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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好事多磨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4319 2018-03-19
吳江縣的縣城又名松陵鎮,從蘇州往南,要走上好幾十里的水程。那地方緊挨著大運河,人煙稠密,商業興盛,店鋪子不少。董小宛被債主們綁架之後,秘密送到這裡,囚禁在一座宅院內。這宅院又大又深,外人很難找得到她,何況周圍還有人嚴密把守。不過,債主們也沒有再特別為難董小宛,一到就替她鬆了綁,又派了一個叫田婆的老婦人來侍候她,每天照常供她吃喝,只是不許她擅自下樓。 債主們這樣做的用意,董小宛自然是懂得的。所以,從被關進來的那天起,她就望眼欲穿地盼望著外面的消息。她估計,劉履丁既然受了冒襄和朋友們委託,照理不會因此就罷手不管,應當還會再來。然而,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今天已經是第八天,劉履丁仍舊杳無音訊。董小宛就不由得著急起來了。

雖然,她一再說服自己:劉履丁縱然再來,也不能這麼快。他也許還要回如皋去找冒襄商議,籌措款子,再趕回來,最快也得一個月才行。如今自己落到這個地步,只有耐心守候。但是,焦急和擔心仍然越來越強烈地煎熬著她。特別是想到三個月前,她在南京關帝廟求過的那根簽——“憶昔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信音乖。痴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董小宛就更加感到心驚肉跳,坐臥不安了。 她是在南京鄉試放榜之後,被冒襄又一次趕回蘇州來的。本來,八月十五中秋節那一天,在桃葉河房裡,冒襄已經當眾題詩,正式許諾要娶她。當時,董小宛以為事情從此會順利一些了。 “哦,謝天謝地,那根簽到底不靈!”她欣喜之餘,曾經這麼想。誰知僅僅過了兩天,還沒等她高興過來,新的打擊又接二連三地來了。首先是八月十七那天,冒襄突然不辭而別,連話都沒留下一句。董小宛又驚又急,連忙僱船,拼命追趕,一直到儀征才趕上了。雖然最後弄清楚,那是冒襄的父親冒起宗決定棄官不做,返回家鄉,途經這裡,派人把兒子召去見面。但已經把董小宛差點嚇掉了魂……此後大半個月裡,董小宛再不敢離開冒襄一步,就跟著他留在鑾江上等候放榜。她想起陸賣婆的開導,有意改變以往過於文靜端莊的態度,稍稍放出些狡獪輕狂的手段來對付冒襄。特別是在一次宴會上,她表現得那樣潑辣,那樣刁蠻,把座上的客人支派得團團轉;還接二連三地大杯拼酒,一下子就壓倒了所有的歌姬。這一手果然有效,她發現冒襄驚奇得睜大了眼睛,彷彿發現了什麼稀罕事物似的,從此對她明顯親熱起來……

誰知這一次仍然好景不長,到了九月初七,突然晴天一記霹靂——南京貢院放榜,冒襄的名字竟然落到了副榜上。副榜是正榜之外的附加名額,屬於安慰性質。縱然被錄取,也不能算做舉人,下科仍須再考。與正榜相差甚遠。董小宛至今還清楚記得,那天,冒襄正和汪汝為等一班朋友,在鑾江口的梅花亭子上飲宴,一邊等候發榜的消息。當時,大家都說冒襄必中無疑,冒襄自己也顯得很有把握,談笑風生。甚至當報錄人舉著報帖,一路嚷著“恭喜高中”,奔上亭子來時,冒襄仍舊自信地微笑著。然而一剎那間,他的臉色變了,愕然地瞅著報帖,彷彿不認識上面的字似的。隨後,他的臉就漲紅起來,漸漸又轉為煞白,由於肌肉在發抖,他那張俊美的臉扭曲了,變得十分難看和怕人。末了,他猛地一拂袖子,扭頭就朝亭子外走去。他走得那樣快,當董小宛慌裡慌張地跟著趕到江邊時,冒襄已經吩咐開船。見了董小宛,他那鐵青地板著的臉孔,就露出了憎厭冷酷的神情。只是虧了隨後趕到的冒成不由分說,一下子就把她扶上了船,冒襄才沒來得及說什麼。可是,此後一路上,他都陰沉著臉一聲不響,也不再搭理董小宛。看到這種情形,董小宛自然不敢再惹他生氣,她想:“無論如何,他肯讓我跟著他,這就夠了!”

