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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寺內搜人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9093 2018-03-19
錢謙益和柳如是到蘇州已經兩天了。他們沒有進城,下榻在閶門外彩雲裡已故徐太僕家的東園。徐太僕名時泰,萬曆年間進士。他家是三吳數一數二的巨富,在蘇州擁有的園林房產不下七八處之多,這東園是徐太僕暮年靜養之所,雖然不甚寬敞,卻頗為清靜幽雅。錢謙益深喜它境界不俗,出入蘇州時,每每在這兒落腳。 由於事先約定要到蘇州來聚齊的陳在竹和錢養先一直不見踪影,錢謙益對於這半個月來,他們二人在外間活動的情形至今摸不清底細。眼看已經是三月二十三,再過五天,就是虎丘大會。雖然這兩位心腹族人的辦事本領都是可以信賴的,但是這一次的使命非比尋常,而且時間緊迫,因此錢謙益始終暗暗懸著一份心,生怕會出什麼婁子。 錢謙益的擔心,說來也並非多餘。一個多月前,他得到內閣首輔周延儒傳來的信息,諷示他運用自身在士林當中的威望和影響,設法促使東林、復社方面停止對阮大鋮的激烈抨擊,改而採取比較寬容的態度,以此作為他錢謙益复官起用的一種交換條件。當時,錢謙益就頗為猶豫,而且對於周延儒的刁難要挾深為氣憤。不過,他苦苦等待、鑽營了十三年之後,終於出現這麼一個轉機,卻又無論如何都捨不得輕易放棄掉。他隱隱預感到,這是他的最後機會,如果加以拒絕,他也許將會抱憾終生,死不瞑目。因此,躊躇再三,錢謙益還是橫下了心,決定冒險嘗試一下。

經過同陳在竹、錢養先,自然還有柳如是,反复磋商研究,錢謙益同意了一個在他看來比較可行的計劃。這個計劃是這樣的:按照他們的估計,替阮大鋮開脫的主要阻力,當然是來自複社。不過在復社當中,真正堅決強硬反對阮大鋮的,除了少數像吳應箕這樣的激烈分子之外,還有就是陳貞慧、黃宗羲、顧杲、侯方域這批東林黨人的後代,他們的父祖輩在魏忠賢專權的時代,曾受到嚴酷的迫害,對於閹黨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讓他們捐棄舊怨,寬恕阮大鋮,看來是辦不到的。不過,在整個複社當中,以上兩類人畢竟是少數,多數的成員,與阮大鋮其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仇怨,無非瞧著現時在士林當中,罵閹黨、斥小人是件時髦的事兒,於是也跟著瞎鬧騰,希望藉此出出風頭,博得個“君子”的美名。近幾年來,事實上已經有一些人對這種沒完沒了的“門戶之爭”頗感厭倦,流露過和衷共濟的想法。如果設法聯絡第三種人,再通過他們說服第二種人,那麼就能夠把相當大的一批人爭取過來。此外,看來同樣重要的是:目前復社的成員雖然人人都以“清流”自居,以“君子”自命,實際上其中卻分門立派,各有各的小圈子,利益、打算都不相同。過去已經是面和心不和,自從復社的創始人張溥於去年逝世之後,各派之間的明爭暗鬥,更加日甚一日。如果能巧妙利用他們的矛盾,使之尖銳激烈起來,那麼到時又可以爭取到一批人。只要把大多數人拉到自己這一邊,剩下的少數人士縱然強項頑固,也無濟於事了。

