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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共議難題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4857 2018-03-19
客人們很快就出現了。 走在前面的是陳在竹。他身材矮胖,方臉,大嘴,小小的眼睛,淡淡的眉毛,無論什麼時候都擺出一副樂呵呵的樣子。在一般人眼裡,他性情爽直,胸無城府,只有錢謙益等少數幾個人才知道,此人其實計智深沉,精明強幹,含而不露。他是錢謙益正室夫人陳氏的同胞兄弟,曾經替錢謙益辦過幾件極其棘手的大事,所以錢謙益對這位妻舅一向十分倚重。 走在後面的,是錢謙益的同族兄弟錢養先。他有著與錢謙益同樣的黑臉膛和高鼻樑,只是更高更瘦,一雙眸子滴溜溜地轉個不停。早些年,他也常替錢謙益跑碼頭,近年因為犯了很重的風濕症,少出去走動了。現在,他扶著一根藜杖,一邊走,一邊習慣地用手背捶打著腰眼。 因為是至親常客,錢謙益也不多禮,彼此揖了一揖,就分賓主坐下。老僕錢升奉上茶來,錢謙益知道陳在竹在品茶上十分講究挑剔,問明是“毛尖”,便擺擺手,吩咐換過三兩銀子一斤的“岕片”。陳在竹點著頭,一邊從錢升手裡接過茶,一邊笑嘻嘻地問:

“錢升,你孩兒入了學,你如今便是秀才的老爹了。你不回家去享清福,還在這兒窮忙作甚?” 錢升正把一杯茶送到錢謙益手裡,聽了這話,就偏過平扁多皺的臉,不高興地說:“舅老爺,旁人想趕我走還罷了,連你老也趕我?若早知到頭來會這樣子,當初我一準不叫他去讀什麼書!” “咦,這可奇了!”錢養先插進來,“這可是你前世修得的福氣,多少人都巴望不來哩,你倒不高興!” “是嘛,沒準兒你那孩兒今年便考上個舉人,明年再中個進士。到其時,你可就是老太爺了。只怕我們巴結都巴結不上哩!”陳在竹依舊笑嘻嘻的,也不知他是挖苦還是真心。 “由他舉也罷,不舉也罷,反正我老錢升還是老錢升,還是在這兒服侍老爺太太!”錢升漲紅了臉,固執地說,隨即轉過身,噔噔噔地走出去了。

“嗬,好傢伙!”陳在竹倒驚奇起來,“瞧樣子他還真是王八吞秤砣——鐵了心哩!” 錢謙益靠在椅子上,本來一直沒吱聲,這會兒抬了抬眼皮,發現陳在竹在瞅著他,便含糊地說:“自從去年,我替他孩兒落了籍之後,就沒再拿他當奴僕看待。可他自小伺候我慣了,所以……” “哎,似他這等忠心不貳的,如今世上是越來越少了。”錢養先顯得頗有感慨,“倒是到處聽說奴婢得勢,便翻臉不認主子的,哪怕你於他恩義再重,也全不中用,甚至有恣意毆詈、操戈入室的。所以嘛,這老錢升,你別說,還真算是難得嘍!” 這樣說過之後,兩位客人便一齊沉默下來。因為他們知道,錢謙益急急忙忙地把他們呼喚來,決不會無緣無故,必定有什麼要緊的事情。所以,現在他們都望著主人,等待他開口。

可是錢謙益儘自沉默著。因為一來,錢升和李寶還在進進出出地張羅茶點;二來,錢謙益覺得要談的這件事,實在非同一般。儘管眼前這兩個人都是追隨自己多年的心腹,他也不打算立即和盤托出,但是該怎麼向他們談,談到什麼程度,他都未曾考慮清楚,所以始終還在遲疑。 看見主人的這副神氣,陳在竹和錢養先知道他還需要時間考慮,也就不去催促他。錢養先拿起杯子,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忽然笑著說:“方才,有個客人從姑蘇來,說起一件時聞,倒是有些意思。” 陳在竹樂呵呵地瞅著他,蠻有興趣地問:“噢?願聞其詳。” 錢養先又呷了一口茶,看看錢謙益,又看看陳在竹:“嗯,不知二位——可聽說過陳圓圓?” “怎麼不知道!”陳在竹快活地眨巴著小眼睛,“陳圓圓麼,姑蘇城裡燒得紅半邊天的小娘!色、藝、才,堪稱三絕!前年在虎丘山塘,我還見過她一面。嘿,一出弋陽腔《紅梅記》,演得是'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嗯,對了,這幾句還是如皋冒辟疆的品評。聽說,辟疆同圓圓已經有約,早晚要把她娶回去——冒辟疆,平心而論,也算得翩翩濁世佳公子,配圓圓嘛,倒是還配得起——可是,怎麼了,她?”

