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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共賞秋菊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5238 2018-03-19
崇禎十五年九月下旬,也就是距黃宗羲搬走之後兩個多月,方以智收到在丰台做官的一位同年送來的十幾盆名種菊花。他賞玩之餘,一時興動,便備下酒席,寫了帖子,邀請平日要好的兩位同僚——詹事府諭德吳偉業和兵科給事中龔鼎孳過來飲酒賞花。吳、龔二位都是老復社成員,吳偉業還是複社領袖張溥的得意學生。三人在江南時,就已經彼此認識。不過,後來方以智到了京里,同吳偉業相處的時間久些,關係也比較密切。至於龔鼎孳,因為一直在湖北做官,不久前才調到北京來任職,過去方以智同他雖然有過聯繫,但是相知不深。而且對於這位合肥才子,方以智還說不上太喜歡,總覺得他過於八面玲瓏,多少有點裝腔作勢的味道。不過,方以智也不是那種心地淺狹的人,他看見對方經常上門,對自己頗為尊重,再加上吳偉業當面背後都一直在說龔鼎孳的好話,於是對這位新朋友也就漸漸熱乎起來。

如今,方以智同兩位客人坐在書房的明間裡。那十幾盆名種菊花就分成兩排,陳列在台階下。其中有什麼“醉楊妃”“銀鶴翎”“雞冠紫”“留仙縐”“霓裳羽衣”等等,名色不同,姿態各異,正在晴和的九月陽光下,舒展著五彩繽紛的花瓣。陣陣清香,隨著清爽的秋風飄到筵席上來。三位朋友已經著意觀賞讚歎過一回,還分韻賦了幾首詩,如今一邊坐著閒談,一邊繼續飲酒賞花。龔鼎孳是個愛說話的人,更兼交遊廣闊,消息靈通,所以照例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和方以智高談闊論。吳偉業則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很少插嘴,清秀的臉上始終帶著溫雅的微笑。 現在,他們已經轉移了好幾個話題,因為是隨意而談,所以也沒有什麼次序,一會兒談起七月中田貴妃的病逝和她妹子入宮頂替,一會兒又扯到抄手胡同華家的專煮豬頭肉,扯到不久前南京皇宮所發生的一樁離奇的失寶案,然後又回到北京,說最近有人在田弘遇府上見到了陳圓圓,比在江南時彷彿清瘦了些,卻是更美艷了。接著,他們就把陳圓圓同董小宛比較了一番。龔鼎孳認為董小宛無論如何比不上陳圓圓,冒襄皆因平日過於自負,這次落得了啞巴吃黃連,也怨不得誰;方以智卻不同意,認為董小宛也許色藝稍遜,難得的卻是人品端莊,沒有陳圓圓那麼多風塵氣味。最後,照例是吳偉業出來打圓場,說陳董二人各有千秋,也正如眼前這菊花——“醉楊妃”和“銀鶴翎”,觀賞者可以各有偏愛,其實卻未易軒輊,才把這場爭論平息下來。這之後,他們就把話題轉到戰局方面,從不久前朝廷派出的援軍在朱仙鎮遭到慘敗,談到河南開封已經危在旦夕,又談到兵部的昏庸無能。末了,話題回到眼下轟動朝野的那件大新聞——兵部尚書陳新甲一案上來。

“說來可笑之至!”方以智說,“陳老頭兒自從在獄中上疏,乞求寬宥,被皇上駁回之後,如今又里外上下地一個勁兒送禮請託,昨兒竟送到我這兒來了!” “那麼,方兄必定是拒之門外無疑囉!”龔鼎孳微笑地問,白皙的臉上現出湊趣的神情。 方以智搖搖頭:“小弟是照收不誤!” “哦?” “龔兄奇怪麼?”方以智瞅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說,“據小弟看,陳老頭兒今番自取其敗,只怕是神仙下凡也救他不得了——只是可惜這一百兩銀子!他既然著人巴巴地送上門來,小弟若不受他,自必會有旁人承受。與其讓別人承受,何如由小弟承受?譬如今日,小弟欲請二位老兄來此飲酒賞花,這銀子便正好充作酒資,比之讓那些俗物得了,拿去求田問舍,放債積穀,豈不勝似多多!何況,陳老頭兒平素貪婪得緊,這銀子本非光明正大之財,就算白送一點給我們,他也沒有什麼可埋怨的!”