基於這樣的分析和估計,他們決定首先從兩個方面來實施他們的計劃:一方面,派錢養先帶著幾名族中心腹子弟,到揚州去找鄭元勳。因為鄭元勳曾經向錢養先表露過對於目前這樣壓制阮大鋮有不同看法,加上他又是本屆復社大會主持者之一,只要說動他,再通過他去聯絡說服其餘的人,事情就會順當得多。鑑於平日鄭元勳對錢謙益奉若神明,巴結得不得了,估計錢養先此行問題不大。另一方面,則是派出陳在竹,也帶著幾個得力的子弟,到松江一帶去活動,散佈吳應箕、陳貞慧等人對舊幾社一派人極端不滿,認為他們成心拆台,攪亂社局,以便取而代之,因此準備在虎丘大會上同他們攤牌算賬的謠言,從而煽動舊幾社一派人的憤怒,使之在未來的鬥爭中即使不倒過來,至少也保持中立。當以上兩個方面都辦成之後,接下來,就在虎丘大會上,由鄭元勳發難,錢家的族人弟子群起響應,提出寬宥阮大鋮的主張,並且憑仗多數作出公議,布示四方,上達朝廷。只要能做到這一步,事情就算成功了。最後,根據柳如是的建議,在整個計劃進行的過程中,錢謙益都避免直接出面,只在幕後調度指揮。這樣,萬一事情失敗,也不至於嚴重損害錢謙益的聲譽和地位。

這個計劃,陳在竹和柳如是都覺得比較切實穩妥,錢養先尤其樂觀,認為已是萬無一失。受了他們的鼓舞,錢謙益的勁頭也來了。事實上,一旦擺脫了開始那種猶豫消極的狀態之後,他所表現出來的巨大熱情和過人精力,使手下的人都為之驚訝。為了推動計劃的實施,近一個月,錢謙益已經全力以赴地行動起來。他先修了一封措辭得體而又意思明確的信,託人送往北京,向周延儒表示態度;同時,又再拿出幾千兩銀子作為活動費用,交給陳在竹和錢養先帶上,命他們立即分頭出發。這之後,他就開始利用他在士林中的崇高聲望,一改近幾年懶於見客的習慣,對於來訪的人士,不論貴賤高低、熟與不熟,一律給予接見,優禮相待;對於他們的請託要求,也盡可能給予滿足或幫助,使這些人一個個都受寵若驚、大為感動;受到恩惠的,對他更是滿懷感激。消息一傳開,又招引來更多的拜訪者。以至到後來,半野堂前竟弄得一天到晚轎馬不斷,城里城外的客店都住滿了等待接見的人。錢謙益也不辭勞苦,一邊服著參湯,一邊抖擻精神接客。在這期間,他自然也想方設法散佈例如“虜寇交煎,國事日危,亟宜平息黨爭,和衷共濟”一類的論調,只是迴避不提阮大鋮這一點。這樣一直忙了將近一個月,眼看同陳在竹、錢養先約定的會合日期已到,他才帶著柳如是匆匆趕到蘇州來。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幾天過去了,陳、錢二人卻沒有一個回來復命,錢謙益就有點擔心了。他不由得開始想,自己是不是把事情估計得太簡單?事實上吳應箕、陳貞慧那一幫子人數雖少,在復社當中的影響力仍然相當大。加上阮大鋮是欽定逆案中的成員,是狗彘不如的閹黨兒子,這種觀念十多年來已經在人們的頭腦裡生了根,一旦要加以改變,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士林當中的情況相當複雜,人人都熟讀詩書,腦瓜都會繞彎子,要完全騙過他們並不容易。不錯,他們之間確有糾紛,而且相當尖銳。善於利用這些糾紛,固然有可能達到目的;但是反過來,也會恰恰因為這些莫名其妙的糾紛,使再好的計劃也葬送掉……

不過,錢謙益內心雖然煩躁,表面上卻依然保持從容鎮定。他對於下人的態度,甚至比往常更溫和一些。今天早上起來,丫環紅情失手打破了一隻細瓷盅子,把剛燉好的參湯灑了一地毯。要是在平時,錢謙益難免會皺起眉毛申斥兩句。可是今天,他只是淡淡地叫她收拾乾淨,就完了。錢謙益這種“不示人以跡”的處事涵養,自然瞞不過他的那位絕頂聰明的如夫人。只是,即使柳如是,這會兒也在暗暗著急,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安慰他。而且她還不願多問,生怕加深了錢謙益的憂慮。所以此刻,當兩人在揖峰軒中擺開棋局對弈,錢謙益接連下錯了數子之後,柳如是便含笑推開棋枰,說: “這天氣怪困人的,我也沒勁兒再下了,想去歇會兒。相公在園子裡窩了兩天,想必也悶得慌哩,何不到外面散散心?”

