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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京師見聞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4608 2018-03-19
六月初旬,黃宗羲和方以智一行,終於抵達北京,並在宣武門外的方以智居第住了下來。 還在抵京的前一天夜裡,黃宗羲就病倒了。先是發熱,然後開始打寒戰,已是初伏天氣,蓋上三層棉被,他仍然冷得抖個不住。好容易寒戰停止了,而體溫卻急劇上升,熱得嚇人,面孔燒得通紅,一個勁兒地嚷頭痛,接著又嘔吐起來。黃安一瞧這情形,知道主人的瘧疾又犯了。當時已是半夜,黃安不好去驚動方以智,而且估計叫醒他也沒有什麼用,只好自己小心服侍著。挨到天明,黃宗羲的熱也退了,頭也不疼了,只是全身感到極度疲倦。這時,方以智也起來了,聽說這事,便連忙走過來探視。他先問了病情,接著又讓黃宗羲捋起袖子來診脈。也不知他是從哪兒學來的一套,診脈時那三根手指頭不是搭在病人的手腕上,而是按在手肘彎上。只見他眯縫著眼睛診了一會兒,滿有把握地說:“不礙事,這病須得隔日方再复發,明兒到了京里,我就有辦法了!”進入北直隸地面之後,他們已經改乘了一輛大騾車,見黃宗羲這樣子,方以智便吩咐另雇了一輛小點的,鋪上褥子,讓黃宗羲睡在裡面,一直趕進北京來。

現在,黃宗羲就躺在方以智寓宅的客房內。時近正午,四下里靜悄悄的。方以智因為要上翰林院去報到銷假,一清早就出門了。黃安正在院子裡給他煎藥。那藥是方以智臨出門時親自送過來的,據說來歷頗不尋常,是幾年前一位法力高深的茅山術士送的。方以智一直珍藏著,不肯輕易示人,因為是黃宗羲,他才慨然轉贈,還說一經服下,必奏奇效。黃宗羲正苦於這瘧疾幾年來不斷延醫診治,總是斷不了根,見方以智說得鄭重,自是喜歡,當即命黃安拿去煎煮。又因為方以智說,這藥熬的時間愈長,功效愈高,所以黃安直到這會兒還在院子裡忙著。 黃宗羲急於盡快把病治好,眼下還有另一個緣故。他這次千里迢迢地到北京來就試,目的在於親眼瞧一瞧朝廷的情形,估量一下國家的局勢到底發展到什麼地步,以便把他的那份上書作進一步的充實修改,並在適當的時候呈遞上去。所以他希望能盡快到外面去走一走,瞧一瞧,走訪一些前輩和朋友,打聽些最新的消息。可是這病一犯,他至少有一二十天別指望出得了門。這怎不教黃宗羲又是著急,又是氣惱!

誠然,在快到北京的路上,他從來往官員的口中,已經陸陸續續聽到不少消息。例如河南的開封自從四月被李自成再度圍攻以來,形勢日見危急,朝廷已將侯方域的父親——前兵部右侍郎侯恂釋放出獄,任命他為督師,率左良玉軍火速馳援;又說張獻忠的農民軍已經攻克廬州,知府鄭履祥被殺,兵鋒所向,無為、廬江岌岌可危;還有,像皇上最寵愛的田貴妃病勢日見沉重,可能不久人世啦,朝廷近日有令嚴厲禁毀煽惑犯上作亂的妖書啦,以及一些官員的任免等等。不過,其中最使黃宗羲震動的消息,卻是朝廷已經查明:洪承疇自松山陷落之後,其實並未戰死,也沒有就義殉國,而是被俘後苟且偷生,竟然投降了東虜,如今在敵國很受禮遇。告知他這個消息的人還談到,前些日子盛傳洪承疇殉難時,皇上一度震悼異常,曾下旨隆重設祭,打算為他建祠立碑。欽天監還擇定五月十一日上午巳時三刻由皇上親臨東郊致祭,文武百官一起陪祭。幸而及時查明了真相,才把一切停止下來。雖然皇上天心仁厚,對洪氏的家屬未予追究,但如今北京城裡的官民百姓,已是無人不對洪承疇恨之入骨,罵聲載道……這消息來得如此突然,猶如當頭一棒,把黃宗羲打蒙了,彷彿心裡有什麼寶貴的東西被人一下子拿掉了似的,只剩下一片空虛和茫然。而當這種感覺,同受到錢謙益欺騙的舊創傷重疊在一起時,黃宗羲的憤怒就因為失望、痛苦而變得不可抑制。 “啊,為什麼他們都是這般的虛偽、懦怯,而又無恥善變?這些身負重望的袞袞諸公們!”他向方以智激烈地喊叫,“為什麼他們要騙人?一次又一次地騙?啊,為什麼?為什麼!”自此以後,一連幾天,他都變得很少說話,更沒有半點笑容,一天到晚只是默默地坐在車子裡趕路,弄得方以智莫名其妙,問了幾次,都問不出緣故,只好由他去了。

