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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碼頭綁架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4359 2018-03-19
不知道是潘道姑的導引之術不靈,還是為著張羅派人出海的事操心太過,到十一月,柳如是的病不但沒有絲毫起色,反而有加重的趨勢,這使錢謙益不由得著忙起來。他雖然背著柳如是又勾搭上了潘道姑,但那不過是興之所至,偶一為之——潘靈飛在錢謙益生活中的位置,當然絕對無法同柳如是相比。他眼看繼續留在常熟就無法使柳如是安下心來靜養,加上他本人自從覺悟到應當改變目標,設法去聯繫那些手握兵權的將帥之後,也有心出外走一走,所以,到了十一月中旬,錢謙益就帶著柳如是,還有顧苓、何云、錢曾等幾個心腹門客,乘船到了蘇州,依舊下榻在閶門外的徐氏東園裡。 本來,錢謙益以為,經過這半年來閉門不出,虎丘大會的那一場風波應當已經過去,自己又可以恢復正常活動了。然而,來到蘇州之後,他才發現,士林當中,對自己持抵制態度的仍舊不少。他們不但不像過去那樣爭著來謁見這位“東林前輩”,甚至錢謙益主動去拜訪,有幾次竟然吃了閉門羹。這使他頗為懊喪。幸而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子,何況錢謙益如今也不把士林的作用看得那樣重要,所以,他一方面延請名醫替柳如是治病,另一方面繼續同那些氣味相投的人來往。日子倒也不難打發。

這一天,錢謙益打聽到吳江縣的大名醫鄭欽諭到了蘇州,現住在虎丘。鄭欽諭是名門後裔,醫術得自祖傳,名為“帶下醫”。到了鄭欽諭之手,他又把這門醫術加以深入研究,發揚光大,如今在江南地區聲譽很高,許多名公巨卿都爭著延請他。此外,這鄭欽諭還精研程朱理學,能詩會文,豪爽好客,又是個大名士。過去,錢謙益同他也有數面之緣;這一次聽說他來了,自然十分高興,本打算先去拜訪,然後請他過來瞧瞧柳如是的病。但柳如是在徐氏東園裡窩了許多天,早已悶得慌,聽說上虎丘,就堅持要跟去。錢謙益拗她不過,只好吩咐收拾一隻大船,又招呼顧苓、何云、錢曾三個也跟著,一齊在山塘河碼頭下了船,慢慢向虎丘搖去。 如今,柳如是被安頓在內艙裡,由紅情、綠意兩個丫環伺候著。錢謙益同三位門客坐在前艙,一邊品茶閒談,一邊眺望著兩岸的景色。

已經是初冬時節,本來碧綠清澈的河水,開始有點發藍,而且明顯地淺落了。晴爽的天空卻變得愈加高朗。隨著寒霜不斷施展威力,兩岸樹木的葉子紛紛掉落。西風掠過光禿的枝丫,發出呼呼的聲響。幸而這兒那兒的堤壩上、碼頭旁,或是人家屋宇的背後,會冷不防冒出一株兩株楓樹,卻依然殷紅如火,好歹給這個蕭瑟寂寥的天地,增添了一點色彩。 不過,即使如此,船艙內的客人也很快就厭倦起來。他們開始把更多的時間用在談話上。他們談到了前些時候的潛山大捷,還談到了張獻忠一度退往湖北蘄水之後,最近又重新襲破太湖、黃梅二縣,大有捲土重來之勢。接著,他們又談到了河南的重鎮開封,被李自成的農民軍重重圍困數月之後,明朝援軍於九月中掘開黃河堤壩,打算用水灌淹農民軍;農民軍也掘堤反灌,結果碰上傾盆大雨,河水暴漲。一日之內,朱家寨口和馬家口同時潰決,洪水從開封北門湧入,穿東南門出,城中近百萬戶人家都被洪水席捲而去,只有周王府一家以及巡撫以下官民不到二萬人僥倖逃脫,農民軍也被捲走了一萬餘人,據說已經拔營而去。當大家談到這一場駭人聽聞的空前慘禍時,都感到垂頭喪氣,嘆息再三。接下來,他們又談到了陳新甲一案,沒想到皇上的態度如此堅決,周延儒、謝升等閣臣交章求情,都毫無結果,最後還是用的押赴市曹,當眾斬首的方式處決。大家雖然認為陳新甲死有餘辜,但對於皇上的刻薄寡恩,也不禁搖頭咋舌;只是隨後談到兵部尚書一職,已任命漕運侍郎張國維繼任,而張國維又是錢謙益的門生,大家才又多少變得活躍起來……

