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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私藏小宛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4136 2018-03-19
“相公,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我可要著人去尋你了呢!” 當錢謙益回到東園,穿過楠木廳,走進他下榻的院落時,柳如是微笑著迎出來這樣說。 “唔,有什麼事麼?”錢謙益步入起居室,把藜杖交給紅情,漫不經心地問。 “自然有事,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呢!”柳如是輕快地走上來,一邊幫他脫下外衣,一邊說。 “什麼事?”錢謙益仍舊沉著臉。 “你猜?”柳如是偏著頭兒說,雖然她已經看出錢謙益心緒不佳,卻依然想用這種方法逗他高興。 “嗯,要不是挺要緊的,回頭再說吧。”錢謙益的聲調裡透著煩躁。他離開柳如是,腳步有點蹣跚地朝小書齋走去。 柳如是呆了一下,把外衣交給紅情,連忙跟上來:“怎麼,哪兒不舒服?”她關切地問,伸手去探錢謙益的額角。

錢謙益搖搖頭:“不是,我只覺得,嗯,有點乏了。”他說,慢慢走到一張羅漢榻前,坐了下來。 柳如是頓時忙碌起來。她敏捷地移過一床被褥,讓錢謙益靠上,又彎腰替他脫去鞋子,把他的兩條腿搬到榻上,然後回頭叫: “紅情,沏杯茶來!” 錢謙益點點頭,閉上了眼睛。他感覺到柳如是溫暖柔軟的手在他的前額、臉頰和心窩不停地探測著,撫摸著。這是一種親切的、憐惜的、令人心神寧帖的接觸。錢謙益漸漸覺得輕鬆了一點。又過了一會兒,他勉強睜開眼睛: “你要說什麼事?” 柳如是搖搖頭。她從紅情手裡接過香茶,送到錢謙益唇邊:“沒什麼打緊的事,回頭再說吧!” 錢謙益費勁地支撐起身子,紅情連忙走過來幫助他。錢謙益呷了兩口茶,搖搖頭,表示不要了,隨即又躺下去。

“那麼,你們不必在這兒侍候了,我要靜靜躺會兒。”他說,重新閉上眼睛。 柳如是服侍他睡好,蓋上被褥,又留神觀察了片刻,估計確實不是病,這才直起腰來,把茶杯移放到錢謙益伸手夠得著的地方,然後領著紅情悄悄地退了出去。 錢謙益一動不動地躺著,他確實感到累了,不過頭腦卻十分清醒。他心情陰鬱地回想著戒幢寺所經歷的一幕,並且再一次想到:田弘遇這人實在不好惹,他仗著女兒得寵,一貫驕橫弄權、貪贓枉法,不少朝中大臣都得仰仗他的鼻息。論威勢,他還在周皇后的哥哥周奎之上。倘若他因此懷恨在心,有意跟自己為難,那麼今後到了京里,自己的日子就會十分難過,弄不好還會有不測之禍。他越想越懊惱。為了擺脫這種困擾,他只好轉而集中精神考慮起這一次的行動計劃來。他隱約覺得一切都沒有經過認真的推敲掂量,就匆忙草率地作出了決定,其實很不可靠。不過,到底怎麼個不可靠,他此刻又說不上來。

房間裡很寂靜,靜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錢謙益雖然閉著眼睛,卻分明感覺到窗上的湘妃竹簾子怎樣一動不動地垂掛著,淡淡的簾影又怎樣投在窗前的紫檀靈芝紋畫案上。那案上壓著一幅柳如是尚未完成的畫——《耦耕堂讀書圖》。 耦耕堂是錢謙益在常熟城北郊的別墅拂水山莊里的一所山堂,取裡“長沮、桀溺耦而耕”的句意,作為堂名。當年錢謙益眼見复官無望,便構築耦耕堂,打算約他的老朋友程松圓來一起歸隱讀書。誰知程松圓到底沒有來成,就病逝了。錢謙益此刻忽然想起來這件事,心中的感慨油然而生:是啊,人生但能飲酒讀書,優游卒歲,也就大可滿足了。終日栖栖遑遑,奔走鑽營,空勞心力,實在是何苦來!接著,他又覺得其實連讀書也是多餘。像程松圓那樣,讀書一生,胸羅萬卷,到頭來仍不免於黃土白骨,與草木同朽!乾脆如老子、莊子所主張的那樣:絕聖棄智、渾沌無知、物我齊一,才是真正的徹底。

