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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整裝赴試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4186 2018-03-19
南京鄉試的考場,坐落在城南淮清橋和武定橋之間的秦淮河西岸,離應天府學不遠,與名妓聚居的舊院,也只是隔河相望。 這個可以容納上萬舉子同時應試的江南第一大考場,規模與格局都與眾不同。當門一片大空地,用木柵欄三面圍了起來。柵欄的東西兩側,各有一個斗拱結構的轅門。從轅門走進去,是兩座鼓樓,分立在坐北朝南的大門兩旁。鼓樓後面是兩座石牌坊,分別用朱漆在右邊的牌坊上寫著“明經取士”,在左邊的牌坊上寫著“為國求賢”。牌坊當中,是一座莊嚴肅穆的大門樓,上面懸著一塊黑字橫匾,工楷大書寫著兩個字“貢院”,下面並排橫著三個門洞,這是考場的大門。進了大門,接著是儀門,這是舉子們領取試卷的地方。儀門之後又是一道門,名叫“龍門”,顧名思義,自然是暗喻著連登金榜、飛黃騰達的意思。龍門內,平列著四道較小的門,卻是取的《虞書》“闢四門”之義。走完這一道道門之後,就來到考場之內。一條寬闊的露天通道,從門邊一直向內伸延。通道兩旁,是八尺高的磚牆,牆上是一個個帶柵欄的門,每個門的距離也是八尺左右。數以百計的這樣的門,都按《千字文》的順序一字一門地編著號。每號門內,是一條僅可容二人並肩通過的狹長小巷。那些有頂無門的小斗室,就一間接一間地排列在巷的一側,每巷總有上百間之多,這就是“號舍”——舉子們答捲和住宿的地方。

為著能夠隨時監視考場的情況,在露天通道當中,建有一座“明遠樓”。樓高三層,飛簷軒窗,氣象頗為雄偉。有了這座樓,再加上考場四角上的望樓,舉子們在考試期間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監考人員的眼睛,企圖作弊就不那麼容易了。 如果說,這還不夠保險的話,那麼考場周圍還另有防範的措施。首先是圍牆,它不是一道,而是兩道。內圍牆高一丈,外圍牆高一丈五尺,每一道的牆頭,都佈滿了帶尖刺的荊棘,它們把考場同外界嚴格地隔絕開來。其次,到了考試期間,還專門有差役兵丁在圍牆之間來往巡邏。這樣,即便有哪個作弊者鋌而走險,竟然翻越棘牆,也必定會落入巡邏兵丁之手。 貢院的前半部分,也就是考場部分的情形,大體就是這樣子。至於試卷的謄抄、批改、推薦乃至錄取,都在貢院的後半部分進行。那裡面還有許多院落館舍,戒備也更加森嚴。只靠著交卷的地點至公堂的東西兩柵欄同前半部分發生關係,應試舉子那是絕對禁止進入的。

鄉試的試期,照例從八月初九日開始。按規定,每個舉子必須考滿三場——初九日為第一場正場,十二日為第二場正場,十五日為第三場正場。每場考試,都是提前一天點名,並髮捲進場。所以,到了八月初八這一天,冒襄早上起來,梳洗完畢,就開始準備上考場去。 自從那一天夜裡史可法來訪,主動提出要替他向主考官說項疏通之後,冒襄對於這一次鄉試,就變得重視起來了。本來,在過去整整一年中,由於煩心的事太多,他一直脫不出身來認真準備。這一次雖然循例到南京來,卻多少抱著姑且碰一碰運氣的想法。但是,如今他的想法不同了。他不僅下決心全力應考,而且志在必得。這倒不在於史可法的推薦,勢必會有助於他的成功,而是史可法這一行動本身所體現出來的、對他異乎尋常的關懷和重視,促使他振作起來。

