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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脅迫出頭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3645 2018-03-19
“超宗兄,不知養先可曾向你言及?學生此次不自量力,意欲替阮圓海向江南諸君子緩頰疏通,實在是欲藉此事為契機,了結我朝二十餘年的一場公案,消解相仇不已的門戶之爭。唯是人情陷溺已久,一旦更變,實非容易,稍有差池,便會反招其亂。所謂'',不可不慎!故學生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這也是為天下安危著想。倘若有人因此不諒學生,學生亦唯有甘心受之而已!” 錢謙益說這一番話的時候,正是黃宗羲在書坊失竊的第二天上午。他坐在徐氏東園楠木廳當中的一張紫檀木扶手椅上,用兩根指頭不慌不忙地轉動著腕上的一串念珠,時不時朝坐在對面的客人瞟上一眼。 由於陳在竹和錢養先終於在昨天同時回到了蘇州,大半個月來混沌難測的局面頓時明朗起來。錢謙益現在了解到:兩位心腹族人這一次分頭執行使命,總的來說是意外的順利。錢養先方面,已經通過揚州的鄭元勳,聯繫了一二十位在社內有一定地位和影響的人物,他們都答應在虎丘大會上,對於停止攻擊和壓制阮大鋮的建議給予支持,並設法對他們的學生和友好做說服疏通的工作。至於陳在竹到松江一帶散佈流言蜚語的結果,也已經促使舊幾社那幫子人個個怒氣沖天,摩拳擦掌,發誓要同吳應箕、陳貞慧等人大干一場。錢養先還呈上阮大鋮的一封親筆密信,信中除了極力吹捧錢謙益,稱他是宰輔長材,眾望久歸,人閣拜相,是勢所必然之外,還再一次表明自己決意洗心革面、投靠東林的“耿耿孤衷”。這一切,都使錢謙益感到滿意和放心,很大程度驅散了這些天來一直籠罩在他眼前的愁雲疑霧。他又重新變得自信、沉著、精力充沛了。

按照原定計劃,在整個行動中,錢謙益都不直接出面,只在幕後指揮,以避免承擔萬一失敗的後果。因此第二步,就必須物色一個能夠代替錢謙益在大會上支撐場面、操縱局勢的人物。這個人物也已經初步確定,就是眼前這位客人——揚州大名士鄭元勳。他是複社在揚州地區的社長,又是本次虎丘大會的兩位主盟者之一。何況現在,他實際上已經成了本計劃的積極追隨者。由他來充當這一角色,正是再合適不過。雖說在錢謙益看來,此人略嫌魄力不足,不過到時有陳在竹、錢養先等人從旁協助,估計問題不大。前一段,錢謙益出於謹慎的考慮,沒讓錢養先過早地向對方透露,而打算親自來做這件工作。 現在鄭元勳正帶著敬畏的神情,專心地在聽錢謙益說話。他是一個開始發胖的中年人,有著亮晶晶的腦門和一張圓滑隨和的臉。他聽得那麼留神,以至整個肥大的身軀都緊張地向前傾著,大張著鬍鬚稀少的嘴巴,再加上一雙睜得滾圓的小眼睛,使他看上去很像一隻受驚的鵝。這種姿態,引得坐在旁邊的陳在竹朝錢養先直遞眼色;而坐在另一邊的錢曾——一個面孔蒼白、神情陰鷙的青年儒生,他是錢謙益的族孫和晚年的得意弟子——卻側目而視,滿臉瞧不起的樣子。

當錢謙益故意頓住話頭,等待客人反應的時候,鄭元勳立刻站起來,拱著手說:“老先生苦心孤詣以謀社稷之安,耿耿丹衷,天日可表!便是晚生也一向以門戶之爭為憂,只苦於人微力薄,無濟於事。今得老先生奮袂前導,晚生不勝歡忭鼓舞,感佩無已!老先生以為晚生尚有可用之處,雖赴湯蹈火,亦不敢辭!” 錢謙益微微一笑,腕上的念珠轉得更輕快:“超宗兄言重了!學生素聞兄襟懷曠達,見識高遠,料知不只必能諒我,而且必能慰我。適才之言,足見肝膽!學生得到超宗兄這麼一位良朋,可真是喜歡得很哪!” “老先生如此嘉獎,令晚生羞慚欲死。老先生泰山北斗,望重群倫,晚生無任欽仰。唯是遠處廣陵,未得侍奉左右,時時親炙,常以為恨!”受寵若驚的鄭元勳趕緊又說。

錢謙益點點頭,捋了一陣鬍子,忽然微微仰起臉,朗聲吟道: 他側過臉,斜瞅著鄭元勳:“嗯,學生記得兩年前,超宗兄送來的那些《黃牡丹詩》中,好像有這麼幾句?” “啊,老先生還記得?”鄭元勳的腦門發亮了。提起兩年前的《黃牡丹詩》,那可是鄭元勳平生第一件得意的豪舉。當時,在揚州他家的影園內,開了一株極罕見的黃牡丹,一叢五朵,朵朵大如海碗,複瓣繁蕊,奇麗異常,見者無不嘖嘖稱羨。鄭元勳一時動興,決定大擺筵席,招請四方名士,飲宴賞花,拈韻賦詩。並事先宣布:奪魁者以金杯一雙為酬。到時果然賓客雲集,著實熱鬧風光了一場。那批詩,後來就送到常熟,請錢謙益評定。結果廣東舉人黎遂球所作的十首七律名列第一。這件事,當時轟動遠近,傳為雅談。而影園主人鄭元勳的大名,也因此不脛而走,傳遍了大江南北……

