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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酒席圈套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3270 2018-03-19
一頓飯工夫之後,打扮得整整齊齊的董小宛由田婆提著燈籠引路,喜孜孜地出了院門,沿著一條花樹掩映的小徑往前走。 “嗯,不知到底是劉大人來,還是冒郎也來了?田婆說有好幾位客人,或許真有冒郎在內也未可知。不過,若說是劉大人回如皋去把冒郎請來,又絕不能這麼快;想必是冒郎自劉大人走後,放心不下,隨後親自趕來。這麼說,冒郎對我確是一片真心,從前他那樣子,看來確是有為難之處,迫不得已。我竟是錯怪他了!”這麼一想,董小宛感到又喜歡,又慚愧,覺得自己以往徒然對冒襄一片癡情,其實卻並不真正了解他,尤其不懂得體諒他。相反,由於自己的固執任性,給對方添了許多煩惱。 “哦,從今以後,我一定不再這樣,我一定要更加體貼他,順從他。為著他,讓我幹什麼都行,哪怕是死!”她偷偷用手帕拭著湧到眼角來的淚水,感激地暗暗發誓說。

這當兒,她們已經走完曲曲折折的迴廊和石徑,來到一處單門獨戶的小小院落裡。董小宛不認得路,糊里糊塗地只跟著田婆走。如今她覺得這地方同囚禁她的那個地方一樣,也頗為偏僻隱秘,離正院好像也很遠。不同的是它並不荒涼,院子裡的花木池石都佈置得錯落有致。一幢三開間的小平房,掩藏在濃密的樹影裡;低垂著的窗幔透出燈光,傳來了叮叮咚咚的音樂聲,那是一面琵琶在彈奏…… “原來冒郎不是在大堂上,卻在這個地方候我。”董小宛想,跟著田婆匆匆踏上台階,走進堂屋去。 這堂屋不大,當中一架曲屏,前面一張圓桌,桌上酒肴雜陳,三個衣飾華麗的人圍坐在桌旁飲酒,下首坐著一個濃妝豔抹的瞎先生,懷抱著一面琵琶,正在那裡邊彈邊唱。看見董小宛和田婆跨進門檻,酒席上的一個人“啊”了一聲,站起身來,其餘兩人也一齊抬起了頭。

也許因為太興奮,加上從幽暗的院子忽然來到燈火明亮的屋子裡。有片刻工夫,董小宛雖然覺得冒襄就在座位上,卻分不清楚究竟是哪一個。她竭力睜大眼睛,把席上的三個人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依然無法確定。她十分著急,正想開口叫喚。驀地,她清醒過來,席上的三個人中,並沒有冒襄。除了那個長著一把大鬍子的胖老頭是這所宅子的主人,她被關進來時見過一面之外,其餘兩個她都不認識。 “啊,冒郎呢?他在哪兒?他到哪裡去了?”董小宛想,焦急地轉動眼睛尋找著,卻看不見。 這時,那個叫張員外的主人說話了: “呵呵,難得小娘子光降草筵,幸之何如!快請入席!” “可是冒公子呢?”董小宛迫不及待地問。 張員外一怔:“冒公子?哪個冒公子?”

“就是,就是如皋的冒公子,托劉大人替奴家還債的。他不是來了麼,奴家要見他。”也許是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舉止過於衝動,有失禮儀,董小宛臉紅了。她低下頭去,行著禮輕聲地說。 張員外卻越加摸不著頭腦:“什麼,冒先生來了麼?怎麼我不知道?” 這時,田婆在一旁插嘴了:“噯,哪有什麼冒公子!都是這妞兒自己想出來的。小婦人早先領了員外之命,去叫她來侑酒助興。她就自作多情,以為什麼冒公子到了,這不是笑死人了麼!” 張員外這才恍然省悟。他點點頭:“田婆說得不錯。冒先生尚未有消息,更不曾光臨寒舍。在下今晚請小娘子來,是因為這兩位知交——”他指著坐在上首的一位白面長須的中年紳士,介紹說:“這位是海鹽馮江老。”又指了另一位高顴骨、尖下巴的青年人,“這位是毗陵楊世兄——久慕芳名,渴欲一晤。還望小娘子賞光,入席共飲三杯,一申積悃,請!”張員外說著,作了一揖。他這樣彬彬有禮,顯然是因為董小宛雖然身遭囚禁,畢竟是一位江南名妓,而且很可能不久要成為複社頭領冒襄的姬妾,不便過於得罪的緣故。

這時,馮江老也站了起來,拱著手說:“在下久聞小娘子芳名,如雷在耳。只恨僻處海鹽,未能一睹仙顏。今夕一見,方知盛名之下,絕無虛譽。就請入席如何?” 可是儘管他們婉言溫語,又捧又哄,董小宛卻似乎既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她失魂落魄地站著,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嘴巴也閉得越來越緊了。 座上三個男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張員外摸著絡腮鬍子,忽然哈哈一笑:“我知道小娘子的意思了。莫非你怕今晚同我們飲酒,萬一傳到冒先生的耳朵裡,多有不便麼?只管放心!這兩位是我極信賴的知交,這位瞎先生——”他指了指那個彈琵琶的盲女,“又是長住我家的。其餘也都是我的心腹,我包管不會傳出去!何況,小娘子進府多日,在下尚未好生款待。如今就請寬心入席,盡此一夕之歡好了!”

