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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上門算賬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4140 2018-03-19
黃宗羲下決心立即找幾社的人算賬。他一連打聽了好幾處,問明幾社的那伙頭頭,如今都齊集在千頃雲閣上,就領著愁眉苦臉的梅朗中,越過劍池,繞到虎丘塔後面來。 虎丘的前坡比較平緩,後坡卻相當陡峭。一道崖壁,平地拔起數丈,千頃雲閣,就建在朝西的山崖上。從那裡可以遠眺天池山的蒼然秀色。因為蘇東坡有“雲水麗千頃”的詩句,就拿來做了閣子的名稱。那上面有一個茶社,是本山寺僧開設的,角落裡一個小小的櫃檯,後面坐著一個老和尚,外加一名俗家漢子。爐上烹著上好的三泉水,十來張方桌,錯落地擺開在樓面上,桌子上還供著時鮮花朵。平日遊人不多時,來這裡品茶憑眺,倒也頗為清雅。 當他們快步登上閣樓時,卻意外地發現,上面的氣氛異乎尋常。一大群儒生,少說也有一二十人,團團圍住了當中的一張桌子,一個個神色莊重,靜靜地佇立著,似乎在等待什麼。站在靠前的兩個,卻是頭髮蓬亂,衣衫不整,光著腦袋,連頭巾也沒戴,瞧模樣就像跟人家廝打過似的。在桌子後面,坐著幾社的兩位元老——一位是身材高大的周立勳,他左手抓住椅子的扶手,右手的胳膊肘抵住桌面,揪著鬍子在指頭上慢慢地纏繞著,一言不發,臉色陰沉得可怕。另一位名叫彭賓,生得短小精悍,也是緊繃著臉,毫無表情。

黃宗羲鬧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倒遲疑了一下。只見周立勳的目光冷冷地朝他一閃,立刻又回到原來的目標上去,顯然不打算搭理;其餘的人還有好幾個是認識的,也全都對他不瞅不睬。黃宗羲不由得生氣起來。 “我還沒開口,你們倒先擺出這副嘴臉,卻想嚇唬誰!”他想,挺一挺脖子,正要發問,忽然,“砰”的一響,周立勳一巴掌擊在桌子上。 “來而不往非禮也!好,找他們去!” 那群士子顯然就等著這麼一句,頓時騷動起來,好幾個高聲在叫: “對,找他們算賬去!” “非要他們賠禮認錯不可!” “給他們點厲害,看下次還敢不!” “要他們把侯朝宗那壞小子交出來!” “對,侯朝宗,一定要交出侯朝宗!” 黃宗羲吃了一驚:朝宗?為什麼要找朝宗?莫非朝宗他們已經先動手了?他心裡一急,猛地大叫:

“站住,別走!” 已經移動腳步的人群又站住了,紛紛回過頭,疑惑地打量著這兩位不速之客。 “請問列位,意欲何往?”黃宗羲向前跨出一步,緊盯著周立勳問。 後者“哼”了一聲,卻不回答。 黃宗羲的眼睛睜圓了,一句激烈的話也湧到了嘴邊。 “哎,太衝,是這麼回事!”一個尖尖的嗓音慌忙插了進來,接著,人叢中走出一個高顴骨、尖下頦的中年儒生。黃宗羲認得,這是常熟人顧苓。從前黃宗羲在錢謙益家讀書時,見他常來走動,而且知道他頗受錢謙益信用。按說此人並不屬於幾社一派,不知為什麼此刻卻同他們混在一起。 “太衝兄,是這麼回事——”顧苓重複地說,顯得有點迫不及待。然而,站在他旁邊的一位幾社的年輕頭頭,名叫趙人孩的,一揚袖子,把他給攔住了。

“太衝,此事與你無關。”趙人孩淡淡地說,扁圓的臉上現出傲慢的神情,“你——不知道也罷。” “什麼,與我無關?”黃宗羲冷笑一聲,“你們——” “聽我說啊!”趙人孩不慌不忙地整理著袖子,語調裡透著憐憫,“本來麼,告訴兄也無妨,只是,兄知道了並無好處……” “啊,為什麼?” 趙人孩微微嘆息:“這件事說出來,只怕會令兄失望,令兄為難的喲!” “不,你說,你說!”黃宗羲被對方貓兒玩弄老鼠般的態度激怒了,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那麼,兄必定要知道?”趙人孩凝視著他,眼神漸漸變得冷峻起來,“你不怕把自己置於可悲、可笑之境地——當著這許多社友的面?” “啊?” 趙人孩把聲音放得更低,但仍然讓周圍的人聽得清楚:“你——也不怕吳次尾、陳定生二位那些個不可告人的卑污之行公之於眾?”