錢謙益本來就沒有心思下棋,聽見柳如是這樣建議,他點點頭,站起來,等紅情服侍他換過衣服之後,便攜了一支藜杖,叫了一名小廝跟著,慢慢地走出外面去。 錢謙益來到大門口,就站住了。他揚起臉,朝彩雲里南頭眺望了一陣,直到斷定無論是陳在竹還是錢養先的影子,都不會很快出現之後,才失望地轉過身,信步向西園行去。 西園也是徐府的產業,跟東園隔著一截街道。徐太僕死後不久,他的兒子把西園東面的一片住宅舍做了佛寺,取名戒幢寺。寺內的住持茂林法師,是一位有道高僧。錢謙益因為常在東園落腳,也就認識了茂林,平日談經論禪,彼此頗為投契。現在錢謙益想找個人解解悶,便自然想到了他。 正是春天進香的季節,街道上,來來往往淨是從四鄉趕來進香的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者乘轎,或者步行,不少人還背著包袱、挑著籮擔,在又窄又長的街道上挨著、擠著,那些低矮淺窄的茶館,生意清淡的香燭店,像著了魔似的,一下子緊張忙碌起來,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活氣。顯然,儘管四鄉都在鬧飢荒,米價騰踴,人心惶惶,但是人們奉祀神靈之心,卻絲毫不敢懈怠。他們寧可把褲腰帶勒得更緊一點,也要設法拿出盡可能多的香燭和捐贈,再加上更虔誠的禱告和許願,希望求得神明的垂憫,保佑自己及親人的福祿康寧……

錢謙益夾在香客當中,來到懸著“戒幢律院”橫匾的山門前。他稍稍停留了一下,將門外那些擺賣香燭元寶、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經典木魚的大小攤檔瀏覽了一遍,發現並無看得上眼的貨色之後,才慢慢地踱著方步,走進寺中。 戒幢寺的規模不算太小,一共三進,兩邊還有別院。寺前的部分本是門廳,現在改成了四天王殿;寺後是藏經閣和僧舍。居中一進的大雄寶殿,是大廳改建的,頂上加了一重飛簷,殿前築起了露台,氣象頗為宏偉。不過這樣一來,兩側的廂房便顯得低矮局促,不大相稱。以往錢謙益也曾一再向茂林住持指出這個毛病,不過茂林聽了,總是合十低眉,念一聲“阿彌陀佛”,說:“罪過罪過,前次改建大殿,所費之資已抵百戶中人之產,貧衲為此事至今不安,怎敢再生妄念!”現在,錢謙益發現兩廂的景狀依然如故。在殿前的空地上,分男女兩邊,密密麻麻地坐滿了香客;露台上設著一架高腳香爐,爐上香煙裊裊,身軀瘦小而面目慈和的茂林法師身披袈裟,端坐於蒲團之上,正在向善男信女們宣講佛法。

錢謙益因為耳背,開始聽不清茂林說什麼,後來走得近了,才聽出是在述說《大莊嚴論經》當中的《屍毗王捨身飼鷹》的故事。故事的大意是說:古時有個屍毗王,精勤苦行,一心向佛。佛祖為了考察他心志是否堅牢,乃命天神毗首羯摩化作鴿子,他自己化作老鷹。鴿子躲到屍毗王的腋下。老鷹趕來索取,屍毗王不允,寧願割自己身上的肉來換取鴿子的性命。老鷹同意了,但要求割下的肉須同鴿子重量相等。屍毗王命人拿來一桿秤,一邊放鴿子,一邊割自己的肉。誰知身上的肉一一割盡,仍然未抵鴿子的重量。屍毗王最後舉身上秤,表示願意把整個身子舍獻出去。這時大地震動,諸天唱嘆,佛祖顯形,微笑嘉慰。屍毗王心志愈堅,合十作偈說: 錢謙益無聊地站了片刻,估計這種講經不會很快就完。他一心惦記著家裡,只怕在他出來這會兒,陳在竹或者錢養先已經回來了,於是便悄悄轉過身,打算退出去。這時候,一個長得斯文秀氣的中年僧人,穿過人叢,走到了他的跟前。

