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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生靈塗炭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4949 2018-03-19
“似這等合家自盡的,還未算是最慘哩!”聽完了黃宗羲的敘述之後,方以智說。這時,他們一行人已經重新上路,剛才那片榆樹林子,也被他們撇下好遠了。 “去年冬天,我從京里南下,途經此地,遇著一位社友,聽他說起一事,委實駭人聽聞!”方以智接著說,隨即蹙起眉毛,就像通常人們說到一件極不願意再提的揪心事那樣,沉重地嘆了一口氣,“他是說去年秋冬——那時的情形比現今還要糟得多,滿路都是餓死、凍死的人。剩下那些半死不活的,就像遊魂似的一天到晚四處遊蕩,走到哪裡都躲不開他們。啊,不知兄見過不曾?人到了那種境地,那眼神實在是可驚可畏!當他瞅著你時,不知怎地,便會閃出貪婪、狂亂的光芒,說不准什麼時候,他們就會猛撲上來,把你拖去宰掉,吃了!其實,那時節到處都在吃人,什麼易子而食、攫人而食,早已不算稀罕。竟有公然把婦人和孩童捆了,拿到市上出賣,專供人當豬羊一般屠宰,喚作'菜人'的。那位社友起初還不甚相信。有一遭,他隨一個姓周的客商上景城,時近晌午,到一間酒店去打尖。店伙過來說:'肉剛賣完,請少待片刻。'那社友暗想:我這一路行來,連尋頓麵食都甚難,如何此店卻有肉?正疑惑間,只見有個小廝,帶進來兩名捆住雙手的女子,一直入了後廚。那店伙便叫:'客官已等候許久,可先取一隻蹄子來!'那社友嚇了一跳,連忙跟進去看,就听一聲慘叫,一個女子的膀子已被齊肩斬下,倒在地上掙命。另一個嚇得面無人色,篩糠也似的發抖,見有人進來,便痛哭求救;地上那個卻只求速死。那姓周的客商看得不忍,當場出錢把她們都贖下,眼見斷了膀子的活不成,便奪過刀來,分心一刺,讓她少受點兒罪;卻把另一個帶回家去,做了偏房。只這般,當時不知多少人稱讚週客商積了陰德,必得好報。你瞧,這可不是慘絕人寰的妖變麼!”

在方以智敘述這樁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當兒,黃宗羲一直陰沉著臉,一聲不吭。直到方以智說完之後好一會,他才突然抬起頭,用憤怒的、咬牙切齒的聲音質問:“地方上發生此等令人髮指之暴行,官府竟然坐視不管麼?” “管?”方以智冷笑一聲,“彼輩既不能感動老天爺拋下無數牛羊粟麥,以救民困,又不願割自身之肉以療民之飢,也唯有'不管'一法了!” “我是說'三餉'!”黃宗羲爭辯似的大聲說,“若只蝗、旱一端,而無'三餉'之索,民生亦不致如此憔悴。天意不可測,天災不可抗,誠難以此責備於人間之守、牧;'三餉'卻是朝廷所命,莫非官府也不將災情申報朝廷,乞請皇上減免麼?”

“災情怕是會申報的,至於乞請皇上減免'三餉',只怕再餓死一倍人,彼輩也未必有此膽量!” “哼,戀位畏死,唯知阿從上意,國事之壞,就壞在此輩愚庸怯懦之官吏手中!” 方以智沒有立即回答,他回頭瞟著黃宗羲:“足下以為,即使有人膽敢乞請減免,皇上會恩准麼?” “生民塗炭,至於此極,皇上以天下之憂為憂,又豈會置之不理?” “當今皇上腹心之憂,只在流寇、建虜。”方以智依舊不慌不忙,“時至今日,三軍尚能用命,實賴有此'三餉'支撐,一旦不繼,戰局便有立變之虞!兄以為皇上肯憐此一方之民,而聽任社稷傾覆麼?” “依兄之見,如若無關於社稷之存亡,則四方之勞擾,民生之憔悴,亦不過是疥癬小疾,不值一顧了?”

