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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弟中選

白門柳2·秋露危城 刘斯奋 3539 2018-03-19
回到餘姚縣通德鄉黃竹浦之後,黃宗羲在家中寂寞而煩悶地過了一年多。 雖然崇禎十五年底,他自北京南歸的途中,曾經聽到清兵又一次大舉入塞的消息,並為此很驚憤憂急了一陣,但過後風聲漸漸又緩和了下來。聽說清軍到底未敢過於深入,只在京畿以及河南、山東等地殺掠蹂躪了數月,便重新退出了關外。至於曾經在中原和湖廣一帶鬧得天翻地覆的“流寇”——農民起義軍,自去年秋天起,也先後回師西向,分別進入了陝西和四川。這一切,都使黃宗羲多少感到鬆了一口氣,姑且安下心來,重新回到簡樸而平靜的鄉居生活中去。 眼下已經到了崇禎十七年三月下旬。一連幾天,黃宗羲都領著家丁,在離黃竹浦五里外的化安山一帶,向佃戶挨家挨戶催收歷年拖欠的租子。雖說眼下才是春夏之交,下鄉催租主要是為著加強督責,本不指望能有太多的收穫;不過,辛辛苦苦在山野間轉了幾天,不知費了多少唇舌,到頭來仍舊收不滿十石麥子,黃宗羲不由得大大懊惱起來。隨行的管家黃登——一個黑胖漢子,咬定小麥剛剛上場,佃戶們其實是有的,只不過裝窮罷了,還舉出以往收租的經驗來證明。這更使黃宗羲越想越覺得受了愚弄和欺騙。 “哼,這些可惡的東西,我好心好意把田佃給他們種,他們卻全不知感恩!”他惱火地想。有一陣子,他甚至打算倒回去,找佃戶們質問,要他們立即把租子交出來!但是,當想到這就要重新面對那些木訥粗鄙的臉孔,要再一次聽取那些令人心煩的訴說懇求——哪怕明知是假裝的也罷,黃宗羲又不禁猶豫了,“啊,我又何必同他們糾纏不清?要是他們再不交,我就乾脆把田收回來,另外租給別人去種!”這樣決定之後,彷彿重新得著倚仗似的,他的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

這一天,快到晌午,他們才回到黃竹浦。剛進村,就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他的三弟黃宗會在本省學政主持的一次考試中,以“品學兼優,年富力強,累試優等”,被錄取為“選貢生”。按照科舉制度,選貢也同舉人、進士一樣,算作“正途出身”,今後用不著再參加鄉試和會試,而只要在接下來的“廷試”當中合格,就會被正式授予官職。由於這喜訊來得過於突然,以致最初一刻,黃宗羲還不太相信。當終於弄明白這已千真萬確,此刻家裡正焦急地等著他回去時,他才又驚又喜地“啊”了一聲,連忙分開圍上來打聽消息的僕從們,也顧不上春天的村路泥濘不堪,管自用雙手撩起直裰的下擺,一腳淺一腳深地朝村東的方向走去。 “啊,這麼說,三弟當真中選了,真的中選了!這多麼好,多麼不容易!哼,說我們兄弟有才無命,徒享虛名,看今後誰還敢!哎,母親不知道有多高興啊!”黃宗羲加快腳步往前趕,一邊興奮地、匆忙地想。經歷了這些年的挫折和困守之後,他當然十分清楚,弟弟這一次成功意味著什麼——不錯,眼下的成功只是弟弟的,同自己的前程,可以說沒有太大的關係。但重要的是亡父當年建樹的功名和家業,終於有了重振的希望;母親那顆飽經憂患的心,也終於稍稍得到安慰。而這正是肩負著長子責任的黃宗羲,長期以來,特別是近一年多來暗暗為之焦慮的。 “不過,我卻回來遲了,母親最初的那一下子高興,我已經見不著了!多少年來,我連做夢都在盼著這一刻,誰知事到臨頭,竟錯過了。我本不該自告奮勇去收什麼租子,哎,真的不該!”黃宗羲懊悔地、惋惜地想,一口氣爬完了那道沿坡而築的石板台階,越過一字並排的四棵合抱柳樹和八根彩漆剝落的旗桿,從懸著“風憲”二字牌匾的門樓下穿過,走進被稱作“太僕公府”的家。

黃宗羲一踏入院子,就發現家裡的氣氛完全變了樣。這一爿已經傳了好幾代人的、有著寬大的青石板天井和眾多磚木結構房舍的老屋,在他幾天前離開的時候,還是那樣灰暗單調、沒精打采,甚至破敗寒傖。可是如今,一切都變了:炸得遍地都是深紅的砲仗紙屑,代替了天井裡終年攤曬的柴草;那些紅燦燦的、還殘存著火藥氣味的碎紙片兒,使宅子平添了不少喜氣。灰泥剝落的正堂和兩邊的樓宇,也被懸掛在瓦簷下的吉慶彩球映襯得面目一新。穿上了新衣裳的孩子們在滿天井追逐嬉戲。僕人們一個個變得精神抖擻,喜氣洋洋。看見大爺回來了,坐在門樓下的幾個就驚喜地站起來,殷勤而熱烈地向他問候。 “哎,三爺呢?”黃宗羲迫不及待地問,一邊睜大眼睛打量著變得生疏了的家。

