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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背信疑雲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3230 2018-03-19
正當史可法向冒襄談到馬士英的時候,在城南庫司坊石巢園的大廳內,阮大鋮和他的客人們都在心急火燎地等待馬士英的到來。 阮大鋮也是昨天才得到消息。雖然早在四個月前,也就是錢謙益為他開脫那件事失敗之後,阮大鋮眼見自己一場好夢化為泡影,無法可想,只好咬咬牙,當時就寫信給周延儒,請他設法先把馬士英弄上去再說。周延儒欠著阮大鋮一萬兩銀子的人情,自然難以推卻,何況馬士英不是逆案中人,事情好辦得多,所以爽快地答應了。不過,到底又拖了好幾個月,才算把這事辦成。昨天,當馬士英派了一名管事人來告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阮大鋮著實高興得手舞足蹈,心想:“哈哈,這回到底讓我鑽通了,只要老馬能上去,不愁他將來不拉我一把!”不過,這麼個大喜訊,馬士英竟不親自登門向自己報告,又使阮大鋮有點意外,也有點不滿。他問明來人,知道是軍情緊急,朝廷詔令即刻起程赴任,馬士英正忙得團團轉,實在無法分身,於是便點點頭,吩咐立即備轎,前往拜謁。誰知,當他興沖沖地趕到馬士英府上時,卻撲了個空——馬士英出門拜客去了。阮大鋮可就有點著惱。他也不管什麼禮貌不禮貌,當著馬府家人的面,就嘮嘮叨叨地數落起來,說什麼這可是件大事啦,馬士英本該先來找他啦,不來找他也應當在家裡等啦,他也是靠六十歲的人,讓他這樣來回撲空多不好啦;還有,他如今有許多頂頂要緊的話要向馬士英交代,現在找不到人,可怎麼辦啦,如此等等。馬府的人知道這鬍子老爹的脾氣,尤其知道他同大老爺的交情,所以只是一個勁兒地應著,並不回嘴。阮大鋮發了一通牢騷,到底等馬士英不著,只好又回來了。到家之後,他越想越不甘心,又生出個辦法:命管家阮慶寫下六七份請柬,分送給平日氣味最相投、來往最密切的幾個好友——中山王府的二公子徐青君、南昌建安王府鎮國中尉朱統、罷職漕運總督田仰、前江寧知縣楊文驄,以及一位姓王的總兵官,請他們前來飲宴。另外又寫了一份給馬士英,就用以上幾個人、再加上他阮大鋮的名義通知對方,說定於第二天,也就是今晚,在石巢園擺酒,給他餞行,請馬士英務必賞光。請柬送出去之後,阮大鋮心想:“看你馬瑤草來不來?你若是乖乖兒前來便罷,若還推三阻四,我老阮可跟你沒個完!”結果,這一次馬士英答復得倒爽快,說他一定前來。阮大鋮聽了,這才稍稍消了一點氣,同時,也就想好了一大通到時要對馬士英說的話,其中包括一系列的要求和約定,準備都要在酒筵上提出來,並且當場取得對方的許諾和保證。鑑於馬士英自昨日以來,這幾下子的表現頗不漂亮,阮大鋮已經警惕起來,覺得對他的這位“債戶”不能放鬆,而要抓得很緊很緊。

現在,客人們早已到齊,最初那一陣子快活、熱烈的寒暄和交談也已經結束。大家默默地喝著茶,圍著從舊院請來侑酒的兩位秦淮名妓——馬婉容和王小大,聽她們輪流著唱小曲兒,也聽得有點膩煩了。廚房的管事好幾次出來打聽什麼時候才開席,可是,馬士英仍舊不見踪影。 “哎,圓老,怎麼回事?瑤老到底還來不來啊?”徐青君終於打了一個呵欠,問。他顯然已經不耐煩了。 “哼,你問我,我又問誰去?請柬是昨夜送去的,今天一早又派人去問過他,都說要來,來!誰知道!”由於長久地扭轉腦袋,眼巴巴地看著門外,阮大鋮覺得脖子累得好酸。聽了這話,他就回過頭來,沒有好氣地回答。 “既是瑤老說過要來,那麼他一定會來的,諸位不必擔心!”有人很有把握地說。那是馬士英的遠房親戚田仰,他身材矮小,肩膀很窄,瘦削衰老的臉上,卻奇怪地長著兩道漆黑的、年輕的眉毛。

“可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呀!”徐青君不高興地說。 “只怕,叫什麼事情臨時絆住了吧?”體格健壯、臉孔卻很瘦的王總兵小心地說,“眼下軍情很緊,聽說獻賊已經……” “哼,事情再多,也該來了!”坐在對面的楊文驄打斷他的話。 楊文驄是馬士英的妹夫,同田仰也算是親戚。他有四十五六歲的樣子,衣服穿得很華麗;小眼睛,細鼻子,淡眉毛,配著一張胖胖的圓臉,脾氣一向挺溫和。可是不知為什麼,現在他卻有點憤憤然:“昨兒我巴巴地上門訪了他兩回,今兒一早訪了他一回,都沒見著——哪裡就有這麼多事了?今晚我們大家都在這裡等他,他又不是不知道!” “龍友兄,你說這話,可就太不體諒瑤老了!”田仰不以為然地微笑著。顯然,同樣作為親戚,他所選擇的立場同楊文驄恰恰相反,他決心充當馬士英的堅定維護者,並且認為這樣做是聰明的,“瑤老新膺重任,百事紛拿。他為人又最是認真嚴謹,事事都講究親力親為,一時忙開了,對我們這些老友照應不到,也是有的。兄又何必耿耿於懷,責備於他?”