這樣一想,錢謙益數日來的奔競之心陡然大減,似乎這一次的圖謀成功與否,都沒有什麼值得介懷了。不錯,一切都是虛幻,什麼富貴榮華、封妻蔭子,無非是曇花一現,轉眼成空!人生不過百年,實在不必為此自縛自苦,一切都聽其自然好了。於是,他的情緒漸漸鬆弛下來,胸口也不再那麼堵得慌。他的腦子漸漸變得迷糊,開始沉沉睡去…… 驀地,他驚醒過來。他聽見了一種細小的嗡嗡聲,那是一隻黃色的蜜蜂,不知什麼時候闖到屋子裡來,卻找不到飛出去的路。它焦急地、不停地嗡嗡叫著,在屋子裡打轉,一會兒飛近臥榻,一會兒又飛開去。起初錢謙益還隱忍著,可是那蜂兒飛來飛去,末後竟然飛到他的鼻子尖上來,而且久久地盤旋著,不肯離開。它彷彿把錢謙益的鬍子認作了草叢,而把他的兩個鼻孔認作了蜂巢似的,大有在此落腳之意。錢謙益心裡一急,猛地跳起來,大叫:

“紅情,紅情!” “哎,來啦!”紅情慌裡慌張地奔了進來。 “蜜蜂,打,打!”錢謙益氣急敗壞地說。 紅情怔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臉上現出“原來是這麼個事,好把我嚇一大跳”的神氣。 “打,快打呀!”錢謙益嚷著。 “喲,原來是只蜂兒。老爺,不用打,待婢子放它出去得啦!”紅情說著,走過去,打算把簾子掀開。但是錢謙益冒火了:“混賬東西,叫你打你就打!” “是!”紅情不敢再爭辯。她從書架旁抽出一支蠅拂,來回趕了一陣,終於把蜜蜂拂落在地上。 錢謙益走近去,看見那隻受傷的蜜蜂還在撲搧著翅膀,試圖掙扎著飛起來,他就提起腳,使勁一踏,把它踏扁。 “可惡的東西!”他恨恨地說。 紅情的眉毛顫抖了一下,現出不忍的神情。她默默地蹲下去,用指頭把死去的蜜蜂拈起來。

“老爺還有什麼吩咐?”她垂著頭問。 錢謙益遲疑了一下,問:“柳夫人呢?” “夫人陪董姑娘去了。” “董姑娘?哪個董姑娘?” 紅情搖搖頭:“婢子不知道,婢子只聽夫人叫她'小宛''小宛'的。” 錢謙益驀地一驚:“什麼,董小宛!你是說董小宛?” 見主人的神情不善,紅情害怕起來,點點頭,立即又搖搖頭。 “她——什麼時候來的?”錢謙益厲聲追問,把紅情嚇得倒退一步。 “就在老爺剛才出門的時候。” 錢謙益愣了一下,猛地把桌子一拍,大聲吼叫:“把夫人請來!” “是!”紅情連忙答應。 “讓她自己一個人來!”錢謙益接著又說。 等紅情飛快地退出去後,錢謙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萬萬沒有料到,那個累得他在戒幢寺裡招惹了一場是非的董小宛,不曾藏在僧房裡,卻居然躲到自己的住處來了。而這麼一件大事,柳如是事先沒得到他的首肯,事後也不向他禀告,就自作主張把人收留下來。 “太放肆了,進門不過半年,她就敢這樣幹,往後還了得?”錢謙益怒氣沖沖地想。他決定狠狠教訓柳如是一頓,讓她懂得作為錢家的一名姬妾,應當怎樣恪遵閨範:“倘若不嚴加訓責,今天她敢背著我藏個女人,明天難保她就不會藏個男的!”當門外響起柳如是的腳步聲時,錢謙益心中的憤怒也上升到了頂點。

柳如是進來了。 顯然,她已經從紅情那裡得知錢謙益大發雷霆的消息,所以走得有點急,不過,神態卻十分鎮定。 錢謙益陡然回過頭來,一句粗暴的話已經衝上嘴邊。然而,當他接觸到柳如是那坦然、鎮定的眼神時,不知什麼緣故,他的勇氣消失了,一剎那間變得目瞪口呆,不知怎樣措辭才好。 柳如是也沒有說話,只是用那一雙即便在嚴肅的時候,也顯得嫵媚動人的細長眼睛,靜靜地望著對方。 這樣相持了一會兒,錢謙益終於移開了視線,咳嗽一聲,用不大自然的語調問:“聽說,董小宛到這兒來了,可有此事?” 柳如是點一點頭:“是的,我正想告知相公這事。” “怎麼來的——她?” “她說,有惡人追她,慌不擇路,誤打誤撞逃進來的。”

