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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僧房戲謔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3407 2018-03-19
張明弼尾隨著冒襄的背影,離開白蓮池,過了養鶴澗,走到了東塔院。這兒離開千人石比較遠,遊人稀少。張明弼沿著幽靜的長廊往前走,正考慮著怎樣勸說冒襄。忽然,“哄”的一聲,從一所僧房里傳出一陣嬉笑,隨即又響起了“啪、啪”的拍桌子聲。正伏在窗櫺上朝里面窺看的冒襄,聽見張明弼的腳步聲,就做了個制止的手勢,又招招手,讓他過去。 張明弼莫名其妙,放輕腳步走到窗櫺下。冒襄按了按他的腦袋,讓他把耳朵貼在窗上,只聽見一個怯怯的聲音在裡面說: “啊,那麼,可是,可是光著身子的麼?” 另一個愉快的聲音:“那還用問!你也不想想,這種時候,誰肯穿著衣裳?餵,你肯麼?” 又是一陣哄笑,聽聲音,少說也有七八個人。

張明弼愈加摸不著頭腦。這時,冒襄又碰了碰他,指著窗紙上的一個小洞讓他看。 張明弼把眼睛湊上去,這下看清了:原來房間當中放著一張八仙桌,四個士子正圍在一起打紙牌,當他們用巴掌使勁把牌拍到桌子上時,就發出“啪、啪”的聲響。另外還有兩個站在旁邊觀戰,其中正在指手畫腳地說話的,是個細高挑的儒生,長得相當秀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一隻高而直的鼻子,再加上兩片薄薄的嘴唇,一舉手一顧盼都透著一股風流瀟灑的勁兒。張明弼認得他名叫余懷,表字淡心,是個有名的浪蕩角色。 只聽余懷又笑吟吟地說:“話說密之和克咸兩個,把薑如須嚇了個夠,這才把刀一擲,大笑道,'三郎郎當!三郎郎當!……'” 張明弼心中一動,頓時記起一件事:那是好幾年前,萊婺人姜垓在秦淮河舊院,迷上了李十娘,躲在寒秀齋裡整整一個月不出來。桐城社友方以智和妹夫孫臨兩人當時也在南京,知道這事,便有心同他開個玩笑。他們兩人都學過一點飛簷走壁的本領。一天夜裡,他們翻牆進了李十娘家,裝作江洋大盜的模樣,手執鋼刀,直奔臥房,一路喊殺連天,嚇得姜垓從被窩裡直滾出來,跪在地上哀叫:“大王饒命,莫傷十娘!”還一個勁兒地叩頭。方、孫二人把薑垓捉弄夠了,這才露出真面目,哈哈大笑。當晚四人擺酒暢飲,盡歡而散。余懷現在講的,大約便是那件事。

張明弼看了一陣,正想伸直身子,忽然“咣當”一聲,冒襄猛地推開虛掩著的門,一步跨了進去。 “哈哈,好啊!肅穆名剎,清淨佛地,我道是誰如此大膽,敢躲在這里大講什麼光身子不光身子的!原來是你們這夥聖人之徒!” 他虛張聲勢地大叫。 房間裡的人愕了一下,隨即歡呼起來: “辟疆,原來是你!啊,公亮兄也來了!” “快來,就等著你們呢!” “啊哈,你們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這邊坐,這邊!” 冒襄微微笑著,昂著頭,作了個羅圈揖,然後從身邊取出一個荷包,朝桌上一摔,興沖沖地說:“怎麼停啦?來,打它十局!” “不成啦!” “怎麼?” “我們都輸得荷包見底啦!” “啊?贏家呢?誰是贏家?”

有人一指,“是淡心,還有密之!” “什麼?密之也來啦?在哪兒?”因為看不見人,冒襄轉動著腦袋尋找著。 “嗯,是哪兒來的野小子啊,又吵又嚷的,攪得人睡不安生!”一個含混不清的嗓音從人們的背後響起。接著,吱扭吱扭的床榻響,有人翻身爬起來。人們向兩旁讓開了,露出來一張年輕人的瘦長臉。這是一張結實紅潤、輪廓分明的臉,粗黑劍挺的眉毛下面,嵌著一雙鑽石般的黑眼睛,再加上壯碩的鼻子,端正的大嘴,使這張臉顯得開朗、聰明,生氣勃勃;而此刻它卻滑稽地耷拉著,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這就是複社四公子之一,大名鼎鼎的方以智。兩年前,他中了進士,官授翰林院編修,一直在北京供職,這會兒不知為什麼又跑回江南來,還這等裝神弄鬼的模樣。

方以智又哼哼唧唧了一陣,然後抬了抬眼皮:“啊,辟疆、公亮,是你們哪!”他說著,打了個哈欠:“嗯,剛才,你說什麼來著?” 冒襄十分熟悉對方的脾氣,他把桌子一拍:“叫你來鬥紙牌!你不是大贏家嘛!” 方以智搖搖頭:“紙牌,我是不想賭了。要賭,就賭這個——” 他說著,不慌不忙地坐起來,伸手在袖筒裡掏了一會兒,摸出一根長長的、小拇指粗細的銀管,管的一端打成個小漏斗狀,向上翹起,管身上掛著個繡荷包。方以智像變戲法似的,從荷包裡拈出一撮金黃色的細絲,填在小漏斗內。他把銀管的另一頭含在嘴裡,又掏出火石,敲著了紙媒,把火湊在小漏斗上,點燃了裡面的黃色細絲,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 大家目不轉睛地瞧著,不知道他在搗什麼鬼。突然,方以智把嘴一張,一股白煙直噴出來,頓時,整個房間裡充滿了一種刺鼻的惡濁的氣味。站在前面的幾個人冷不防被這氣味一熏,立即咳嗽起來。