“噢,那不是!”年老的僕人用手一指。 黃宗羲轉過頭去,果然,他那位出色的弟弟正拱著手,把一位客人從正堂里送出來。今天,黃宗會穿了一件簇新的五福捧壽紋藍綢大襟袍,頭上方巾,腳下絲履,打扮得從來沒有過的整齊漂亮;那張清秀、敏感,經常是表情傲慢的臉上,顯露著童稚般天真快樂的神情。他沒有看見哥哥,因為客人——一位同村的小個子秀才,正拉住他的衣袖,再三地囑咐什麼,黃宗會顯得很耐心,也很留神,不住地點著頭,隨後就轉過臉來。一剎那間,他的眼睛亮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狂喜,使他的臉孔顫抖起來,剛剛叫出一聲“大哥!”,就被奪眶而出的淚水咽住了。突然,他擺脫了客人,用了一個衝動的、不顧一切的姿勢,前傾著身子奔出幾步,一下子跪倒在黃宗羲跟前。

“大哥,你……兩日不回,可是盼煞小弟了!”他嗚咽著,大聲說,“宗會能有今日,皆是大哥所賜,宗會沒齒不忘。”說罷,咚咚地叩下頭去。 當第一眼看見弟弟的時候,黃宗羲就趨步上前,想過去同他相見。但是十二歲的大兒子百藥和十歲的二兒子正誼已經發現了他,大聲歡呼著奔過來。黃宗羲躲避不及,只好先伸出雙臂,把吊到脖子上來的正誼摟在懷裡;待到黃宗會向他奔來,他想上前攙扶,卻騰不出手。他無可奈何地瞧著俯伏在地的弟弟,瞧著那一身簇新的、使弟弟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漂亮衣巾,心頭不由得一熱,眼睛隨之濕潤了。事實上,由於父親去世得早,宗會和二弟宗炎的學業,都是他手把手地教導出來的。他不僅是他們的兄長,而且是他們名副其實的老師。如今,弟弟沒有辜負自己多年的苦心教誨,終於一舉成功,這實在使黃宗羲不能不感到極大的欣慰,以至於熱血沸騰。他終於擺脫了懷裡的正誼,也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伸出雙手緊緊扶持著弟弟,連聲說道:“三弟,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話沒說完,喉頭已經哽住了。他不得不停頓一下,等情緒稍稍平復,才重新微笑著,不勝友愛地瞅著弟弟,用親熱的、快活的口吻說:“三弟,你今日高中,為兄好生歡暢。只是賀喜來遲,反令家中佇望,心下甚覺抱歉!”

“可這是不該的!”淚眼汪汪的黃宗會使勁搖著頭,“大哥的道德文章,勝於劣弟十倍,理當率先高中。誰料老天弄人,竟讓劣弟擔此僭越之名,連日思念及此,宗會便覺惶恐難安!” “啊,休要如此想!”黃宗羲連忙制止說,緊緊地握著弟弟的胳臂,“為兄近年耽於嬉遊,學殖荒落,不似你等潛心幃下,精勤猛進,早已後來居上。如今先我著鞭,乃是理所當然。為兄可是心悅誠服,喜歡得緊哪!” 在最初聽到消息的一剎那,黃宗羲於欣喜之餘,確實曾經閃過一絲失望甚至委屈的情緒。只是他馬上就為這種感情羞愧了。 “嗯,這是不對的、可鄙的!”他責備自己說。現在弟弟的坦誠表白,使他想起了當初有過的那種情緒。 “嗯,你萬萬不可作如此想!”他堅決地、有點生氣地重複說,隨即避開了對方的眼睛。

但是,黃宗會卻顯然把過去那些年中哥哥的苦心培養看得很重,總覺得自己的成功使哥哥受到了損害。他大約很想加以補救,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哥哥的祝賀和慰解固然使他感動萬分,但也使他覺得更加難為情。忽然,他掙脫黃宗羲的把握,用袖子掩著面孔,放聲大哭起來。 黃宗羲默默地望著弟弟。這一次,他沒有馬上勸止。的確,由於年歲漸長,加上各人的性格、志趣和行事不盡相同,這幾年,兄弟們之間已經不像少年時代那樣親密無間。更兼各自成家之後,仍然聚居在一個大院裡,姑嫂妯娌之間便難免發生種種摩擦和計較。這又或多或少影響著各自的丈夫。因此,平日里兄弟們為了某件小事意見相左,甚至大起爭執的情形也時有發生。這使黃宗羲頗為痛心,也頗為失望。 “啊,要是這樣過不下去,那麼就分開好了,是的,乾脆分家!”氣惱之餘,他不止一次冒出這樣的念頭。只是想到母親還健在,恐怕傷了老人家的心,才極力忍住,沒有提出來,但內心的危機感卻愈來愈重了。如今,黃宗會這麼感情衝動地放聲一哭,有如打開了一道銹錮漸厚的閘門,使黃宗羲在傾瀉而出的感情潮水噹中,重新看清了弟弟的內心。 “是的,這幾年也許是我想得不對,錯怪了他,錯怪了他們!其實他們一個一個都很好,都沒變。他們都是我的親弟弟,這是最要緊的。過去我為什麼要氣量淺窄地同他們計較?可鄙可羞!今後我再也不這樣了,再也不了!”他慚愧地、堅決地責備著自己,抬起頭來,發現周圍已經聚攏了一群人,多數是些聞聲而來的丫環僕役,四弟宗轅和五弟宗彝也在其中。他們正一聲不響地、感動地望著黃宗會和自己。於是,他抓住弟弟的胳臂,用了一個有力的動作,扶著黃宗會站了起來。

“哎,快別哭了,當著下人的面,傳出去,讓人笑話!”他附在弟弟的耳邊,低聲告誡說;隨即轉過身,懷著前所未有的輕快心情,同大家招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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