控制住自己,目光灼灼地緊盯著老人那石刻般靜止不動的臉,用更加剴切的口吻說,“豈不聞大丈夫處世,論是非,不論利害;論順逆,不論成敗;論萬世,不論一生。一死本不難,唯須死得其所,死得其時。今流賊以一干草寇,犯上作亂,荼毒天下,而竟得以竊踞神京,此實我朝三百年未有之名教禍變。是非之淆亂,順逆之顛倒,莫此為甚!當此之際,先生又安能因一時之悲憤,而輕棄此有用之身。豈不畏百世之後,論者將謂先生重成、敗、利、害,甚於是、非、順、逆耶?”

這一番話,黃宗羲是懷著由衷的痛急,一字一句說出來的,出語雖然不及先前的凌厲驚人,但責備的意味更為深重激切,所以,連一直沒有開口的劉汋,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太衝兄,”他含著眼淚制止說,“先生乃當世衣冠偉人,四海共瞻,言動舉止,無不巍然為天下式。當此奇禍慘變,如何因應,先生自有決斷,即我輩為子為婿者,亦唯有含悲聞命,俯首受教,不敢存絲毫拂逆之想。兄今日當眾犯顏而諫,自屬好意,只是……” 他本來還要說下去。忽然,劉宗周舉起一隻手,把他止住了。接著,老人睜開了眼睛,凝視著黃宗羲,問: “那麼,依你之見?” 平靜的口吻,不變的表情,使黃宗羲仍舊捉摸不透老師的心思。但對方終於開了口,畢竟是一種轉機。於是,他再度激動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亢聲說:

“老師!闖逆披猖,傾陷神京,戕害主上,凡我大明臣子,無不心目俱裂,血淚交進,恨不得生啖此賊,以洩不共戴天之憤!如今士民一聞噩耗,便齊集府前,足見人心未死,士氣可用。以弟子之見,何不從速縞素發喪,檄召四方,揮戈北指,复君父之仇,定社稷之難。此今日之事也!伏乞先生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出當此責,則弟子幸甚,百姓幸甚,大明幸甚!”說罷,他把直裰的下擺猛地一撩,悲壯而又莊嚴地跪了下去。 在這一陣子對答當中,周圍的人們始終靜靜地聽著。黃宗羲的話,顯然道出了他們的共同心願。所以,話音剛落,站在前排的一群縉紳首先齊聲附和說: “太衝先生所言甚是,敬請先生出任此責!”說著,他們也紛紛跪到地上。 “對,對,我等都願聽先生吩咐!”更多的人哄然地表示著。隨著此伏彼起的聲浪,人們整片整片地彎下腰去。轉眼之間,整個場子和兩邊的街道,便密密層層地跪了個滿。

劉宗周沒有立即答應。他慢慢地揉捏著垂到胸前的鬍子,漸漸地,眼神變得果決、明亮起來。終於,他把手往下一放,用感激、洪亮的聲音說: “諸君以大義相責,令宗周甚為感愧!我身雖老,尚當先驅效死,定不負諸君之望!” 說完,他就轉過身,大步走進門裡去。過了片刻,當他重新走出來時,頭上已經裹起了一塊白布,肩上也多了一柄長矛。他對著大家把手一揮,大聲說: “列位,請隨老夫一起去面謁府尊王公!” “好啊,我們都去!我們都去!走啊!”人們狂熱地歡呼起來。 於是大家紛紛站起身,擁擠著,招呼著,吵嚷著,一窩蜂地跟在劉宗周後面,朝著知府衙門的方向,亂哄哄地走去。 “大哥,那麼,弟進京應考的事,可怎麼辦?”走出一段路之後,黃宗羲聽見一個惴惴不安的聲音問。 他微微一怔,回過頭去,這才發現,原來弟弟黃宗會一直跟在他的身後。在周圍狂熱的人流裹挾之下,這位新選貢生顯得那樣沮喪、惶惑,不知所措。他微弓著身子,驚詫地仰起了白淨的、敏感的臉,看上去,就像一隻被驅往屠場的絕望的羔羊…… 黃宗羲“嗯”了一聲,試圖說上幾句寬慰話。但是,遲疑了一下之後,一種冷酷的、陰暗的念頭便扼住了他,那樣有力,那樣沉重。他於是重新扭過頭去,死死地盯著前方,並且咬緊了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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