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1·夕陽芳草

第6章 春閨情濃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5359 2018-03-19
不知是由於錢孫愛的意外求見,還是別的緣故,柳如是終於在最後一刻裡改變了主意,沒再讓紅情把詩箋退給錢謙益。雖然她的怒氣仍未平息,但是已經不再像先前那樣大發雷霆。她站在大銅火盆前,目不轉睛地朝畢剝作響的通紅炭火瞅了很久。當她重新轉過臉來的時候,那表情又變得安閒而自信了。 她在梳妝台前坐下來,讓紅情繼續替她梳妝。現在,她似乎完全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事,顯得特別的愉快,她不停地同紅情說著笑話兒,還教她念了兩首詩。末了,她隨手撿起剛才那張詩箋,把玩了一下,又微微一笑:“光顧著教你念詩,倒差點忘了老爺這兩首詩。這是我在姑蘇治病那陣子,他寫了寄給我的。如今改了幾個字,又巴巴地送來給我看。不過,這第一首,結句改作'待君佳句發芳叢',是點著要我酬他。我本來要動筆,這些日子正病著,想了幾句,又擱下了。趁著如今有點興頭,不免要還了這筆債。嗯,這裡不用你了,給我張羅紙墨去吧。”

說著,柳如是就從紅情手中接過梳子,對著鏡子自己妝扮起來。她依著當時流行的“雅裝”式樣,把頭髮像男子那樣,直梳上去,挽成一個墮馬髻,垂在後邊,兩旁插上一對金玉梅花,前面則用金絞絲、燈籠簪,再用兩對西番蓮花簪,分插兩邊。由於頭髮豐厚,又拿了兩枝犀玉大簪,橫貫在發股上,後面則用點翠卷荷一朵。妝戴好之後,她對著鏡子想了想,又在鬢邊再加插一朵巴掌大小的珠翠,最後,挑一串珠嵌金玉丁香耳墜戴上。對著鏡子又端詳了兩三遍,她終於覺得滿意了,才盈盈地站起來。 紅情趁這會子,已經在長几上安排好了宣紙、湖筆,又用那一方有著七顆鸛鵒眼的端州老坑古硯,濃濃地磨了一硯香墨。柳如是徑直走過去,拈起一支雞狼小楷毛筆,在硯台上調弄了一會兒,又仔細拂去落在錦箋上的一點灰塵,略一沉吟,先寫出詩的題目——

她歪著頭,端詳一下自己瘦長遒勁的書法,覺得還滿意,正打算把已經擬好腹稿的一篇七言律詩寫上去。忽然,她感到起句中有一個字還欠工穩,於是停了筆,又沉吟起來。 她本以為要換一個字並不難,誰知一連想了七八個字,仍然覺得不妥,便有點焦躁。正思索間,聽見有人“哧——”地一笑,她氣惱地回頭瞪了一眼,驀地發現,原來是錢謙益老爺站在身後,正偷偷地瞧她寫詩哩! 錢謙益撫摸著花白鬍子,呵呵地笑著,催促說:“咦,寫呀,寫呀,我這兒正等著拜讀哩!” “你偷看人家,你壞,我不嘛!”柳如是扔下筆,像個小姑娘似的撅著唇兒,扭著身子。 “啊啊,啊啊,夫人生氣了,這可不得了啦!”錢謙益故作驚慌地說,“哎,我這廂給夫人賠個禮,好不好?”他笑嘻嘻地說,果真作下揖去。

“不行!”柳如是鼓著腮幫子。 “那——就再添一個禮。”錢謙益說著,又作了一個揖。 “不行!” “哈哈,莫非夫人要為夫三下其禮?那也未嘗不可——” “不,我要——罰你!”柳如是故意繃著臉兒。 “罰我?嘻嘻,好,好,我打斷夫人的詩思,原該受罰!只不知夫人如何罰法?”錢謙益涎著臉,挨了過來。 “哼,我要,我要——對了,我要拔你一根鬍子!” 錢謙益驀地一驚,忙不迭地後退。他用袖子護著鬍子,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可使不得!請夫人另出題目,另出題目!” 可是柳如是不由分說,她伶俐地趕上去,按住錢謙益,飛快伸出手,待到錢謙益再想躲閃時,一根長長的白鬍子,已經拔了下來。 柳如是用兩根纖美的手指,高高舉著她的戰利品,跳開去,興高采烈地舞弄著,哈哈大笑。

錢謙益尷尬地眨著眼睛,無可奈何地退到靠牆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這時,紅情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錢謙益等柳如是鬧夠了,笑乏了,才招呼說:“如是,你且坐,我有話要跟你說。” 柳如是閉著眼睛,“噯”的一聲,倒在旁邊的一張椅子裡。經過剛才這一鬧,她已經有點氣喘吁籲,胸脯起伏著,略覺蒼白的臉頰上,升起了兩朵嬌豔的紅暈,微閉的眼瞼上粉光流動,越發顯得俏麗迷人。錢謙益呆呆地瞅著她,一時忘記了說話。 “哎,你倒是快說呀!”柳如是催促說。 “啊,”錢謙益定了定神,又瞧了柳如是一眼,不知為什麼,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如是,你又該高興了。我剛才已經對孫愛說,要把老三遷出半野堂,讓她到城東舊宅子去住。往後,這兒再也沒有人跟你搗亂了。”

柳如是的眉毛跳動了一下,張開眼睛說:“啊,這麼說相公到底拿定主意了?” 錢謙益的臉色變得有點陰沉。他默默地點點頭。 “嗯,你告訴了孫愛,他怎麼樣?” 錢謙益冷冷地說:“他還能怎樣?莫說他還是個孩子,就是再長幾歲,難道還敢違抗父命不成!”他停了停,又補充說:“起初嘛,自然是不願意的,老三畢竟是他的生母。不過,後來經我一番開導,他倒也能體察為父的苦衷。” 柳如是輕輕地搖著頭,彷彿在考慮什麼。她忽然回過頭來:“要是——要是我改變主意了呢?” “嗯,你說什麼?”錢謙益似乎沒有聽清,他把右邊那隻耳朵側了過來。 “我說,我要是改變了主意!”柳如是提高聲音。 錢謙益盯著柳如是,目光閃動。他忽然放聲大笑起來,搖著頭說:“罷了,夫人又來作弄我了!剛才,我已經領教過你的雅罰,這會兒,腮幫子還疼得慌哩!”

