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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揭破陰私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7326 2018-03-19
柳如是站在起居室的門前,隔著簾子,心煩意亂地朝外面張望。她的眼皮兒因為不安而頻頻跳動,柳葉樣的長眉也皺得越來越緊。當她一次又一次屏住氣,盡量支起耳朵,卻仍然聽不到楠木廳那邊的任何動靜,就不由得焦躁起來了。 誰能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就在錢謙益向陳在竹、錢養先二人佈置好一切,把他們打發走了之後,週鑣、周鍾兄弟,還有陳貞慧和顧杲突然登門拜訪。他們為什麼而來?何以不遲不早,偏挑這麼個節骨眼來?這些,柳如是還不太清楚。不過,憑著直覺,她立即預感到有點不祥。特別是隨後錢謙益派人來傳話,要她立即通知負責聯絡的錢曾,把陳在竹、錢養先二人截回來,暫且按兵不動。柳如是就更認定自己的擔心絕不是多餘的了。 不過,儘管如此,柳如是卻沒有按照老頭兒的吩咐去辦。雖然她明知錢曾正守候在揖峰軒內,但還是決定再等一等,看一看。她深知這一次圖謀的成敗,不僅關係到老頭兒能否復出起用,而且也關係到自己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地毯上的簾影一點一點地向門外移去,柳如是的憂慮也越來越深。她已經毫不懷疑週鑣等人此來,必然與阮大鋮的事有關;她只是考慮他們對這件事到底知道了多少,是否全都摸了底去?現在柳如是最擔心的是錢謙益膽子太小,被人一嚇唬就慌了神。這半年來,她已經摸透了老頭兒的脾性,每做一件事,總是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明明心裡這麼想,做出來卻往往是另一回事。這也皆因他平日名聲太大,顧慮便不能不多。如果這一次也輕率罷手,讓花了許多銀子、心血經營的這件事功虧一簣,那就太不值得了。 終於,柳如是覺得,應當設法干預一下楠木廳那邊的談話,給錢謙益打打氣,至少也應當提醒他注意。只是,由誰去做這件事呢?自己固然不便拋頭露面,但陳在竹和錢養先又上虎丘去了,唯一的就剩下守在揖峰軒裡的錢曾。雖說柳如是對於這位“侄孫”一向沒有好感,但這會兒卻計較不了許多。 “嗯,他既是老頭兒的學生,又是複社中人,瞧他那副狠巴巴、陰沉沉的嘴臉,肚子裡的鬼點子想必不少;何況是個年輕後輩,捅點婁子也不要緊,由他去唱這齣戲,倒合適不過。”柳如是沉吟一下,回頭吩咐紅情到揖峰軒去,把錢曾請過來。然後,她就隔著簾子,用一種信賴的,甚至是親切的態度同他商量起來……

當錢曾離開東廂的起居室,來到楠木廳的院門時,他受到了一點阻攔,因為錢謙益吩咐李寶守在門外,不准放人進來。可是錢曾用那雙能把人看得發毛的眼睛朝李寶一瞪,鼻子裡輕蔑地“哼”了一聲,就把李寶嚇退了。他登上廳堂的台階,聽見顧杲的聲音在說: “君子、小人不兩立!老伯堅謂並無此事,最好!唯是適才聽老伯言語之意,似乎深以所謂'門戶交爭'為憂,小侄卻不敢苟同!” 錢謙益沉默著,似乎在等待對方說下去。忽然瞧見錢曾闖進來,他的臉上露出驚愕、迷惑和生氣的神情。 錢曾不理會老師的目光,他雙手交拱在胸前,昂然地說:“聞知周老前輩和列位社兄光臨,特來拜望!” 客人們全都認識錢曾,雖然對他的突然出現感到意外,但也只好停止談話,一齊起身答禮。

錢曾大步走向周鑣,朝他深深一揖。週鑣料想他照例要行跪見之禮,連忙說:“賢契請起,不必多禮!”一邊笑吟吟地彎腰伸出手,準備攙扶。 誰知錢曾立刻直起腰來,居高臨下地瞧著周鑣,鼻孔裡輕蔑地一笑,轉身離開了他,走到錢謙益跟前,深深一揖,然後撩起衣裾,後退一步,恭恭敬敬地雙膝跪倒,大聲說:“弟子曾——參見夫子!” 週鑣顯然沒有防備這一招,他目瞪口呆地僵在那裡,好一會兒才訕訕地直起身來,一張瘦臉早已氣得通紅。 錢曾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之後,轉過身,眯縫著眼睛,把向他怒目而視的客人們挨個兒審視了一遍,然後走向朝東的一排椅子,挨著顧杲坐了下來。 在來客當中,要數周鍾頂不喜歡錢曾。看見他闖進來,周鍾已經老大不樂意。隨後又見他單單向周鑣行禮,雖然是存心作弄,但是對自己卻乾脆毫不理睬,彷彿沒有瞧見一般,周鍾心中更為惱火。只是礙著錢謙益的面子,不便當場發作。按他的脾氣,本應立即拂袖而出,但考慮到剛才追問了錢謙益半天,始終問不出個結果,所以只好忍著一口氣,朝錢謙益拱手說道:

“牧老,我們還是接著談,如何?” 錢謙益沒有立即回答。他正在琢磨著錢曾突然闖席的用意。他明白錢曾決不會無故而來,很可能是受了柳如是的指派,來協助自己對付這批不速之客的。事實上,剛才自己猝不及防,被對方一下子提出阮大鋮的事情,弄得慌了神,差點兒露出馬腳。後來見他們並無多少根據,也未提及鄭元勳,才定下心來,一口否認有這麼回事。可是對方仍舊糾纏不休,一個勁兒尋根問底,逼得自己左右躲閃,正有點兒招架不住。錢曾這麼一闖,確實替自己暫時解了圍,緩了一口氣。此刻,必須抓住這個機會,趕快脫身,否則拖下去,再陷重圍就難辦了……這樣想定之後,他就站起來,拱著手說: “列位若為阮圓海的傳聞而來,那麼謙益所知者已全部奉告。所謂謙益主謀云云,純屬無稽之談。言盡於此,未知列位可以放心否?”

“這——不瞞牧老說,實在是超宗兄如此這般告知弟等,是以未敢放心哩!”周鍾突然說道。本來,為著保護鄭元勳,他們一直避免說出消息的來源。但是看見錢謙益分明想溜,周鍾心裡一急,便顧不得許多了。 這一招果然見效,錢謙益的身子微微一震,臉刷地紅了。他望了周鐘一眼,立刻又移開視線。 “嗯,你說什麼?”他啞著嗓子問。 “此事是鄭超宗親口說的!”周鍾緊盯著錢謙益,又重複了一遍。 錢謙益的臉色開始變成灰白,身體也搖晃起來。他用力抓住椅靠,背過身去,半晌,才嘟嘟噥噥地說:“簡直……亂……七八糟!” 客人們互相交換了一個鄭重的眼色。陳貞慧很快地站起身,說道: “牧老……” 然而,就在這時候,朝東一排椅子的末座上,突然響起一陣尖利的笑聲。那笑聲是如此難聽、刺耳,大家倏然回過頭去,只見錢曾坐在那裡。他已經不笑了。可是那尖銳的、金屬般的音響還在人們耳邊嗡嗡了好一會兒才消失。

“諸位今日來此,就是為的這件事麼?”錢曾抬頭望著屋樑,大大咧咧地問。見客人們都沉默著,沒有回答,他又說: “數百里的奔走馳驅,不憚煩的明察暗訪,諸君也可謂栖栖遑遑,用心良苦了。只是,如許心思,卻未必用得妥當啊!” “噢,遵王兄如此相責,小弟魯鈍,不識其義,倒要領教!”陳貞慧客氣地拱著手問。他看見剛才周鍾一點出消息的來源,錢謙益立即慌了手腳,心裡知道已經打中了要害。他再不怕錢某人逃到天上去。同時,又發現錢曾突然闖進來,與這件事顯然有關;而且這個陰陽怪氣的傢伙,言語之間似乎並不打算否認實有此事,於是陳貞慧立即決定抓住他作為突破口,徹底挫敗對方的陰謀。 這樣一種形勢,錢謙益同樣覺察到了。剛才錢曾一開口,說出那句無異於不打自招的話,錢謙益心裡就暗暗叫苦。按照他冷靜下來後的想法,這件事當時並無外人在場,而且從派錢養先到揚州去的時候起,一直注意不留下任何物證。他大可以矢口否認,甚至可以倒打一耙,說鄭元勳出於想當複社領袖的野心,企圖拉自己做靠山,自己沒有答允,鄭元勳懷恨在心,所以造謠報復。這樣,雖然事情只好作罷,但至少可以確保自己的名聲。現在,倘若給錢曾冒冒失失地捅出來,豈不是兩頭都輸個精光?他心裡又驚又急,恨不得立即制止錢曾的胡說,可是周鑣、周鍾和顧杲等人都在一旁虎視眈眈,只要自己舉動稍有不慎,就會弄巧反拙。為此,錢謙益不能不十分小心。所以他雖然焦躁萬分,也只好眼睜睜地望著錢曾,急切之間,不敢輕舉妄動。