龔鼎孳眨巴著眼睛,似乎一下子沒聽明白,隨後就大笑起來。 “好,好!密之,虧你做了幾年京官,原來一點兒沒變,還是江南名士的本色!佩服,佩服!”說著,舉起酒杯,同方以智對飲了一杯,又回過頭,打算敦促吳偉業,卻發現這位吳大詩人皺著眉毛,一臉不忍的神色。 “咦,駿公,怎麼了,你?”龔鼎孳奇怪地問。 吳偉業輕輕嘆了一口氣:“陳大司馬雖然有罪,卻其實未至於死,你們又何必……” “啊哈,這一回,只怕他是死定了!”龔鼎孳笑嘻嘻地說。 “倘若他果真已是難逃一死,”吳偉業溫和地責備說,“你們就更加不該如此。” 龔鼎孳怔了一下,隨即睜大了眼睛:“喂喂,這一次可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我們!” “可是……”

“可是什麼?”龔鼎孳立即反問,他顯然感到方以智的在場,而吳偉業的責備是衝著他們兩個人來的,“可是我們不該幸災樂禍,落井下石是不是?不過,只怕你可憐他,到頭來他卻未必感恩戴德,還要反咬你一口!”他尖刻地說。 “其實、其實,他也沒怎麼得罪我們。”吳偉業紅著臉分辯。 “沒得罪我們?那麼,'二十四氣'之說是誰搗鬼?主使者又是何人?哼,你別看他面子上同我們敷衍,骨子裡邪門著哩!我就從來不信他!” 龔鼎孳所說的這個“二十四氣”之說,是指不久前,有人因周延儒再度出任內閣首輔後,起用了不少東林人士,心懷忌恨,於是編造了一個“二十四氣”的假案,把包括吳偉業在內的二十四位官員羅織進去,指為私黨,說得煞有介事,還到處散播。結果弄得皇上也知道了,降下旨來,命百官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其中還特別嚴辭責備了言官們一頓,弄得人心惶惶。這件事,至今也鬧不清是誰搗的鬼。不過龔鼎孳本人是言官,職責又是監察兵部,加上前一陣子言官們對兵部的攻擊尤其猛烈,所以他便疑心是陳新甲在暗中報復,其實未必有根據……

吳偉業不響了。他顯然不善於爭論,而且害怕爭論。看見對方來勢洶洶,他就氣餒了。 “好,我們不談這個,不談了。”他委屈地、無可奈何地說,懊喪地低下頭去,“其實,唉……” 龔鼎孳眼珠子一轉,也立即表示同意:“對,算了,不談,不談!”他哈哈大笑起來,“喝酒,喝酒!” 在他們爭論的當兒,方以智始終沒有插話。吳偉業的責備,使他多少有點掃興。固然,對於陳新甲,方以智沒有絲毫好感,但是朝廷上無休無止的黨爭,說實在的也使他越來越厭倦了。不錯,窮凶極惡的魏忠賢閹黨,雖說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打了下去,其後繼起與東林為敵的前內閣首輔溫體仁、薛國觀等人也相繼因罪垮台。周延儒復出之後,不少受排擠打擊的東林舊臣都獲得起用。但目前朝廷之上,各個山頭派系的鬥爭,仍舊異常複雜激烈。就拿陳新甲來說,他雖然不屬於溫薛一黨,但也並不買東林這邊的賬,而是憑藉皇上的寵信,一直在自拉山頭,竭力擴充本身的勢力。更兼他身為兵部尚書,卻指揮無能,喪師失地,又背著朝廷暗中向清軍求和。這些,都引起東林方面的強烈不滿,早就想把他轟下台,只是由於皇上一味回護,才無可奈何。現在好不容易來了機會,當然不肯放過。刑部左侍郎徐石麒之所以堅決主張懲辦陳新甲,與此可以說不無關係。不過,方以智也明白,戰局到了目前這一步,其實是由來已久、積重難返,絕不是陳新甲一人所能扭轉的。陳老頭兒固然不是安邦定國之才,可是換一個人,難道就有辦法麼?這樣一想,方以智對於當前這一場黨爭到底有什麼意義,就不能不感到懷疑。剛才,他頗有點玩世不恭,內心其實是苦悶的。正因如此,他現在完全能夠理解吳偉業的心情。他不但不打算附和龔鼎孳,去譏笑這位好好先生的善良和軟弱,相反有心替他打打圓場,說上幾句慰解的話。