“不敢!弟所欲知者,是倘若令足下秉政,該當如何處置?” 黃宗羲不響了。因為他發現自己正面臨一個事實:一方面對建虜、流寇作戰,需要糧餉;另一方面廣大民眾在天災和“三餉”的雙重重壓下,又已經到了無法支持的地步。要是放鬆徵餉,本來已經焦頭爛額的軍隊就更加不能堅持作戰,就有亡國的危險。要是不顧人民死活繼續強徵濫索,就會要么像剛才榆樹林子裡發生的情況那樣,把他們逼上死路;要么就會促使越來越多的人鋌而走險,參加到“流寇”隊伍中去,同樣會加速國家的覆亡。國事之難辦之處正在於此。這是一種毫無希望的局面。 “哦,莫非大明當真除了亡國一途,竟是沒有出路了麼?”這個可怕的念頭在黃宗羲腦中一閃,但他立刻又把它否定了。 “不,不對,不至於!出路還是有的,有的!”他怒氣沖沖地對自己說,隨即想起了自己正在準備的那份上書。 “無論如何,民為邦本。民不思亂,則禍源自消,國家可定。而安頓民眾,眼下之第一要務,便是從速恢復井田之製。這一次,就看朝廷肯不肯採納,能不能實行了……”

“太衝兄……”方以智平靜的聲音響起來。他顯然想解釋什麼。 黃宗羲冷冷地望了他一眼。 “國事如此,虧你還是個複社頭兒,翰林院的編修,就這麼沉得住氣!”他想,突然在馬屁股上加了一鞭,一聲不響地向前奔去,把莫名其妙的方以智拋在後面。 晌午時分,他們一行人到了韓莊,打過尖,餵了馬,稍事休息,又繼續登程,打算在天黑之前,趕到陶莊。 現在已經漸漸深入山東境內,越往前走,周圍的景象就越發荒蕪、殘破。雖然已是初夏,可是路旁的田野仍然大片大片地丟荒著,偶爾才看到幾個衣不蔽體的農夫在低頭乾活。路旁的累累白骨,依舊無人收拾,東一堆、西一塊,隨處可見。有時出現一個村莊,也是房屋傾圮,人煙稀少。只有兀鷹在低空盤旋,野狗在街巷遊蕩。這些瘦骨嶙峋的野狗,顯然是憑著凶狠和機靈,才得以在飢災和戰亂中保存了性命。它們一見來了行人,就迅速地退到一個隨時可以逃跑的地方,然後狂吠起來。於是又驚動了在斷壁頹垣之下藏身的乞丐,一個個露出鬚髮蓬亂、面目浮腫的腦袋,遠遠朝這邊張望……

方以智像是想起了什麼,他用馬鞭指著路旁的一個村子,回頭問那個老驛卒:“數月前,我行經此地,見這村子還好好兒的,為何竟變得如此破敗不堪?” 那老驛卒瞎了一隻眼,頭髮鬍子都花白了,神情木訥,舉止遲鈍。聽了方以智的問話,他毫無反應,直到方理替主人大聲重複了一次,他才“啊”了一聲,低著頭禀告說:“回大人的話,上月這村坊叫響馬洗蕩了!” 方以智吃了一驚:“難道是李青山餘黨?” “回大人的話,不是李青山,是九山王。” “什麼九山王?” “就是的九山王。” 方以智“哦”了一聲,他記起來了:上次行經這裡時曾聽人說過,雖然梁山泊的賊首李青山已投降朝廷,被斬首正法,但在花盤山和抱犢崮一帶,還有另一夥響馬,為首的不逞之徒名喚王俊,自稱九山王,手下也有數千人馬,卻拒不投降,憑藉崇山密林和饑民的掩護,繼續與官軍周旋。想不到如今竟鬧到這邊來了。