至於錢曾,在周鐘說出鄭元勳來的一剎那間,也頗為震動,而且立即考慮了多種抉擇。他絕不是一個愚蠢魯莽的人,未始不知道一旦直接承認了這件事,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但是他也有他的想法。他認為,老師年逾花甲,餘下的機會已經不多了,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如果輕易放棄掉,恐怕就未必再有機會,無論對老師、對自己來說,都將是難以補償的損失。既然現在到了這一步,不如乾脆大家攤開來講個明白,從此放開手腳大干,比之目前這樣偷偷摸摸、畏首畏尾反倒強得多。事實上,如今的複社同以往已大不相同,週鑣等人未必就能一手遮天。憑著錢謙益的聲望和影響,事情不見得毫無希望……這樣打定主意之後,錢曾就不理會老師的焦急目光,不慌不忙轉過臉,朝四個客人掃了一眼,問:

“眼下建虜猖獗,流寇縱橫,國維不張,妖氛日亟。未知諸君子將何以自處?” 對方一開口,就搬出安邦定國、立身濟世的大題目,倒也出乎陳貞慧的意料。他想了一下,小心答道:“當此國事蜩螗之秋,凡我君子,自當同心戮力,共扶社稷,以圖再造中興。唯此之故,縱使破家滅身,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 “說得好!只是諸君又將有何宏謨大略以濟之乎?” “宏謨大略,何敢自矜?唯是聖人有云,'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己復禮。'克己復禮之第一要務,亦唯親君子,遠小人而已矣!” 錢曾微微一笑:“定生兄此言,固不失為堂堂正論,只是總覺空泛了些。所謂'大而無當'!以之拿去試策論,課生徒,或許還有點用處;若想以此去抵擋建虜的鐵騎、流寇的大刀,小弟擔心,卻是全不濟事!”

陳貞慧的臉陡地漲紅了,眼睛也瞪起來,對方的傲慢不遜使他十分惱火。事實上他還從未碰見過敢於用這種可惡的態度向他說話的人。不過,他還是竭力管住自己,冷冷地說: “如此說來,遵王兄必定另有安邦定國之仙方奇術了?小弟倒要領教!” “不敢!”錢曾臉上的微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踪,“適才定生兄說過'同心戮力,共扶社稷'八字,弟以為此意不錯,卻可惜只說得一半,故仍不免空泛無用,若再添八字,湊成四句,便可差強人意了!” “敢問是哪八個字?” “弟這八字便是'消除黨見,唯才是用'!” “啊!'消除黨見,唯才是用,同心戮力,共扶社稷'?” “不錯!”

