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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西洋教士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5183 2018-03-19
第二天,黃宗羲依約來到了。同他一起來的還有馮道濟和他堂兄馮愷章。至於陸符,因為這一次鄉試,他暗中買通了主考官的關節,果然高中舉人。這幾天又是拜,又是會同年,正忙得不亦樂乎,所以沒有同來。 方以智把他們接進堂屋之後,先不忙出門,卻把昨天馮元飆的那番意思向黃宗羲說了。誰知黃宗羲聽後,臉上毫無喜色,只淡淡地說: “弢老盛情,小弟感激心領。只是小弟歸意已決,上書之事,也作罷論了。” 方以智怔了一下,還沒有開口,坐在旁邊的馮道濟迫不及待地插了進來: “哎,太衝兄,回江南有什麼好?家父既肯開這個口,料想必定是有把握的。好不容易到京師來一趟,你就乾脆住下,等三年後,再考他個頭名!” 馮愷章也說:“不錯,這一回沒考中,不怨天,不怨地,更不是自家文章不好,就怨朱銳錦那老昏蟲公行賄賣,暗通關節!如今外面罵聲載道,聽說有人在貢院門上貼出一副對子,道是,'不用孔子,不用孟子,只取公子;不要古文,不要今文,只取真紋!'話雖說得忒過分些,我們不也算公子?不是照樣沒考中?不過,這等老昏蟲還是該罵罵他才解氣!”

可是黃宗羲只是堅決地搖搖頭,卻不作聲。 “太衝兄,莫非你聽說是周閣老,所以……”方以智瞅著他問。 “噢,若是為的周閣老,太衝兄盡可放心!”馮道濟又一次插了進來,“週閣老以往曾同我東林為難,這是不錯的。不過他這次復出,卻大異於前,對我東林倒甚是優禮。聽家父說,上月有一次,他在御前講讀,皇上拿了一個奏本問:'張溥、張採是何等人?'週閣老當即答道:'讀書的好秀才!'皇上又問:'張溥已死,張採小官,科道官如何說他好?'週閣老答說:'他胸中頗有學問,文章也好。科道官做秀才時,見過他的文章,今以用之而未盡其才,所以可惜。'皇上說:'也不免偏激!'週閣老說:'張溥、黃道周皆有些偏,只是會讀書,所以人人惜他。'——你瞧,他維護復社也算盡心盡意了!”

馮愷章也說:“聽說,這次得以復官,也全仗週閣老在皇上面前一席話哩!” 這些消息,黃宗羲大約是第一次知道。他仰起臉,呆呆地聽著,神情變得柔和了一點;可是只一忽兒,又復歸於冷淡,依舊搖搖頭。 方以智很清楚黃宗羲的執拗脾氣,知道一時也勸他不轉,便站起來,說:“此事慢慢商量。時候不早,只怕湯若望等得久了,我們這就去吧。” 於是,四個人一齊出門,各自上馬,穿過金井胡同,沿著上斜街,向東行去。 天主堂位於宣武門內東面城牆下的一個角落裡,是萬曆年間神宗皇帝特許意大利籍耶穌會教士利瑪竇興建的。以後,就一直成為西方傳教士們聚居並進行傳教活動的場所。那是一座有著半圓形屋頂的羅馬式建築,當中一扇帶石階的門,四面開著許多窗子,周圍裝飾著許多稀奇古怪的花紋圖案。天主堂旁邊另建有宅邸,供教士們居住。當方以智等四人在院門外下馬,通報之後,湯若望很快就出現了。

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德意志人,有著虯結的鬍鬚和高高隆起的鼻子。突出的眉骨之下深藏著一雙古怪的、碧熒熒的眼睛。不過,他那頭金黃色鬈髮,卻按中國式樣直梳上去,並且也像中國儒生那樣,戴了一頂方巾,身上穿一件白色的布直裰。他曾經在北京專門學習,又在中國住了十多年,其間還到西安去傳過教,一口中國話說得十分流利。 一見方以智,湯若望就大聲歡呼起來:“啊,方先生,幸會,幸會,小弟已經恭候多時了!”又轉向其餘三人:“不敢動問這三位先生高姓大名?”等方以智介紹之後,湯若望又連說幾聲“久仰、幸會!”,然後,他就按照中國的方式同大家一一作揖寒暄。 “道末兄,這位黃先生和兩位馮先生今日一則是久慕尊顏,特來拜望;二則是意欲瞻仰貴教的寶剎,並一聆湯兄雅言。”方以智說。