“嗯,那九……那強盜,可是常來此處騷擾?”他問。 “啥?”老驛卒聽不懂。 “大人問你,那伙強盜是不是常來這路上殺人搶東西!” “噢,噢!回大人的話,也不常來,不過他說來就來,神出鬼沒的,俺也摸不清!” 方以智不由得皺起眉頭,同黃宗羲交換了一個憂心忡忡的眼色。他正想再問,忽然前面傳來一陣吶喊聲。大家吃了一驚,抬頭望去,只見從大路拐角上的樹林子後面,一簇人馬奔了出來,奔在前面的,是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後面還有手執刀槍的騎兵。大家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嚇呆了。方以智叫了一聲:“糟糕,快跑!”就想撥轉馬頭奔逃,卻被老驛卒攔住了。 “大人莫慌,那是官軍!” “啊,官軍?”大家再次回頭望去,這才看清楚了:後面的那五個騎兵確實是官軍打扮,奔在前頭的那些人原來是用繩子反縛著串連在一起的。五個官軍正嘻嘻哈哈地笑著,用鞭子驅趕他們向前奔跑。為了使這一長串男女老少都有、已經跑得精疲力竭的犯人不至於因快慢不一而互相牽扯跌倒,有一個官軍還特意跑到前頭,大聲用口令控制著速度。然而,當他們快要奔到方以智他們站立的地方時,終於還是有人支持不住,猛地撲倒在地上。結果其餘的人也被牽扯著,跌倒了一大片。那幾個官軍見了,頓時發起怒來,他們用最粗野下流的話叫罵著,鞭子唰唰地朝那些趴在地上的人劈頭蓋臉地抽去,於是又響起了一片呻吟和哭喊……

由於弄清了不是響馬,方以智這會兒已經鎮定下來。他皺起眉頭,目不轉睛地註視著眼前的情景,正考慮著怎樣制止這種令人厭惡的暴行。 但是,黃宗羲顯然忍耐不住了。他大喝一聲:“住手!”隨即催馬向前,朝離得最近的一名官軍迎上去。 那官軍氣勢洶洶地舉起鞭子,正要向一名在地上掙扎的婦女抽打,驀地發現眼前多了一個怒目圓睜的書生,倒呆了一呆,鞭子也停在半空。 “你、你不能這樣打人!知道嗎?”黃宗羲指著那官軍說。由於情急和氣憤,他的聲音有點發抖,“你是人,她也是人。你為何這等打她?你這樣打她,是會把人打死的呀!你知不知道?” 那官軍搞不清他是什麼人,又被他不顧一切的樣子嚇住了,倒畏縮了一下,不知所措地回過頭去,瞧著他的同伴,彷彿在問:這是怎麼回事?他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這樣?

其餘幾個官軍也注意到了這邊發生的事情,並且顯然覺得他們這位同伴的狼狽模樣很滑稽。他們互相遞著眼色,嘻嘻哈哈地笑著,卻不過來幫他解圍。 “你們身為國家,受國之恩,食民之餉,應須對敵如羆虎,對民如父兄才是。這些百姓已經受盡飢荒戰亂之苦,憔悴不堪,縱然有罪,你們將他們捆縛押送也就是了,又何苦將他們如此戲弄,濫施箠楚?古語云,'人皆有惻隱之心'。莫非你們沒有?”黃宗羲振振有詞地繼續申斥著。 “啊,放你娘的狗屁!”被同伴們的譏笑弄得羞怒交集的官軍突然大吼一聲。他想必已經清醒過來,發現黃宗羲不過是一個過路的普通書生,“老子不懂!快滾開,要不老子的鞭子可不認人!” “什麼?你敢!”黃宗羲被這種當眾的侮辱氣歪了臉。他憤怒地大叫著,不顧一切地向那官軍逼近。

