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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考場百態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4967 2018-03-19
“哎,辟疆,你可來了!累得我滿場子地好找!” 冒襄剛剛走進貢院的轅門,余懷就興沖沖地迎上來。 “哦,什麼事?”冒襄邊問,邊打量著四周。他發現,尚未進場的舉子還很不少,柵欄內外,依舊擠得滿滿的,少說也有二三千人,再加上他們的僕從,人數就更多了。一部分舉子正擁擠在貢院的大門前聽候點名,其餘的則東一堆西一群地隨意站著。有的正起勁地交談,有的則抱著書本,還在那裡臨陣磨槍。各種形狀、各種顏色的考籃和行李丟得滿場子都是,耳畔迴響著一片接連不斷的、嗡嗡的說話聲響。 “嗯,什麼事?”冒襄把目光收回來,瞧著余懷,又問了一句。 余懷卻不立即回答,他拉著冒襄離開人來人往的轅門,才神秘地低聲說:“告訴兄,兄可不要心慌喲!——嗯?”

“到底什麼事?” “兄不妨猜猜——有一個人來了。” “誰?” 余懷擠眉弄眼地:“你不妨猜猜嘛!” “我沒工夫猜!” “那——”余懷無可奈何了,他瞅著冒襄,猶疑了一下,“好,告訴你吧,董雙成——的仙駕到啦!” 冒襄吃了一驚:“什麼?小宛她來了?” “瞧嘛,我不是叫你不要慌……” “誰叫她來的?她在哪兒?我怎麼不知道?” “你當然不會知道,人家對老兄可是體貼得很,怕擾亂你首場文思,一直留在三山門外的船上,沒有進城哩!” “那,你怎麼知道?” “自然是有人告知我囉!咦,辟疆,那天在金山下的船上,你不是當著大家的面說得好好的,要到姑蘇去接她來南京就試,怎麼到時又不去了!嗯,這可不大好哇!哈哈!”余懷嬉皮笑臉地說。

“這你不用管!”冒襄一揮手,煩惱地走開去,忽然又走回來,“你可知道,她來做什麼?” “來做什麼?問得出奇!自然是要同老兄配洞房花燭耍子來啦!”余懷攤開雙手,依舊笑嘻嘻地說,隨即又搖頭晃腦地吟誦起來,“哎,'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如此快事,真是幾生修得!辟疆兄,小弟這廂恭喜了!”說著,他拱手當胸,深深地作下揖去。 冒襄面孔一紅:“休要胡說!” “什麼?胡說?”余懷驚訝地說,“這消息可是千真萬確。我好心好意來告訴兄,你不謝我倒也罷了,還……”說到這裡,像突然想起什麼,他回頭瞧了瞧轅門旁那桿號旗,立刻叫起來,“不好,點到我們了!”說著,他就慌裡慌張地丟下冒襄,一溜煙地跑了。

“這麼說,她到底追到南京來了!我本來就擔心她會這樣,果不其然!現在該怎麼辦?怎麼辦?”當只剩下冒襄一個人時,他煩躁不安地想,並且背著手,徘徊起來。 說實在的,他沒有依約到蘇州去接董小宛,是有他的考慮的。雖然幾個月前,在鎮江金山腳下,他被董小宛苦苦纏著不放,再加上方以智、余懷等一班社友幫著起哄,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勉強同意考慮娶董小宛,但是內心深處,卻並不當真就這樣定了。他回到如皋家中之後,冷靜一想,就更加覺得彆扭。在他看來,董小宛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陳圓圓。儀容、風度姑且不論,光拿性格脾氣來說,董小宛就遠遠缺乏陳圓圓那種魅力。陳圓圓,即使他們已經有了迎娶之約之後,冒襄仍然常常有一種擔心,生怕她會突然改變了主意,棄他而去。雖然,正因為這緣故,他常常故意地冷淡她,但骨子裡卻在於更緊地維繫住她!可是對董小宛,他卻全然沒有這種感覺。她太馴順、太死心塌地了!誠然,她很愛慕他,這點是無可懷疑的。可是她太笨拙了,笨拙得令人膩味……如果說,陳圓圓像一匹美麗的、不羈的小馬的話,那麼董小宛就像一隻羔羊。羔羊隻會使人可憐,而美麗不羈的馬卻會挑動人征服她駕馭她的慾望。 “我失去了圓圓,也不能娶小宛。我不能讓人家笑話我無能!”於是冒襄便決定違背成約,不到蘇州去接董小宛。因為他想到鄉試期間,四面八方的社友都會聚集到南京來,如果董小宛在場,他們難免又會一窩蜂地起哄,把自己鬧得更加無法下台……