“啊,不敢當,不敢當!倒是小弟亟望列位先生不吝賜教!”湯若望謙遜說,又殷勤地問,“不先過舍下奉茶麼?” 方以智回頭望瞭望,看見三位朋友都露出疑慮的神色,就說:“不必了,先瞻仰寶剎吧!” “好的,那麼,請!” 等大家移動腳步,湯若望在旁邊陪著,一起穿過院子,步上台階,進入天主堂內。 在這小半天裡,黃宗羲很少說話。剛才,在方以智家裡,他拒絕了馮元飆的建議和大家的勸說。這件事,至今還影響著他的情緒。是的,此時此刻,他不希望也不需要別人來憐憫他,哪怕是馮元飆這樣的東林前輩。雖然自己這一次到北京來,可以說事事失意,一敗塗地,乘興而來,掃興而歸。但越是這樣,他越覺得接受別人的任何憐憫和恩賜,即便對方出於真心誠意,對自己來說,也是一種羞辱,是沒有骨氣的表現。 “哼,我自然還要來北京,可那得等考中之後,理直氣壯,堂堂正正地來。眼下何必賴著不走,讓人笑話!”他想。可是這種話,當時不便馬上說出口,他本想等上路之後,再慢慢向方以智解釋。誰知方以智彷彿有意作弄他,偏偏絕口不再提這件事,一路上只顧同馮氏兄弟有說有笑,弄得黃宗羲愈加氣悶。

不過此刻,他的這種煩惱暫時被對於天主堂的好奇心所取代了。他發現,這幢按照西洋式樣設計建造的大堂又狹又長,頂上裝著天花板,看不見屋樑,兩邊排列著帶雕飾的窗,正當中是一個用香燈和帳幔裝飾起來的神龕,供著一幅耶穌的油畫像。畫中的那個耶穌,長得高鼻樑,大耳朵,鬚髮蓬鬆,容貌清癯,頭頂上有一輪“聖光”。他左手捧著渾天圖,右手雄辯地向前方伸出,嘴巴微微張開,彷彿在熱烈地講述著什麼偉大的真知灼見。 黃宗羲頭一次看見耶穌的肖像。不過使他驚異的,不是這位西方救世主那種咄咄逼人的姿態,而是西洋繪畫的準確和逼真。他有好一陣子目瞪口呆,疑心那不是繪畫,而是一尊彩塑。接著,他情不自禁地走近去,細細觀看。 “啊,原來世上竟有這等神奇的寫真妙技!可知世界之大,確實未可管窺蠡測!”他嘆服地想。

這當兒,湯若望已經在一旁熱心地佈起道來。他從亞當和夏娃如何偷吃了伊甸園的禁果,由此繁衍出了有罪的人類說起,一直說到耶穌降生,佈道救人,如何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死後三日又如何復活升天等等。說得繪聲繪色,煞有介事。方以智大約早已聽過,雖然沒有打斷他,嘴角上卻掛著一絲不以為然的微笑。馮氏兄弟則聽得津津有味,不時要求對方講得詳細一些。至於黃宗羲,他是本朝大儒劉宗周的學生,歷來主張“氣外無物”,包括天地鬼神在內。他對於湯若望這套說法,當然不相信。 “這不過也如佛氏之有釋伽,道教之有李老君一般,未必無其人,卻是故神其說。其實所謂主宰者,純是一團虛靈之氣,草木之榮枯,寒暑之運行,地理之剛柔,象緯之順逆,人物之生死,俱由這氣自為主宰。鬼神之說,俱屬其次!”他想,一邊跟著大家,步入右側的一間聖母堂內。