那官軍吼叫了一聲,猛地揚起鞭子。站在後面的方以智大吃一驚,連忙高叫:“不得放肆!”幾個僕人也一擁而上,要去救援。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那鞭子夾著風聲抽下來,眼看就要落在黃宗羲的頭上。幸而他反應快,往旁邊一閃,總算躲過了一擊,可是頭上的那頂方巾卻讓鞭梢打了下來,掉在塵埃里。 那官軍仍不罷休,又一次舉起鞭子。黃安、方理等一群僕人已經奔了過來,齊聲叱喝著,護住了黃宗羲。 另外四個官軍見了,互相使個眼色,也一齊拔出刀劍,各自從不同方向圍攏來,一聲不響地盯住了這夥多管閒事的旅客,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這當兒,那群被押解的老百姓已經停止了哭喊,陸陸續續爬起來。他們像一群受驚的羔羊那樣,緊緊擠在一起,呆呆地望著眼前這一幕,一個個臉上現出不安而又茫然的神情。

方以智憑著自己是朝廷命官,在事情發生以來,一直表現得十分鎮定。可是,看見眼前這種凶險的情勢,也不由得著忙起來。本來,為著旅途安全,他打算盡可能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就顧不得了。於是,他回頭對老驛卒說: “你去告訴他們,就說本官在此,叫他們休得放肆!” 老驛卒眨了眨那隻獨眼,拱手領命,走上前去,拿出一面號牌讓那些官軍看了,然後說:“這位是京里的翰林方大人,你們快快迴避,休要在此惹是生非,可聽見了?” 那幾個官軍聽他這樣一說,似乎頗覺意外,一齊向方以智投來懷疑的目光,隨後又低聲商量起來。只聽一個火暴暴的嗓門——那是剛才同黃宗羲衝突的那個軍士,大聲說:“什麼鳥大人,我瞧就不像!” 方以智的臉刷地紅了。他正要發作,但看見其他幾個官軍把那個人制止了,心想:“只要快點把他們打發掉便好,又何必與這等粗鄙小人計較!”於是,又忍住了。 這時,一個像是小頭目的官軍把骨棱棱的臉轉向他,抱拳說:“小軍張吉,不知大人在此,冒犯車駕,祈請恕罪!” 其餘四個官軍也一齊抱拳欠身,卻都不下馬拜見。方以智心中更加不滿:“這夥賤骨頭,直恁無禮!”他惱怒地想,無可奈何,只好擺擺手,說:“嗯,去吧!” 幾個官軍正想走開,可是,已經重新戴好方巾的黃宗羲忽然叫道:“且慢!”他氣沖沖地擠上前來,指著那群老百姓,質問張吉,“你說,他們所犯何罪?爾等竟如此折辱他們?” 張吉用冷冰冰的眼光瞧了他一會兒,忽然兜轉馬頭,對同伴喊:“你們呆著幹什麼?走啊!” 等那群百姓被驅趕著重新上路之後,他才回過頭來,嘲弄地說:“秀才想知道麼?告訴你也無妨,他們是犯的——王法!”說完,雙腿一夾,催著馬,奔到那隊“囚徒”行列旁邊,“啪”的一鞭,把走在末尾的一個小伙子揍得打了個趔趄,隨即同他的伙伴們一齊狂笑起來。 黃宗羲氣得連眼眶都差點睜裂了,他一抖韁繩,打算猛衝上去,卻被方以智攔住了。 “太衝,算了,何必同這些無賴之徒一般見識,有失我輩身份!” “哼,莫非你當真以為這等不平之事,也是無關社稷的疥癬小疾麼?”黃宗羲怒氣沖天地質問。 方以智輕輕地搖著頭,卻不回答。直到走出好遠一段路之後,他才仰起臉,神情抑鬱地望著遠處蒼茫的暮色,曼聲吟哦起來: 低沉、淒苦的聲音在這一小隊默默前行的旅人身畔盤旋著、糾結著,然後隨著晚風飄散開去,越飄越遠,終於在空寂、荒涼的曠野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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