錢養先把茶杯往几上一放,嘆息說:“鬧出大亂子了!” 在一旁拈著鬍子,似聽非聽的錢謙益,眼皮兒跳動了一下,轉過臉來。 錢養先接著說:“這——說來只怕也是一場冤孽。正因那陳圓圓自恃容華絕代,歌舞無雙,架子拿得挺大,名頭也愈來愈響,不料就犯上了煞星。這煞星不是別人,乃係當今國丈爺田弘遇。前些日子,田皇親派人到姑蘇採買女孩子,聞得圓圓之名,就指定要買她。嚇得圓圓東躲西藏,多虧有幾個相好的孤老,甘願為她效力,鼓譟起好幾百個閑漢潑皮,日日守護著圓圓,還揎拳捋袖,舞槍弄棒,要同田府的人廝拼。如今這事鬧到蘇州府裡,那田府的門客天天上衙門逼著要人,把知府大人急得鬥昏雞似的,團團亂轉。這事還不知如何了局哩!”

陳在竹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哎,哎!那田皇親可是好鬥的?他的女兒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圓圓這一回,只怕是劫數難逃了。” “這倒也難說。”錢養先眨眨眼睛,“想那陳圓圓既以色、藝、才自恃,只怕一入田府,便立蒙眷愛,寵奪專房,從此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此番小劫,又安知非福?” “可是那田弘遇是個粗蠢不過的俗物。”錢謙益忽然開口說,“縱然權傾朝野,富可敵國,其奈不解情趣何!只怕圓圓到底還是明珠暗投。” 他的口氣透著煩惱,沒有瞧客人,神情越來越陰暗。末了,他站起來,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意興蕭索地負手低吟道: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陳在竹眨巴著眼睛,忽然哈哈地笑起來:“罷罷罷,這可真是'多情卻被無情惱'了,其實,'圓圓'也罷,'方方'也罷,蕭郎也罷,冒辟疆也罷,我們又怎管得著人家被窩裡的事情?來,還是喝茶正經。待會兒,我也有一件時聞,只怕姐夫更有興趣哩!”

錢養先眼珠子一轉,也說:“正是正是,還是喝茶,喝茶。” 在他們說話的當兒,錢升和李寶已經在八仙桌上擺出來一席茶點:兩把宜興砂壺,分別泡著重新換過的毛尖、岕片,三隻極細的成窯杯子,在桌上擺成了品字形;當中是七八個小碟子——水餃、燒賣、餡兒餅、扁豆糕、蜜橙糕、韭盒、春捲擺了一桌。這時,錢謙益也回過神來,於是請兩位客人入席,又對錢升和李寶說:“你們到外間侍候著吧,有事我會叫你們。” 錢升、李寶退了出去。席上這三個人喝著茶,各自吃了一兩件點心。錢養先催促說:“竹翁,你到底又有什麼好時聞?” 陳在竹嘴巴里正塞滿了蜜橙糕兒。他啊啊嗚嗚地點著頭,眨著眼,好容易把糕兒嚥下去,又呷了一口茶,這才說道:“不是大得不得了的事,不過,卻也可駭可嘆——我去歲在京里時聽說,前年孟冬祭太廟,群臣先至殿門外候駕。其時殿門未開,忽聞內有異響,眾人正驚疑間,只見殿門大開,十餘位龍袍帝冕的偉丈夫,從內徐徐走出,轉眼不見;再看殿門,又復緊閉如故。當時見者,俱驚駭不敢言。及至皇上駕到,行禮之時,忽然殿內怪風捲起,燈燭全滅。陪祭群臣,無不失色俯伏;皇上亦因此驚悸成疾,下體軟麻,不能行立,治理百餘日方始痊癒。及至去歲週閣老再相,祭廟之日,卻是天氣晴和,亦無異象,聞得龍顏甚喜,對左右嘆道,'週閣老畢竟是有福之人!'”

陳在竹說完,啜了一口茶,又夾了半塊蜜糕放進嘴裡嚼著,臉上仍舊樂呵呵的。他故意不加註解,知道錢謙益必定領會他的意思。 果然,錢謙益變得沉思起來。他轉著手裡的成窯杯子,彷彿在研究上面的紋理,好一會兒,終於慢慢地說:“在竹說得不錯,這一次,只怕非得打通周老頭兒的關節,不過……”他沉吟起來,又頓住不說了。 “不過什麼?”陳在竹含笑盯著他,“是不是周老頭兒出下了難題兒?而這道難題兒,又與那個'褲子襠裡'的老兄有點關係?”——因為阮大鋮住在南京的庫司坊內,當時痛恨他的人便取了個諧音,把他叫作“褲子襠裡阮”。 聽陳在竹一語點破底細,錢謙益不禁有點愕然。他遲疑地說:“……嗯,在竹,你竟是都知道了?”