方以智似乎因為終於完成了這番困難而危險的表演而鬆了一口氣。他哈哈笑著,跳起來,搖晃著腦袋,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密、密之兄,請問此為何物?”一個士子結結巴巴地問。 “哼,這叫金絲煙。閩人叫它淡肉果,北人又叫淡巴菰,又叫想不歸。小吸可以驅溫發散,多吸則會醉人,久服則肺焦,無藥可救,吐黃水而死——怎麼樣?你要試一試?”他把銀管朝那士子嘴邊一送,嚇得那人忙不迭地後退。 “啊,此乃朝廷明令嚴禁之物,有吸之者,殺無赦哩!”有人惴惴不安地說。 方以智冷笑一聲:“若是朝廷不禁,人人均能吸之,那還有何興味?這也如同閉門讀禁書,唯其有此膽量,才算得上我輩中人!嗯,誰敢一試?” “好,我來試一試!”余懷顯然被方以智的話激起了好勝心,首先站了出來。

於是,他在方以智的幫助下,按照剛才的方法,吸了一口,立刻被嗆得喉頭又痛又癢,咳嗽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方以智搖頭說:“誰讓你不要命地狠吸!須是如我方才的樣子,輕吸慢噓,不唯安然無恙,且覺餘味無窮哩!” 由於余懷帶了頭,其餘的人也不甘示弱,紛紛搶著要試。不大一會兒,室內便弄得煙霧瀰漫,咳聲不止。 方以智忙了一陣,忽然回頭看見冒襄一動不動地坐著,正在那裡嘿嘿冷笑。 “咦,辟疆,你也來一口如何?”方以智問。 冒襄搖搖頭:“一口我是不吸的,要吸,就來打個賭!” “哦?” “這東西,不是能吸得人醉麼?現在我要同你比拼,一人一口輪流地吸,看誰先醉倒——你敢不敢?” “這個……”

“你敢不敢?”冒襄站起來,挑戰地叫。他興奮地抓起裝錢的荷包,又重重地摔到桌上。 “哎,辟疆!”張明弼著急地問,“你吸過這、這煙?” 冒襄搖搖頭:“沒有!” “那、那可使不得!你沒聽密之說,此物簡直就是毒藥一類,不但能醉人,而且能置人於死呢!”張明弼說,一邊拼命朝方以智使眼色。 “不錯,”方以智猶豫地說,“此物並非善類,不賭也罷。” “啊,原來你怕醉,怕死!”冒襄逼視著對方,狠狠地挖苦說。突然,他仰頭狂笑起來,“可是我不怕!有什麼可怕!國家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麼希望!說不定哪一天就大禍臨頭,大家都得完蛋!可是,偏有那等公卿大臣,皇親國戚,還不知死活,拼命刮民財、買婊子,買不成就搶!無恥,卑鄙,不要臉!哼,還有那些個裝得挺像的東林領袖,文壇祭酒,為著討一頂勞什子烏紗,竟暗地裡搗鬼,要替阮鬍子翻案開脫,別以為我不知道!”

他又是笑又是叫,用力拍著桌子,淚水糊了一臉,把在場的人都嚇怔住了。 只有張明弼十分著急,他顯然想勸止,但又不知怎麼勸才好。 “哎,辟疆,你說話可得有點證據才行,可不能由著性兒亂說呀!”他跺著腳說。 “什麼,沒證據?”冒襄瞪著紅得可怕的眼睛,把手探進懷裡,抽出來一封信,“啪”地甩在桌上。 “這就是證據,顧玉書從京里寄來的,錢牧齋致書周閣老,要替阮鬍子開脫!” “啊……?” 這消息如此驚人,猶如晴天霹靂,在場的人全都震動了。大家瞧著那封信,有片刻工夫,誰也不敢去碰。 終於,方以智徐徐拿起信件,抽出來看了一遍:“嗯,顧玉書在周閣老的幕中掌管文書,他的話自然是靠得住的。”他神情嚴肅地皺著眉說:“辟疆,你打算如何處置?”

“我本想告知次尾、定生他們,他們都說要來虎丘,事先約得明明白白的,鬼知道為什麼還不來!” 方以智還想問什麼,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鄭元勳由一個小和尚領著,急急闖了進來。 “啊,原來兄等在這兒,叫小弟好找!”鄭元勳氣喘吁籲地擦著腦門上的汗,顯然沒有覺察到室內的氣氛不對。他朝大家草草拱一拱手,立即轉向冒襄: “辟疆兄,定生讓弟告知兄,他們不來虎丘了。他們現在要上徐氏東園去訪錢牧齋,請兄去聚齊,次尾、朝宗他們都去。” “啊,為何?他們為何不來?”余懷搶先問。 鄭元勳的臉微微一紅,躲閃地說:“這……定生只讓弟把這話轉知辟疆,別的,小弟可就不知道了。” 大家見他這樣子,愈加感到意外,也有點緊張,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冒襄身上。

冒襄氣哼哼地把頭一擺,說:“他們既然不來,我也不想去了!”他瞧了瞧方以智,“密之,要不,你替我把這信帶給他們。” 方以智神情專注地皺著眉,似乎在沉思。終於,他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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