這位史大人,作為雄鎮淮揚、聲威素著的一位封疆大吏,向來是複社士子們推崇景仰的偶像。他早年家境清貧,曾受知於著名的東林黨領袖左光斗。入仕後,以清廉正直、幹練有為著稱。他推誠禦下,賞罰嚴明,能與部卒同甘共苦。每次出發作戰,都是將士們先食,他自己後食;將士們先穿,他自己後穿,頗有古賢將之風,在腐敗已極的明朝軍隊中,顯得十分難能可貴。他的軍隊,也因此具有較強的戰鬥力,曾多次挫敗農民軍的進攻,為明朝把守住江南富庶之區。同時,作為漕運總督,他還大力整頓,銳意改革,使積弊很深、混亂已極的南北漕運大見起色,保證了江南地區的錢糧能源源不絕地運往京師。這一切,都使史可法在朝野人士、特別是複社士子當中備受讚譽,被看作是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質和傑出的政治軍事才能的典範人物。如今,正是他,而不是別人對冒襄如此關懷和器重,為著使他能夠盡快獲得施展才幹、為國效力的機會,竟不惜冒著可能招致非議的風險,毅然採取非常的行動,這確實使冒襄受寵若驚;而當他深入體味對方這一行動所包含的殷切期待時,又止不住熱血沸騰、情懷激越。 “這些年來,國家的局面越來越壞,朝廷中那些當權的大老們確實不行了!大明中興的希望,如今已經落到了我們肩上!看來只有實行我們所主張的一套,才有可能把社稷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這些年,我們上去了一些人,但遠遠不夠,還需要上去更多,才能真正掌握大局。史世叔無疑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如此熱心地提挈我。既然如此,我也應挺身而出,當仁不讓!我為什麼只想著碰運氣?我冒襄豈是那等平庸之輩?不,我一定要中,一定能中!”

這樣下了決心之後,他就變得空前熱心起來,開始全力以赴地投入緊張的準備。他摒絕了一切交遊,也不再去弄詩詞歌賦,集中精力鑽研揣摩八股文的寫作。他把自己前幾次鄉試的試卷以及平日的習作又翻了出來,同那幾部最著名的八股文選集,像錢禧、楊廷樞選的《同文錄》、馬世奇選的《澹寧居集》、艾南英選的《明文定》,以及一些有名的程墨、房稿的選本仔細對照參詳,特別在如何題前盤旋、如何抉發題中神理、如何實力發揮等關鍵之處下工夫。這樣弄了將近一個月,自覺眼光和手筆都有了突飛猛進,與一個月前大不相同。他得意之餘,自負地想:“哼,除非是試官瞎了眼。否則,以我今日這種文字去應考,再不中便是沒有天理!史世叔要替我關說,自是一番好意。不過其實我文字火候已到,關說不關說,又是其次了!”

所以今天,他準備前往考場的時候,顯得十分從容鎮定,先換了衣服,又命冒成取出一頂新方巾來戴上;然後開始檢點進場行李,不外是銅銚、號頂、門簾、火爐、燭台、燭剪、枕褥之類;接著又察看了一下場食,看見三屜格考籃裡,上層是米鹽、醬醋、雞蛋等食料,中層是些精巧點心和補品,像月餅、蜜橙糕、蓮子、龍眼肉、人參之類,最下的一層放著筆墨、硯台、挖補刀、糨糊等,都已準備停當。他又坐下來吃了一盞茶,正要起身出門,臨時記起還應當照例蔔一卦,問個吉凶。於是先去重新盥了手,焚起一炷線香,然後把書案上一個小小的錦盒拿來,從裡面拈出五十根蓍草,先抽出一根,再把其餘的四十九根隨手分作兩部分,按四根一組來數數,數來數去,得了個“賁卦”。冒襄心想:“賁者,文明之像也。”心裡已有幾分喜歡。再細看卦象,只見內外兩爻,相對發動,似乎預兆著此去會一舉兩得。冒襄倒疑惑起來:這次考得再好,也只得一個舉人,莫非還能考回兩個舉人來不成?想來想去,始終有點摸不著頭腦。最後他想:“無論如何,總不是個凶兆。”於是放下心來,起身出門。

桃葉河房離貢院並不太遠,過了淮清橋,往南一拐就到了。這時,路上人員擁擠,都是趕赴考場的士子。有年輕英俊、步履矯捷的,也有老態龍鍾、鬚髮俱白的;有的穿得講究華美,有的則衣衫破敝;有的空手而行,自有健僕替他扛箱提籠,有的自己攜帶行李,累得彎腰曲背、滿頭大汗。臉上的神氣,也因人而異:那東張西望、表情緊張的,必定是初上舉場的生員;那心事重重、低頭走路的多半是久困場屋、累試不中的老秀才;至於那些從容鎮定、神態昂然的舉子,若不是自視甚高,以為穩操勝券,就是暗中打通了關節,已經勝利在握。冒襄就屬於最後一種。由於冒成照例跟在後面替他扛行李,所以他十分輕鬆自在地走著,臉上掛著微笑,時不時朝路旁那些擺賣闈墨文集、各式文具以及古玩字畫的攤子瞧上一眼。