“不知檀越光臨敝寺,有失遠迎,望祈恕罪!”那位僧人打著問訊說。 錢謙益“噢”了一聲,連忙還禮。他認得這位僧人法名觀照,是寺裡的知客僧。 “不敢,學生偶因小事來蘇,下榻東園,閒著無事,前來走走。既是貴寺佛事正忙,學生就不打擾了。” “檀越千祈留步。敝寺住持長老吩咐,請檀越方丈奉茶,他即刻便來。”知客僧恭敬地挽留。 錢謙益遲疑了一下,覺得不好推託,只得點點頭,由知客僧在前引導著,朝方丈室走去。 還沒走出大院,突然“哄”的一聲,山門外騷動起來,一群香客神色驚惶地從四天王殿奔進了大院。接著,外面一個聲音高叫:“前門、後門都把住了!休得放走一個!” 錢謙益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停住了腳步。院子裡聽講的香客,還有露台上的茂林法師和執事僧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紛紛回頭朝山門望去。

一會兒,只見堆擠在四天王殿前的香客們忙不迭地向兩旁閃開,五六個頭戴紅黑兩色帽子的衙役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走在最後的,是個四十來歲的圓臉漢子。他頭戴瓦楞帽,身穿鸚哥綠夾綢長袍,腳下三絲官履,一時倒瞧不出他是什麼身份。 圓臉漢子來到院子裡,就站住了。他叉開兩腿,倒背著手,陰沉地轉動著小眼睛,朝在場的人們來回掃視了幾遍,最後目光停在露台上。 “誰是本寺住持?請出來說話!”他大咧咧地說,聲音尖銳刺耳。 知客僧觀照離開錢謙益,他快步走到那漢子跟前,打著問訊說: “檀越光臨敝寺,不知有何賜教?” 圓臉漢子翻了他一眼:“你就是住持?” “不敢,小僧是本寺知客。” “叫你們住持說話!”

“是!——不敢動問檀越高姓大名,以便小僧通報。” 圓臉漢子“哼”了一聲,正想說話,一個衙役忽然走過來,指著大殿說:“金爺,那妮子像是躲進裡面去了!” 姓金的圓臉漢子眉毛一聳,喝叫:“快搜!” 幾個衙役立即朝大雄寶殿奔去。兩廊上的香客,稍微躲閃得慢一些的,都被他們撞得東倒西歪。本來坐在院子裡靜靜聽講的香客,嚇得“哄”地站立起來,互相招呼著,擁擠著,都想找個安生的地方躲避。院子里頓時亂了套。 姓金的漢子驀地大喝一聲:“不准亂跑!誰跑就鎖誰!”站在他附近的香客呆了一下,猶豫著站住了。其餘的人沒有聽見,依舊亂鑽亂躲。錢謙益給人擠在欄杆旁邊,靠了小廝的大聲吆喝和竭力保護,才沒有被擠著。他進又不是,退又不是,心中好生懊惱:“早知會碰上這種倒霉事,我便不來了!”他想。同時暗暗納悶:“這個姓金的不知什麼底細,竟然如此驕橫,連衙役都聽他指派。他們到廟裡來不知要搜拿什麼人?” 這時候,只見露台上的茂林長老站了起來。他回頭朝侍立在身後的幾個僧人吩咐了幾句。那幾個僧人立即分頭走下來,開始極力安撫香客,維持秩序。 茂林長老眼見院子裡慢慢平靜下來,才不慌不忙地步下台階。他先來到錢謙益跟前,同他行禮相見。略事寒暄之後,茂林便擺擺手,命手下的僧人先把錢謙益送到方丈室奉茶,免得在這兒被人擠著了。錢謙益心裡有事,本來無意久留,又碰上這麼件意外的是非,更加掃興,只想快點離開。不過,一來他不想太拂主人之意;二來,覺得在這種情況下,自己一走了之,似乎也不怎麼好。 