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1·夕陽芳草

第29章 噩夢驚魂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5488 2018-03-19
自從被錢謙益攆出東園,冒險回到半塘家中之後,董小宛的病,又加重了幾分。 她是在給她娘送葬那天染的風寒,後來一直不大見好。不過前些日子還能勉強掙扎著東躲西藏,這兩天她卻躺在床上,幾乎再沒有起來過,一切都由唯一的丫環壽兒給她料理打點。她那豐潤漂亮的鵝蛋臉明顯地變長了,鮮豔的、小小的嘴唇也失去了光澤。她睜著一雙有著長長睫毛的大眼睛,好半天好半天地瞅著屋樑上的燕子巢,不動,也不說話。害得壽兒瞧著瞧著,不由自主就驚慌起來。 在追歡賣笑的風月場中,董小宛是屬於那一類為數不多的女子——她自幼淪落風塵,卻例外地不曾染上太多的青樓習氣。有人曾經挖苦說,這是讀書把她讀呆了。這話說來也有幾分真。她的娘姓陳,本是個貧家女子,賣入青樓當了妓女之後,深感不諳文墨,十分吃虧。任憑你模樣兒再俏,對客人再殷勤賣力,終難攀得上第一流名妓的地位。所以,小宛七八歲起,娘就下決心給她延師授課。小宛生性聰慧,記性兒又好,到了十六七歲上,那些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女訓女誡、食譜茶經之類,當真給她熟讀了不少。更有一樁,她不光是讀,對書中那些聖人之言、閨閫之訓還深信不疑,以為那便是天地間的至理。她既自傷淪落,命薄如紙,對於那些古哲先賢、名媛淑女就愈加心深嚮往,傾慕不已,久而久之,言行舉止之間,便不知不覺地學起樣來。譬如賣笑人家求之不得的是門庭若市,客似雲來;她卻偏偏喜歡清靜閒適。青樓姐妹們為著成名走紅,誰都爭著往通都大邑裡跑;她卻偏偏嚮往隱居山林。至於碰上男男女女擠坐在一塊,又彈又唱,又笑又鬧,她就更是愁眉苦臉,打心眼裡感到厭煩。這股子清高脾氣,同她的身份地位本來很不相稱,注定她非倒霉碰壁不可。只是世上有的事情卻不能以常理測度,秦淮河上偏有那麼一批自命風雅的公子名士,每日家在舊院裡鬼混流連,徵歌逐色,受著那一個個熱得像火盆兒、暖襖兒一般的娘們儿的奉承巴結,都膩煩了。一見了這位空谷幽蘭般的董大姑娘,都稀罕得不得了。何況,小宛畢竟也是一位色藝雙絕的美人兒。所以,她愈是擺出一副清高冷淡的模樣,他們愈是一窩蜂地捧她的場。因了這緣故,董小宛的名聲反而不脛而走,一天天地叫響起來,在狎客們的口碑當中,成了與顧眉、李十娘這樣一些紅角兒享有同等身價的尤物。

不過,這種令多少同行姐妹嫉妒艷羨的成功,並未能改變董小宛的心意。不如說,她因此更加討厭這種卑賤、屈辱的賣笑生涯。至少是為著暫時擺脫它,她終於打點行李,離開了秦淮河,搬到蘇州城外的半塘來住。三年前,她又隨著她娘,到西湖、黃山、白岳一帶去漫遊,直到前不久,才回到蘇州來。誰知就在歸途上,娘忽然染上重病,一連請了幾個大夫診治,卻全無起色,好容易挨到半塘家中,就死了。小宛悲痛過度,身子便有些不妥,初時還硬挺著辦完喪事,不料隨後就碰上田國丈派人來蘇州採買女孩兒,並且點著名兒要買她,嚇得她拖著有病的身子四處逃難。這兩天,外間的風聲倒是平靜了些,聽說田府的人已經回京去了。 現在,董小宛斜靠在她的閨房裡的一張雕漆八步床上,剛剛吃過藥,正閉著眼睛歇勁兒。這間閨房,位於院子當中的一幢二層小樓上,樓下是用竹籬笆圍成的院子,滿院的梅樹,以及幾幢模仿鄉間茅屋式樣建築的廳堂館舍,七里山塘就在門前蜿蜒流過。自從黃山歸來之後,董小宛便閉門謝客,加上前一陣子又忙於逃難,這宅子一直不曾認真收拾佈置。院子裡固然雜草叢生,落葉滿徑,即便是閨房,也處處顯出凌亂和不經意。那架大紅綢帳,只放下了一半,另一半還掛在鉤子上;床靠的一邊,隨手搭著脫下來的一條裙子;那些平日安放小擺設的地方,至今還讓它空著;兩幅字畫已經長了霉點,卻依舊掛在牆上;窗前的鏡台蒙上了一層灰塵,周圍還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藥瓶藥罐,有的打開了蓋子,卻忘記隨手扣上。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在這裡嗅不到通常名妓閨房裡的那種令人骨酥意蕩的幽香,有的只是刺鼻的藥餌氣味。由於壽兒明顯地在設法偷懶,儘管天色已經不早,窗際那一方薄暮晴空正在逐漸黑下去,房間裡還遲遲未曾上燈。