聖母堂的佈置同正堂差不多,裡面也供著一幅畫像,上面畫著聖母瑪利亞——一位童貞女,懷裡抱著一個嬰兒。據說那就是剛剛誕生的耶穌。黃宗羲照例轉了一圈,心想:“童女無夫而孕之說,中國也有,不過卻是周厲王誤失龍漦,童女踐之而有孕,結果生下了個亡國的褒姒!中外傳聞,竟是如此之異,亦可謂一奇了。只不知這位湯先生聞知,作何感想?” 參觀完天主堂,湯若望又一再邀大家到宅邸裡去用茶,二馮兄弟同傳教士已經混熟,一口答應。黃宗羲躊躇了一下,也表示同意。於是大家又跟著湯若望往回走。 “太衝,你覺得如何?”方以智忽然湊上來悄聲問。 黃宗羲瞥了他一眼,頓時想起一路上被對方故意冷落的那一場啞巴氣。他有心回敬一下,急切間卻想不出該說句什麼才解氣,只好沉著臉,一聲不吭。

方以智顯然心裡有數,他狡獪地眨著眼睛,笑嘻嘻地說:“這——其實不算什麼。待會兒,更有匪夷所思的呢!” 說話的當兒,已經進了宅邸的大門,從影壁轉西,經前院進入二門,穿過方磚鋪地的後院,來到北邊正房的起居室裡。 “弟是單身,沒有家小。所以凡有客來,弟都請進這兒來坐。”湯若望解釋說,隨即請大家坐下。一個年輕僕人奉上茶來。黃宗羲看他也就二十多歲,青衣小帽,眉目清秀,分明是個中國人,胸前卻懸著一個小小的十字架,同湯若望胸前所懸的一模一樣。 “瞧樣子他是已入了教的。聞得已故、李之藻等人,均曾入其教,公行彌撒之禮,不知確否?”他想問,又覺得唐突,只好忍住了。 這時,馮氏兄弟已經被屋子裡的幾件新奇別緻的擺設吸引住了,那是擺在牆邊的一架風琴、炕桌上一個香盒大小的自鳴鐘、方几上的一台顯微鏡和豎在牆角的一支滑膛槍。馮氏兄弟彷彿成了走進玩具店的孩童,不停地轉動著閃閃發光的眼睛,臉上露出驚訝、狂喜的神情。等主人放下茶杯,微笑著發出邀請,他們立即站起來,一個奔向風琴,一個奔向滑膛槍,並且同時地提出一連串夾雜著驚嘆的問題,弄得湯若望窮於應付,不知該回答哪一個好。正在不可開交,忽然傳來了一陣悠揚的音樂,那樂聲有點像鳥鳴,但鳥聲沒有它悅耳動聽;像樂器齊奏,但周圍又看不見樂隊。而且那旋律有點奇特,全然不像中國的音樂。大家正在納悶,就看見那個年輕僕人雙手捧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鳥籠,從隔壁慢慢走出來,小心翼翼地把它掛在門旁的一隻鐵鉤子上。

大家仍舊呆呆地站著,顯然不相信耳畔的這種美妙的樂聲,同籠子裡的這隻小鳥有什麼關係。 “噢,列位先生,這是一隻會唱讚美詩的鳥兒,請過來欣賞它的歌唱。它在讚美全知全能的天父和基督哩!”湯若望伸出一隻手,用感動的、熱烈的聲音說。 大家疑疑惑惑地圍上去,仔細一看,發現不只籠子是用金屬細絲編成的,連籠子裡的那隻小鳥也是金屬製作的。它雖然張著嘴巴,站在那裡,卻一動也不會動。大家正猜不透這只假鳥怎麼會發出聲音來,音樂聲忽然終止了。那個年輕僕人立即從懷裡摸出一把式樣特別的鑰匙,插進籠子底座的一個小孔裡,旋轉了幾下,音樂聲重新響起來。 “啊,湯先生,貴邦之製作,可謂巧奪天工,令人耳目全新!只不知如此奇技,系何人所授?”馮道濟又驚又喜地問,他顯然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