於是,他只得點點頭,心裡卻越來越彆扭,覺得來蘇州這兩天,淨碰上些倒霉的事,彷彿預兆著此行並不吉利似的。 “餵,你們往哪兒走?”姓金的漢子驀地吆喝起來。這時,錢謙益正沒精打采地跟著一名僧人,打算朝方丈室走去。 “我說了,誰也不許亂跑,你聾了嗎?”姓金的漢子看見錢謙益沒有停步,他猛地蹦過來,氣勢洶洶地企圖阻攔。 錢謙益站住了。一股無名怒火猛地升騰起來,但他仍然極力克制著。他緩緩回過頭來,冷冷地瞧著姓金的漢子,一言不發。 “哦,這位是常熟的錢牧齋檀越。”茂林長老連忙跟過來介紹說。也許因為看見姓金的來頭不小,而且蠻得可以,生怕錢謙益會吃眼前虧,茂林的語氣有點急促。 “錢檀越早年官居禮部右堂,又是東林領袖、文壇宗主,京里也是大大有名的!”茂林很快地補充說。他情急之際,不知不覺地用了一種誇耀的口吻,說過之後,才似乎頗以這種“面諛”為可羞,自己反而臉紅了。 錢謙益尖利地瞥了茂林一眼。 “你是什麼人?”他問姓金的漢子,口氣依然十分平靜。 聽說錢謙益曾經官居禮部右堂,那姓金的漢子似乎呆了一呆,但是剛才他的橫蠻勁頭使得太滿,眾目睽睽之下很難兜得轉來。他瞪了幾次眼睛,又使勁地咽了一口唾沫,才勉強地拱一拱手說:“原來是錢老爺,在下金三,是京里國丈府裡派來姑蘇公幹的,適才不知老爺,多有衝撞,休怪!” 金三報出來歷,茂林等僧人聽起來還不怎樣,站在四周靜待發落的香客都不約而同打了個寒噤。有人“啊”地叫出聲來,立即又驚恐地窒住了。院子裡剎那間更加寂靜,微風吹拂樹木和鳥兒啁啾的聲音聽來格外分明。 錢謙益頓時醒悟了:“怪不得他如此驕橫,還能動用衙役,原來背後是這樣一座大靠山!”錢謙益早就听說,國丈田弘遇最近派人到蘇州來採買女孩子,名是採買,實際上只要是看上了的,就連逼帶搶,也不管對方願意不願意。所以近兩個月來,弄得姑蘇城裡,市井騷然,人心惶惶。大凡長得好看一些的女孩兒,都設法躲藏起來。那些艷名久著的妓女,就更不用說了。本來,田弘遇貴為國丈,富可敵國,對於流落青樓的女子來說,未始不是一個歸宿之所。不過,一來田弘遇府內姬妾眾多,而且還在不斷增加,別說打算寵奪專房,就是要站穩腳跟也很不容易。二來,田弘遇還有一樁怪脾氣,每逢有新人入府,開始他總是優禮迎娶,賜給珠冠蟒服,位列姬妾;但是三四天后,就立即貶為婢僕,呼來喝去,動不動就鞭笞毒打。去年,紅極一時的秦淮名妓楊宛叔,被田弘遇搶回去之後,就吃盡了苦頭。消息傳來,把她的姐妹們都嚇壞了。所以今年聽說田國丈又派人來物色美女,平日稍有一點艷名的,都躲的躲,藏的藏,生怕跳出火坑之後,卻掉進了地獄。眼前這個姓金的,八成就是乾的這種勾當。只是,採買女孩子,怎麼跑到寺院裡來了呢?瞧他們剛才的架勢,像是要搜尋什麼人似的,莫非那女孩子竟逃進這兒來了麼? “嗯,你來這兒做什麼?”錢謙益仍然不動聲色地問。 弄清了金三是田弘遇手下的一名家僕,錢謙益反而放下心來。他同田弘遇多少還有一點交情,去年田弘遇奉旨到南海進香回來,路經南京時,兩人還見過一面。當時錢謙益曾應田弘遇之請,寫了一首詩送他。要在平時,衝著這份交情,錢謙益對這個金三自然會改容相見;可是此刻,不知為什麼,他卻湧起了一股要狠狠教訓一下這個狂妄之徒的慾望,這種慾望又因為意識到它的愉快後果而變得強烈起來了。 “這,好教錢老爺得知,在下前兩天走失了一個人口,嗯,是個女孩兒。有人看見她逃進寺裡來,所以進來尋她。” “什麼樣的女孩兒?