黃宗羲心中一凜:“什麼?次尾、定生的卑污之行?他、他們會有什麼卑污之行?”他驚疑地想,不由得回頭望了一眼,卻發現被脅逼而來的梅朗中也在神色慌張地望著他。 “怎麼樣,不想知道了吧?啊!”趙人孩得意地問,揚聲大笑起來。 “不,”黃宗羲固執地說,“我要知道!” 趙人孩把臉一沉:“哼,你不配!”他猛地轉過身去,一擺頭,“列位社兄,走!”等大家開始移動腳步的時候,他又回過頭,朝黃宗羲鄙夷地冷笑一聲,然後向樓梯揚長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令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只見黃宗羲突然蹦起來,衝到趙人孩背後,粗暴地把他的身子扳過來,用雙手抓住他的衣襟。 “告訴我,我要你告訴我!”他狂怒地叫,使勁搖撼著對方。他的臉歪扭著,兩眼發出嚇人的光芒。在秦淮河畔受到徐青君侮辱時曾經顯示過的那種拼命的勁頭兒,又一次在他身上顯現出來。

在場的人全都驚呆了。趙人孩更是狼狽不堪,他試圖反抗,可是黃宗羲自幼練過拳棒的雙臂是那樣強健有力,使他根本無法掙脫,只能驚恐地叫:“啊,你做什麼?做什麼?” “太衝兄,不要無禮!”周立勳終於說話了,語氣是煩躁的。他朝顧苓做了個手勢,“雲美兄,你告訴他吧!” 這時,梅朗中同其他幾個幾社的士子已經清醒過來。他們連忙擁上去,又是拉又是勸,好容易才把趙人孩解救下來。只見他已經嚇得面色發白,渾身直打哆嗦。黃宗羲卻仍舊紅著臉,激怒地嚷:“你說,我要你說!” “哎,太衝,我跟你說!”顧苓慌忙走上前來,“是這麼回事,方才,這兩位社兄——”他指了指那兩個衣冠不整的儒生,“在後山走,迎面碰見侯朝宗領著一幫人,起初也沒怎麼在意,後來見他們指手畫腳,留神一聽,原來是在罵人,什麼'狗雜種'啦,'王八蛋'啦,還一個勁地朝地上吐唾沫。兩位社兄不禁有氣,問他為何如此。誰知他們反而罵得更兇,連幾社的幾位老學長,還有杜老、夏老,全給罵了進去。哎,其辭之荒謬難聽,實有不便複述者!總之,逼得兩位社兄忍無可忍,上前去同他論理。他們仗著人多勢眾,一齊按住兩位社兄,把頭巾、直裰都剝了去。是小弟同幾位社友路見不平,好歹將他們搭救下來,否則,還不知道會遭到何等折辱哩!”

顧苓指手畫腳,繪聲繪色,一口氣地說下來,一邊搖著腦袋,現出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所以、所以列位……如今要去找朝宗問罪?”梅朗中訥訥地問。顯然,連他也覺得這件事未免做得太過分,以至很難替侯方域辯護。 “不錯!”顧苓停止了搖頭,義形於色地說,“朝宗如此胡鬧,休說松江社友氣憤填膺,便是小弟見了,也難以心服!”說完,卻不無擔心地溜了黃宗羲一眼。 “這……”梅朗中搔搔後腦勺,瞅著那兩個衣冠不整的受辱者,“不知列位打算如何了結此事?” “起碼——”大約是看見黃宗羲低頭不語,顧苓神氣起來,“要他認錯賠禮,償還損失。還要他立下保狀,聲明以後永不重犯!”他回頭問周立勳和彭賓,“勳老、燕老,是這樣麼?”

“可是,這是你們自己惹出來的!”黃宗羲驀地抬起頭,爆發地說,“你們——為什麼要替阮鬍子翻案?為什麼?你說!”他大聲地問,眼睛裡忽然迸出了淚水,“你們憑什麼敢這麼幹?莫非你們不知道阮鬍子是什麼人?莫非你們忘了《留都防亂公揭》?忘了閹黨亂政的奇禍慘變?也忘了東林列位先賢的一腔熱血為何而灑?你們到底還算不算復社,算不算君子?!” 大家眼見風波平息,正打算動身下樓,冷不防他又莫名其妙地大吵大嚷起來,都不禁愕然止步,面面相覷。 “太衝,你是說誰要替阮圓海翻案?”周立勳皺起眉毛問。 “你們,就是你們!”黃宗羲一把擦去流到頰上來的眼淚,咬牙切齒地說,“你們為著把持社局,排除異己,不惜借阮鬍子的事挑動紛爭,以為別人不知道?”