在這陣子談話當中,錢謙益絕大部分時間只是默默地聽著,很少插話。不知為什麼,近些日子來,他每逢聽到這一類消息,心情總是變得很惡劣。而這種“惡劣”,又不像過去那樣,僅僅是對於明朝的前途、自身的命運感到擔心和焦急而已。相反,這方面的擔心,如今他倒是減輕了些,卻增加了幾許怨恨、幾分冷嘲。他隱隱約約覺得,目前這種政治格局如果照舊不變地維持下去,他這一輩子恐怕再也難得有出頭之日;只有出現大的變動,甚至當真鬧出一場大亂子,他才有可能在權力的重新結構和利益的重新分配當中,扭轉自己目前倒霉已極的處境。正是基於這樣一種日益清晰起來的想法,如今錢謙益對於北京那個朝廷的命運,已經不再看得那樣生死攸關,似乎沒有它的存在就不行。 “哼,如果它注定要完蛋的話,那麼就讓它完蛋吧!它完蛋之後,我們還可以憑藉南京為中心,在江南富庶之地重新建立起一個朝廷,再度開創大明的中興!”他內心深處曾經不止一次這樣冷冷地想。而且事實上,據他所知,這種準備北方一旦陷落,便在江南謀求建立偏安之局的想法,也並不僅僅屬於他錢某一個人。像南京兵部尚書熊明遇、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李邦華,以及福建幫官僚首領黃道周等人,都有這種想法。只不過彼此所抱的目的不盡相同,暫時還心照不宣罷了。所以,當錢謙益看見眼前這幾位門生,還糊里糊塗地一心指望北方戰局能夠好轉,指望北京朝廷能有什麼非凡的作為,他就不禁在心裡發出冷笑,有心想點醒他們一下,又覺得還不到時候,只好依舊沉默著,無聊地把臉轉向窗外。

開始,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消遣。然而,漸漸地他的目光就變得專注起來。因為他發現如今岸上的情況有點異常,一群人,少說也有三五十個,正聚在前邊一個碼頭上,亂哄哄地談論著什麼,一邊談,一邊回頭張望。遠處的河堤上還不斷有人奔來。 “嗯,莫非出了什麼事?”錢謙益想,目不轉睛地瞧著越來越近的碼頭。忽然,站在高處的幾個人齊聲高叫: “來哉!來哉!” 那群人頓時緊張起來,紛紛四散分開。有的人還抄起棍棒,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其中一個人——青衣小帽,長得濃眉大眼,敏捷地跳到水邊的石階上,大聲招呼:“船,快,擺過來!” 現在,錢謙益的船已經撐到與碼頭平行的地方。顧苓等人也發現了岸上的情形,都停止了交談,一齊望著艙外。

這當兒,只見兩個漢子扛著一頂轎子奔到了碼頭。剛剛停下,旁邊的人就擁上去,七手八腳地把一個女子從轎子裡推了出來。那女子被繩子捆住了手腳,嘴巴也塞了布團,只是沒有蒙臉。錢謙益驟眼一看,覺得有點面善,正疑惑間,隔壁內艙裡的柳如是忽然驚叫起來: “啊,小宛!” 錢謙益吃了一驚,仔細一看,果然像是董小宛。只見她被那些人從碼頭上扛下來,很快地塞進了一隻小船裡。那船顯然是預先準備好的,待到那個粗眉大眼的漢子也登上去之後,艄公就立刻揮動長篙,迅速掉轉船頭,隨即駕起大櫓,飛快地向閶門那邊搖去…… 這一切,都發生在很短的時間裡,沒等錢謙益和他的學生們清醒過來,那隻劫持者的小船已經駛出好遠,岸上那群人也一聲呼哨,紛紛走散,轉眼都不見了。

“老爺,柳夫人請老爺派人上岸去,打聽一下是怎麼一回事。”紅情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錢謙益怔了一下,回過頭來。他猶疑地瞧著丫環,卻沒有馬上表態。因為一來,他不想多管閒事——他自己的事情就夠多的了。二來,他還聽人說過,董小宛打算嫁給冒襄。這使他想起大半年前的虎丘大會,最後就是由於冒襄拿出了周延儒的幕客顧麟生的那封信,才把自己弄得當場出醜,一敗塗地。為此,錢謙益至今仍耿耿於懷,惱恨不已。不過,他還想到:董小宛同柳如是過去是手帕姐妹,上一次她遭到田弘遇的迫搶,躲進了徐氏東園,自己由於心情不好,硬是趕走了她。為這事柳如是一直不開心。這一次如果又拒絕…… “牧老,此處離董小宛的家已是不遠,不如就讓晚生上岸打聽一下,如何?”也許是看見老師還在躊躇,顧苓便自告奮勇地說。