不過,黃宗羲最初那一兩天的沉默,如果說是由於憤怒和痛苦的話,那麼,當情緒漸漸變得平靜之後,他就陷入了對事情的深入思考之中。他想得很多,很雜。他竭力想弄清像錢謙益和洪承疇這樣被人們寄予厚望的人物,何以到頭來竟會置青史上的榮辱毀譽於不顧,做出這等厚顏無恥的事情來?難道僅僅是由於一個是迷戀烏紗,一個是貪生怕死?黃宗羲覺得,倘若是一個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業有著堅強信念的人,富貴榮華和身家性命往往不是最重要的,特別是到了像錢洪二人這樣的年紀、經歷和地位的人,他們考慮得更多的,應當是身後的名聲、歷史的評價。除非,他們對於自身所從事和維護的事業已經完全喪失了信心! “啊,難道在他們看來,東林的事業、大明的江山都已經變得如此的沒有希望,以至根本不值得留戀、顧惜了嗎?”這個念頭在黃宗羲的心中一閃,彷彿長期以來,他艱難而堅定地扛著的那個沉重的、巨大的、無形的包袱碰上了刀刃,突然裂開,原來里面裝的並非什麼奇珍異寶,而是一堆毫無價值、誰也不要的破爛!黃宗羲被這意外的發現駭呆了。

“啊,不,不是這樣!這是荒謬的,可恥的,事情不致如此。等到了京里,就會弄清一切了!”他對自己說,盡快趕到北京的心情愈加迫切了。如今,倒是來到了,可是…… 一股甜不甜、辣不辣的氣味從窗上透進來,鑽進了鼻孔。 “嗯,那是什麼?是醃菜?是煮豆子?哦,對了,是藥,是黃安在煎藥!”黃宗羲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稍稍抬起身子,鼓起勁,朝院子裡叫: “黃安!” 黃安答應著奔了進來。 “快,我要吃藥!” “回大爺,還未好呢,方大人吩咐……” “少囉唆,快拿來!”黃宗羲不耐煩地一揮手,由於乏力,又躺下了。 黃安瞧瞧主人,猶猶豫豫地應了聲:“是!”走出去了,一會兒,把一碗藥端了進來,嘟嘟囔囔地說,“方大人說,這藥須得煎上三個時辰,如今才煎了兩個時辰,怕還不成……”

黃宗羲不理他,重新支起身子,接過藥嚐了嘗。藥倒不苦,可是很燙口,只好暫時先放下。他正想重新躺回去,忽然院子裡響起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接著一個聲音在叫: “太衝,太衝,你在這兒嗎?” 黃宗羲一怔,還沒分辨出是誰,就見簾子掀起,三個儒生走進來。頭里的一個,中等個兒,一張白淨的長圓臉,眉毛鬍子很黑,一雙眸子閃閃發光。這是黃宗羲的好朋友陸符。跟在後面的是黃崇簡,黝黑的圓臉,粗硬的絡腮鬍子,使他看上去不像一個文人,但從容不迫的舉止,加上善良的細長眼睛,卻足以改變他最初給人的印象。第三個是位清秀文弱的青年儒生,名叫馮道濟。 “啊呀,原來是你們!”喜出望外的黃宗羲大叫一聲,連忙掙紮起來,要下床同他們相見,卻被陸符搶先一步,把他按住了。

“太衝,你身子欠安,不必起來,不必起來!”他說。 “那你們、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兒?”黃宗羲在床上拱著手,結結巴巴地問,一邊熱切地瞅著這幾位不速之客。 “自然是方密之!適才在魏家胡同吳駿公家裡碰見他,說你在這兒,我們馬上就趕來了。”陸符行著禮,高興地說,“怎麼,你這病——不礙事吧?” 黃宗羲搖搖頭:“不礙事,老毛病了——哎,快坐下啊!”等客人們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問,“眼下京里的情形怎樣?朝廷有何新聞,快說給我聽聽!” 陸符同其他兩位交換了一個微笑的眼色,好像說:“你們瞧,我沒估錯吧,太衝就是這麼性急!”這當兒,黃安已經奉上茶來,陸符接過,揭開蓋子,在杯沿上輕輕掠著杯裡的水沫,思索了一下,說:“怎麼說呢?眼下好像還算平靜,自松山、錦州失陷後,東虜除了把松山、塔山、杏山三城平毀外,尚未聞有其他動靜。至於流賊方面,據塘報說,馳援開封的我軍丁啟睿、楊文岳和左良玉等部,共二十萬人馬已經到了朱仙鎮,準備合擊李自成;侯司徒亦已離京南下,前往督師……”

