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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抱病理財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3368 2018-03-19
當錢謙益匆匆穿過庭院,向寢室走去時,忽然想到,剛才自己那些舉動,會不會被柳如是在屋子裡看見了?於是,就懷了一份小心,放輕腳步,先隔著門簾偷瞧了一下。他發現柳如是依舊躺在床上,卻把一張書案移到床頭,案上堆滿了一厚本一厚本的賬冊,她自己懷裡也抱著一本,正在那裡靜靜地翻閱,對於剛才屋子外發生的事似乎毫無知覺。錢謙益放下心來,正要撩開簾子走進去,忽然聽見“啪”的一聲,賬本合上了,柳如是恨恨地罵: “都是蠢貨!沒有一個爭氣的!” 錢謙益嚇了一跳,本能地停住腳步。急切之間他鬧不清這話是衝誰說的,遲疑了一下,只好硬著頭皮往裡走,一邊小心翼翼地問: “哎呀,你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又生誰的氣?噢,還把這些破賬冊都搬來了!你身子不好,該好好歇著才對,又弄這些勞什子做什麼?”他一邊責備地搖著頭,一邊偷眼打量對方的神色。

“哼,不管,不管行嗎?都快氣死人了!”柳如是圓睜著眼睛,怒聲地說。 “哎,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前一回派出去的那四個人,原來都回來了,都不敢來見我。今日一查這賬,才知道他們全都把本錢消折了!每人一百兩銀子出去,弄幾個月,只剩得個三五十兩回來,有兩個還說留在行里,不曾結得賬,只怕連這個數也不夠!你說氣死人不氣死人!哼,虧他們臨去時賭咒發誓地說得好聽,如今折了我的銀子不算,連我這臉也給丟盡了!” 錢謙益慢慢地捋著鬍子。當弄清柳如是的火氣不是沖自己而來,他就放了心。他知道柳如是自從接管了家中的財權之後,急於有所建樹,前幾個月親自挑選了四個她認為得力可靠的家人,各帶銀兩,分別到山東、浙江和福建去經商,滿指望能大大賺幾注彩頭,一來填補家中的虧空,二來也顯示她理財有方。誰知竟折本而回,也難怪她又急又氣。不過,錢謙益這會兒卻沒有心思來管這種事,因為同潘道姑今晚的私會又開始來挑動他的思緒,使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哎,你倒是說話啊!”柳如是生氣地嚷。 錢謙益錯愕了一下,“哦,算了!”他擺一擺手,“如今時局不靖,生意難做,也未可全怪他們。何況這幾個人,又不是慣做生意——自然,你親自挑選的人,必定是得力可靠的。如今鄉下有幾個莊子,莊頭都老了,我久想換下來,不如就委了這幾個人去,卻是正好。” 柳如是冷冷地說:“這幾年不是水就是旱,光守著那幾畝田,能有幾多入息?而且也太慢!如今想快賺大賺,還得靠經商這條路!” 錢謙益搖搖頭:“你別小看那幾千畝田!說到底,那才是根本。有了它,吃喝穿用全有了。只要守得住,便是一輩子不出去,也凍不著,餓不死。出外經商不是不好,到底是沒準頭的事兒,若賺得到時便好,萬一消折起來,傾家蕩產也只是一年半載的工夫!如今都說徽州人善會經商,出了幾個大富翁,便人人眼紅起來,都要學他的樣。不知徽州地方,向來山多田少,地又瘦瘠,不宜稻粱。為求活命,不得已才出外經商。由此暴富的也有,但本錢蝕盡,漂泊而死的又豈在少數?我們現守著六七千畝田,經不經商本屬其次,又何必把這事看得太重呢?”

可是柳如是十分固執:“不管怎麼說,我那幾個人是決計不去做莊頭的!” 錢謙益瞧了她一眼,無可奈何地說:“那麼,你還打算讓他們出去?” 柳如是點點頭,沉思地說:“不過,這一回我不是讓他們走內地……哼,我要打發他們出海!”她說,驀地抬起頭,目光閃閃地瞅住錢謙益。見他沒有作聲,她就用了突然興奮起來的大聲說:“聽我說呀!如今內地是兵荒馬亂,生意難做,可是海外不打仗,也沒鬧飢荒,正好做生意!頂多就是風波凶險一點。可是我派人分幾起出去,這趟不著那趟著,只要有一起人回來,就不蝕本;兩起回來,就是一倍的賺頭!要是運氣好,弄到些犀角、象牙、蘇木、胡椒,或者別的什麼稀罕寶貝回來,還怕不奇貨可居!這樣一年別說去三回,就是兩回吧,已經非同小可。再營運數年,哼,我擔保還你錢牧齋老爺一個貨真價實的常熟首富,你信也不信?”