叫什麼名字?” “她叫董白,又叫董小宛,也就十七八歲,鵝蛋臉,大眼睛,一笑倆酒窩,身量嘛,不高也不矮……”金三用手比畫著說。 錢謙益不由得“噢”了一聲。他不僅聽說過這個女孩兒,而且還見過她,認識她。董小宛也是秦淮河的一位名妓,不僅美貌出眾,而且心思明敏,琴棋書畫固然不在話下,她還學得一手出色的刺繡,唱得一口呱呱叫的曲兒,就是人冷傲點兒,頂不愛湊熱鬧,人們都說她不像個舊院姐兒,倒像個隱居山林的女高士。 “嗯,找到了嗎——這個董小宛?” 金三還沒有來得及開口,進入大殿搜尋的那幾個衙役匆匆走了出來,像是回答錢謙益的問話似的說:“啟禀金爺,沒有找到。” “啊,怎麼找不到!”金三發急說,登時拉下臉來。 衙役們你看我,我看你,都沒有吱聲。 “再給我搜!”金三跺著腳叫。 “是,金爺!”衙役們答應著,遲遲疑疑地走開去。 站在前面的香客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下,後面的人跟著騷動起來,隨即又怕冷似的擠到一塊。 “人這麼多,仔細瞧瞧,看看有沒有躲在人堆裡。還有,那些和尚的房間,都給我里里外外搜一遍!”金三發狠地命令著。 聽說要搜查住房,在場的僧人都變了臉色,不約而同地望著茂林長老。 茂林的神色有點尷尬。他顯然覺得對方並無官府憑信,便要搜查僧房,實在欺人太甚,但是如果不讓搜查,又彷佛寺裡真的藏著什麼女孩兒似的,傳揚開去,更加不得了。他猶豫了半晌,終於嘆了一口氣,說:“搜吧,還是搜個清楚的好!” 如果金三不下令搜查僧房,或者雖然下令搜查僧房,但茂林長老不是這樣回答的話,錢謙益也許就會對這件事罷手不管了。因為,最初他雖然打算教訓金三,後來轉念一想,迫在眉睫的那件大事還沒有著落,實在沒有必要去爭這份閒氣。他還想到田弘遇是當今皇上的老丈人,他的女兒田貴妃是皇上最寵愛的一個妃子。父女二人都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將來自己入京复官之後,許多事情只怕還得仰仗於他,也實在不便得罪。但是,眼前這個姓金的傢伙卻不見好就收,似乎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內;而茂林長老遭此凌辱,也絲毫沒有向自己求援的表示,彷彿看透了自己並無能力保護他似的。這就使錢謙益感到了一種被人藐視的痛苦,而這種痛苦又由於近兩天來的等待、煩惱和失望而變得難以忍受。 “哈哈,瞧吧,錢謙益!在別人眼中,你已經成了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廢物了!”他惡毒、快意地對自己說。同時感到這些天來——不,這十多年來所積存下來的苦惱、怨毒和憤懣開始在胸膛裡翻湧,他極力試圖壓抑它,卻反而使它急劇地膨脹起來。 “慢著!”他費力地喊,聲音是喑啞的、微弱的。 金三回頭看著他,安撫地微微一笑。錢謙益卻覺得,這微笑彷彿在說:“老頭兒,你就呆著吧!沒你的事,你也攔阻不住咱!” “站住!”錢謙益驀地怒叫起來,聲音大得連自己也有點吃驚,“不許你們胡作非為!” 全場的人,包括金三在內,都愕然呆住了。 “不許你們胡作非為,聽見沒有?”錢謙益跺著腳又叫。 “錢老爺,是這樣的——”金三被錢謙益的氣勢所震懾,他的口氣不由自主地軟下來,“我們走失人口……” “胡說!