陳在竹哈哈一笑:“我也是瞎猜!臨離京時,貴友再三叮囑我說:'週相公的意思是,希望東林方面不念舊怨,請牧翁千萬玉成此事。'當時,我就猜到幾分。現在阿兄這樣一問,我竟是猜對了哩!” 錢謙益眨眨眼睛,嘆了一口氣:“在竹真是奇才!有你們二位相助,我複何憂?不過,此事成功之望甚微,我看不提也罷。” 他頓了一下,看看陳在竹和錢養先,又緩緩說道:“我知道老周一向對我疑忌甚深,現在他說願意捐棄前嫌,汲引於我,只怕其實並無誠意。只是礙於他的這次復出,是靠了東林之力,不得不敷衍情面,卻又故意提出這麼一道難題,使我知難而退罷了!”他捋著垂到胸前的花白鬍子,臉上現出嘲諷的神色,“我同這位周大相公打交道,也不自今日始,可以說是知己知彼嘍!總而言之,只要他周延儒在朝廷一日,我錢某便安分守己管領山林一日就是。”

陳在竹和錢養先對望了一眼,不明白錢謙益何以忽然說起喪氣話來,誠然,錢週之間,素來存在私怨。這種私怨,一直可以追溯到崇禎二年,當時東林黨的一些重要人物如顧憲成、高攀龍、李三才、楊漣、左光斗、鄒元標、黃尊素等人,已經在激烈的黨爭中相繼死去,錢謙益作為倖存下來的有聲望成員,便被推出來爭奪內閣的職位。誰知遭到心懷嫉妒的禮部尚書溫體仁和禮部右侍郎周延儒的敵視,他們二人聯起手來,翻出天啟元年錢謙益在浙江主持鄉試時,被人指控與舉子內外串通、納賄舞弊的糊塗舊賬,在皇帝面前參了一本。結果,錢謙益不但入閣拜相的好夢成空,連禮部右侍郎的烏紗帽也被革掉,一個跟頭跌回老家常熟來。到如今,已經整整一十三年了。相反,在此期間,溫體仁和周延儒卻相繼入閣,高居首輔。這些年來,他們對錢謙益一直非常注意,壓制打擊不遺餘力,深恐他有復出的機會……這些情況,陳在竹和錢養先是知道的。不過,官場當中的關係本極複雜,敵我恩怨之間,原沒有永久不變的格局。譬如周延儒過去同東林作對,這一次,卻因東林的推薦而重新入閣。何況,錢謙益的剋星溫體仁,已於崇禎九年引疾辭職。如今朝廷上,起用錢謙益的呼聲日益高漲。為什麼事到臨頭,錢謙益反而變得如此消極猶疑,畏葸不前呢?這確實使兩位心腹族人迷惑不解。特別是陳在竹,他滿心以為自己這一次進京,雖然多花了些銀子,但總算不辱使命,應當大大記上一功,現在被錢謙益兜頭澆了一瓢冷水,心中頗不服氣。他於是乾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

“姐夫所慮,莫非是複社那一班士子不易對付?那麼,小弟已籌之熟矣。依小弟愚見,復社的那班書生真正恨阮圓海的,其實也就是那十個八個愛鬧事的角兒。其餘的人,有一多半是隨大流、瞎起哄罷了。何況,據我所知,便是複社當中,不贊成將阮圓海逼得太甚的,也大有人在……” “誰?”錢謙益問。 “廣陵的鄭超宗是一個,還有云間的李舒章、夏彝仲那一班人,為數並不少。” 錢謙益搖搖頭:“嗯——說下去。” “此外,我們常熟,復社中人也不少。只要姐夫一句話,誰敢不遵?”陳在竹急急補充一句,然後,把身子更傾向錢謙益,壓低聲音接著說,“現在已經知道,三月二十八那天,復社要在虎丘重開大會。這一次大會的主盟,剛好就是鄭超宗和李舒章兩個。我們何不藉此機會,聯絡鄭、李和上面那些人,嗯,自然還可以再多——只要我們派人去遊說。到時,就在大會上,揭出值此國家多難之秋,亟宜消除朋黨門戶之見,和衷共濟的大義,連帶把阮圓海的事情提出來。只要多數人讚成,作出公議,上聞朝廷,那幾個愛鬧事的刺頭兒再要強項,也無濟於事了!” 陳在竹一口氣說完,目不轉睛地看著錢謙益。他由於心情緊張,連經常掛在臉上的樂呵呵表情也不見了。 有好一陣,錢謙益拈鬚不語,似乎在考慮,然而,終於還是搖搖頭。他抬起眼睛,正要說話,忽然看見李寶站在窗外探頭探腦,就頓住了。他生氣地把桌子一拍,呵斥說:“混賬東西,你在那兒乾什麼?” 李寶連忙走進來,呈上一個拜帖。 錢謙益沒好氣地接過,瞥了瞥,正想朝李寶直摜過去,彷彿想起了什麼,又朝帖子看了一眼,忽然微微變了臉色。他目光朝陳、錢二人一閃,慢慢把拜帖袖在手裡,站起來,用漫不經心的口氣說:“二位請稍待,我出去片刻便來。” 陳在竹和錢養先目送著錢謙益匆匆走出的背影,有點莫名其妙,只好慢慢地喝著茶,一邊談些沒關緊要的事情,一邊等候。 誰知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天都快要暗下來了,錢謙益還不回來。兩人等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才看見李寶匆匆走進來,說:“啟禀二位老爺,我家老爺說,他眼下有件要緊的事情絆住了,回不來送二位老爺。請二位老爺先回府去,我家老爺改日當面謝罪。” 陳在竹和錢養先聽了,不禁面面相覷,雖然覺得頗為掃興,但也無可奈何,只好怏怏地一齊起身,出門下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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