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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危機四伏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5534 2018-03-19
當黃宗羲最後離開刑部衙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 不知是終於明白這位小弟並不是可以簡單地壓服的呢,還是被他那一腔凜凜正氣所感動,徐石麒從盛怒地要把黃宗羲轟走,到最終又收回成命,態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不僅把黃宗羲留了下來,而且懷著對這位小弟的新的了解和愛重,同他談得很多,很深入。他列舉了種種事實,說明朝廷的黑暗和腐敗,以及處身在這樣一個環境當中,應當怎樣小心謹慎,絕不可任性胡來。為著說服黃宗羲,徐石麒甚至把朝廷最近發生的一件尚未完全公開的大事,也同他談了。據說事情是這樣的:原來,自從松山失守之後,皇上十分恐慌,一心設法同清軍媾和,但又擔心群臣知道,會起來反對阻撓,所以私下同兵部尚書陳新甲商量,決定背著外廷,派遣兵部員外郎馬紹愉一行四人為使節,攜帶敕書到瀋陽去同清方秘密交涉。這件事本來做得極為機密,一絲風兒也不透。不過,大約皇上也知道陳新甲的嘴巴不大牢靠,所以曾經反复叮囑他絕對不能向外洩露。誰知陳新甲仍舊忍不住,把這件事悄悄告訴了當時奉命赴陝西對“流寇”作戰的總督傅宗龍,傅宗龍臨行前又告訴了內閣大學士謝升,謝升又向外廷的言官作了透露。消息就此傳開了。起初言官們還半信半疑,於是一窩蜂地彈劾謝升,說他造謠惑眾,用意卻在試探皇上的態度。皇上查知是陳新甲露的底,心中自然惱火,但還是寬容了他,只把謝升罷官了事。不料偏偏事有湊巧,就在前幾天,馬紹愉把一份關於和談情況的秘密報告送給陳新甲。陳新甲看過之後,隨手放在書案上就離開了。他的家童誤以為是日常戰報,竟冒冒失失拿去給外面傳抄。於是一下子真相大白,滿朝嘩然。皇上正為清軍方面提出的苛刻條款而苦惱躊躇,冷不防外廷鬧將起來,不禁又驚又氣,一查洩密的原因,頓時火冒三丈,震怒異常,立即下嚴旨切責陳新甲,今天又把陳新甲逮捕入獄。看樣子,大有要把他置於死地之意。黃宗羲進府時所碰見的那三位官員,就是陳新甲平日的好友,特地來向徐石麒求情,請他幫忙設法從輕發落的。

說完這件事,徐石麒捋著鬍子,沉重地喘了一口氣:“按說呢,陳某身為大司馬,執掌兵部數年間,無尺寸之功,反使邊關重鎮四座、內地重鎮七十二座,分別淪於建虜、流寇之手,藩王七人遭殺戮,可謂罪有應得。唯是議和之事,顯係奉皇上之旨,不過如今敗露,他縱慾申辯,又有何用?便是愚兄審理,也唯有判他一個'蔽主專擅,私款辱國'而已!所以賢弟口口聲聲說為臣之道,在於直言不諱,又豈知審時度勢,尤為重要!陳新甲不識時務,事發之後,他不深自引罪,還直陳其功,這就無異是拿皇上的過失來張揚,所以非死不可了!此事近在眼前,賢弟難道還不該深省麼?” 不知道是因為這件新聞太令人震驚,還是徐石麒的勸說起了作用,自此之後,黃宗羲沒有再堅持原來的見解。他順從地留在徐府吃了午飯,等新的一批說情者一到,他就辭了出來。