“所以阮圓海之禁……” “應當解除!” “何時為好?” “越快越好。” “就趁今日的虎丘大會……” “也未嘗不可!” “唔……” “嗯?” 突然,陳貞慧放聲大笑起來,這是一種終於發現了底細的、壓抑已久、至此才得以盡情發洩的大笑。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一直注視著這場談話的周鑣、周鍾和顧杲也齊聲發出了諷刺的冷笑。只有錢謙益面色蒼白,全身因為憤怒而簌簌發抖。他猛地站起來,一拂袖子,打算離開大廳,卻被周氏兄弟雙雙攔住了。 “牧老,何必著急,令高足的高論,很有點'滋味'嘛!”周鍾挖苦地說。 週鑣卻大惑不解:“這些話他怎麼敢說出來?虧他還是複社中人……” “哼,這小畜生如此放肆狂妄,一派胡言,把我平日的訓誨,全不放在心上,簡直氣死我了!”錢謙益眼看走不脫,只好裝出悻悻然的樣子,無可奈何地又坐了下來。 這時,只見錢曾傲然站著,嘴角掛著慣常的冷笑,似乎絲毫也沒被對手們的笑聲所嚇住。直到笑聲完全平息下來,他才不慌不忙地問: “定生兄以為阮圓海是何等樣人?” 這回,陳貞慧可不再讓他神氣了。他把臉一沉,反問:“閣下以為他是何等樣人?” “兩榜進士,學兼文武,工書史,知兵略,詩詞曲賦,樣樣皆精。早年雖曾失足,近年卻並無大過。小弟以為,此等人雖非安邦定國之大材,若論籌邊制寇,卻也是不可多得之選哩!” 陳貞慧見錢曾仍舊不思收斂,居然荒唐到替阮大鋮擺起好來,不由得氣往上沖。他厲聲說:“非也!阮鬍子乃係閹黨餘孽,亂臣賊子!他奸險狡詐,卑鄙無恥,當年編造《百官圖》,諂事魏閹;又復勾結楊維垣,誣陷東林。此天下共知,人神同憤。名列逆案之後,仍不肯斂跡思過,愈肆兇惡,廣設爪牙,暗結餘黨,散佈謠言,交關權貴,日夜圖謀翻案起用。徒以上賴天子聖明,宸衷英斷,下有我仁人君子抨擊禁制,彼奸謀方始不售,此實國家之福。閣下名列復社,竟置我同人大義於不顧,出此狂悖叛逆之言,今後尚思立於君子之林麼!” 陳貞慧越說聲音越大,怒火在他胸中燃燒,熱血在他周身沸騰。他深深感到情況的嚴重和責任的重大。正是這一點,使他的整個姿態充溢著一種大義凜然、悲壯動人之氣,以致錢曾也不敢再擺出那種傲慢不遜的樣子了。 “倘若定生兄仍一味堅持門戶之見,那麼小弟只好不說了!” 錢曾攤開雙手,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不!”陳貞慧斬釘截鐵地說,“這絕非門戶之見!此乃小人、君子之分,不得混同!若夫唐之牛李、宋之蜀洛,異在議論,而非流品,可謂之門戶之爭;至於漢之黨人、宦官,今之東林、復社同魏閹及其餘孽,均異在流品,勢無兩立之理!閣下以為阮圓海有才可用,殊不知此種人一旦得勢,定必為禍家國,殘害忠良。這也是流品使然,無可改易!何況此輩小人,從來只問利害,不思恩義。縱然你今日寬縱於他,又安知異日他不會恩將仇報?到其時身陷囹圄,人頭落地,只怕悔之晚矣!” 陳貞慧用力一揮手,結束了談話。有好一陣子,大廳裡變得一片靜默。陳貞慧最後這一番分析,不但使周鑣、周鍾和顧杲他們暗暗點頭,同時也向錢謙益師徒指出了一個他們事先不曾預見到的危險,促使他們不得不有所考慮。然而,也只不過一忽兒,錢謙益抬起頭來。他瞧瞧陳貞慧,又瞧瞧座上的其他客人,彷彿下了決心似的,把雙手拱在胸前,說:“列位君子,適才定生兄一番高論,可謂義正辭嚴,令人聞之氣旺!凡我同人,均應如此。遵王之論,顯屬荒誕不經,不須復言!”說到這裡,他向錢曾一瞪眼睛:“畜生,還不趕快給我下去!” 錢曾猛地抬起頭,張了張嘴巴,似乎還想說什麼。可是在老師凌厲的目光逼視下,他終於咬咬牙,站起來,朝客人作了一揖,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 錢謙益這才回過頭來,重新堆起笑臉:“列位先生都是同道中人,關起門來無話不可談,只是別拿到外面去亂說就對了。在此,謙益有一管見,意欲請教諸位先生,不知可否?” 他的態度顯得特別謙恭,足以使客人們冷靜下來,而且無法加以拒絕。 “啊,牧老,你又何必過謙?但有指教,弟等無不洗耳恭聽。”週鑣說。 “當今寇虜披猖,天下魚爛。社稷危傾,已是間不容髮!所望者,天子聖明,仁人用命,或許尚能有救。我東林、復社諸君子,胸懷忠義,以手援天下為己任。唯是志固甚高,力尚嫌薄,今社外之人,又以門牆嚴峻、黨同伐異而疑我、非我、妒我、遠我。此類人絕非閹黨餘孽,卻為數不少。設若不能收彼輩之心,感悅來附,則同心戮力,共扶社稷,到底只是一句空話而已!” “啊,那麼牧老又有何高見呢?”週鑣問。由於錢謙益指出複社高自標榜,唯我獨尊,無容人之量,遂致外人側目,眾心不附,確實打中了目前社局的要害,所以客人們都想听聽他到底有什麼辦法解決這個頗傷腦筋的問題。 