錢謙益又沉吟了一下,終於點點頭:“嗯,也好,如此就煩雲美辛苦一趟。” 於是,等船靠半塘,顧苓就獨自上了岸。過了約摸半個時辰,他把事情打聽清楚回來了。原來是這樣:十天前,冒襄的一位拜把子兄弟名叫劉履丁的,受冒襄的委託,帶著七百兩銀子和幾斤人參,從潤州來到姑蘇,準備替董小宛還債、落籍。起初,劉履丁把事情看得很容易,待到把債主找來一談,才知道這個“黃衫客”“古押衙”並不好當。那群債主全是些地頭蛇,又兇又刁。他們認定冒襄是個大闊佬,存心要狠狠敲他一筆。雙方談判了好幾天,連個還債的方案都沒談成。劉履丁不禁焦躁起來,仗著自己是個官兒,就拍起桌子嚇唬他們。這一下可就壞了事。那群債主顯然早有準備,立即一哄而散,而且臨走時連董小宛也綁架了去,大約打算把她藏起來做人質。剛才錢謙益他們瞧見的那一幕,就是這麼回事。大家聽了,這才恍然。錢謙益拈著鬍子,慢吞吞地說:“噢,想不到冒辟疆還真的肯娶董小宛。不過,他既有心娶她,就該讓劉漁仲把銀子帶夠,也用不著鬧得這樣人仰馬翻!”

顧苓搖搖頭:“我瞧辟疆其實也是半心半意,無非是被他那伙朋友逼狠了,有點無可奈何。聽說,他這次一個子兒也沒有出。那幾斤人參,是劉大人從京里帶來的;那七百兩銀子,是一位姓陳什麼的大將軍替他掏的腰包!” 錢謙益又“噢”了一聲,卻轉口問:“聽說劉漁仲在粵西的鬱林做知州,怎麼會到了這裡?” “哦,他三年前就因母親辭世,回到漳州家中守制,今已滿服,正在待缺候補,所以有空出來走動——對了,剛才他在董家,正一籌莫展,見了我,高興得什麼似的,還一個勁地問起老師。看樣子,像是想求老師出面替他斡旋似的。” 錢謙益瞧了他一眼,皺著眉毛問:“你可曾告訴他我在這裡?” “沒有。學生未知老師的意思,自然不會貿然告知他。”

“哼,我看他是活該!”沒等錢謙益再開口,錢曾突然迸出來這麼一句,隨即又閉嘴不說了。 “哦,卻是何故?”坐在他旁邊的何云偏過臉,故作不解地問。 “士龍兄——”看見錢曾咬著牙不吭聲,乖巧的顧苓插了進來,“那還用問?要是他姓冒的不活該,可就輪到我們活該了!”他一邊說,一邊用眼睛去溜錢謙益。 何云卻拿起杯子,呷了一口茶,說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有道是''——倒也不必再耿耿於懷,有傷和氣!” 他這麼一說,錢謙益和顧苓雖然都感到意外,但還沒有什麼表示,錢曾的臉色卻陡然變了。他慢慢回過頭,用那雙能把人看得心裡發毛的眼睛盯了何云一會兒,末了,“嘿嘿”地冷笑起來:“好吧,你就拍姓冒的馬屁去吧,可我沒忘記自己是錢門弟子!”

何云毫不著惱。他依舊不慌不忙:“話不是這等說。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麼!何況同是清流中人,能解,還是設法解了的好。今日這番巧遇,據我瞧,倒不失為一個機會……再說,辟疆同宛娘的事,如今已是盡人皆知,八方矚目,若因懼憚債主氣焰之故,而終竟不成,也怕見得我們江南名士,未免過於無能哩!” 何云一邊說,一邊意味深長地註視著錢謙益,顯然是暗示老師應該考慮出面乾預這件事,以便通過籠絡冒襄,進一步同陳貞慧那一夥人講和。不過,看見錢謙益冷著臉不吱聲,何云也就摸不透老師的想法。他正打算作進一步的勸說,忽然看見紅情正從裡面走出來,只好臨時又頓住了。 “老爺,柳夫人請老爺內艙說話。”紅情垂著手說。 錢謙益抬起頭,瞧了丫環一眼,又瞧了瞧言猶未盡的何云,現出怫然不悅的神色,隨即站起身,朝大家拱一拱手,向內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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