現在,黃宗羲騎著馬,獨自走在歸途上。剛才在徐石麒衙里聽到的那件新聞,在他心裡所引起的吃驚和震動一直沒有消失,毋寧說,使他的心情變得更加混亂了。因為朝廷和清軍秘密議和的消息,儘管已經風傳了好些日子,但是黃宗羲卻一直希望這不是真的。事實上,黃宗羲也如同當時相當一部分朝野人士那樣,認為山海關外的遼東以及奴兒乾地區,本來就是大明疆土的一部分,如今在那里大膽妄為地建國稱帝的女真族人,本來是明朝的臣民,他們對明朝的無情進逼,是一種犯上作亂的叛逆行為,對他們決不能饒恕,更不能承認他們的政權。而一旦同他們和談,就無異於把他們置於同明朝平等的地位,這是萬萬不可以的。所以朝廷上下,一向以和談為恥辱。加上崇禎皇帝又是一個極要面子的人,也十分忌諱和談。不過如今的問題在於,恰恰就是皇帝本人,竟然也暗中派人向建虜輸款。在黃宗羲看來,這實在是一個極其不祥之兆。 “啊,難道局面已經到了這樣嚴重的地步,連皇上也覺得除了輸款,再沒有別的辦法了麼?”黃宗羲惶惑地想。這種突然暴露的內幕,彷彿一下子清除了這些天來在黃宗羲眼前的許多迷離恍惚的遮蔽物,使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地看到:那道日夜危及大明政權生存的可怕裂縫,到底有多深。這一發現,同自己竟然成了錦衣衛鷹犬們偵查搏擊的對像那件事交纏在一起,黃宗羲的心情就變得更加陰暗了。

如今,他已經出了宣武門,本該一直朝南,回方以智的住宅。但他坐在馬背上只顧想心事,竟不知不覺走差了方向,直到馬兒在一堵坍塌了的破牆面前停住不走,才猛然驚醒過來。 “啊,我怎麼會走到這裡?這是什麼地方?”他茫然四顧,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在一片廢墟之間。前面的去路被瓦礫堵死,兩旁是接連不斷的頹垣敗壁,叢生的野草灌木,還有滿地的破磚碎瓦,卻難得看見有樑柱和門窗。大約這片廢墟已經存在多年,可利用的木料都早已被人取走了。如今,在斷牆殘壁之間,橫七豎八地搭起了一些低矮骯髒的窩棚,還開出了幾畦菜地。自然,也住了不少居民。不過,看來他們都是一些來自城郊的流民,無處棲身,迫不得已才麇集到這片廢墟上,所以景況特別可憐。此刻,黃宗羲竟看不見一個衣著哪怕稍為光鮮一點的人。不論是挑擔的、提籃的、徒手的,還是蹲在牆基上捉蝨子聊天的,全都穿得那樣破爛骯髒,而且大多數神情麻木、心事重重。即使偶爾響起一兩聲嬉笑,也都擺脫不掉絕望、淒涼的意味,只有那些個衣不蔽體的野孩子,似乎比較容易忘卻人世的辛酸。他們成群結隊地在風沙飛旋的瓦礫上撒歡,忽然又廝打起來,發出了響亮的、粗野的喧鬧……

“啊,原來京城裡還有這麼一個地方,我卻從來不知道。”黃宗羲驚奇地想,一邊打量著周圍的情景,發現不遠的路旁,有一個小小的茶寮,幾個人正坐在裡面喝茶。他想了一下,便驅馬過去,跳下地來,對那個賣茶的中年漢子拱一拱手,問: “請教大哥,這兒是什麼地方,怎麼會成了這樣子,敢是遭了兵火麼?” 那賣茶漢子長得腰粗體壯,神氣粗豪。他打量了一下黃宗羲,卻先不回答,伸出毛茸茸的左手,拿起一個粗瓷大碗,右手提起茶罐子,嘩嘩地滿滿斟了一碗茶,往黃宗羲面前一放,說: “秀才,你問的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兒,少說也該值他娘的三兩銀子!你若要我答你,須得喝了我這碗茶!” 黃宗羲怔了一下,疑疑惑惑地問:“不知大哥這茶……”

那漢子哈哈大笑起來:“秀才放心!我縱然想詐你三兩銀子,你也未必拿得出;就算拿得出,你也未必肯!告訴你,我這茶只要一文大錢!” 黃宗羲這才放下心來。他伸手在袖筒裡摸索一會,掏出一個銅錢,放在桌上,又拱著手說:“不敢請教大哥……” 那漢子拿起銅錢,瞄了一眼,又放在手裡掂了掂,撇著嘴冷笑說:“如今這種'崇禎通寶'又輕又薄,只怕丟到水里都浮得起,有個屁用,只配給小孩玩兒罷啦!”說完,他伸出頭去,扯著嗓門吆喝了一聲,把銅錢朝街心拋去。那群正在戲耍追逐的野孩子頓時一擁而上,喧呼爭奪起來。 黃宗羲臉紅了一下,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只好又把手伸到袖筒裡,想挑個好點的錢給他。那賣茶漢子見了,卻搖搖手說:“行啦,你秀才就別摸了!如今京城裡,也就剩下這種'鵝眼錢'啦!只怕你摸穿了袖子,還是一樣!”