但是,他沒來得及這樣做。因為長班孫福匆匆走了進來,呈上一份拜帖,並禀告說:“兵部左堂馮爺的轎子快到門外了!”三位朋友一聽,不由得你望我,我望你,都頗感意外。 “莫非是為的陳新甲?”龔鼎孳冒出一句。 方以智沉吟了一下,吩咐:“外堂奉茶!”隨即放下杯子,站起來,走進里間換過公服。又朝吳、龔二人做了個“稍待”的手勢,匆匆地迎了出去。 這位來訪的“兵部馮爺”,就是兵部左侍郎馮元飆。他是天啟二年的進士,做過幾任京官,也外放過許多次,僅僅三個月前,還在南京任通政使。他為人喜智術,有權謀,早年曾上疏彈劾周延儒,攻擊不遺餘力;這一次進京後,看見周延儒有改弦更張之意,他也就一反舊態,同周延儒密切交往,關係拉得很好。馮元飆目前是東林派中堅之一,而且一向以復社的後台自任。所以他突然來訪,並沒有使方以智感到驚疑不安。相反,當老頭兒那又矮又胖的身軀和那張生動的、樂呵呵的圓臉映入眼簾時,方以智內心的愉快、親近的感覺便油然而生了。

“哈哈,學生還愁著吃閉門羹哩!如此秋光,兄翁不去登高、賞菊、飲酒,原來還有耐性守在家裡!”馮元飆一見方以智,就興沖沖地拱著手說。 “弢老來得正巧!”方以智一邊還禮,一邊笑著說,“飲酒、賞菊,卻不須遠求,眼下舍間便有,就請進去共飲三杯如何?” “噢?” “只因一位年友日前送來十幾盆菊花,晚生見它尚屬不俗,今日便備了幾杯薄酒,邀駿公、孝升兩位過來賞玩,如今他二人就在書房裡。” “原來如此!有此雅事,兄翁如何便忘了學生?厚彼薄此,該罰,該罰!”馮元飆搖晃著腦袋,又哈哈笑起來,滿庭院都響徹了他洪亮的嗓音。 “晚生甘願受罰三大杯!”方以智爽快地說,隨即在通往書房的側門前停下來,“那麼,請弢老這就過去?”

馮元飆眼珠子一轉:“嗯,你說孝升也在裡面?” “是的。” “噢,那就罷了,那就罷了!”馮元飆忙不迭地說,拉著方以智往前走,又回過頭來,狡黠地眨眨眼睛,“學生現今叨掌兵部,他是本科言官,在這當口上,還是扯開些為好!” 方以智“哦”了一聲。他當然明白,龔鼎孳作為兵科給事中,職責就是對兵部衙門實行稽查,將其辦事的情況、好壞得失,隨時向皇上報告。雙方的關係向來是既尖銳對立,又時有勾結,頗為微妙。如今陳新甲一案尚未了結,馮元飆作為他的副手暫掌兵部,對於龔鼎孳自然不便過從太密,以免招來閒話。不過,既然此刻是在自己的家裡,而且彼此其實又早就是同一個圈子裡的人,方以智就覺得馮元飆似乎小心得過分了。