然而,她未免想得太順當。當船到瞭如皋城郊的樸巢時,冒襄的逐客令就下來了。理由除了還債、落籍的老問題之外,又加上父親剛從外地歸來,未曾禀告;以及他自己考試失意,無心顧及其他等等。總而言之,要董小宛仍舊回蘇州去等著。董小宛好不容易才爭取到這一步,眼看就要進城,怎肯輕易返回?何況她還擔心一拖下去,說不定冒襄又會變卦,所以放聲痛哭,表示絕不離開。然而,冒襄的意志是不可改變的,一切眼淚、哀求都打動不了他的心。到頭來,董小宛仍舊只有服從。 那時候,她是多麼傷心喲!當船兒撐離碼頭,冒襄由一群僕從簇擁著,站在岸上,純粹出於敷衍地朝她揚一揚手,就匆匆背轉臉去,董小宛的心像被刀子扎一樣,痛苦得幾乎想往水里一跳,就此死掉算了。只是想到冒襄還沒有徹底回絕她,似乎還存在一線希望;而負責護送她的冒成,又在一旁竭力慰解,她才勉強抑制住悲痛。隨後,她就拿定了主意:從這一天開始,她身上的一套衣裳不再更換,要是到了冬天冒襄仍不來迎娶,她寧可凍死!她讓冒成這樣轉告冒襄,也當真這樣做了。回到半塘之後,她就天天守候著,一直挨到十月底,眼看冬天已經過去三分之一,冒襄那邊仍舊全無消息。董小宛幾乎已經絕望了。就在這時候,劉履丁忽然來到了半塘。他不僅帶來了冒襄的問候,而且帶來一大筆錢……如今董小宛已經記不清,一剎那間,她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她只記得自己像是昏過去了,隨後,又醒轉來。此後一連好幾天,她都像是生活在夢中似的——她笑,她哭,她收拾東西。她逢人便告訴冒襄已經派人來接她了。隨後,就……

“啊,莫非,莫非我真的是在做夢嗎?”董小宛想,心裡一急,猛地站了起來,“不,不會,不是的!冒公子是託了人來要接我去,他還帶了銀子、人參,這是千真萬確的。不,這不會是夢!”她在心里大喊。然而,當她向周圍環顧的時候,又漸漸迷惑起來。 “可是,如果不是夢,我怎麼會到了這裡?周圍為什麼一個人都沒有?連田婆也不見了?這是什麼地方?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她著急地、出聲地問,慌裡慌張地奔向窗戶。然而,在那裡等著她的,只是一角幽暗的天空,一鉤昏黃的淡月,和一片荒煙迷漫的廢園,樹木黑糊糊的影子在淡藍色的煙霧中若隱若現。鴟梟一類的夜鳥不時發出幾聲怪叫,聽來像是鬼魂痛哭,又像妖魔在狂笑,卻依舊看不見一個人影。董小宛更加驚慌起來。她愈來愈擔心這真是一個夢。如果真的是夢,那麼醒來之後,就一切都沒有了,沒有劉履丁,沒有冒襄的信,也沒有替她還債落籍的事。她還得像幾個月來那樣,苦苦地守下去,守下去。 “啊,不,不能!”她迷亂地想。現在,她覺得最重要的,就是要盡快弄清:這不是夢!她連忙捋起衣袖,把胳臂湊在嘴上,使勁地咬了一口。頓時,感到了一陣尖銳的刺痛,被咬的地方出現了兩排深深的齒印,隨後就滲出殷紅的血來。她還不放心,又接連咬了兩口,都感到疼痛,這才變得清醒了一點。 “哦,不是夢,真的不是夢!”她喃喃地說,一邊輕輕地撫摸著被咬過的地方,一邊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然而,這種平靜並沒有持續多久。漸漸地,她又想起了那根要命的簽。不錯,就算不是夢,就算一切都是真的,劉履丁是真的,還債落籍也是真的,可是,為什麼結果仍舊這樣倒霉呢……難道、難道真的像那根簽所說的,“到底誰知事不諧”麼?這樣一想,董小宛又開始不安起來。是的,在過去,她一直以為,事情這樣艱難的根源,就在於冒襄的高傲和薄情。所以她才決計用柔情蜜意去感化他、維繫他,利用社會輿論去督促他,試圖迫使他就範。大半年來,她可以說是費盡了心機,竭盡了氣力。好不容易,冒襄總算答應了,甚至不管怎麼說,他真的派人來辦理迎娶的事了。然而,到頭來仍舊辦不成!這就不能不使董小宛懷疑:她是不是想錯了?以往她屢受挫折,也許並不在於冒襄本人,而是冒犯了另外一種神秘的、命運的力量。過去冒襄的種種冷漠、狠心、不近人情,其實都是這種可怕力量所作出的安排,是想讓她知難而退。她卻毫不覺悟,一個勁兒地苦苦追求。因此,那種神秘的力量才在這最後一刻裡再次發出警告……

