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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不速之客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3529 2018-03-19
“雖然辜負了一個女子,但父親總算平安脫離險地。看來,這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冒襄默默地想,“我不能為著一個風塵女子而丟開父親不顧,這是無疑的。即使再從頭經歷一次,我的選擇,也只能是如此!” 這是虎丘大會結束後的當晚,也即是董小宛向壽兒說她感到肚子餓的同一個時刻,冒襄正乘著一隻小船,沿七里山塘,緩緩地向桐橋圩的方向搖來。張明弼照例陪在朋友的身邊。不過,他們沒有交談,各自默默地坐在船艙裡,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 晚春的夕陽,完全沒入了地平線,周遭的暮色變得越來越濃;沿河兩岸,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反映著最後一抹青灰色天光的河水,悄沒聲息地從船舷下流過。從後梢傳來了輕柔而有節奏的櫓聲…… 由於覺悟到存在著那樣強有力的“理由”,冒襄在失去陳圓圓後的情緒混亂當中,開始重新找到了立足之點。他逐漸平靜下來,甚至似乎有一種解脫般的輕鬆之感了。

說起來,冒襄還是在去年他到湖南去探望當時還在衡州做官的父親途中,才同陳圓圓認識的。那時正是早春,夾岸的柳樹剛剛有一點綠影兒,梅花卻開得正好。他從同船的一位姓許的父執輩口中,頭一遭聽到陳圓圓的“芳名”,並且被這位父執的熱烈推崇所打動,特意在杭州停留了幾天,兩人一道去尋訪陳圓圓。徒勞往返了好幾次,最後,才總算把她請來了。冒襄清楚地記得,那天陳圓圓穿了一襲長過膝蓋的暗青色繭綢女衣,下襯八幅白地繡青花湘裙。當她從簾子後面款款地走上紅氍毹來的時候,笑渦在她的腮邊忽閃著,她像是無意,又像是有意地朝冒襄瞟了一眼,隨即含羞地旋過臉去,側轉腰肢,回顧了一下拖在身後的裙裾。那美妙優雅的姿態,真像在煙霧繚繞當中一隻翩然起舞的青鳳。當時,冒襄雖然意識到其他人的在場,臉上依然保持著慣常那驕矜的微笑,可是內心深處,卻分明地震顫了一下,被這女子不尋常的魅力所打動,不由自主地用眼睛去追隨她那妙曼的姿影。

從這一刻開始,他倆的感情就飛速地交流起來。在陳圓圓出人意料地用當時已經不流行的弋陽腔,演出《紅梅記》一劇的時候,冒襄懷著少有的興趣和熱情,自始至終關注著台上的演出;而陳圓圓也把含情脈脈的目光,頻頻投向他的座上。冒襄還記得,當演出的間歇,陳圓圓擎著玉壺,向座上的客人勸酒,卻沒有首先走向他時,他心裡是多麼地失望和不快;而後來,當陳圓圓在他身邊明顯地停留得最久,同他悄聲低語時又挨得那麼近,以至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那蟬翼樣的鬢影在輕輕顫動,嗅得著她那小嘴所發出的唇脂的馨香。這時候,他又是多麼地得意和愉快——啊,直到現在回想起來,那仍然是令人心蕩神飛,如醉如痴的奇妙境界!是冒襄多年來出入風月場所從未經驗過的……

事實上,從那時起,冒襄就覺得離不開她了。待到酒闌人散,他立即提出了留宿的邀請。陳圓圓似乎有點為難,但還是應允了。直到天快亮時,她才登舟回去。當時,他是那樣的難分難捨。而她反倒有點淡淡的,只告訴他打算到光福山去尋梅賞雪,如果他也去,可以有半月的盤桓。當時他考慮行程緊迫,無法久留,躊躇再三,只好約定到桂子飄香時節,與她在姑蘇再見。 冒襄直到現在還記得,在那歷時半年的往返旅途中,他對她的思念是怎樣的強烈,怎樣唯恐不能再見到她。他歷歷在目地回味著那一個暫短良夜的旖旎風情——那搖曳的燈影、低垂的羅帳、火熱的眼神、潮濕的鬢髮以及胳臂上瘋狂的齒痕……這一切,都在時時刻刻挑動著他的情慾,使他在同別的女人在一起時味如嚼蠟。而且,也許因為這緣故,他還平生第一次不無妒意地想到,他離開期間,其他狎客將會代替自己的位置,而陳圓圓也會照樣同他們廝混,一如那天晚上她對待自己一樣……

不過,儘管如此,當半年之後,他護送母親回來,路經蘇州,陳圓圓出乎意料地表示她要嫁給他,從此完全、永遠屬於他的時候,冒襄卻感到十分驚訝和突然,覺得這種要求未免過於天真,而且輕率得有點不知自量。因為在他看來,尋歡作樂是一回事,承擔家庭義務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就憑著那短短一夜的交情,對方也沒有權利提出這種要求。所以他當即拒絕了她。然而,陳圓圓卻不是那種容易擺脫的女人。她用不著苦苦哀求,她有的是聰明的手段。到了後半夜,再次領略到她的全部魔力的冒襄,就主動回心轉意了。雖然,他提出了一個條件,必須等他把營救父親的事情辦妥之後,才從長計議這件事。 後來,冒襄就全副心神投入到營救父親的事情當中去了。大半年來,沒完沒了地奔走、投訴、請託,加上還要不斷勸解日夜憂傷的母親,冒襄簡直把陳圓圓完全拋在腦後。此外,他還多少有點兒後悔:不該這麼容易就答應了她。所以有時候,他儘管也會忽然想到陳圓圓,想到是否該去看望她,可是出於一種多少感到丟了面子,因而想挽回一下的心理,他終於又打消了這種念頭。半年來,他甚至連信都沒有給她寫過一封。誰知道,由於這一念之差,結果就永遠失去了她……

