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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貴人援手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2716 2018-03-19
“史大人夤夜到訪,不知有何要緊之事?他不是在揚州任上嗎,怎麼到了南京?又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冒襄疑惑地想。這時,他已經把客人迎進河房的堂上,行過禮,分賓主坐了下來。 “弟因漕務來南都,已有七八日,明兒一早,便要回揚州去。適才在熊壇老府上,得知兄台已到了南京,特來拜候!”客人似乎猜出了他心中的疑問,一坐下,就微笑著解釋說。 “啊!”冒襄連忙站起來,拱著手說,“老公祖言重了,晚生如何擔當得起!” “哎,坐下,坐下!你我之間,不必多禮!”史可法擺擺手。可是,等冒襄重新坐下之後,他卻放下手中的茶杯,自己站了起來。 在燈光下看,這位素以精明幹練著稱的現任漕運總督兼鳳陽、淮安、揚州巡撫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他面孔黧黑,舉止利索,有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據說他可以十天半月不睡覺地辦公,實在累了,就用手中的筆桿抵住眉心,閉上眼睛養一會兒神。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他今年才四十出頭,前額上的頭髮卻快掉光了,兩鬢也已經一片斑白。現在,他頭戴烏紗帽,身穿三品緋色圓領袍,袍背綴有一方顯示品位的孔雀圖案,束著一根金花腰帶,腳下粉底皂靴。

史可法在堂內來回踱著,好一陣子還不開口說話。冒襄的目光追隨著他,不知怎的,忽然有點不安。 “嗯,他會不會為著父親調職的事來責備我?”他想。隨即憶起去年冬天,有一次,他上揚州去見史可法,想請他幫忙疏通,結果碰了一鼻子灰的事。現在這事到底辦成了,他會怎麼看,會不會不高興?這樣一想,冒襄就神經緊張起來,脊背也開始微微冒汗。 果然,史可法停止了踱步,轉過身來。 “聽說,令尊大人已調往寶慶,是麼?”他問,語氣是嚴厲的。 冒襄驀地臉紅了,“是的。”他輕聲回答,避開了對方逼人的目光。 “這麼說,到底讓你辦成了!”史可法說,像是在冷笑,又像在嘆息。隨後,他又踱起步來。 冒襄越加不安了。他已經看準,這位史世叔今晚來意不善,自己難免要挨他一頓數落,弄不好,還會挨罵。一想到自己堂堂“復社四公子”之一,如今卻落得個被人責罵,而且似乎無法辯解的境地,他的自尊心就因痛苦而顫抖起來。 “哼,你要罵就罵吧!反正,我就是這樣!什麼名聲、地位,那些玩意兒,我早就膩煩了!”他自暴自棄地想,隨即挑戰似的抬起頭,一言不發地盯著客人。

這當兒,史可法已經重新坐回椅子上。他用兩根指頭,輕輕敲打著扶手,終於開口了。 “時至今日,此事也不必再說了!”他慢吞吞地說,“雖則學生仍未敢苟同,唯是忠孝兩全,自古為難,卻也未可深責。弟如今所望者,是仁兄於盡孝之後,從此一心一意施展高才,忠心謀國,戮力王室,拯民水火,庶幾不負男兒生於天地間之意!” 冒襄怔住了。本來,他正憋著一口氣,等候挨對方的痛責,沒想到史可法輕輕一句話,就把這件事放過了,而且對自己似乎仍然期望頗高。他不由得心頭一熱,衝口而出說:“晚生私意,也正是如此!”話剛出口,又覺得不夠謙謹,就閉口不說了。 史可法卻似乎並不介意。 “如此很好!”他點點頭說,停了停,又瞅著冒襄,微微一笑:“弟今晚匆匆而來,乃係有一事欲與我兄面商——”說著,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封書信,遞了過來。

