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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驚聞國變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2866 2018-03-19
坐落在姚江中游的紹興府城,稱得上是一座風貌獨特的城市。它扼控著省會杭州與浙東地區的交通,城中水網縱橫,幾乎每一條街道,都有內河與之並連,船隻進出十分方便。又因為本地盛產名茶和佳釀,所以茶館和酒店,又成了城中隨處可見的消遣去處。一年四季,生意都是那麼興隆……眼下,明朝前都察院左都御史劉宗周,就在城中罷職閒居。他是一位老東林派人士,又是朝野聞名的大學者,為人端方正直,剛毅敢言。長期以來,他受到朝中權貴的嫉恨,又屢屢觸犯皇帝,因而被一再罷官削職。但是,這反而極大地增加了劉宗周的聲望。至於他所創立的“蕺山學派”,在學林中更是備受尊敬,享有很高的聲譽。 黃宗羲的父親黃尊素,生前同劉宗周是情誼深密的朋友。後來,黃宗羲便正式拜在這位父執的門下,成為蕺山學派的一名入室弟子。不久前黃宗羲的次女又許配給了劉宗周的長孫劉茂林,兩家更成了姻親。由於有著這樣的關係,當船經紹興時,黃氏兄弟便照例稍作停留,一起前去拜謁這位老前輩。

黃宗羲同弟弟在內河的一個碼頭上了岸,穿過被露水打濕了的一片石板鋪砌的場子,來到立著一對石獅子的劉府大門前。這當兒,天才剛剛亮,街道上還是空蕩蕩的,只有不多的幾個行人,在熹微的晨光中彳亍而行。兄弟倆自覺來得太早,不好立即上前打門,於是先在外面徘徊了一陣,估計老師應當起來了,才讓黃安拿了拜帖,到門上叫人通報。 看見親家大爺來到,門公自然不敢怠慢。他殷勤地請客人到門廳裡坐下,然後拿著帖子急急走了進去。片刻之後,他就走回來說: “我家老爺有請大爺、三爺!” 黃宗羲點點頭,同弟弟一齊起身,按照門公的提示,徑直向劉宗周的起居室走去。 自從回到黃竹浦隱居之後,黃宗羲已經有一年多沒有上紹興來謁見老師。重新走在熟悉的、花木扶疏的廊廡下,他心中的那一份急迫和喜悅,就更加強烈了。 “是的,這一年多,我太疏懶了,對老師太不尊敬了,竟然連過年過節都沒來,真是說不過去!照道理,再怎麼著,也不該這樣。雖然老師向來不計較這些,可是……”他一邊走,一邊感到既興奮又慚愧,有一陣子,甚至把默默跟在後面的弟弟也忘卻了。直到一步跨入起居室裡,隨即照例恭敬地站住,卻不提防碰到了黃宗會的身上,他才驀然醒悟過來。

由於發生了碰撞,黃宗羲本能地回顧了一下,與此同時,卻聽見弟弟詫異地輕聲說: “咦,怎麼了?” 黃宗羲機械地旋過臉去,這才看清楚,屋子裡坐著一位身材頗像老師的人,但並不是劉宗周,而是老師的兒子劉汋。作為兒女親家,由劉汋先行出面接待自己,本來也很平常。然而,正如弟弟所詫異的,劉汋此刻的神情卻顯得有點反常:他穿著出門拜客的大衣服,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清癯方正的臉孔,顯得異常蒼白。他用一隻胳臂撐著膝蓋,五根指頭無意識地緊緊攥著一柄折扇,對於黃氏兄弟的出現似乎毫無知覺。在他旁邊,還坐著兩位相熟的儒生,一位名叫陳剛,另一位叫王毓芝。他們都是劉宗周的女婿,不知為什麼也一大早就來到岳父家裡。而且,這兩人也都神氣驚恐,噤若寒蟬,對於來客完全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禮貌和熱情。

“嗯,難道發生了什麼事?”黃宗羲疑惑地想,隨即上前一步,同弟弟一齊行著禮說: “親家翁,二位兄台,久違了!” 劉汋仍舊沒有反應。這位以蕺山學派的當然繼承人自居的親家翁,顯然受到某種極度驚嚇。他那本來是穩重自信的目光,變得空洞而茫然,似乎呆呆地望著前方的一件什麼東西,其實什麼也沒有看。他的全副心神正浮游在某種可怕的境界當中,表情呆滯,半張著嘴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黃宗羲愈加驚疑。他估計必定是出了什麼不幸的事。 “可到底是什麼事呢?”一剎那間,他心中閃過好些不祥的猜測:“是老師?是師母?還是其他家人?”但看來都不像,因為適才一路進來,並不見有任何異樣的氣氛。他正打算動問,忽然,劉汋開口了:

“兄等可知道?”他喃喃地說著,沒有移動眼睛,“京師——被流賊攻破了。皇上已經在萬歲山自盡。大明——完了。這一下,真是完了!” 黃宗羲疑惑地望著劉汋,有片刻工夫,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然而,隨後就覺得,有一個沉重得可怕的東西把他的心狠狠撞擊了一下,使他驀地一震。 “什……什麼?”他聲音喑啞地問,喉嚨一下子乾燥得厲害,眼睛也因極度驚悸而瞪圓了。 “皇上、京師,全完了!”劉汋不勝悲憤地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隨即低下頭去,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黃宗羲覺得頭上的屋頂旋轉起來,腳下的地板彷彿也在來回晃動。他本能地全力穩住身子,強撐著問:“這、這消息從何而來?會不會是謠傳?” 劉汋搖搖頭:“昨夜四更,府尊王公派人來叫門,知會全城縉紳即刻到衙門裡聚齊,於密室之內,傳看了省裡發來的十萬火急文書,說闖賊於二月中自陝西傾巢東下,連陷太原、大同、宣府。至三月中,居庸守將獻關降賊,昌平亦告失守。闖賊遂於三月十七日,以數十萬兵馬圍攻京師。三月十九日,城中內奸開門迎降。聖上和母后不肯陷於賊手,先後壯烈殉國。文武百官十之八九,俱已成階下之囚——如今留都已在商議另立新君了!”

劉汋用沉痛的聲調說著,始終沒有睜開眼睛。他的神情愈來愈悲憤,愈來愈慘戚。當說到皇上殉國時,他的聲音哽咽了,淚水從眼縫中汩汩湧出,順著清癯的、已經不年輕的臉頰不斷流下來。 黃宗羲卻像給人扼住了喉嚨似的,身子開始觳觫。的確,這一場塌天大禍來得太突然、太冷酷無情,簡直使他無法接受,甚至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現在,他彷彿掉進了萬丈冰窟,只感到一陣一陣錐心刺骨的寒意,連全身的血液也像被凍結了似的。有片刻工夫,他完全失卻了思考的能力,只覺得心中一片茫然…… “那、那如今該、該怎麼辦?”半晌,一個發抖的聲音在身邊問。那是他的弟弟黃宗會。 這無疑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但此時此際,顯然誰也無法回答。所以,正如死水潭中冒起來了一個氣泡,只發出一聲孤單的輕響之後,周遭又重新歸於死寂。

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沉浸在空前的震駭和悲悼之中的人們,似乎誰都沒有留意。然而,漸漸地,依稀又有了聲音。那是一陣發自心肺的喘息。起初,它只是微微抽響著,接著就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急促,終於化作一陣悲痛欲絕的長嚎。黃宗羲惶然回過頭去,當發現這夾雜著“嘭嘭”撞擊聲的痛哭,是來自起居室東邊的書房裡時,他吃驚地叫了一聲:“老師!”立即三步並作兩步,奔了過去。 劉宗周果然在書房裡。只是這位平日舉止莊重、衣履修潔的一代大儒改變得非常厲害。他把帽子掀掉了,一任滿頭稀疏的白髮蓬亂地紛披著。衣裾下露出一雙黑臟的大腳板,布鞋和襪子都不知甩到哪兒去了。極度的悲痛,使他那張佈滿皺紋的方臉變得浮腫而且潮紅,不斷湧出的眼淚鼻涕,糊住了鬍子和臉頰。他顫抖著跪伏在方磚地上,把年老的、巨大的頭顱朝著正北的方向磕下去,磕下去,同時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聖上呀!崇禎主子呀!大行皇帝呀!怎麼就撒手歸天了!孤臣劉宗周,無德無能,遠在邊方,不能為聖上分憂,致有今日。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呀……” 有一陣子,黃宗羲被老師那幾乎認不出來的模樣嚇怔住了,只管滿懷淒惶地望著。然而,當劉汋、陳剛、王毓芝,還有黃宗會,全都哭喊著跪了下去時,一股突然爆發的巨大悲痛,便像鋪天蓋地的潮水似的,整個兒淹沒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伏倒在地上,同大家一道,放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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