“哎,這樣的結果是好,還是不好?好,還是不好呢?”冒襄不由得反復自問。可是越問,心中越亂。他一陣煩躁,猛地站起身子。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片繁密的燈火、一座拱形的石橋,以及橋頭聳立的石塔。桐橋圩到了。 “辟疆,你做什麼?”被冒襄的突然舉動嚇了一跳的張明弼問。 冒襄定了定神,清醒過來。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隨手指著岸邊一個帶小樓的院落說:“哦,那幢小樓臨水而築,亭亭如畫,唯是燈火俱無,不知是何人所居?” 張明弼順著他的手勢望去,“噢”了一聲,說:“那不就是董小宛的家嘛,你怎麼就忘了?前幾年,我還陪你來過的!”他仔細看看,又說,“樓上影影綽綽的像是有燈火,嗯,她必定還在。” 聽說是董小宛的家,冒襄倒愕住了。他朝那閣樓上依稀的燈火注視了一會兒,忽然回頭向後梢叫道:

“船家,靠岸,我們要下船。” “啊,做什麼?”張明弼問。 “上去看看!” “只是,只是聽說小宛剛死了娘,她自己又病得很重,一直閉門謝客。瞧這燈火零落的樣子,想必還不曾好,又何苦去打擾她!” 可是冒襄不理會張明弼的勸阻,他緊盯著越來越近的河岸,顯出迫不及待的樣子。船家一放下跳板,他就搶先一步跨上去,很快地上了岸。等無可奈何的張明弼從後面跟上來時,他已經站在竹籬笆前,開始打門了。 冒襄先輕輕地敲了幾下,見裡面全無應聲,下手就重起來。可是敲了一陣,仍然毫無動靜。張明弼說: “辟疆,敢情他們都睡死了。算啦,我們還是回船吧!” 可是冒襄十分固執,他一聲不響,捏起拳頭,在門上咚咚咚地猛擂起來。

終於,門內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接著響起了一個女孩兒清亮的嗓音: “門公,是誰在打門呢?” “莫理他!反正姐兒不見客,讓他敲不應,自己去了算!”一個蒼老的聲音瓮聲瓮氣地回答,聽來很近,就在門房內。 “那也得瞧瞧是誰啊!剛才老爹又出去了,若是他回來,叫門不應,又該罵人了。” “不是,老爹他會喊我。只怕是東家的張小四,要不就是隔壁的王婆,又來借錢借米的。準沒好事兒,不用理他!” 冒襄在外面聽見,又好笑又好氣。他又打了兩下門,高聲說:“我們是如皋冒襄、金沙張明弼,特來拜望宛娘,快快開門!”這一次總算有了反應,只聽那女孩兒在門裡“噯”了一聲,但是又不來開門,卻埋怨門公說:“瞧你,估錯了吧,是客人哩!快起來開門!”

冒襄同張明弼對瞧了一下,嘴上不說,心中都想:這鬼丫頭也真夠促狹,你自己來開一下不就完了,偏要支使門公! 門房裡的床“吱扭吱扭”地響了一陣,大約是門公爬起來,只聽他不滿地咕噥了一句什麼,估計是說那丫頭不替他開門。果然,那丫頭立即唱歌似的反駁說: “這是你的事情,編排是該你幹!我又沒吃你的一份糧,憑啥要替你動手?” …… 終於,門“咿呀”一聲打開了,露出了門公年老的、骨骼粗大的臉和矮小結實的身軀。 冒襄早就一百個不耐煩,見門一開,立即徑直往裡走。那門公想攔阻,但又不敢,只好求援地望著壽兒。 壽兒卻不慌不忙。她迎著客人先道了個萬福,仍舊用唱歌一般的嗓門說:“兩位姐夫,遠來辛苦了,請到堂上奉茶。待婢子通報去來。”

冒襄搖搖頭:“我們不喫茶,到樓上看看你娘就走。” “多謝兩位姐夫美意。”壽兒說,忽然露出戚然的樣子,“只是我家阿娘病重,只怕、只怕不能見客。” “啊,宛娘病得很重麼?”張明弼問。 “嗯,重!重得簡直不能再重。連人,她都快認不得了。”壽兒的聲音甚至有點嗚咽。 張明弼默默地點著頭,望了一眼冒襄,意思是:怎麼樣?還要上去麼? 冒襄沒有作聲,但顯然也有點動搖了。他抬起頭,猶豫不決地望著閣樓上昏暗的燈光。 壽兒閃動著一雙黑眼珠子,在他倆身上溜了幾下,忽然抿著嘴兒問: “這位姐夫,可是如皋冒公子?” “啊,正是小生。” “若是如皋冒公子,我家阿娘倒必定是認得的。” “……?”

“適才阿娘吩咐說,若是等閒俗客,一概不見。若是冒公子,你可得千萬好好兒請上來。” “啊!她怎麼知道我要來?” “這個麼,婢子可就不知道啦!”壽兒狡獪地說,不待冒襄再問,她就轉過身去,當先引路。冒襄同張明弼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色,滿腹狐疑地跟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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