“可是真糟糕,她竟然自己跑來了!哎,真是豈有此理!”冒襄又生氣,又著急地想。不過,也只一會兒,他就不能再想下去了。因為一群同縣的舉子發現了他,都紛紛圍上來向他招呼、問候,冒襄只好暫時把心事放下,同大家周旋起來。 一直到傍晚,才輪到點揚州府的舉子進場。大家穿著又寬又大的白布直裰,在八月的酷暑驕陽下足足候了三個時辰,雖然打著傘,也已經一個個汗流浹背、頭昏腦漲、疲憊不堪。誰都懶得再說話,只一個勁兒地叨唸著快點進場。 自從冒襄來到之後,考場內已經發生了幾起不大不小的事件。一件是貢院二門內搜檢時,查出了兩名夾帶作弊的舉子。其中一個事先請人寫好了幾百篇文章,各種題目都有,然後用蠅頭小楷寫在極薄的金箔紙上,卷折成很小的紙頭,有的塞在筆管裡,有的藏在鏤空的硯台底下,顯然打算到時拿出來照抄;另一個更巧妙,把事先準備好的文章用藥汁寫在青布衣襖上,外面抹上一層青泥,只要把泥一擦掉,字跡就立即顯現出來。這兩人的手段都不可謂不高,不知怎地,竟然給發現了,結果被剝掉衣帽,戴枷示眾。這一下,可把場外的舉子轟動了。那些身上不干淨的害怕起來,登時就散掉了一二百人。第二件是天氣太熱,有五六個舉子支持不住,當場中暑昏迷,被考場的軍役抬出去救治了。還有一件,是不知哪來的一個狂士,喝得醉醺醺,跑進轅門來搗亂,又嚷又叫,還念著一支曲文:

他一邊唸,一邊嘻嘻地笑,羞得那班舉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後,大家心頭火起,一擁而上,把他逮住,交給巡綽官拘押起來…… 現在,冒襄終於聽見站立在東門的提調官點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答應一聲,回頭從冒成手裡接過考籃和鋪卷,走進如皋縣的行列裡,直到點齊後,才在手執高腳點名牌的縣差引導下,登上台階,走進大門。這時,天已昏黑,大門內的院子兩邊,堆起了兩垛蘆柴,熊熊的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冒襄放下行李,同其他舉子一樣,照例解開衣服,脫下鞋襪,用手提著,然後到二門的柵欄領取試卷。 “嗯,剛才搜出了兩個身藏夾帶的,這一回只怕連累我們都得受罪了。”他一邊想,一邊走進二門。果然發現裡面的氣氛不同往常,四個搜檢官每人負責一個角落,正虎視眈眈地坐在椅子上。一見冒襄走進,就有兩個衙役過來,將他解衣剝褲,翻籠倒篋地大搜特蒐,不但文俱全都經過敲打查驗,夾被夾衣要拆開,就連糕餅餑餑也用刀切開來瞧一瞧。冒襄給折騰得滿肚子火,但又不能發作,好不容易檢畢放行,走進龍門。他看看試卷上的座位編號,正巧,就編在“地”字第一號。他知道那是龍門東側第一個門,又名“東龍腮”的,也就不去看牆上所懸的“席舍圖”,徑直出了龍門,向右一拐,進了“地”字號門,在第一間號舍安頓下來。

原來這號舍寬才三尺,深也只有四尺,每個舉子住一間。為了便於監視,故意建成有頂無門,也沒有窗戶,只有一個放油燈的小壁龕,兩邊牆上各有兩行突出的磚托。至於桌子和床,其實只是兩塊可以合併的木板。要答卷時,把兩板分開,在上下兩層磚托上各放一塊,就成了桌子和椅子。睡覺時,兩塊並排放在下面那兩道磚托上,就成了床。因為地方很狹小,舉子只好曲膝而臥,加上沒有門,只能臨時掛一張油簾,碰上刮風下雨,景況就十分狼狽了。就算不下雨,像現在這樣炎天酷暑,也簡直同坐在蒸籠裡差不多。不過冒襄已經顧不上這些。他知道馬上就要鳴炮封門,留給他作準備的時間已經不多。他趕緊到過道裡向“號軍”——一個負責料理舉子起居飲食的老兵討了一點水,泡起一杯茶,狼吞虎咽地塞了兩件點心,就動手磨墨。這時候,號柵已經關上,四下里變得靜悄悄的,再也看不見有舉子在走動,就連監考人員那威嚴的咳嗽聲和腳步聲也暫時聽不見了,整個考場呈現出一派嚴肅的、不安的氣氛,就像是一個馬上就要展開生死搏殺的戰場。不過,冒襄卻相當鎮定,他依舊動作輕快地磨著墨。已經是第四次參加鄉試,對於這種氣氛,他可以說是相當熟悉。誠然,前三次都是鎩羽而歸,但這一次畢竟不同,他經過近一個月的苦心鑽研,自覺對於八股文的寫作,已經取得了飛躍突破,眼界和手筆,都遠非昔日可比。何況史可法又事先替他通了關節。除非老天爺故意搗蛋,否則斷無不中之理。事實上,老天爺看來也是肯幫忙的,他不是已經在卦象裡顯示吉光了麼……