冒襄連忙接過,只見封皮上還空著未寫,也沒有緘口。他疑疑惑惑地抽出信箋,展開一看,原來,是史可法寫給本期南京鄉試的主考官何瑞徵的一封信,大意是說:彼此京華一別,已多年不見,十分想念,聞得老朋友這次主試南都,十分高興,到時又可以把酒話舊了。接著,信中就向對方大力推薦冒襄,誇他年輕英俊,學富才高,是一個難得的棟樑之材,眼下國家多難,民生憂悴,正需要選拔像冒襄這樣的人才出來報效社稷,共扶危局。末了,史可法希望主考大人閱卷之時,對冒襄的捲子能加以留意,倘有一點可用,盡量予以提攜。 冒襄一邊讀信,心頭一邊怦怦直跳,渾身的血液也急劇地流動起來。待到把信讀完,他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他自然很明白,這封信的價值是多麼寶貴;而一向以剛毅廉直出名的史可法,肯主動地替他寫這樣一封信又是多麼地不容易!如果不是對自己確實特別的賞識,而且期望十分殷切,他根本不可能這樣做。此刻,在冒襄的心裡,半年前由於向對方請託父親的事遭到拒絕的餘怨,頓時煙消雲散了,代之而來的是滿腔的感激之情。他覺得心頭髮顫,淚水湧上了眼睛,只是用力咬住嘴唇,才勉強忍住了。

“以仁兄之卓犖高才,今科自能高中,原也無須弟多此一舉。”史可法一邊收回信件,一邊說,“只是弟為朝廷求賢心切,生怕考官閱卷不細,以致埋沒了仁兄的文章,使兄台為社稷效力之機又遲三年。是以不揣冒昧,出此下策,只怕我兄未免失笑了。今日特來奉商,仁兄倘以為可,此信不日便著人發出,如何?” 冒襄本來就感動萬分,聽了這番謙恭客氣的話,再也忍不住。他猛地站起來,踉蹌著走前幾步,拜倒在地,哽咽說: “晚生蒙老公祖俯賜栽植,沒齒難忘!” 史可法連忙把他扶起來。 “兄台何必如此!弟萬不敢當!”他說,“仁兄既然應允,蕪箋明日便可發出。”停了停,又嘆一口氣說:“國事蜩螗,已至於此!朝廷常嘆老成凋謝,無材可用,卻聽憑許多英俊之才埋沒草野,而不從速百計羅致振拔之。仍靠著三年一比,八股取士,從容矩步,不知禍之將至!到底這局面還容得幾個三年?這八股文章又能出得幾個濟艱之才?啊,老天,老天!你庇佑我大明天下三百年,如今到底意欲何為啊!”

冒襄本來打算再說上幾句感謝的話,可是見史可法說話時聲色俱厲,情緒變得異常激動,他悲憤地仰望著堂外的沉沉夜空,眼睛裡閃動著晶瑩的淚光——顯然不是客套的時候,冒襄只得屏住氣不作聲。而且,漸漸他的情緒也受到了對方的感染。 “是啊,國事壞到了這種地步,恐怕已非少數人之力所能挽救。那麼,即使這一次我考中了,又能得意多久呢?萬一不幸亡國,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這樣一想,冒襄就不禁呆住了,雖然隨後他又安慰自己:“嗯,只怕還不至於此,還有一絲希望……”可是,剛才那份興奮的心情卻消失了。 這當兒,史可法已經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啊哈!”他朝冒襄轉過臉來,微微一笑,“時候已經不早,此事就這樣辦了。願兄台善自珍重!”說著,就站了起來。

“啊,老公祖這就要走?” 史可法點點頭:“自我師敗於峽山後,獻賊有進窺江南之意,眼下沿江防務甚急。鳳陽總督高公、安慶巡撫鄭公已被朝廷撤職逮問。鳳督一職,由馬瑤草代任。詔令是昨天到的,適才弟已看了邸報。” “什麼?馬瑤草起用了?”冒襄吃了一驚。 史可法瞧了瞧冒襄,似乎對於他的反應感到奇怪。 “馬瑤草雖然同阮圓海私交頗厚,”史可法沉默了一下之後,說,“但此人並非閹黨,心術人品尚稱端直,而且素有知兵之名。這次朝廷起用他,以弟之見,可謂得人。” 冒襄本想提醒史可法,對馬士英須得提防著點。可是聽史可法言下之意,對馬士英似乎頗為推重。他摸不透史、馬二人的關係到底如何,覺得不便貿然進言,便只好拱著手,唯唯應著,不再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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