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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赴府謝師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242 2018-03-19
三爺的榮膺貢選,給全家帶來了喜悅和希望,但也帶來了新的煩惱和困擾。因為按照慣例,接下來,黃宗會就得上省城杭州去答拜主持這一次考試的宗師,還得準備到北京去應廷試。這兩件事都得花費銀子。通德鄉黃氏他們這一房,即便是父親黃尊素在京里做官時,也並不富裕;近十多年來,更是每況愈下,經常為了不大的一點事就得舉債,且別說眼下要同時應付兩攤子的開支了。當然,三爺的功名是萬萬耽誤不得的。經過一番東挪西借,並毅然賣掉了一部分田產,總算湊起了七八十兩銀子。於是,到了四月十五這一日,新選貢生黃宗會便拜別了母親姚夫人,在喜氣洋洋的鄉親們相送下,來到村外的渡口,然後由黃宗羲親自陪同,乘上了一隻烏篷船,取道姚江,向省城進發。

從黃竹浦到省會杭州,路途雖然不算太遠,但也有二百多里的水程。其間要經過餘姚、上虞、蕭山三個縣,當中還有一個府城紹興。即使路上不停留,也得走上三四天。如今,烏篷船已經駛出名叫藍溪的小支流,來到姚江之上,視野也變得開闊起來。平緩的、碧綠澄澈的水面,在白雲浮蕩的晴空下,跳動著萬點陽光,有似一匹閃爍輕柔的素練,迎著船頭飄曳而至,把低矮的篷艙映照得通明透亮。河岸兩旁,則是獸脊似的連綿遠山,映襯著一堤婆娑的翠柳。濃密的柳蔭下,時不時有三五成群的牛羊躑躅而過。如果碰上一個村莊、一個墟市,照例又隨風傳來聲聲人語。也許是隔著一片水面的緣故,那變得細碎了的鄉音聽上去是那樣悅耳,那樣柔媚…… 在消息閉塞的窮鄉僻壤中蟄居了許久之後,能藉此機會探訪一些朋友,打聽一下時局的近況,以及再度過上幾天熱鬧的都市生活,黃宗羲的心中,洋溢著一種多時未有的愉快。 “是的,這一年多,國家的局勢似乎平穩了下來,我們家裡,也終於有人出頭了。莫非這運行於冥冥之中的天道,正處於物極必反的變換之中?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我還是要致力於用世的。無論如何,這積弊如山、把國家鬧到民窮財盡的朝政,是到了非痛加改革不可的時候了!時勢的轉換,說不定倒是一個付之實行的契機?”這麼想著,黃宗羲就重新萌生出一種希冀,一種衝動,於是進而想到:明年又是大比之年,如果國家的局勢當真能夠穩定下來,自己也能夠繼弟弟之後,順利通過鄉試和會試的話,那麼也許還為時未晚,還可以切切實實做一些事情。 “當然,從而今起,我可得收斂心神,把那些製藝時文再下工夫鑽上一鑽。雖然枯燥乏味得很,但為了用世,也只得忍耐一下。幸好還有一年,只要肯下工夫,不信就鑽不通它!熬過了這一關,事情就好辦得多了!”這麼暗暗拿定主意,黃宗羲的心情愈加開朗起來。他一邊倚在船舷上,信目瀏覽著岸上迤邐而過的景物,一邊不自覺地輕輕用指頭擊打著船板,哼起一支流行的散曲——

這首調寄《採茶歌》的曲子名叫《送春》,出於松江一位散曲名家施紹莘之手。由於曲詞俱美,在江南一帶傳唱頗廣。不過,黃宗羲本不善於唱歌,平時更是絕少開腔,這會兒因一時高興,才隨口哼上幾句。結果,唱跑了調兒不必說,有些句子還忘記了,只好哼哼唧唧地含糊過去。這麼下來,頂好的一支曲子,給他唱得怪裡怪氣,充滿了“嗯嗯啊啊”之類的拖腔,坐在船頭甲板上的書僮黃安聽了,掩著嘴直笑。黃宗羲卻毫不理會,只管自得其樂地哼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偶然回過頭去,視線落在弟弟黃宗會身上,他才停下來。 “嗯,你在做什麼?”由於發現那位新選貢生正盤腿坐在船板上,低著頭,聚精會神地檢點著帶來的銀子,黃宗羲疑惑地問。 黃宗會抬起眼睛,敏感白淨的臉上現出苦笑,沒有作聲。

“莫非短了數不成?”由於這些銀子得來不易,黃宗羲不由得探過身去。 黃宗會搖搖頭:“短倒不短,就是……”他沒有說下去,只是默默撥弄著那一小堆形狀不一的銀子。 黃宗羲瞧了瞧弟弟,有點明白了。他擺一擺手,安慰說:“論理呢,你這次要辦的不是小事,一點錢不花是不成,可怎麼打點,也只能'看菜下箸,量體裁衣'。京師那種地方,你要放開手腳,就算帶上個萬兒八千,也未必夠花;但手頭捏得緊點兒,有這麼七八十兩,也盡可對付得過了。況且從留都進京的官船,幾乎日日都有,為兄已經想過了,打算托那邊的朋友,尋上一位相熟的官員,捎帶你一路,便連腳程錢也省卻了。到京之後的食宿,也可以託人照應。哎,只管放心,這些事包在為兄身上就是。”