看見對手們顯出留神傾聽的樣子,錢謙益暗暗滿意。他把態度放得更謙恭,口氣更加誠懇:“謙益之見,列位未必贊同,此亦無妨,只要彼此心存一個為公之念,其餘一切,盡可暢所欲言,坦誠相見。”他把“為公”二字說得特別重,還故意停頓了一下,以便加深對方的印象,然後,才接著說,“社外人士疑我之心,由來已久,非旦夕之間、片言只語所能消除。而國事如此,又斷不容我有許多時日,從容解說。以謙益陋見,唯有以非常聳動之舉,令彼驚駭震動,見我誠意,始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錢謙益說到這裡,又看了看客人們,見他們全都默默無言,似在沉思,也猜不透心中在打什麼主意。於是,他鼓起勇氣,一口氣把最後的話說完:“昔日漢高祖咬牙封雍齒,諸將反側之心,遂得以安。今阮圓海一介小人,品格鄙劣,天下共知。唯其如此,倘若我輩稍示寬縱,則反響必大,朝野聳動,以為我輩於阮圓海尚能如此,其餘流輩,自不必問矣。如此,則門戶之說,不攻自破。門戶之說一破,則可以同心戮力,匡扶社稷,建虜流寇,不足慮也!取治取亂,實在我輩一念之間,還望諸位君子三思焉!” 錢謙益剛把話說完,週鑣等人還未答話,忽然李寶揚著一張拜帖匆匆走上台階,站在門外探頭探腦。錢謙益正急於聽取客人的反應,對於有人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打擾,很不高興。他朝李寶做了個擋駕的手勢,然後回過頭,拱著手,徵詢地盯住了周鑣。 可是周鑣卻不說話,只是用他那雙黑中帶綠的眼睛,在眉毛底下古怪地望著錢謙益。其餘的客人,也全是一聲不響。 錢謙益被周鑣瞧得有點不自在,為了掩飾,他竭力裝出一副坦然的樣子。這時,周鍾首先說話了: “哈哈,姜到底是老的辣!牧老,你這番話,可是比令高足中聽多了!” “啊,介生兄的意思是……” 周鍾揮一揮手:“可惜立論雖則有別,宗旨卻是一個——替阮鬍子開脫!既然如此,盡可直說,又何須辛辛苦苦繞這麼個大圈子?學生倒為牧老不值呢!” “豈止不值,簡直欺人太甚!”一直坐著沒有開過口的顧杲,突然憤憤地迸出一句。 錢謙益目光一閃,臉上掠過一絲慍色,但立即又忍耐住了。他拱拱手:“列位請勿誤會謙益之意……” 然而,沒等他說完,週鑣突然站起來,一聲不響地朝他一揖,轉身向外走去。 錢謙益怔了一下,連忙起身,緊趕幾步,在門前攔住了他:“哎,仲老,有話盡可商量,何必如此!” 週鑣仍舊一聲不響,向左一拐,想躲開阻攔,可是錢謙益也跟著向左;週鑣又折向右,錢謙益也跟著向右。週鑣沒有辦法了,他跺跺腳,很著急地說: “牧老,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還是各自躲開為妙。莫非還要我在此跟你撕破臉皮吵一架不成?” “仲老不要誤會,謙益如此主張,也是為的社稷安危設想,不當之處,盡可批駁。總之謙益自問並無私心,耿耿此衷,天日可鑑……” 錢謙益這話剛一說完,驀地台階下有人高聲說道: “只怕未必!” 大家愕然回過頭,只見方以智笑吟吟地大踏步走了進來,氣急敗壞的李寶拼命想阻攔,卻怎麼也攔他不住。方以智後面,還跟著吳應箕、侯方域、張自烈、梅朗中,只是看不見冒襄和黃宗羲。方以智走上台階,笑嘻嘻地朝錢謙益深深一揖,立刻指著李寶告起狀來: “牧老,你這貴價好不憊懶!晚生等有天大的一樁緊急事兒求見,他卻死活不放我們進來,分明想詐騙晚生的錢財!你想晚生在盛澤歸家院住了半個月,幾乎連這身衣裳都給鴇兒剝了去,哪有銀子與他。若非晚生斗膽硬闖,豈不誤了大事!” 錢謙益一見這個陣勢,早已慌了手腳,哪裡還有閒心聽他打趣。他遲遲疑疑地問: “賢契過訪,不知有何見教老夫?” “哦,晚生因受辟疆兄之託,要將一封極其緊急之書信呈交周仲老,是以冒昧登門,還祈牧老見諒!” 方以智說罷,在身上前後左右地摸索了一陣,最後才從懷裡掏出信來,雙手呈給周鑣。 週鑣不知就裡,疑疑惑惑地接過,打開一看,頓時變了臉色。他狠狠地橫了錢謙益一眼,“哼”了一聲,把信遞給了他。 錢謙益心內有鬼,看見周鑣神情不善,不禁恐慌起來。他連忙接過信,看見上面寫著: 錢謙益看信的當兒,陳貞慧走到梅朗中身邊,悄悄地問:“太衝呢,他怎麼不見來?” “太衝看了此信之後,刺激極深,獨自奔下虎丘,不知去向……”梅朗中也悄悄地回答。驀地,他驚慌地叫起來: “不好,牧老要倒,快扶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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