不過,這一切,董小宛都沒有心思再理會了。經歷了十多天的悲傷、疾病和驚嚇的折磨,她現在是那樣的虛弱,以致周圍的一切,在她的感覺之中,都變得那樣遙遠、隔膜,無關緊要。甚至連身體和四肢,也由於它們的麻木和沈重,彷彿不再屬於自己。唯獨心還在跳動,肺葉還在呼吸,腦子也仍舊在活動,這些是她還能清晰地感知到的。不過,就連這些部分,似乎也正在衰竭下去…… “哦,莫非我快要死了麼?”董小宛冷漠地想,同時有一點驚奇,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十九歲就死,這是什麼意思?”她費勁地思索,可是腦子裡卻一片茫然。她實在太虛弱了,思路無論如何也集中不起來。而且她愈是努力,它們就愈加變得飄忽不定,終於只剩下一些迷離難辨的跡轍,幾乎看都看不清了……

現在,董小宛覺得自己正獨自一人,沿著一條難以辨認的小路往前走。這條小路彷彿是懸在空中的一根飄搖不定的帶子,周圍是黑沉沉的無底深淵,只要稍不留神,就會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她心裡非常害怕,雙腿也在簌簌發抖,可是卻不能不往前走。因為她聽見有一個親切的、溫柔的聲音在不停地呼喚她。她走啊,走啊,也記不清走了多久,只是覺得很累,兩條腿也越來越沉重。 “啊,看來我是走不到那裡的了!得歇一歇,回家……”剛動了這樣的念頭,她就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一堵黑沉沉的牆壁跟前,牆上沒有門,卻有一個小圓洞。她湊近一瞧,看見裡面當中放著一張床,一個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子,赤身露體地躺在上面;周圍站著一群長得人不像人、野獸不像野獸的東西,正貪婪地盯著那女孩子雪白的身體;一個面目猙獰的、屠夫樣的人,把那女孩兒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來,拋給他們。旁邊還站著一個中年女人——董小宛認得那是她死去的娘,高高地捲起袖子,手裡拿著一把尖刀在等著,把每一個搶到肉的人不人、獸不獸的東西夾脖子揪住,然後用乾淨利落而又冷酷無情的動作,把他的皮整張地剝下來,剩下那具血淋淋的軀體,就隨手往地下一丟,讓他們在那兒哀號、狂笑、跳鬧、痛哭……董小宛瞧得毛骨悚然,雙腿發軟,正想離開牆洞,不料給屋子裡的人發現了。那群被剝了皮的東西立即一個個從牆縫裡鑽出來,圍著她歡呼大笑,硬要把她拖進屋子裡去。董小宛嚇壞了,連忙用力一掙,轉身就逃。不知怎麼一來,就騎上了一匹毛驢。這毛驢長著兩道白眉毛,下巴上還拖著一把鬍子。它撒開四蹄,跑得風馳電掣一般。董小宛害怕起來,也不知這驢子要把她帶到哪裡去,只好死死抓住韁繩,閉上眼睛。跑著跑著,突然驢子猛地一掀,把她拋出好遠。等她爬起來,驢子不見了,眼前卻出現了一座高山。她仔細一看,原來不是高山,而是無數死人堆在一起。那些屍體一具具都斷頭折臂,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一群頂盔貫甲的人還在上面揮舞刀槍,苦苦廝拼,時不時發出一兩聲瘋狂的怒吼和慘厲的呼喊。突然,刀光一閃,一顆腦袋飛上了半空,隨即疾速向山下飛來。董小宛正想躲避,誰知那顆腦袋突然變大了無數倍,齜牙咧嘴地向她砸來。董小宛心口一涼,閉著眼睛等死。然而,就在這時,她聽見了先前那個召喚她的聲音。它變得更加溫柔、親切,而且越來越近,使董小宛覺得無論如何也要瞧一瞧他再死。於是她又睜開了眼睛,卻意外地發現,那個可怕的腦袋已經不見了,那座用屍體壘成的高山和在山上惡鬥的人也不見了。如今,她已置身於春光明媚、鮮花盛開的原野上,黃鶯在耳邊嬌柔地啼囀,蝴蝶在周遭翩翩飛舞。一個身穿白夾春衫、姿容絕世的美少年正在朝她走過來。 “哦,我已找了你很久了!”他用美妙悅耳的聲音說,伸出手,把她輕輕地扶起來。 “我們現在回家去吧。我要用最華美的屋子安頓你,用最漂亮的衣裳打扮你,用最精緻的食物供養你,我再不同你分離,再不讓你受苦了!”他娓娓地說,不勝愛憐地瞅著她。董小宛頓時感到心頭寧帖了,淚水湧上了眼眶。她想告訴他,她並不需要這些。只要他肯讓她跟在身邊,做一名卑微的奴僕,她就心滿意足了。她還想告訴他,她是那樣愛慕他。為了他,她可以去死……可是,她說不出來,因為她的喉頭哽咽得厲害。她只是信賴地依偎著他,寸步不離地跟著他走……