“洪亨九——當真降了東虜?”黃宗羲皺著眉毛,打斷對方的話問。 “哦,這事已無可疑。據細作報回的消息,他不止投降,而且已經剃髮改服,公然周旋於虜酋筵宴之上了!” 黃宗羲瞪大眼睛,只覺得一股厭惡、憤怒的情緒從心中噴湧出來,在身體內到處奔突衝擊,卻找不到宣洩的通道。終於,他一掌擊在床上,叫道: “無恥!” 停了停,他又沉著嗓子問:“那麼,洪逆在京的家眷,可處置了麼?” “這個麼,皇上寬仁,對其家眷卻未予追究。” “不施懲處,何能以儆效尤!” “聽說,”坐在旁邊一直未曾說話的那位名叫馮道濟的年輕儒生插嘴說,“皇上之所以不辦洪氏家眷,用意甚深,實欲藉此羈縻洪亨九之心,使他知恩感戴,學那前秦王猛的榜樣,令東虜不與我朝為仇。”

“哼,洪亨九是什麼人?能與王猛相比?”黃宗羲怒聲說,“指望他能阻遏東虜南進之心,簡直是妄想!” 這話顯然說得過於尖銳激烈,而且有直斥皇上之嫌。座上的客人你望我,我望你,都沒有作聲。過了片刻,陸符站起來,掀起門簾朝外面張望了一下,才走回來,湊近黃宗羲低聲說:“京師不比外地,耳目甚近。兄說話須仔細些,若是給廠衛的人偵知,多有不便。” 黃宗羲見陸符神情鄭重,知道不是在開玩笑。他自然明白廠衛的厲害,可是此刻他心頭長期積鬱著的那團苦惱的東西躍動得那樣猛烈,以致他感到無法管束自己。要不是這當兒黃安插進來打岔,也許他還會說出更激烈的話來。 “大爺,藥涼了。”黃安說。 黃宗羲瞧了僕人一眼,又瞧了瞧炕桌上那碗已經不冒熱氣的藥,把湧上喉頭的一句話又強咽了下去。然後,彷彿唯恐它重新冒上來似的,他用了一個迅速的動作,端起那碗藥,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這才頹然放下碗,沉重地喘了一口氣。

“太衝,你吃的什麼藥?”一直注視著黃宗羲舉動的陸符問,顯然想把話題引開。 黃宗羲搖搖頭:“是方密之送來的,也不知是什麼藥。” “方大人說,這藥可靈了,一劑就能斷根!是一位茅山仙長送的。”黃安興奮地補充說。 陸符似乎吃了一驚。他連忙問:“什麼,你是吃的方密之的藥?”看見黃宗羲主僕都肯定地點點頭,他就“嗐”的一聲猛地站起來說:“糟糕,你們可上了當了!” 這一次,輪到其他的人吃驚了。大家呆呆地瞪著他,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陸符長嘆了一口氣,說:“方密之這人才學過人,自不待言,只有一樣不好,就是太好奇。越是稀奇古怪的事物,他越是弄得入迷。平日他收羅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偏方奇藥,也不知道靈不靈,就悄悄兒往人身上試。去年我得了腰痛症,他知道了就跑來看我,還給我帶來了一把陳年草根,也說是得自什麼崆峒山高僧,一服便愈。當時我信以為真,還著實謝了他一番。誰知一服下去,登時頭暈目眩,耳鳴不已。後來幸得吳駿公請來沈太醫,調理了整整一個月,才好了。這次他給你的什麼茅山秘藥,只怕也是那一路貨色哩!”

黃宗羲聽了,也不由得緊張起來。他輕輕搖了搖頭,覺察不出暈眩,也沒有耳鳴的現象,便遲遲疑疑地說:“嗯,這一次也許不至於……”一句話沒說完,就覺得胃部突然翻滾了一下,喉頭像被什麼堵住了似的,直發悶,便連忙頓住不說了。 “豈有此理!”黃崇簡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你怎麼不找方密之算賬?” 陸符苦笑著把雙手一攤:“怎麼算喲!過後他知道壞事了,又跑來找我,一個勁兒地打躬作揖賠不是,還說不能讓我白試了,一定要給我補償。他也真捨得,即時把腰間佩的一把嵌了七顆珍珠的祖傳寶劍解下來,硬是送了我……” 大家不由得“啊”了一聲,顯然對這個結局頗感意外,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黃宗羲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因為現在他的胃部翻滾得越來越厲害,儘管他拼命抑制,卻無濟於事。他只好一手摀住嘴巴,一手向黃安揮舞示意。黃安吃了一驚,連忙奔向唾盂。就在這時,方以智興沖衝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 “太衝,吃藥了麼?可好些了?” 可是黃宗羲已經無法回答了。他猛地撲向床沿,俯身在唾盂上,開始大聲地、猛烈地嘔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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