董小宛被這新的、可怕的發現駭呆了。雖然,在過去,她也曾模模糊糊地想到過這個問題,但從來沒有現在這樣清晰而深入。一剎那間,她心裡涼了半截,“啊,要真是命中註定,劉大人就算回來,又有什麼用?而且,說不定他根本就不會再回來了!”她絕望地想,掙扎了一下,試圖站起來,卻出乎意料地感到那樣疲倦、無力。終於,她頹然地靠在椅子上,用雙手掩住臉孔…… 現在,她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彷彿又回到了大半年前那個夢境當中:那位答應要帶她回家的美少年,也就是冒襄,正在向天空飛去,而她只抓住了他的一根衣帶,那衣帶被墜得又長又細,成了一根細絲。最後,細絲斷了,她急速地向下掉落。下面是一個無底的深淵,一群似人非人的妖怪,正在那裡等候著,馬上就要猛撲過來,把她剝光、撕碎、吃掉……

“啊喲,這可是怎麼啦?哭什麼哩?”一個尖尖的女人嗓音大驚小怪地問。原來,田婆回來了。這個老太婆,長得又乾又瘦,有一雙人稱為“綠豆眼”的小眼睛,和一張向前啄出的、鳥喙似的嘴巴。她本是個,因常到這所宅院來走動,便被臨時指派來服侍兼監視董小宛。她顯然十分樂意這個差事,把董小宛管得死死的,不但不准她下樓一步,甚至董小宛站在窗前多瞧上一會,她都要干涉。至於平時拿班作勢,冷言冷語就更不必說了。說是讓她來服侍董小宛,倒差點兒沒讓小宛反過來服侍她。剛才,她不知跑到哪兒去了,而且喝了酒,這會兒紅著臉走上樓來,卻現出一副少見的興沖衝的樣子。 “莫哭莫哭,我說姐兒,你的造化到了!快,去換身衣裳,裝扮裝扮,跟我走!”田婆說著,伸手推了推董小宛。

董小宛只顧默默垂淚,沒聽清,也沒搭理。直到“跟我走”三個字鑽進了耳朵,她才驀地一怔,抬起頭來。 “快去梳頭換衣裳,跟我走呀!”田婆又催促說。 “啊,上哪兒去?” “你別問,去了你就知道了!” “不,我不去!”董小宛忽然害怕起來。 “咦,這倒奇了!不叫你出去,你天天嚷著要出去,如今讓你出去,你倒不肯了?” “不,我不去,我不去!”董小宛站起身來,倒退一步,身子緊貼著桌子,驚恐地睜大眼睛,彷彿唯恐田婆硬把她拖出去似的。 田婆疑惑地瞅著她,隨即綠豆眼一轉,有點明白了。她說:“哼,敢情是怕那邊把你甩了,這邊留著你沒用,才讓你出去吧?告訴你,不是,是來了客人!” “啊,莫非,莫非冒郎他……”

田婆撇撇嘴:“客人嘛,倒是有好幾位,有沒有姓冒的,我可不知道。” 董小宛怔怔地瞅著田婆,她的神情漸漸起了變化,一種興奮的、狂喜的光芒從她的眼睛裡閃現出來。 “是的,是的,一定是他!”她尖聲叫道,猛地離開了桌子,“冒郎來了,冒郎接我來了!啊,這可好了——不靈!那根簽到底不靈!”她一邊嚷,一邊慌裡慌張地朝樓梯奔去,卻被田婆一把揪了回來。 “你做什麼?快讓我走,我要見冒郎!”董小宛生氣地說。 田婆冷冷地道:“瞧你這身打扮,能去見客人麼?” 董小宛錯愕了一下,低頭瞧了瞧自己身上,雖然自從劉履丁來到半塘后,經過勸說,她已經重新開始替換衣裳。可是這幾天,由於愁苦和絕望的情緒越來越重,她一直無心修飾打扮,這會兒確實不成樣子,難以見人。

“啊,不錯,可不能讓冒郎瞧見我這模樣!”她想。於是,連忙轉過身,迅速地向妝奩匣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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