“轟!轟!轟!”封門的號砲響了起來。冒襄的思緒跳動了一下,斷了。他本能地把墨條放下,向外張望了一下,坐正身子,等候分發試題。可是,那輕快的思緒,仍然在他腦子裡躍動。 “……如果這一次中了的話,那麼明年就該到北京去參加會試。哼,我倒不怕會試!雖說會試中式要比鄉試難得多,但好就好在考官的學識眼光也會高得多,相信他們更能識得我的文章!……若是會試、殿試也都中了,最好能爭取進翰林院,像方密之那樣,當個編修之類,干好了,就有機會入閣當值,參與機務,將來路子就會順當得多。要不然,給外放到窮鄉僻壤去,當個勞什子縣太爺,那就毫無意思了!對,到時我一定要設法入翰林院!……”這樣暗自決定了之後,他就開始想像自己一旦躋身於權力中心,將如何施展才幹,取得皇上的信賴,然後大力整頓朝政,毫不留情地撤換那些昏庸無能之輩,把與自己志同道合的一批人提拔起來,安插到各個重要部門。然後通過他們,堅決貫徹自己的一套政治主張。這樣,不出數年,就一定能把國家的局面徹底改變過來。到那時,流寇蕩平,建虜掃滅,大明中興,自己也將作為一代名臣而流芳青史……冒襄就這樣沉浸在雄心勃勃的懸想裡,臉上帶著微笑。他想得那樣興奮,那樣入迷,以至巡綽官把試題發到他手中時,都差點兒沒反應過來。

試題一共二十三道,其中《四書》出三題,《五經》每經出四題。按照規定,除了《四書》那三題必須全做之外,《五經》的二十題,舉子只需做自己所報考的那一經的四題便可。每題一文,合成“七藝”之數。要在不到兩天的時間內做成七篇文章,而且要做得好,還要工楷謄正,實在是一樁極緊張極辛苦的差事,常常有不少舉子無法終篇,或者因緊張過度而當場昏厥。 所以冒襄不敢再胡思亂想,他拿著題紙,首先很快地瀏覽了一遍。他知道,由於《四書》《五經》這幾部古書的篇幅不多,字數有限,一般地抽取其中的句子來做題目,時間一長,就難免重複。所以如今的試官都是想方設法地變花樣,或在每章每節內擇取數句,或者把一章分成幾節,或者從一節中截取一句,或者把幾章幾節連在一起,這樣來出題目,使人無從預測。不過,舉子也有相應的對付辦法,那就是把習作的數量成倍地加大,把那幾部經典割裂又割裂、拼湊又拼湊,預先做它幾十題,乃至上百題文章,記牢、背熟。這樣,往往總有那麼一兩題,甚或三四題給碰中。為了應付這次考試,冒襄事先也準備了一批文章。現在,他希望能在這二十三道試題裡,發現有他做過的題目……然而,沒有。甚至連最易碰巧的《五經》題目,也全是他未曾做過的。看來,他想的題太偏、太巧,而這一次,主考官卻彷彿有意同舉子們捉迷藏,出的題目偏偏全是比較普通的。

終於,冒襄呆住了。固然,他不至於因此就做不出文章來,但事先經過精心準備、反复推敲的那一批得意之作,如今竟連一篇都用不上。也就是說,七篇文章全都得重新構思、寫作、修改、謄正。這樣一來,能否真正充分發揮出自己的本事,可就有點難說了。 “哦,我何以沒想到這一層?何以一個勁兒去鑽那些怪題、僻題?我本該想到,出了那些年的怪題、僻題之後,也許會倒過來一下,可是我竟失算了!”他懊悔地想,又看了一遍試題,不知是著急還是心慌,他忽然覺得:這些題目無疑都很平常,唯其如此,要翻出新意、顯出本領,卻又非常之難。這一次,他似乎注定是無法把它寫好的了…… “嘿,我還滿心想奪它個頭名,誰知還沒下筆就先栽了個跟頭!這一個月來,我沒日沒夜,把心血全泡在這上面,若還只考得個四五十名以後,那還有什麼意思?還有什麼意思!”他在心裡惱火地叫,一陣煩躁,猛地抬起頭。就在這時,他看見一雙眼睛。這是一雙年老的、混濁的、醜陋的眼睛。它在一動不動地、懷疑地瞅著自己。冒襄不由得一驚!

瞅著冒襄的是個年老的號軍。他之所以這樣,大約是冒襄的舉止神情引起了他的注意。老號軍發現冒襄也在看他,就收回了目光,抬起頭,向遙遠而神秘的子夜星空望了一眼,走開去了。 “啊,他為什麼這樣?這是什麼意思?”冒襄想,不由自主地把視線投向天幕。驀地,他腦際靈光一閃,彷彿聽見一個聲音在說:“天意!一切自有天意,你又何須自尋煩惱?”這聲音是如此威嚴,如此仁慈。冒襄的心情忽然變得平靜了。在他的眼前,彷彿呈現出一股無比偉大的、支配一切的、無法抗拒的力量,而人世間萬事萬物的生滅、興衰、因果都早已由它作出了最合理最嚴格的安排,一個塵世的人,是無法加以窺度的。那麼,又怎知這種安排就一定對自己不利呢…… 他不再煩躁,輕輕拈起筆,飽蘸了墨,伏下身去,開始在試卷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書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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