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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當頭棒喝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3430 2018-03-19
位於刑部街的徐石麒衙門,今天氣氛有點不尋常,大門外,排列著好幾柄官扇,七八匹鞍韉鮮明的駿馬歇在牆影下,一群皂隸打扮的人正站在一旁靜靜地守候著。顯然,衙門裡來了什麼重要官員,而且不止一個。 “嗯,不知誰來了?瞧樣子不像是請客宴會,那麼,為何偏挑這麼個時候召我來呢?”黃宗羲疑惑地想,在門前勒住馬,跳下地來。 “啟禀相公,我家老爺眼下有客,吩咐說,黃相公來時,請先到私衙小花廳奉茶。”那個承差到門上問明情況之後,走回來這樣說。 黃宗羲點點頭,知道這幾個客人只是碰巧來到,與自己無關。於是把韁繩拋給承差,自己跟著迎出來的院公往私衙里走。他早就听人說,徐石麒自任刑部侍郎以來,因為執法嚴猛,守正不阿,眼下頗受皇上信用。剛才他在路上忽然想到,正好趁此機會把自己準備上書朝廷的事同徐石麒商量,如果可能,乾脆就託他代為呈遞。現在,黃宗羲被這種念頭弄得愈來愈興奮,雖然他明知不能馬上見到徐石麒,卻仍舊一邊走,一邊睜大眼睛朝里張望,希望能意外地發現主人的身影。

果然,事有湊巧,剛進二門,就听見了說話的聲音,三位紗帽青袍的官員正從大堂上走下來。在他們的後面,是身材高大的徐石麒。他頭戴烏紗,身穿緋色三品補服,看樣子正往外送客。 黃宗羲猶豫了一下,拿不准主意是否上前相見,隨即發現徐石麒冷冷地朝他一瞥,並無任何表示。黃宗羲便不敢孟浪,連忙閃過一旁,讓他們過去。 那幾位客人並沒有註意黃宗羲。他們管自走著,顯得心事重重,而且神情沮喪,似乎碰了什麼釘子。快要走出二門時,其中一個長著一隻骨棱棱的鼻子和兩撇八字胡的官員忽然回頭說: “此事干係重大,還望徐大人三思!” 但是徐石麒一聲不響,那張青灰色的長方臉板得緊緊的,彷彿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話。那官員眨眨眼睛,臉上閃過一絲怨恨的神色,但終於無可奈何地垂下頭,怏怏地走出去了。

黃宗羲目送著他們的背影,心中有點納悶。不過他也明白,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地位,朝廷裡的事情還輪不到他來操心究問。於是,他不再理會,依舊腳步輕快地往裡走,一邊考慮著如何把自己的打算向主人提出。 黃宗羲剛剛在小花廳坐下,徐石麒就跟著走進來了。看樣子,他還在為剛才那一幕內容不詳,但顯然並不愉快的會見而生氣。任憑黃宗羲站起來行禮、問候,他卻沉著臉,一聲不響,只略拱一拱手,就示意黃宗羲坐下,自己也在一張花梨木六方扶手椅上坐了下來。 “嗯,不知把我喚來,有什麼事?”黃宗羲想。看見主人儘自皺著眉,不開口,他不禁有點奇怪,也有點不安,想開口動問,臨時又忍住了,只是熱切地睜大眼睛,微微向前傾著身子,現出探詢的、洗耳恭聽的神情。

終於,徐石麒慢吞吞地開口了。 “這些日子,賢弟都在做些什麼啊?”他問,語氣是淡淡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哦,有勞兄長垂問,”黃宗羲趕緊拱著手回答,“小弟這些日子——也沒幹什麼。剛到時病了幾天,後來好了,便在城裡到處瞧了瞧,順便走訪幾個朋友。另外就是準備應考的事。還有、還有……” “嗯,你的應酬好像也不少,我聽說了。”徐石麒提醒道,同時,彷彿不想過早暴露這句提示的鋒芒似的,他垂下了眼睛。 黃宗羲本想接下去就談到他的那份上書,忽然對方冒出來這麼一句,倒把他噎住了。 “是的,他們都來邀請小弟,盛情難卻,所以……”他遲疑了一下,老實承認說,同時心裡想:“莫非兄長對我多所應酬不以為然?這可是誤解!”他正想作些解釋,可是徐石麒已經拋開了這個話題。

“那麼,準備得怎樣了啊?”他依舊不動聲色地問。 “啊,兄長是說……” “自然是鄉試!” “這個……小弟尚在準備之中。” “如何準備,可以見告否?” “也……也就是照常準備罷了,其實,沒有什麼……”黃宗羲含糊地回答,忽然臉紅了。事實上,這大半個月來,他幾乎把應試拋到了腦後,“反正還有一兩個月,過些日子再說吧!”他想,剛才他提到正在準備,無非是隨口說說,沒想到會被認真追問起來。 徐石麒尖利地瞅了他一眼:“賢弟覺著,今科可有把握必中?” “啊,小弟豈敢!” “然則是否望其能中?” “這個——自然……” “既然望中,而又無必中之把握,”徐石麒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卻日日忙於應酬,沉酣宴席。這樣子,可合適麼?”

