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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勾引道姑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3196 2018-03-19
自從三月底回到家中之後,整整半年裡,錢謙益的足跡再沒有離開過常熟。 由於同周延儒之間的那樁秘密交易全盤失敗,他對於起用的事已經心灰意冷;何況外間的輿論,對他又頗為不利,就更使他疑神疑鬼,輕易不想出門。 他也曾打算,乾脆把拂水山莊著意改建一番,從此隱居養老,也就算了。偏偏柳如是竭力阻攔,堅決反對,結果只好作罷。 不過,說也奇怪,由於不再胡思亂想,錢謙益反而能專下心來過日子。他鑑於家裡近幾年虧空越來越大,下決心整頓財務;又自覺年紀大了,精神不濟,便把這事同柳如是商量。柳如是也不推辭,把家裡的財權一手攬了過去。別瞧她是個風塵弱質,女流之輩,行事處置,真還有點魄力。她用恩威並施的手法,先把一批地位較低但能幹可用的管事人員收作心腹,讓他們反過來監視何思虞、鄒誌之類的大管家;接著又制定出一套嚴格的財務制度,隨時隨地檢查、督促;還殺雞儆猴地狠狠處置了幾個桀驁刁頑的豪奴。就這樣,不到兩個月,她居然把原來混亂不堪、漏洞百出的賬房整治得井井有條,使那些心懷不軌的人至少暫時不敢輕舉妄動。至於朱姨太,因為眼見大勢已去,加上在整肅財務的當兒,有好幾件案子本來都牽連到她,柳如是卻寬大為懷,不予深究,這使朱氏驚愧之餘,不由得對柳如是頓生感激之意,漸漸反倒設法巴結起她來。看到這種情形,錢謙益心中十分欣慰,對柳如是也更加寵信。他既不用操這份心,便集中精力去做他的學問。他把自己早年所寫的詩詞文章,重新認認真真地修改潤色了一次,分門別類地編排起來,分為一百一十卷,定名為《初學集》,準備一旦弄到款子,就拿去刻印出版;另外,又動手將佛教的有名經典《楞嚴經》詳加註疏;閒下來時,就同柳如是寫詩唱和,或是下棋作畫,翻書賭茶,日子倒也過得優游自在。

這樣,一直到了農曆十月。 這天上午,錢謙益照例在匪齋裡註釋他的《楞嚴經》。當注到“於時世尊頂放百寶無畏光明,光中生出千葉寶蓮,有佛化身,結跏趺坐”這幾句時,心中油然湧起一陣感觸:“是啊,佛家言一葉寶蓮便是一世界,千葉寶蓮便是千世界。而大千世界中的一切,都如夢幻泡影。人生在世,唯其能作如是觀,便可少卻無限煩惱!”正呆呆地想著,忽然,李寶送進來一批信札。錢謙益放下筆,隨手撿起一封,見是蘇州寄來的最新塘報抄件,就先丟下不看。因為近幾年來,時局越來越壞,塘報上難得有什麼令人鼓舞的消息——不外是哪個城鎮又被“流賊”攻陷了,哪個官員又戰死或者被殺了,以及損失了多少人馬等等。不看還好,越看越令人灰心喪氣,老半天都舒坦不過來。雖然如此,錢謙益到底又忍不住,遲疑了一下,依舊把塘抄撿了起來,帶著厭惡、冷淡的神情拆開,瞄了一眼。忽然,他的眼睛睜大了——塘抄上面,赫然寫著一行大字:

“什麼?大捷!”他心頭一喜,連忙看下去。消息的內容是這樣:據鳳陽總督行轅“加急飛遞”送到的戰報稱,新任總督馬士英率屬下總兵官黃得功、劉良佐二軍,於長江以北鳳陽、廬州、安慶一線,與張獻忠、左金王、革裡眼等農民軍相持兩月,乘敵方並力進攻桐城之際,分進合擊,轉戰十餘日,已於九月二十四日大破張獻忠於潛山縣境,擊斃闖世王、馬武、三鷂子、王興國等。目前,張獻忠率其餘部退走湖北蘄水,革、左殘兵亦向北逃散,已不能再對江南構成威脅。歷時一載的南京緊張狀態亦因此宣告解除。 “啊,總算把張獻忠趕跑了,謝天謝地!”錢謙益心中一陣興奮,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子,把塘抄仔細地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直到證實沒有理解錯之後,他才如釋重負地透了一口氣,重新坐了下來。的確,自從今春以來,張獻忠會合革裡眼賀一龍、左金王賀錦兩支農民軍,連陷長江北岸的含山、和州、無為、廬江等地,並在巢湖操練水軍,大有進兵江南之勢,而明朝官兵屢戰屢敗,抵敵不住的時候,錢謙益實在很擔心過一陣子。雖然他知道明朝在南京外圍,還駐有重兵防衛,農民軍未必就能攻得進來,但是戰局如果發展到那一步,畢竟就很危險了。如今偌大一個中國,除了一些邊遠的地區,就只剩下江南這一小片尚可稱作“樂土”。萬一被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流賊”攻了進來,像自己這種家大業大的官紳人家,別說安居樂業,只怕連可以逃跑活命的地方都沒有。所以,前一陣子,錢謙益雖然煞有介事地在整頓財務,著書立說,內心卻曾不止一次陰沉地想到:這其實是白費心機,說不定哪一天“流寇”一來,一切便都完蛋了賬!甚至兩個月前,他聽到朝廷起用馬士英,代替已經逮捕下獄的高鬥光任鳳陽總督時,也並不感到有任何值得樂觀之處。然而,出乎意料,馬士英剛一出馬,就大破張獻忠於潛山。 “嘿,瞧不出馬瑤草還真有點本事,竟然一戰成功!”錢謙益驚奇地想,同時,心裡不期然地湧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覺:“是啊,這一下馬瑤草該得意洋洋了!如今打個勝仗不容易,何況又是大勝。就憑這一仗,馬瑤草這把鳳督交椅不只算是坐穩了,沒準兒還會升遷哩!”不過,也只是一會兒,隨後他就想到,這其實也沒有什麼好羨慕的,十餘年來,憑藉剿“寇”有功而爬上高位的幸運兒固然也有一些,但更多得多的,卻是在空前殘酷激烈、沒完沒了的戰鬥中送了命。而那些僥倖爬上去的人,也並沒能得意多久,便又一個一個地跌落下來,不是斃命於“流寇”的槍砲之下,就是因逃脫不了最終的慘敗,而被震怒的朝廷逮捕入獄,縱然不死,也已是飽受凌辱。如今馬士英雖然打了個勝仗,又怎知他日後不會因此而倒霉獲罪,甚至不得好死呢? “哎,任他大千世界,苦樂人生,俱如夢幻泡影!”這樣默默地叨唸了兩遍之後,錢謙益又變得心平氣和,於是把塘抄拋開,伸手去拿另外一封信……

這一天,錢謙益在匪齋裡一直工作到下午。當他把本日所做的疏稿檢點一下,發現已經積有三千字之多,這才舒展一下身體,站起來,一邊用手輕輕捶打著發酸的腰部,一邊懷著愉快而充實的心情,慢慢下了樓,走過我聞室來。 我聞室裡靜悄悄的。由於柳如是身體本來就不大好,加上前些日子操持家政,過於勞累,結果病倒了。近一個月來,一直臥床不起。當錢謙益放輕腳步,走進庭院時,看見堂屋門簾一掀,紅情從裡面送出一位道姑來。那道姑有三十二三年紀,頭戴一頂魚魫冠兒,臉上薄施脂粉,身上的杏色道袍纖塵不染,一條黑絲絛帶,緊緊束住依然窈窕的腰身。她手裡拿著一柄拂塵,雖無十分顏色,卻也自饒風韻。錢謙益認得她叫潘靈飛,一年前才從別處雲游來此,專門出入大戶人家,講經論道。剛好碰上南門外修靜觀的老道姑死了,她也不知使了什麼法兒,就頂替做了住持。錢謙益平日見她眼波流蕩,言語巧俏,有心勾搭她,只是未得機緣。

潘道姑一見錢謙益,就含笑站住,行著禮招呼說:“錢老爺……” 錢謙益知道她是來看望柳如是的病的,連忙滿面春風地迎上去,彬彬有禮地客套了一番,這才目不轉睛地瞅著潘道姑問: “仙長瞧賤內這病……” “老爺放心,夫人這委厥寒熱之症,皆因以往疏於護理,身底子已是偏弱,加以近日又操勞過甚——不過也無妨,只需將息幾時,再由小道傳授她些導引之法,便可無礙了。” 錢謙益“噢”了一聲,笑嘻嘻地說:“久聞得'導引神氣,以養形魂,延年之道,駐形之術'。原來仙長深通此術。可知賤內畢竟有福,所以得遇高人!” 說完,他向我聞室那邊看了一眼,又左右望瞭望,發現紅情還站在一旁伺候著,就側轉身,做出送客的姿態。等潘靈飛走出七八步,估計紅情聽不見了,他才湊近去,悄聲說:

“怪道仙長雪膚花貌,原來深諳駐顏之術。幾時一併收我做個弟子,也好日夕領教!” 潘靈飛的眼睛閃爍了一下,乖巧地躲開身子,卻用眼梢瞟著錢謙益,輕聲說:“我這導引之術,須是之後,三更之時,來我觀裡,於密室之中,方可傳授。只怕老爺未必有這份誠心?” 錢謙益一聽,半個身子都酥麻了。他連忙賭咒說:“但得仙長垂憐,小生便是死了也甘心!”又結結巴巴地問,“那麼,那麼就是今夕?” 潘靈飛卻只是微笑,並不回答。待到走出月洞門,她才轉過身來,像是有意,又像無意地把手中的拂塵朝錢謙益輕輕一點,瞅了他一眼,隨即飄然向外走去。害得錢謙益伸長脖子,睜大眼睛,目送著她的背影,好半天,才擦一擦鼻子,喜孜孜地回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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