“哎,我說郝大哥,你別瞧不起這'鵝眼錢'!趕明年,怕就要使到鐵錢、鉛錢啦!到時你再想找它,還沒有哩!”一個上了年紀的茶客沙啞著嗓子插嘴說,他有一個又紅又大的酒糟鼻子,頭上扣一頂滿是破洞的舊氈帽,下面露出亂蓬蓬的白髮。 “怎麼沒有?”一個瘦瘦的、長得蠻俊的後生笑嘻嘻地接上來,“興許到時這種崇禎鬼子錢統統都要廢了,另造一種又亮又大的新錢呢!” “嗯,要真這樣,那敢情好!”老茶客眯縫著眼睛說,溜了黃宗羲一眼。 聽著這兩人一對一答,黃宗羲似懂非懂:“嗯,要把這些錢都廢了,另造新錢,這是什麼意思?”他想,不過,隨後又自己笑起來,“瞧你!無非是市井愚民幾句閒扯淡,你倒認真起來了。”

“秀才,你不是要問這地方怎麼會成了這樣子麼?告訴你,這是天啟六年那一場大地震弄的。打這兒一直往北,到刑部街,周圍十多里地,都是這樣。你只怕是頭回到這鬼地方來,所以不知。”那個叫郝大哥的賣茶漢子瞅著他,瓮聲瓮氣地說。 黃宗羲“哦”了一聲,忽然想起來了:天啟六年,也就是他父親被魏忠賢迫害,死於獄中的第二年,聽說北京發生了一場奇特的大震災,毀壞房屋無數,還震死了不少人。當時都傳說是上天示警…… “這個——在下也曾聞說。不過,都整整十六年了,怎麼還是這樣子?”他半信半疑地問,一邊回頭去看那片廢墟。 郝大哥呵呵笑起來:“秀才,你可問得真逗!怎麼還是老樣子?它不是這樣子,還能怎麼個樣子?莫非你還想皇帝老兒大發慈悲,把'三餉'全免了,好讓大夥兒把房子建起來不成?”

黃宗羲怔了一下,臉頓時沉了下來:“不錯,這話也許是事實,可是此人說到皇上的那種口吻神情,卻大是不敬!”黃宗羲覺得有必要告誡對方幾句。但是接下來聽到的話,卻更使他吃驚。 這是那個俊俏後生。他笑嘻嘻地瞅著黃宗羲:“要它不是這個樣子也不難,不過,那可得等到——”說著,他憋起嗓子,用河南小調唱起來,“吃他娘,穿他娘……” 他本想唱下去,那個郝大哥回頭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他就臨時停住了。 然而,黃宗羲已經聽懂了。還在江南時,他就听說,李自成為著煽惑群眾,收買民心,不久前曾造了幾句民謠,道是:“吃他娘,穿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現在這青年唱的,不就是那支民謠嗎?驀地,一個可怕的念頭在黃宗羲心中一閃:“啊,他們是流賊的細作!”他的臉色不由得變了,一剎那間,吃驚得連心臟也彷彿停止了跳動,隨後又差點兒要拔腿飛奔,但是理智告誡他:千萬不能有任何異常的表示!要不,在這個地方,他們隨時都能把你殺了!於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也為了鎮定一下,他端起那一碗本來嫌髒、不打算喝的茶,咕嗞咕嗞地灌了下去,放下碗,抹抹嘴,偷窺了一下對方的神色。隨即裝出微笑,道過謝,轉身離開茶寮。由於心慌,他上馬時很費了點事,好不容易爬上馬背,又不敢立即奔逃,慢慢地走出幾十步遠,估計那伙人再也趕不上了,這才在馬屁股上使勁抽了一鞭,縱轡狂奔起來。