“我不是說我們!”楊文驄吵架似的說。由於被對方隱藏著圈套的話所激怒,他的圓臉漲得通紅,“我是說圓老!他們二人的交情誰不知道?再者,這次他馬瑤草東山再起,還不是全靠圓老幫的大忙!光衝著這情分,他就該哪兒不去,頭一個先得來拜謝圓老!也用不著我們白白候上這大半晚,還不知道他來不來呢!” “哈哈,不錯!”正渾身散了架似的歪在椅子上、轉動著一雙小眼睛瞧著大家爭論的朱統,突然蹦起來,“八成是馬老頭兒烏紗帽兒一戴,就把我們這夥老朋友給忘啦!”他喜氣洋洋地叫,揮動著長長的胳臂。朱統是明朝的宗室,本來封在江西,不久前為著躲“流寇”,搬到南京來住,他看中了石巢園有得吃,有得玩,主人又格外熱情大方,便一頭鑽了進來,很快同阮大鋮等人打得火熱。若論長相,他那高高凸出的前額,以及相應地向前鉤著的下巴頦,同老皇帝朱元璋還真有幾分相似,說明他確實是一顆“龍種”。現在,他大步走到阮大鋮跟前。

“我們同他交情淺,沒說的。可是你呢?圓老,你不是常說,你同老馬是二十年的過命交情麼!怎麼今天也叫他給甩啦!咦?啊!”他嘲弄地問,顯得興高采烈,隨後就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那樣厲害,以至到後來不得不雙手摀著肚子,倒在椅子上打滾,惹得周圍的人不由得露出茫然的微笑。 阮大鋮沒有作聲,可是他的臉色卻分明變了。一種混雜著懷疑和怨恨的灰白色從他那張滾圓的胖臉上呈現出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也頓時失去了光彩。 “馬瑤草不會棄我,不會!”他喃喃地說。 “不會?”朱統一翻身又站了起來,他顯然還沒有盡興,“那麼,你就等著吧!看老馬今晚還來不來!別瞧他昨兒還糖豆兒似的黏著你,可今天不同嘍,人家又上去嘍!你對他還有什麼用!不錯,是你幫的大忙,可那又怎樣呢?如今是他在上頭你在下頭,他願不願意幫回你,還不知道哩!再說你的事連周老頭兒都幫不了,還能指望他馬瑤草有辦法?沒準兒,還把你看成累贅咧!哈哈,這回呀,你老就認栽吧!”

“大恩不報,自古已然!”許久沒有說話的徐青君忽然冒出一句,又打了一個呵欠,並且做出打算起身告辭的樣子了。 阮大鋮慢慢地抬起頭,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彷彿問:會這樣嗎?真會這樣嗎?然而,大家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卻猛然一躍而起。 “不,不會的!不會!你們說,不會!是不是,說啊!”他厲聲追問,惡狠狠地環顧著。大家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慌了,都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下。 就在這時,像是回答他似的,大堂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門公引著一名家僕打扮的人一步跨了進來。那人環顧了一下,認出阮大鋮之後,就走過來,跪下禀告說: “小人馬六兒,是撫台馬大人的長班。奉我家老爺之命,來見阮老爺——我家老爺說,承阮老爺和諸位老爺盛情相邀,本擬前來領教,唯是軍務緊迫,即刻便要登程,實在無法停留。特命小人前來轉知列位老爺,並致歉意!”

大家聽了,頓時面面相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楊文驄定了定神,勉強問道: “嗯,可有瑤老手啟?” “回大人,我家老爺說行色匆匆,就不寫信了,讓小人口頭轉達。” “那麼——瑤老可尚有其他話說?” “回大人,沒有了。” 楊文驄同其餘的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看見大家都不作聲,他就朝馬六兒擺擺手說:“嗯,知道了,你回去多多拜上馬大人,就說我們這些知交好友恭祝他此行一帆風順,馬到功成。我們在此靜候他的破賊捷報!” 馬六兒叩了頭,退出去了。楊文驄這才轉過身來,卻看見阮大鋮失魂落魄地呆在椅子上,不動,也不說話。他沉吟了一下,打算走前去勸慰幾句,到底遲了一步,阮大鋮忽然狠狠地一扯鬍子,用力跺著腳,嗚嗚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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