黃宗羲錯愕一下,頓時羞得滿臉通紅:“兄長責備得是,不過……” 但是徐石麒做了個不容他置辯的手勢:“我本不想責備於你!”他氣呼呼地說,“可聽說這些日子你在外面任性胡鬧,很不像話。念及老師在世時對我恩深義重,卻又不能不說!” “啊,請兄長只管教訓,小弟無不凜遵!”黃宗羲連忙站起來,畢恭畢敬地拱著手,同時心裡暗暗吃驚,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使得對方大動肝火。 徐石麒卻沒有立即說下去。他似乎在極力壓制自己的怒氣,過了一會,才冷冷地問:“我聽說,這些日子,你在外面全不知收斂,說出許多沒遮沒攔的話,甚至出言不遜,非及皇上,可有此事?嗯?” 黃宗羲本來正在垂首聆訓,聽了這話,不由得抬起頭,迷惑地望瞭望主人。他沒想到對方是為的這個事而生氣,相反,他還滿心指望能得到對方的支持和幫助哩!事實上,黃宗羲一向認為:開放言路,把判斷朝政是非得失的權利擴大到廣大有識之士當中,使人們能對國家大事直言不諱地提出意見,這對於集思廣益,補偏救弊,以振興國家來說,是十分重要的一環。最近以來,他對時局是發表過一些見解,但他自問沒有一絲一毫出於私心,全是為的社稷安危、家國存亡著想,而且他記得似乎也沒有非議過皇上。何況即便是皇上的意見,也未必一點都不錯;直言敢諫,也正是臣子應盡的職責。為什麼徐石麒卻把這種事看得如此嚴重,大動肝火?黃宗羲對此頗感意外,並且有點失望,不由得呆住了。

看見黃宗羲默不作聲,徐石麒又激動起來。他站起身,向前走出兩步,忽然轉過身來,壓低聲音訓斥說:“這裡是京師重地,輦轂之下,可不是江南,懂嗎?在江南,任憑你們放言高論,胡說一氣,也沒人管你。可這兒是京師!一言一行,都須小心謹慎,循規蹈矩!可你——”他提高了聲音,“已經年過而立,還是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率性胡來。萬一遭逢不測,叫我如何維護於你?又如何對得起地下的恩師?” “兄長責備得是。不過,小弟之議論,自以為光明正大,並無不可告人之處。”黃宗羲沉靜地回答。現在,他已經從最初的驚愕中恢復過來,並且準備有所申述了。 “你——”被對方的執迷不悟大大激怒了的徐石麒睜圓了眼睛。他的嘴巴抖動著,顯然打算給予更嚴厲的申斥,但臨時又改變了主意,只從袖筒抽出來一份手折,扔到桌子上。

“你自己看吧!”他冷冷地說,隨即叉著腰,氣哼哼背過身去,似乎打算再也不理會這件事了。 黃宗羲疑惑地瞅了瞅主人的背影,慢慢地撿起那份手折,打開來瞄了一眼。忽然,他心頭一震,忙不迭地把手折舉到眼前,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終於,他大吃一驚地呆住了。原來,這些天來,他在社交場合所說的每一句涉及時局的話,都被一字不漏地記錄在這份手折裡! 驀地,一個猙獰可畏的名字閃過黃宗羲的腦際:“啊,東廠!毫無疑問,這是東廠的緝事人幹的!要不,就是錦衣衛。可是這份機密的手折怎麼又會到了兄長的手裡呢?”黃宗羲震悚之餘,又感到疑惑不解。他不由得抬起頭,卻發現,徐石麒也正好回過頭來。 徐石麒嚴厲地瞅著他:“哼,看清楚了吧?要不是行人司的熊魚山大人同錦衣衛的駱指揮有同鄉之誼,知道這事,替你說情,把折子壓下來,這會兒,只怕你早已身陷囹圄了!”

“……” “熊大人今早特地把這折子拿來給愚兄,囑我轉知賢弟,今後務須檢點言行,切不可率情任性,自乾法網。熊大人還說,賢弟若再蹈覆轍,他就愛莫能助了!”也許因為看見黃宗羲低頭不語,到後來,徐石麒稍稍緩和了語氣。 “可是,小弟自問立心純正,所言所行,無一不是為的社稷蒼生著想,小弟實不知何罪之有!”黃宗羲抬起頭,迎著徐石麒的目光,眼睛裡充滿苦惱的神色。 “胡說!你剛來一月,能知道多少京中情形、朝廷底細,便高談闊論,肆口詆譏?” “這個,小弟確實不知!”黃宗羲突然爆發似的高聲說,“但小弟卻知道,若是人人重足而立,側目而視,鉗口不言,離亡國便不遠了!” 徐石麒沒提防他會這樣,反而嚇了一跳。他本能地向窗外張望了一下,隨即回過頭來。

“好啊,照閣下這麼說,今日之事,倒是愚兄不是了?”他惱羞成怒地問,一張青灰色的臉氣成深紫,“好,既然如此,老夫不管就是!”他朝門外一指,“閣下請便吧!” 黃宗羲愣了一下,臉色不由得變了。他默默地瞅著徐石麒,神情顯得愈來愈倔強、固執。終於,他慢慢地跪下去,趴在地上叩了一個頭,然後站起來,一聲不響地向外走去。 徐石麒倒抽一口涼氣,目瞪口呆地瞧著黃宗羲跨出門檻,走下台階。突然,他使勁地一跺腳,氣急敗壞地大嚷: “站住,給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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