“常聽人說,流賊細作已經遍布京師,我還不信,不想今日當面碰上了!”黃宗羲心忙意亂地想,不斷加鞭,等馬兒一直跑出了廢墟,進入上斜街時,他才漸漸收緊了轡頭。 不知是當年受震較輕呢,還是由於靠近大街,恢復得較快,這一帶的房屋雖然也十分簡陋,總算還像個樣子,路上的行人也較多,整個氣氛已不似先前那樣荒涼詭秘。黃宗羲驚魂稍定,鬆了一口氣,但隨後又感到十分氣憤:“真是豈有此理!京師重地,怎麼連流賊的細作混了進來都沒人管?那些廠衛的緝事人都是乾什麼的?為什麼不趕緊來個全城大搜查,把這些傢伙統統抓起來,該關的關,該殺的殺!照這樣子鬧下去,萬一流寇真的打進來,怎麼得了!” 他越想越感到情況嚴重,覺得有必要馬上向巡捕營報告,讓他們派人先把茶寮裡的那幾個人抓起來。 “對,可別叫他們跑了!”黃宗羲想,頓時亢奮起來。可是,巡捕營在哪裡呢?他焦急地四處張望,想找個路人詢問一下。沒等他拿定主意,在街道的另一頭,遠遠響起了一陣尖銳的呼嘯。那是一種淒厲的、驚駭的聲浪,彷彿是屠夫追逐著牛羊,又像是烈風摧折著樹木。那呼嘯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漸漸變成了路人走避的腳步聲,店鋪關門的乒乓聲,爹娘和兒女的呼喚聲,以及東西被碰翻、打破的聲音……黃宗羲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景象弄糊塗了。他本能地打算跟著躲避。忽然,一切聲音都停止了,路上的行人也全不見了。他正在不知所措,漸漸地又有了響動。不過,那是急驟的馬蹄聲,錯雜而單調,一隊人馬風馳電掣般奔了過來。馬上的甲士,個個衣履鮮明,神情冷傲,對於他們出現所引起的驚慌和混亂彷彿早已習以為常,不屑一顧。他們在離黃宗羲還有十來步遠的地方突然停住,隨即跳下馬來。

黃宗羲定神一看:“咦,這不就是錦衣衛的緹騎嗎?好了,這下可不用到處找了!”黃宗羲想,連忙驅馬上前,打算向他們報告剛才遇到的情況。 緹騎們卻根本沒有註意他。他們一下馬,就向路旁的一個帶籬笆的院子走去。頭里的一個一抬腿,“砰”地踹開了院門,其餘的人跟著衝了進去。緊接著,屋子裡就傳出了喝罵聲、哭喊聲和乒乒乓乓摔傢伙的聲響。一個女人帶哭的嗓音尖叫: “天哪!我們可是本分人家,怎麼敢去做強盜哇……” 黃宗羲吃了一驚:“怎麼,莫非這裡也藏著流賊奸細不成?”他連忙走過去,隔著籬笆往裡瞧去,頓時呆住了。原來,這是一個靠種花出賣為生的人家。黃宗羲還記得很清楚,今天上午,他上徐石麒的衙門,行經這裡時,還曾經懷著平靜而愉快的心情,眺望過園子裡的爛漫秋色,對那些五彩繽紛的秋葵、藍菊、草本夾竹桃、海棠和瓔珞雞冠表示過由衷的喜悅。可是,如今這些花木正遭受著最無情的摧殘,兩個頂盔貫甲,全副武裝的緹騎,正在不聲不響地以最冷靜而乾脆的動作,對花園進行著徹底的破壞。他們用利斧砍倒花木,用鐵鎚砸毀假山,還用沉重的戰靴在苗圃上踐踏過去…… 黃宗羲被眼前的情景弄糊塗了。他直瞪瞪地望著那些斷頭折臂的花木,那些五顏六色、狼藉滿地的花朵。其中,在一株被齊腰砍斷的秋葵的光稈上,伏著一隻白色的小蝴蝶,大約它在這一場突然降臨的災難中躲避不及,受了傷,飛不起來了。現在,它正抖顫著翅膀,在葵稈上艱難地爬行著,在它的身子後面,還拖著一條黏糊糊的“腸子”……黃宗羲瞅著瞅著,漸漸眼前的景像變了,彷彿此刻在他面前的不是花園子,而是陰森可怖的詔獄。那些被砍倒在地的也不是花木,而是被錦衣衛拘拿入獄的東林黨人。其中有楊漣、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顧大章、袁化中、周順昌、高攀龍以及自己的父親黃尊素,而且似乎連他——黃宗羲本人也在內……他們有的斷頸,有的折臂,有的拖出腸子在掙命。地上那些五顏六色的東西,就是他們流出的膿和血……驀地,黃宗羲發出一聲低沉而鈍濁的呼叫,用雙手掩著臉孔,回頭便走。他跌跌撞撞地奔到馬前,爬了上去,揮動馬鞭,直到跑回方以智的住宅,他都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第二天一早,黃宗羲就吩咐黃安收拾行李,跟著陸符搬到城西的萬駙馬北湖園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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