“馮先生下問,小弟正欲奉告。”湯若望舉起一根指頭,莊嚴地回答,“這啟迪我們以無窮智慧者,並非血肉之軀的凡夫俗子,乃係慈悲萬能的上帝!是上帝教導我們一切,還諭示我們不應將此智慧據為私有,要傳授給居處於世界之上、哪怕最遙遠地域的人民!” “那麼,湯先生遠涉重洋,長驅萬里,來游中國,其意也在此囉?”馮愷章問,肅然地望著主人。 湯若望點點頭,把炯炯的目光轉向他:“正是。皆因我輩俱系天生之罪人,我們的靈魂都沾滿邪惡與不潔。唯有慈悲萬能之上帝能夠拯救我們!” 在他們對答的當兒,黃宗羲在一旁默默地聽著。他見湯若望一本正經、咄咄逼人的樣子,心想:“仁義之性,與生俱來。天下之理皆非心外之物。要拯救自己,也唯有反求本心,努力內省——'致良知'而已矣,又何必求助什麼上帝!”不過,雖然這樣,湯若望作為一位“夷狄僧侶”,為著傳播和實行自己所崇信的“道”,不惜背井離鄉,變俗易服,來做一名異國的臣民,時至今日,仍然保持著飽滿充沛的熱情,這一點,卻使黃宗羲驚異之餘,心中不無觸動。 “要是換了我,處於他的地位,能夠這樣做麼?”他暗中問自己,隨即又吃了一驚,“哎,我為什麼要這麼想?為什麼會這樣想?”他隱隱約約感到,自己正接近一種可怕的、危險的想法。他不敢,也不願意再深究下去了。 “哎,道末兄,這些話,還是留待你做彌撒的時候去說吧!”大約是瞧見黃宗羲的神色有點不對頭,方以智從旁插進來說,“這位黃先生是位嗜書如命的人,閣下還是把那些奇書秘籍拿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 湯若望正說到興頭上,忽然被打斷,不免有點掃興。他張了張嘴,似乎打算分辯,終於失望地擺一擺手,說:“請稍候!”然後悻悻然走進隔壁的房間,一會兒,同那年輕僕人各自抱了一大摞書出來,都堆在桌上,說:“請吧!” 黃宗羲聽說有書可觀,精神為之一振。他連忙走過去,先翻看一下書目。他發現這些書,絕大多數都是自己所不知道,或者僅僅聽說過名字,卻沒有機會讀到的。其中有徐光啟與教士利瑪竇合譯的《幾何原本》、李之藻譯的《圜容較義》、徐光啟的《測量法義》——這後兩種是談幾何原理的實際應用的書,還有湯若望本人著的介紹西洋光學的《遠鏡說》,教士熊三拔著的專論水力機械的《泰西水法》,至於王徵與教士鄧玉函合譯的《遠西奇器圖說》則是介紹物理學中重心、比重、槓桿、滑輪原理及簡單機械構造的書。此外,還有介紹世界五大洲之說的《萬國輿圖》、介紹世界地理知識的《職方外紀》,以及介紹西洋天文學的《渾蓋通憲圖說》等等。黃宗羲越翻越興奮。雖然有許多書他根本看不懂,但正因為這樣,卻激起了他越來越強的求知慾望,激起了他要把它們讀懂、鑽通的熱情。 “哎,這些都是經世致用之學!學者所須知。與那些個風琴、雀籠音樂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他興奮地想。隨即,也不管還有其他人在場,先挑了一本比較容易讀的《職方外紀》,退回椅子上埋頭翻閱起來…… 這一天,由於黃宗羲的堅持,他們在湯若望的宅邸裡一直逗留到下午很遲的時候才告辭出來。湯若望留他們用了午飯,出門時,又殷勤地一直把他們送到路口,才揮手告別。 在夕陽映照的歸途上,方以智拍馬走到顯得既疲倦、又興奮的黃宗羲身旁,悄悄地問: “如今,你不急著走了吧?這位老湯還精通火器製造,朝廷近日頗有用他督造火砲之議,聽說他還有一部《火攻詰要》,更是當今一大奇書。哼,就為的讀一讀它,你也值得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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