馮元飆大概從眼神裡瞧出他的心思,又哈哈笑起來:“兄翁,學生我是同你說笑話兒,其實哪有工夫飲酒賞菊!我這就要上週閣老那兒,經過這裡,順腳進來瞧瞧你,馬上就要走的!” 這當兒,他們已經來到堂上,於是重新行禮見過,分賓主坐了下來。 “兄翁,這些天,可見到太衝麼?”馮元飆一邊接過小廝奉上來的一杯茶,一邊言歸正傳地問。 “哦,前日他曾同愷章、道濟二兄過訪舍下,約晚生明日到天主堂去訪湯若望,並說不日便返江南去了。”方以智回答,一邊想起對方是浙東慈溪人,同黃宗羲也算得上同鄉。 “嗯,聽說,他今科又未考中?” “是的。” “今年是朱銳錦主考,私下走他關節的人聽說多得很嘛,太衝怎麼也不託人去說說?”馮元飆的表情很認真。他收起了笑容。

方以智苦笑一下:“太衝的脾氣犟得很,他哪里肯做這種事。” 馮元飆搖搖頭:“他這人就吃虧在什麼都太認真!其實八股到了今日,哪裡還考得出什麼真才實學?不過是虛應故事罷咧!他這一認真,自己落第不算,朝廷也少了個可用之才。如今反讓那些競進無恥之徒佔了便宜去,可謂不值!” “弢老所見甚是。便是晚生也曾這等勸他來,唯是太沖不肯聽從,也真教人無可奈何。” 方以智這樣說了之後,好大一會兒,主客二人都沒有再說話。馮元飆慢慢地捋著他那幾根稀疏的黃鬍子,仰著下巴頦兒,像在考慮什麼。 “聽說,太衝打算上書朝廷,可有此事?”終於,他又問。 “哦,弢老也知道了?” “弟是聽小兒輩閒談言及,卻未得其詳。” “這個,晚生倒曾看過。大抵太衝的意思,是國事至此,非急謀改革,不足以圖存。而改革之急務,在於壓抑豪強兼併,恢復井田之製,即:平均全國之田,按戶授給,每戶五十畝。剩餘者,始由富民佔有。此外,更須免除繁苛賦役。古時之田,不許買賣,國家十一而稅;後世之田,准許買賣,則更可放寬,比如三十而稅一。若謂當今戰禍未息,為助餉計,賦稅難以驟減,亦須嚴限於十五稅一之內。如此,則富者不困,而貧者亦能稍稍安居。亂源一去,賊自易平,賊平國定,則建虜亦無能為矣!” 方以智說到這裡,偷眼瞧了瞧客人,發現馮元飆皺著眉,抿著嘴,樣子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便趕緊接著說:“太衝亦知當今南北交煎,天下糜爛,此議無法驟行。故擬議先於江南數省試行之。該處雖亦艱困日甚,所幸尚未經兵燹,或者較易收效也……” 他本來還要說下去,見馮元飆做了個制止的手勢,便頓住了。 馮元飆搖搖頭:“純屬空論!莫說朝廷必不採納,即使採納,照他這一套去弄,只怕江南就先自大亂起來——不過,有這麼一份東西,總比沒有的強。明兒,兄翁就讓太衝拿來,告訴他,別忙著走了,由學生替他轉給周閣老。老頭兒也未必有工夫看,無非做個由頭,學生再從旁攛掇,讓他把太衝留下,分派個差事幹幹,總還是可以的!”說著,站起身來。 “哦,弢老,陳新甲之事,眼下不知怎樣了?”方以智一邊往外送客,一邊問。 “聽說皇上還有點躊躇,到底是他親手晉拔起來的人嘛!老陳在獄中好像也聽到點風聲,正在到處送禮,託人說情。他的那些黨羽也四出運動。學生已經對徐大人說了,此人不除,豈止國無寧日,亦終是我東林之患!——嗯,在這節骨眼上,朝廷公論還是頂要緊的。兄翁在內廷走動,也須警醒著點,該說的還是得說!” 方以智點點頭,走了幾步,忽然笑著說:“老陳一去,大司馬一職,只怕就非老先生莫屬了!” 馮元飆停了一下腳步,回過頭來,眨眨眼睛:“噢,兄翁這樣以為麼?這是別人說的,還是兄翁自己這麼想?”他隨即繼續往前走,一邊搖著白髮皤然的腦袋,嘆息說:“若然果真如此,那恰是我所最最不願的!試問十餘年間,但凡坐上這把交椅的,哪一個有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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