“那一次,全仗老先生俯允主持,遂使荒園雅集,頓增光儀。豈唯黎美週因之聲價十倍,便是晚輩也叨光不淺哩!”鄭元勳感激地說。 “區區微勞,何足掛齒!”錢謙益擺擺手,示意客人重新坐下。停了一停,他忽然微笑說,“倒是今日之事,學生卻要仰仗超宗兄的大力哩!” “豈敢,但請老先生主持大局,晚生願供驅策!” “不,”錢謙益搖搖頭,“學生確實要仰仗吾兄!此次學生來姑蘇,尚有其他要事,三月二十八,是無法分身赴會了。不過,有兄為我主持一切,學生甚為放心!” 鄭元勳彷彿沒有聽清:“老先生是說、是說,要晚生主……主……” “不錯!”錢謙益的口氣很鄭重,他停止了轉動念珠,“一客不煩二主。此次大會,兄已執其牛耳,就請一併代學生主持此事,正是兩全其美。”

鄭元勳大吃一驚地噎住了。一種錯愕、膽怯、懷疑的神情從他那滾圓的臉上顯露出來。他囁嚅地說:“多、多謝老先生見愛,只怕晚生駑鈍下材,難、難以當、當此重任。” “兄何必過謙!學生既以此為大事,自不欲見其功敗垂成。若非深知我兄足副此任,學生也不會貿然相託。況且在竹、養先,還有遵王——”他指一指那位名叫錢曾的青年儒生,“到時都要上虎丘去,他們自會全力襄助足下。” “只是,只是晚生確實自問無能當此重托,還請前輩另委賢能,晚生願竭盡綿薄,促其成功。”鄭元勳極力推託,由於驚惶,也由於著急,額上冒出了星星汗珠子。 錢謙益沉下了臉:“啊,莫非超宗兄竟如此見棄?老夫廢置多年,昏庸老邁,自知不足以動兄台之心,難道兄台也不以社稷蒼生為念麼?”

鄭元勳的眉毛抖動了一下,飛快地瞥了一眼錢謙益:“啊,不敢,不是的……”他畏懼地說。 “那麼——” “呃、呃,實、實在……晚生實在是自知無能,難、難當此重托……”鄭元勳掏出一條汗巾,擦著腦門上的汗,抱愧地低下頭去。 看見對方如此推託,錢謙益很不高興。他是這樣看的:鄭元勳之所以對開脫阮大鋮一事表現得頗為熱心,無非是想巴結討好他錢謙益,指望錢謙益將來復職升遷時,能夠提攜他一把。不錯,對在這件事上出過力的人,錢謙益自然不會忘記。不過,既然如此,那就得服從指派,捨得付出代價。這也如同合夥做生意一樣,本錢下得愈多的,到頭來分得的一份紅利才會愈大。然而眼前這位鄭大名士,卻刁滑得緊,既想圖大利,又怕虧本錢。 “哼,虧你開頭說得好聽,一見了真章兒就忙著往後躲。莫非指望我錢某人自個兒拿這把老骨頭去拼,好讓你們跟著撿現成不成?”錢謙益越想越惱火,他一聲不響地站起來,沉著臉,氣呼呼地走進屏門後面去了。

這一著顯然大出鄭元勳的意料。他吃驚地站起身,雙手做出挽留的姿勢,可是又不敢叫出聲來,只是用惶急的眼光,求援似的瞧著在座的三位錢氏族人。 但是這會兒,那三位族人卻變得像泥胎木偶似的,全都臉色陰沉地坐著,一聲不響。 鄭元勳不由得怔住了。漸漸地,他那張滾圓的臉孔由紅轉白、由白轉青。他動了動嘴巴,想說句什麼,到底沒有說出來,只是呆呆地坐了下去。 看見他這個樣子,錢氏三位族人互相遞著眼色,又故意挨延了一陣,錢養先才站起來。 “哎,超宗兄,你這是怎麼啦?”他走過去,拍著鄭元勳的肩膀,“在揚州,我們不是談得好好兒的?——這次大會,你是主盟,由你出面主持,正是順理成章,誰也替代不了的!” 陳在竹依舊是那副樂呵呵的樣子:“莫急莫急,我算準超宗兄必定應允,只是他還得想想。這麼件大事,難怪他要慎重。換了是我,也一樣的!”他一邊說,一邊朝錢曾使著眼色,“遵王兄,你說是麼?”

後者卻鄙夷地“哼”了一聲,算作回答。 聽著這三位族人一唱一和,鄭元勳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他顯然明白,要是堅持不肯應承的話,將會帶來什麼後果。但是如果應承…… “超宗兄,你到底意下如何?”錢養先催問了。 鄭元勳驀地抬起頭,意外地發現,錢謙益不知什麼時候又走了出來,正站在屏門邊上,一聲不響地朝外注視。他剛剛進去時那種凌厲的、憤怒的神氣已經看不見了,代之以焦急、擔憂和期待的神情,甚至整個人也一下子顯出了老態——微弓著腰,吃力地向前傾側著右耳朵…… “這個,這個……”鄭元勳支吾地說。 “唉,莫非真的就是這等為難麼?”陳在竹悲天憫人的聲音響起來。 “哼,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種忘恩負義之輩!”一直陰沉著臉的錢曾突然開口了,“這種人,有求於人時就急巴巴地找上門來,反過來讓他幫點忙,就半天也放不出一個屁!”

鄭元勳拿著汗巾的手抖了一下,停住了。他抬頭望瞭望,希望錢謙益對於手下人這種粗暴無禮的言辭有所干預。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此刻的錢謙益不知是受到錢曾那句話的挑動,還是別有想法,他仍然保持著剛才的站立姿勢,但是眼睛裡卻分明地閃爍著刻毒和冰冷的光芒…… 鄭元勳心頭一震,惶恐地低下頭去。半晌,他終於咬咬牙,說:“好吧,既蒙老先生見愛,晚生從命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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