這戒幢寺是清淨佛地,這位茂林長老是有道高僧,怎麼會收藏你的女孩兒?”錢謙益瞪起眼睛。 “可是……” 錢謙益做了個“不要聽”的手勢:“要搜查寺院,得有吳縣、蘇州的牌票!你有嗎?要不——”他轉向那幾個衙役,厲聲地說,“莫非你們身上帶得有?” 那幾個衙役是蘇州府派出來協助金三辦事的,事先並沒有估計到要來搜查戒幢寺,當然也就沒有什麼牌票。他們一下子被問住了,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其中也有認得錢謙益的,知道他同知府大人素有交情,在他的跟前,知府大人還得自稱一聲晚輩,這會兒見錢謙益發了怒,就更不敢應嘴了。 金三卻似乎頗不服氣,他挺一挺脖子,爭辯說:“錢老爺,我們可是給國丈爺辦事。這個女孩兒,是國丈爺點著名兒要的,如今走失了,國丈爺責備下來,在下可是吃罪不起!” 錢謙益冷笑一聲:“國丈大人麼,我也認識,去年他奉旨往南海進香回來,我還跟他見過一面。承他告訴我,他這次赴南海,是代皇上去給觀音大士上香,祈求神明保佑貴妃娘娘玉體安康、早生貴子。觀音大士當夜已經託夢國丈大人,諭示允可。但是現在——”錢謙益把臉孔一板,聲色俱厲地說,“寺裡正在進香,你卻帶了這些人前來騷擾滋事,大鬧佛地,萬一神明責怪下來,收回許諾,致使貴妃娘娘哪怕有一點兒差池不測,這個罪,你難道吃得起嗎!” 這一番申斥,果然把金三嚇住了。他望著錢謙益,現出畏怯的、驚恐的神色。終於,他低下頭去,額角冒出點點細汗珠子,然而,很快地他又抬起頭來: “錢老爺,您老能擔保那個女孩兒必定不在寺裡?” “我——擔保!”錢謙益把藜杖朝地上一頓,斷然地說。可是,隨即他就有點後悔了。因為他知道,倘若這姓金的在別處也找不著董小宛的話,那麼回到京里向田弘遇復命時,必定會把找不到董小宛的原因說成是他錢牧齋橫加阻撓。如此一來,驕橫跋扈的田弘遇就會遷怒到自己的頭上,往後的種種是非風波,都可能由此而生。經過剛才的一通發洩,錢謙益現在逐漸冷靜下來,開始考慮自己這樣做是否值得了。 金三卻分明鬆了一口氣:“好,有錢老爺擔保,在下就放心了!”他爽快地說,隨即滿臉堆笑地拱著手,“錢老爺,在下金三,您老什麼時候進京,派人呼喚一聲,在下便立即過來侍候您老人家——剛才的事兒,請您老千萬包涵著點,金三有天大的膽,也不敢騷擾進香,觸怒神明!你老不信?這可是真的!將來國丈大人跟前,還仰仗您老多多周全哩!哈哈!真的,您老大人別生小人氣……” 他囉囉唆唆地說著,看見錢謙益呆呆地一言不發,他就立即閉了嘴,回頭招呼衙役,迅速地退出去了。 周圍默默地瞧著的香客們,直到這會兒,懸在半空的一顆心才算著了地。他們開始嗡嗡地交談著,移動著腳步,嘆息、搖頭,同時紛紛向錢謙益投來感激和敬重的目光。 茂林長老合十低眉,念一聲“阿彌陀佛”,然後走上來,朝錢謙益深深打了一個問訊: “多承檀越庇護敝寺,貧僧感激不盡!此處非說話之所,請入方丈奉茶。” 錢謙益沒有作聲。不知為什麼,現在他忽然覺得,茂林那恭敬虔誠的聲音裡,似乎有一種乖巧的、愚弄的意味。他不由得投去冷冷的一瞥,隨即搖搖手,領著小廝一言不發地朝山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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