然而,漸漸地,遠處響起了嗚嗚的風聲。那美少年站住了,抬頭望瞭望天空,笑著說:“這風來得正好,我們可以早些到家了。”話剛說完,原野上已經天昏地暗,飛沙走石,那少年“呼”的一聲,被風刮上了天空。董小宛猝不及防,慌亂中用手一抓,扯住了那少年的一根衣帶,也被帶上了空中。但是,衣帶那樣柔弱,它顯然承受不住董小宛身體的重量,轉眼之間,就被拉得又細又長,最後竟成了一根繃得緊緊的細絲。董小宛萬分焦急,低頭一望,只見下面陰風陣陣,慘霧沉沉,什麼花啦,草啦,黃鶯啦,蝴蝶啦,全都無影無踪。那些半人半獸、被剝了皮的“東西”,那些在屍山上惡戰的甲士,以及那個碩大無朋的腦袋,又重新出現,並且張牙舞爪地向她撲來。董小宛害怕極了,竭力抓緊那根細絲。誰知這麼一用勁,細絲“噗”地斷了,董小宛立即高速向下墮去。她絕望地悲呼:“冒郎救我!”全力向上一挺,驀地驚醒過來,原來是做了一個夢。只覺得渾身冷汗淋漓,一件裡衣已經濕透了……

說也奇怪,現在董小宛覺得心裡清爽了許多,身子雖然像是加倍的疲倦,卻不似先前的麻木沉重了。她睜大眼睛望著綢帳的方頂,默默地回想著適才的夢境,一顆心還在撲通撲通地直跳。 “啊,那美少年我分明認識,那就是他,是他!他說找了我很久,這是真的嗎?三年前,他確實同方公子來訪過我幾回,卻只見到一面。記得那一天我碰上鬧酒,正在里間睡著,還是娘把我推起來,扶出去見他的……可是,那以後他再沒有來過。後來就傳說他同陳圓圓相好得不得了。不過,聽說圓圓這一次到底給田皇親搶去了。那麼,他如今又在哪裡?他還記得我嗎,他會來嗎?嗯,會來嗎……” 她這樣暗暗叨唸著。忽然,說也奇怪,她分明聽見了,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種有節奏的“吱扭——吱扭——”的聲響,那是一支船櫓在搖動。她不能說出這船是什麼樣子,但是分明感覺到,它是沖自己而來的。現在,她還聽見了船上有人在說話,其中一個嗓音就是在夢中呼喚過她的那個親切、溫柔的聲音。