柳如是越說,越被這個突然閃現的誘人計劃所激動。她一挺腰坐了起來,蒼白的臉上現出兩片紅暈。彷彿她已經把一根魔力無窮的網繩攥在手裡,只要輕輕扯動一下,大批的財富就會源源而來似的…… 錢謙益見她這樣子,卻不由得暗暗搖頭。出海貿易,那自然是最能獲利的買賣。以往錢謙益也一直在做,還一度擁有過十多艘大海鰍船。可是後來幾次出海遇上了風暴,那些船沉的沉、毀的毀,損失了大半,剩下幾艘,前幾年因為吃官司,急著要銀子用,都賣掉了。以現在的經濟狀況,想重新去造船,真是談何容易!而自己沒有船,想要出海經商,就只能去搭伙。這樣就得受船主和主商的剝削和控制,更別說還得繳納很重的引稅和水陸兩餉了。而且弄不好,隨時都會給人扣上“結盜”“通番”的罪名,上一次,本縣奸民張漢儒向朝廷誣告他,就是把這當成一條罪狀,使他受了許久的追查。錢謙益是栽過跟頭的人,實在再也沒有柳如是那種雄心勃勃的勁頭。不過,他也不想立即掃她的興,只好含糊其辭地說:

“嗯,這也是個好主意……不過,再從長計議吧!”這樣說完之後,為著轉移話題,他就從袖子裡把那份塘抄掏出來,“我倒差點忘了,這兒還有個好消息哩!” “怎麼?真的把流賊打跑啦!”柳如是接過塘抄一看,頓時歡快地叫起來,“這下可教人放心啦!你別說,前些時風聲緊張那陣子,可把我擔心死了,夜裡翻來覆去淨做些噩夢,真可怕!” “哼,這回呀,馬瑤草可是得意嘍!”錢謙益冷冷地說,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柳如是怔了怔,隨即眼波一轉,似乎明白了。她沉默下來,半晌,問:“這馬大人,不知相公可認識?” 錢謙益依舊沉著臉:“倒不曾見面,不過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天啟時,我曾在徐元嘆那裡見過他給元嘆集子寫的一篇序,文章是會做的。”

“嗯,這馬大人倒是一位不可小看的人物哩!” “……” 柳如是微微一笑:“相公,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妾覺著前些年,你未免把復社那伙書生瞧得太重。其實他們一無權,二無兵,光憑兩片嘴皮子整天窮嚷嚷,到底成不了什麼大事!” 柳如是說到這裡,故意頓住了。錢謙益的眼睛卻漸漸亮了起來: “你是說,我應當下點工夫去聯絡馬瑤草?” “相公說呢?” “唔,有道理,很有道理!”錢謙益把膝蓋一拍,站了起來,“其實又何止馬瑤草!如今天下方亂,真正有力量的還是那等手握兵權的將帥……對,這主意好!”他連連點著頭,倒背著手,興沖沖地在室內踱了幾步,忽然又站住,“只是,我與馬瑤草素無交往,這'聯絡'二字,卻又從何措手?”

柳如是嘆了一口氣:“我的相公,你平日的聰明機警到哪兒去了?這眼前不就是絕好的一個題目麼——潛山大捷!” 錢謙益不說話了。他捋著鬍子,斜瞅著柳如是,彷彿在考慮什麼,然後慢慢地踱開去,繞了一個圈子,又一個圈子……最後,他在書案前停了下來,隨手拿起筆,蘸了蘸墨,在一張錦箋上很快地書寫起來。 “嗯,你聽啊——”他說,放下筆,興沖沖地拿起錦箋,“《鵝行——聞潛山戰勝而作》,這是題。下面是詩: ,
唔,就先把這詩給馬瑤草寄去,算是祝捷。你看如何? ”錢謙益說著,得意地把詩箋遞給柳如是。 “嗯,把馬大人比作東漢馬援,彷彿高了些兒。不過既想哄他高興,也只能如此。”柳如是一邊看詩,一邊說,“那麼這花馬劉想必是劉良佐了?何以相公獨點出他來,而不及黃得功?”

錢謙益笑了一笑:“夫人果然心細!我自然有意如此。須知自崇禎五年,山東萊登巡撫謝璉陷於賊之後,一直廢而不設,到去年才重新增置。萊登二州與遼東隔海相望,位置異常重要,我對此職矚望已久,唯是苦於缺乏有力者推薦。這花馬劉乃係前漕運總督朱大典之舊部,當年平定萊登一役,花馬劉戰功卓著。我若有朝一日出撫萊登,對此種人物自不能不加以留意。” 柳如是點點頭:“那麼,這'病婦'自然是說我了。相公送詩給馬瑤草,卻把妾扯進去做什麼?” “啊,這個麼?”錢謙益湊過來,笑著說,“那是要讓馬瑤草知道,我這河東君柳夫人,乃是一位身在病榻,而心憂天下的奇女子呀!” “啐,我可不稀罕!”柳如是撇撇嘴,隨即佯嗔地板著臉兒說,“相公須得另外謝我!”

“行啊,請夫人只管道來!” “真的麼?你說這話可不許反悔——我要的是,你答應我派人出海經商!” 錢謙益的笑容僵住了。他本能地打算反對,可是一接觸到柳如是變得冰冷起來的目光,他就決定妥協了。 “噢,可以可以!只要夫人喜歡。就是別太操勞,千萬保重身子,才是頂要緊的!”說完他眼珠子一轉,又賠笑說,“我還得趕緊寫封信給馬瑤草,連這詩一道寄去。另外,左良玉那裡,我也想給他去封信。那麼,今兒晚上我就歇在書房那邊,不來陪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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