“可就怕如今京師裡,光憑這個辦不成事。”黃宗會悶悶不樂地皺著眉毛,“聽人說,那裡上下左右全是衙門,連打個噴嚏都會碰上關節,都得打點。況且,那送銀子的花樣也有講究,不能照直送,嫌瞧著不雅氣。眼下頂時興是送'文房四寶',送'書'。不打開看不知道,原來那硯台是金子鑄的,筆管是銀子打的,那些書,一函一函全有'書帕',也是非金即銀……” 黃宗羲緊皺眉毛聽著。 “行了!”他厭惡地打斷說,“該理會的你不去打聽,不該理會的你倒打聽得挺仔細。照你這等說,朝廷裡豈不是全成爛泥污了?那麼國家還有什麼指望?我們還應什麼考,出什麼仕?乾脆趁早捲鋪蓋回家,豈不更好?”

停了停,看見弟弟低著頭不作聲,他又解釋說:“自然,公行賄賂、貪贓枉法不是沒有,可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又豈能隨波逐流,任其擺佈?須知我輩不出仕則已,若然出仕,便當以振衰起溺為己任,以更新弊政為職志,方不致辱沒了家風!你不見我前年進京,就只帶了三十兩銀子,住了四個月,一份禮沒送,不也照樣對付下來了?” 做弟弟的垂著眼睛,揉捏著手中的一塊碎銀,半晌,才訥訥地說:“二哥說,大哥前年那一遭沒考中,不是文章不如人,就在捨不得花錢打通關節。他叫弟這一次不可吝惜……” 前年進京時,黃宗羲之所以處處節省,一來是不肯服“財可通神”那個邪,二來也是考慮到家境困窘,必須盡量減少開支。沒想到自己一番苦心,到頭來竟成了弟弟們私下譏議的話柄!頓時,一股怒氣從他的心底里冒了上來,眼睛也隨之睜圓了。

“胡說!”他呵斥道,“不吝惜銀子?說得闊氣!莫非你們還藏著萬貫家財不成?那就只管花去好了,我決不攔著!可是你們有嗎?啊?有嗎?” 自從父親死後,黃宗羲一直擔負著教育弟弟們的責任。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種“積威”。所以,看見長兄發了火,黃宗會不敢再犟嘴了。他垂頭喪氣地把攤開的銀子重新收拾好,然後躲到一邊去,拿出一部《明文定》,管自低頭用起功來。 黃宗羲卻餘氣未消。無疑,他平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委屈從俗,毫無骨氣,為著達到某個目的,便不惜與邪惡同流合污。正因如此,前年在北京時,他才那麼堅決地拒絕周延儒的薦舉,毅然南歸。雖然許多親友都覺得他過於意氣用事,甚至認為他“傻”,但他卻毫不後悔。過後不久,周延儒在清兵入塞期間,就因謊報軍情,畏敵避戰,加上貪贓枉法的劣跡敗露,被震怒的皇帝下獄賜死,還抄了家。此事證明黃宗羲確有先見之明。然而,時至今日,由自己一手教育成長的兩個弟弟,一心只想著博取功名,竟連立身做人的準則都拋到了腦後,這確實使黃宗羲大為光火。不過,弟弟的那些話,又使他重新想起朝政的黑暗腐敗已經到了多麼深重的地步;而自己剛才猜想,改革的契機可能已經到來,是否過於樂觀了?這積重難返的局面,難道真的還有改變的希望嗎?正是這種突然湧現的疑問,敗壞了黃宗羲那一度頗為勃發的興致,使他感到氣悶、惱火,而又茫然。 “不,即便如此,事情還是有希望的,既然朝廷有力量把局勢穩定下來,就證明國運未終,元氣尚在,只要當道諸君子同心協力,一步一步做去,總有辦法把朝政引回到正軌上來!”他固執地、竭力地為自己鼓勁。同時,為了證明自己這種判斷是有道理的,他開始回想弟弟剛才的說法是何等的混賬和荒謬,並打算給予更嚴厲的訓斥。

然而,當他回過頭去,卻意外地發現,黃宗會也從書本上抬起了眼睛,眼神顯得那樣膽怯、可憐,充滿著討饒的意味。依稀就像當年,黃宗會還是一個孱弱的少年時,因為做錯了事,被大哥叫到跟前的那種模樣…… 一絲溫軟的感覺,有如輕風拂過琴弦,使黃宗羲的心分明動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哽咽住了。有片刻工夫,他皺起眉毛,咬緊了嘴唇,試圖抗拒這不合時宜的干擾。然而,到底沒能辦到。 “哼,衝著眼下是在船上,免得讓船家聽了去,姑且先記著賬。待上了岸,再同你說個清楚!”他悻悻地想,隨即背過身去,沉著臉,在船篷邊上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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