“噢,是什麼人追她?” “聽說是京里田皇親手下的人,來姑蘇買女孩兒的。” “嗯,田皇親可是個不好惹的刺頭兒啊!” “……” “你想,這樣合適麼?——我是說收留她。” “好歹我們也是手帕姐妹,相與一場,如今她有難,不好撒手不管。” “可是,你總該先問問我!” “那時節,正趕上相公出門了。情勢又緊迫,才先讓她進來了。隨後相公回來,本想告知,又碰上相公身子不適,就沒敢……” “胡說!”錢謙益猛地站起身,鐵青著臉吼叫起來。他忍耐了許久,但是自己說一句,柳如是辯解一句,絲毫沒有知錯認錯的意思。而且說到後來,反而像是錯在他這個一家之主不該出門,回來後又不該推說身子累乏,不詢問清楚。一股受到冒犯的怒火陡地升騰起來,他終於爆發了:

“你說的沒有半句是實話!淨拿些花言巧語來文飾狡辯!我們來姑蘇不過兩天,董小宛怎麼知道來這兒找你?就算她是誤打誤撞,門公又怎麼會讓她進來?還有,我剛才是身子不適,可是這麼大一件事,你就該立即告訴我,而你卻樂得裝聾作啞,一聲不吭。你到底想做什麼?你,你眼中還有我這一家之主沒有?”錢謙益一邊吼叫,一邊呼哧呼哧地喘氣,黝黑的臉變得更黑,怒火從他的眼睛裡可怕地噴射著。他的鬍子向兩旁張開,露出一排殘缺不全的門牙。 柳如是呆住了。她沒有料到錢謙益會生這麼大的氣。自從她進門以來半年多,錢謙益對她總是低聲軟語,曲意遷就,千方百計討她的歡心。可是這一次卻突然翻了臉,而且激烈之狀非同一般。不錯,剛才她是隱瞞了一點實情:董小宛本來並不知道她住在這兒。只為這東園的門公,是董小宛的同鄉近戚。小宛逃來找他庇護,恰好柳如是碰上了。一時動了昔日之情,才把小宛招進白石小築裡來。不過,眼下錢謙益正在氣頭上,柳如是擔心這樣解釋,會更加火上添油,所以只好不作聲。但她依然不太明白,何以為著這麼點事,錢謙益竟至於大動肝火。這可完全不像他平日的處事風度。

“哼!”錢謙益冷笑著說,“你敢情是怕我知道之後,會把她攆出去吧?那麼,我現在明白告訴你,我確實不許她留在這兒。你告訴她,讓她快點走!” “啊,為什麼?” “不為什麼。總之,她必須趕快離開此地,越快越好!” “可是,外面有人要搶她……” “這我不管!” 柳如是的眉毛抖動了一下,看來也有點著惱了。可是,隨即她就放棄了這種念頭。她走上前去,開始迷人地笑著,扯著錢謙益的衣袖,搖擺著身子,用撒嬌的口吻說:“我要你管,我要留下她,我要嘛!” “不行!”錢謙益的口氣斬釘截鐵。 柳如是一怔,臉蛋漲得通紅。她負氣地摔開錢謙益的袖子: “我偏不去說,要去,你自己去!” 錢謙益瞧著柳如是,鬍子動了動,想說句什麼,可是他終於一跺腳,向外面叫:“紅情,紅情!” 柳如是急了,她慌忙趕上去,攔住錢謙益:“可是你讓她到哪兒去?她剛剛死了親娘,如今,她自己又病得膩膩歪歪的!”柳如是的口氣簡直是在哀求了。 錢謙益轉動了一下眼睛,對於這個消息似乎感到意外。他停止了呼喚,轉過身,慢慢地踱到畫案前,對那幅尚未完成的《耦耕堂讀書圖》默默地瞧了片刻,然後沒有瞧柳如是,也沒有抬起頭,用一種低沉而緩慢的聲音說: “你要我憐憫她,那麼有誰來憐憫我呢?……唉,你——還是讓她走吧!” 柳如是睜大眼睛聽著,似乎有點明白了。她靜默下來,呆呆地坐到椅子上,不再提出異議。只是,她的鼻翼在翕動,愈來愈急促。終於,她背過身去,輕輕地抽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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