“小賤種,你反了天了!竟敢管起大爺的事。看我不打死你!”一聲男人的怒罵驀地從天井裡響起。縈繞在董小宛耳邊的幻覺一下子被驅散了,而代之以乒乒乓乓的竹棒擊地聲、追打聲、哭叫聲。接著,樓梯咚咚一陣亂響,壽兒——一個長著一張貓兒臉的十四歲小丫環,頭髮披散,跌跌撞撞地衝進閨房來,一下子撲到董小宛的床沿,跪在地上直叫:“娘快救我,老爹要打死我!” 董小宛還未開口,她爹董子將已經手執竹棒,氣勢洶洶搶了進來。他有五十出頭,一個在青樓妓館混了幾十年的老篾片,長得又高又瘦,皺皺巴巴的臉上,透出一種灰不灰、藍不藍的所謂“晦氣”。他這輩子除了會打一手十番鼓,外加逢迎拍馬,再沒有別的能耐。相反,遊手好閒、吃喝玩樂那一套,卻學得精熟。現在,他光著微禿的腦袋,沒有戴頭巾,正瞪著一雙大而混濁的眼睛,狂怒地齜著牙,像是要把壽兒一口吃下去似的。嚇得壽兒渾身哆嗦,連滾帶爬地藏到床後。

“爹——”董小宛蹙著眉毛,有氣無力地叫,聲音裡透著煩躁。這位親爹的脾性,她是清楚的。過去,靠著小宛母女倆,他倒不愁沒錢花。可是自從陳氏死後,小宛又因病閉門謝客,家中的用度,就漸漸緊張起來。這位董大爺卻嗜好難改,仍舊三天兩日攤著巴掌向女兒討錢。給得少了,他就偷著拿家裡的東西出去變賣。這事小宛也聽壽兒嘮叨過許多回,礙著是親爹,也不好怎麼說他。偏偏壽兒這丫頭躲懶歸躲懶,性子卻頗為耿直。她看小宛不管,有時就忍不住當面數落董子將幾句,惹得老董大為光火,又跳又罵,這種事也非止一回。適才,想必壽兒又刺中了董子將什麼痛處,竟然一路追打進來。 董子將聽見小宛的叫聲,怔了一下,隨後他仍然衝上來,揮棒朝壽兒打去。壽兒慌亂中舉手擋架,竹棒“啪”地打在她的手指上。壽兒哀叫一聲,護著痛彎下身去,朝床底下一鑽,躲在角落裡再也不敢出來。董子將還不解恨,他一面用竹棒朝床下亂捅亂戳,一面惡狠狠地喝叫:

“畜生!奴才!你媽媽的出來不出來?趕快出來!出來!” 董小宛被他們鬧得頭昏眼花,心中又急又氣。她用盡全力,一連掙扎了好幾次,才坐起了身子。她喘著氣,抖抖索索地指著門說: “你、你們出、出去!都出去!” 說完,她又掙扎著打算站起來,但她的兩條腿顫抖得那樣厲害,實在站立不穩,只好又坐了回去。不過這一來,總算引起了她爹的注意。董子將斜著眼睛瞅了女兒一會,終於把竹棒扔在地上,氣哼哼地轉身走出了屋子。 躲在床下的壽兒,一直聽著老董下了樓,腳步聲消失了,才輕手輕腳地鑽出來。她側著耳朵又聽了聽,斷定董子將已經走遠了,才長長吁了一口氣,一邊拍打著頭上、身上的灰塵,一邊嘟嘟噥噥地說:“自己為老不尊,不要臉,還不許人家說……”她回過頭,驀地發現董小宛正扶著床靠坐著,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就連忙走近去,討好地問:

“娘,你怎麼啦?你身子不好,這麼坐著怎吃得消?快躺下吧!” 董小宛搖搖頭,仍舊一動不動地坐著。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睜開眼睛,一邊示意壽兒不要說話,一邊支起耳朵,神情顯得越來越專注和深沉,像是極力傾聽什麼聲音,又像神遊在某一個遙遠的地方。 壽兒被弄得莫名其妙,又不敢打擾她,只好呆呆地望著。 終於,董小宛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恢復了常態。 “哦,我有點餓了,想吃粥。”她說,疲乏地抓住床靠,把頭抵在立柱上。 壽兒的眼睛睜圓了:“娘是說,餓、餓了?啊,娘身子大好啦?” 董小宛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只要半碗,兩根水菜……嗯,吃完了,你替我梳梳頭,我捉摸,這頭有兩天沒梳了吧?一定難看死啦!”

壽兒又驚又笑:“娘,你今兒個怎麼啦?娘,婢子這就給你弄去!” “還有,這屋子也該收拾一下。”董小宛繼續吩咐,閉上了眼睛,“我覺著,今晚,說不定有人要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