當他快走到貢院的時候,背後忽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人影就“呼”的一聲,擦著他的肩膀衝了過去,要不是躲得快,就會被撞倒了。冒襄一瞧那高大的背影好熟悉,便揚聲招呼道: “朗三!” 那人停了一下,回過頭來,果然是梅朗中。只見他方巾歪了,頭髮蓬鬆著,跑得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當認出是冒襄時,他便氣急敗壞地揮了一下手:“哎,完啦,小弟要遲到……”說著,又領著僕人飛奔而去。 冒襄有點莫名其妙,但隨即就醒悟過來。前幾天,他上貢院看過貼出的告示,知道今年點名進場,頭一批是點的太平府的生員,冒襄所屬的揚州府排在最後。梅朗中那個縣屬於寧國府,記得也是比較靠前的,難怪他如此惶急。 “朗三這傢伙,總是這等冒冒失失!”冒襄皺著眉毛想,不由得微笑起來。

“老兄聽說了麼?今期鄉試,誰該中式,那頭十名的單子,都已在主考大人的夾袋裡了!”忽然,他聽見有人在身邊這樣說。 “啊,有這等事,那我們豈不是白考了麼?”另一個人吃驚地問。 “白考倒不全是白考。只這頭十名,閣下休去想它就是了。”頭一個人冷冷地說。 冒襄心中一動,回過頭去,發現說話的是一胖一瘦的兩個舉子。 “買一個舉人,”胖舉子眨著眼睛,“不知要多少銀子?可惜我沒門道,要不,拼著把那三間祖屋賣了,好歹也要撈他一個!” “賣祖屋?”瘦舉子鄙夷地說,“那濟什麼事!你想中舉,倒不如把臉皮磨厚點,跑到太倉州去,在那個什麼西張夫子大聖人張天如的靈前,恭恭敬敬叩上九個響頭,再給那些個什麼四配、十哲、十常侍、五狗之流的偽君子們響響地拍上一通馬屁,甜甜地叫上幾聲乾爸乾爹,求他們讓你加入復社,保管你不出三年,定能高中!”

“啊,莫非又是複社搗的鬼?” “哼!” “我找過他們,可是他們不要我。”胖舉子怔了半晌,垂頭喪氣地說。 “他們不要,我還不稀罕呢!什麼君子,狐群狗黨罷咧!別看他們現在挺神氣,總有一天……”瘦舉子話沒說完,忽然發現冒襄正有意無意地跟在後面,他就住了嘴,扯了胖舉子一把,兩人緊走幾步,在人叢中一混,轉眼就不見了。 聽了這番刺耳的議論,冒襄不覺暗暗吃驚。如今世風日下,科場腐敗,黑幕重重,早已怨聲載道,他是知道的。加上這種八股文章其實又考不出什麼真才實學,遂致許多賢能之士長期困於場屋,鬱鬱不得志。正是有感於此,復社同人才群集起來,試圖扭轉頹風,通過互相援引,使賢能之士得以揚眉吐氣,發揮才幹。經過整整十年的努力,總算陸續上去了一些人,但招致的非議和怨謗也著實不少。特別是那些社外的士子,更是疑神疑鬼,把復社看成是擾亂科場的魔頭災星,碰到什麼勞什子事情,總要往復社身上猜、往復社身上推。這樣一來,復社無形中反成了代人受過的眾矢之的。 “瞧吧,這才真叫一峰崛起,群山皆妒呢!”冒襄冷冷地想。同時,心裡油然升起了一股傲氣:“哼,不錯,我們復社的人就是要中,該中!你們越是不服氣,我越要中給你們瞧瞧!無非就是這些八股時文,我不信就弄不過你們!”這樣一想,他就抖擻精神,加快腳步,向貢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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