周立勳眨眨眼睛,似乎沒聽明白他的話。站在旁邊的彭賓卻顯然機靈得多,他“呵呵”地笑起來:“太衝兄,這阮鬍子該不該寬宥,可當別論。不過,閣下說此事乃我幾社挑起,卻是大錯特錯了!” 這時趙人孩已經從剛才那一陣子狼狽驚恐中恢復過來,他驀地扯著嗓子嚷叫: “對,告訴他!把吳次尾、陳定生那檔子臭事給他抖明白!” “竹翁,請你來說吧!”彭賓輕快地向著人叢背後招呼說。 直到這時,人們才發現除顧苓之外,在他們背後,原來還站著另一個不是幾社的人。而當這位衣飾講究、有著一個方形腦袋和一雙小眼睛的老頭兒不慌不忙地走到前面來時,黃宗羲不禁一怔,因為他忽然認出,這個一直躲在人叢中不露面的人,竟然是錢謙益的妻舅陳在竹。 “啊,他到這兒來做什麼?誰讓他來的?”黃宗羲迷惑地緊盯著,又回頭望一眼站在旁邊的顧苓,忽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彷彿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將要發生似的。

陳在竹也不說廢話,只朝他點點頭,清一清喉嚨,就一本正經地說起來。據他說,早在周延儒復出那陣子,阮大鋮就找到吳應箕和陳貞慧二人,哭求寬恕。當時,吳、陳二人見他一片至誠,已是首肯,隨後便到揚州去同鄭元勳商量。鄭元勳知道復社領袖張溥生前已有此意,也覺人才難得,便同意了。其後又普遍徵求社內外的意見,絕大多數人都表示贊成。誰知吳、陳二人另有打算,想乘機敲詐阮大鋮,開口就是一萬兩銀子。阮大鋮因為周延儒復出時,已送了一萬兩,此時再拿不出,請求削減些。吳、陳二人見他不爽快,頓時就翻了臉,要將這事作罷。是鄭元勳看不過眼,好意相勸。吳、陳二人惱羞成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這贓反栽在鄭元勳身上;又恨幾社平日不買他們的賬,乾脆連幾社也牽連進來……末了,陳在竹搖晃著腦袋,感慨系之地說:“誰想得到,堂堂吳次尾、陳定生為了一萬兩銀子,竟會做出這種事!據說,如今他們在那裡虛張聲勢,要同超宗、幾社廝拼,用意仍是想逼阮圓海就範罷了!”

這個消息實在太驚人,黃宗羲和梅朗中固然聽得目瞪口呆,在場的那些幾社士子,更是一片嘩然: “好哇,原來如此!” “真虧他們平日裝得挺像!” “啊哈,原來是個偽君子!” “對,偽君子,偽君子!” 人們大聲地叫嚷著,譏笑著,咒罵著,鬧哄哄地吵成一片。 陳在竹卻不動聲色。他瞅了瞅黃宗羲,見他仰著臉,眼睛睜得老大,對於周圍的喧鬧彷彿充耳不聞,就湊上去,嘆了一口氣,同情地低聲說:“太衝,這事牧老也知道了,所以……” “啊,不!”黃宗羲像給火燙了一下似的,跳開去,“我什麼都不相信,不!”他直著脖子大叫,奔到周立勳和彭賓跟前,氣急敗壞地指著他們,“分明是你們要替阮鬍子翻案!是你們,你們賴不掉!”他竭盡全力地喊,為的是壓倒周圍的一片使他感到氣憤、屈辱和恐懼的喧囂。 “是你們!”他又大叫一聲,卻意外地發現,他的聲音變得那樣洪亮、清楚,而且孤單。原來,周圍的喧鬧在一剎那間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踪了。 他迷惑地回過頭去。頓時,他也變成了啞子。不知什麼時候,吳應箕領著張自烈、侯方域,還有方以智已經來到了閣樓上。 “太衝,你說錯了,不是他們。”吳應箕望著他,平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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