在他說話的當兒,董小宛似乎終於從最初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她慢慢地抬起頭,絕望地瞅著張員外。終於,彷彿下了決心似的,等對方說完,她就行了一個禮,平靜地說:“多謝員外美意,奴家雖是風塵陋質,卻也知道為人須講信義。妾身已許冒郎,便須矢志相守,雖暗室亦不敢有欺。今日之事,請恕奴家難以從命!” 張員外愕然地望著神色嚴肅的董小宛,不由得臉紅了。 “哼,要是冒先生經此挫折,便棄你而去,從此不來了呢!”他惱羞成怒地問。 董小宛呆了一下,慘然道:“若是冒郎果真見棄,奴家只有死而已!”沒等把話說完,淚水已經湧了出來。她用袖子掩著臉,急急向門外走去。 “慢著!”張員外大喝一聲。等董小宛站住之後,他卻不立即說話,沉吟著在室內走了兩步,這才轉過身來,傲然地說:“你——聽著!你歷來欠我的債,連本帶利,合共紋銀一百二十八兩。只要你今晚肯留下來,陪我們喝一夜的酒,這賬就算一筆勾銷,怎麼樣?嗯?”

張員外這話剛說出口,田婆已經在一旁叫起來: “哎呀!這真是從何說起喲!陪一夜的酒,就是一百幾十兩的銀子!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買賣?我說姐兒,你真是不知幾生修得的福氣,遇上了員外這樣的大善人、活菩薩!像他這樣輕輕易易就把這老大一筆賬給你勾銷了,我瞧著都心疼!咦,你還拖延什麼?快應承呀!還要叩頭謝恩。唉呀,唉呀,一百二十八兩喲!我瞧著都心疼!” 田婆一邊嚷嚷,一邊手舞足蹈,急得什麼似的,也鬧不清她是為董小宛著急呢,還是為張員外心疼,還是為自己沒碰上這好運道而不平? 這一次,董小宛沒有立即回答。要在往日,這區區一百多兩銀子,她自然未必放在心上,可是現在她已經變得很窮,更主要的,這一次劉履丁之所以沒能把事辦成,不就是因為手頭的銀子不夠,無法應付債主們的敲詐嗎?如今只要自己答應陪酒一夕,就能省掉一大筆錢,事情也許就會好辦得多,自己也能早日脫離苦海,同冒襄從此永遠廝守了。相反,要是放棄這個機會,萬一冒襄當真籌措不到款子,不得不停止迎娶,那麼自己活著的唯一希望,就會被徹底葬送,落得個抱恨終天……但是,她又想到,自己已經明明白白向冒襄保證過,絕對不再接客,潔身相守,又怎能自毀誓約,做出這種對不起冒襄,有損他名聲的事來呢?正是這樣兩種念頭,在董小宛的心中激烈地爭鬥著,使她一時之間無法作出抉擇。她好幾次想橫一橫心,衝出門去,卻到底拿不出勇氣來……

“嗯,怎麼樣啊?”張員外不耐煩地催問了。 “算了,就破例這一次吧,就一次!要知道,這筆錢有多重要啊!”董小宛心忙意亂地想,轉過身來。 然而,就在此時,她忽然聽見了一聲嘆息。這嘆息很輕、很柔,就像微風飄過,幾乎令人覺察不出。但董小宛覺察到了,不僅覺察到,而且分明地感覺得出其中所包含的惋惜和失望。她不由得一怔,回過頭去,卻意外地發現,那位懷抱著琵琶的瞎先生正把臉朝著她。這位靠賣唱為生的盲女,有著一張善良而憂鬱的圓臉,要是不瞎的話,她很可能還是一位相當俊俏的姑娘。現在她的一雙眼睛卻顯得死氣沉沉,毫無光彩。不過,雖然如此,她卻似乎憑著敏銳的感覺,知道周圍所發生的事情,而且洞察到董小宛的內心活動。正當董小宛打算邁出很可能是錯誤的一步時,她就發出了勸阻的信息。

董小宛站住了,她目不轉睛地瞅著瞎先生那張善良而憂鬱的臉。瞎先生似乎立即感知到了。她的嘴角輕輕一動,朝董小宛做出一個充滿撫慰意味的微笑,彷彿在說:“你何必著急呢?我算準了,你的冒郎不會拋掉你,他一定會來接你的!” 董小宛的心忽然寧帖了。她定了定神,回頭朝張員外和那兩個客人瞧了一眼。 “啊,不,他們是在騙我,他們想必是算準了:我不敢讓冒郎知道這件事,那麼,到時他們就可以賴賬了!”她想,開始變得清醒起來。 她不再猶疑,默默地行了一個禮,又朝瞎先生感激地、輕輕地點一點頭,然後轉過身,向門外走去。儘管田婆氣急敗壞地提著燈籠從後面呼喚著趕來,她也沒有放慢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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