“不,”柳如是認真地說,“剛才我反复思量過了,決意暫且饒過那悍婦,讓她留在府裡再得意幾天。”她站起來,在室內走了幾步,“相公這一陣子正在籌劃起用的事,妾身不想在這節骨眼兒上,招來外間的物議,耽誤了相公的前程。” 錢謙益不再笑了。柳如是的這幾句話,正說中了他心中的隱憂。他本是個功名事業心極重的人,早年也曾滿懷匡濟澄清的雄心大志,只是由於宦途坎坷,迭遭大挫,才變得消沉頹廢起來,終日在秦樓楚館中廝混,結果得了個“東林浪子”的外號。近幾年,他因為年紀大了,再像當年那樣,到風月場去打滾徵逐,已經沒有那份精力。對於他來說,最理想的,是有一位既年輕貌美,又多少有點學識才情的女人,整天在身邊陪伴他,侍候他,讓他可以愜意地消受晚年的“無雙艷福”。所以,一年前,當柳如是女扮男裝,方巾儒服,親訪半野堂,表示有意委身相嫁的時候,錢謙益的驚異和狂喜,是難以形容的。何況,柳如是的那一份儀容、那一份才智、那一份風情,又絕非尋常風塵女子所能企及。為著報答柳如是的情意,錢謙益決定置原配夫人陳氏於不顧,公然同柳如是舉行正式的婚娶大禮;他還吩咐家人稱呼柳如是為“夫人”,而不是按常禮稱為“姨太”;至於他自己,則稱柳如是作“河東君”。這種越軌的行為,引起了盛澤、常熟兩地士紳們的大嘩。結果去年六月,當錢謙益親乘彩舟,大吹大擂,把柳如是接回半野堂時,便受到兩地衛道之士們的圍攻嘲罵,甚至趕著彩船擲磚頭,飛瓦片,弄得狼狽不堪。雖說錢謙益毫不在乎,照舊喜滋滋作他的《催妝詞》,不過近半年來,外界輿論卻於他頗為不利,說他“褻瀆朝廷之名器,傷敗士大夫之體統”。倘若這一次因為驅逐朱氏,在縉紳中再度引起公憤,鬧將起來,傳到皇帝耳朵裡去,那麼,他辛辛苦苦地等待、鑽營了十三年的東山再起的機會,就很可能化為泡影。此後,也許就未必再有此機緣了。這種情況,錢謙益事前並非沒有考慮過。但是,眼前的這個美麗的女人,在他生活中已經變得如此重要,如此不可缺少,他不忍,也不敢拂逆她的意願。何況,對於周延儒所提出的那個條件,他又疑懼重重,毫無把握。所以,猶豫再三,錢謙益還是橫一橫心,決定把朱姨太逐出府去。不過,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內心仍舊未能坦然無愧,因為朱姨太畢竟是他唯一的兒子的生母。剛才,他就是懷著這麼一種苦惱的心情,把消息告知柳如是的。現在,忽然聽見柳如是說出如此知心體貼、顧識大體的一句話,錢謙益不禁深為感動。他沉默了一會兒,點著頭說:“你——過來。”

柳如是莫名其妙地走到他的跟前。錢謙益伸出一雙多皺的、長著老人斑的大手,把柳如是纖弱溫馨的小手握住,用深沉的聲調說:“我很高興!錢謙益得到你這樣的閨中知己,不虛此生了!” 柳如是心中一動,這才恍然領悟錢謙益的心思。她勉強地笑著,眼圈兒卻不由得紅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說:“只要相公永遠記著今日這句話,我就是明兒死了,也是心甘情願的!” 錢謙益點著頭,嘆息道:“你快別這麼說。我知道,我已經是垂暮之年,可你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不過,你放心,我自會安排得妥妥帖帖,決不會讓你這一輩子受委屈的!” 柳如是瞪大眼睛,呆呆地望著錢謙益,忽然“哇”的一聲,撲在他的懷裡,哭了起來。錢謙益也頗覺惻然。他喃喃地勸慰著,可是柳如是反而哭得更傷心了。她其實是個極不幸的女子,多年的風塵淪落、青樓賣笑的生涯,使她早已看透了人世的醜惡、兇殘、冷酷和欺詐。她十二歲那年,被賣到吳江縣一個退職內閣大學士家去當婢女,不久就遭到男主人的蹂躪,成為那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兒的玩物。兩年後,因為受到其他姬妾的嫉妒,她幾乎被讒害致死。主人把她賣到盛澤的歸家院,給一個叫徐拂的名妓做養女,從此正式操起了賣笑生涯。她聰明美貌,很快就走紅起來。為了保護自己,也為了報復,她開始變得又刁蠻又放肆,經常把那些色迷迷的狎客捉弄得團團亂轉,哭笑不得。因了這股狂勁兒,她的名聲反而更響了,所到之處,引得那些自命風流的公子名士趨之若鶩,為了獲得她的一詩一畫,不惜一擲多金。至於為著博取她的青睞而展開的角逐爭奪,就更加激烈了。不過柳如是也知道,這種狀況是不可能維持太久的,於是,便開始在那些慕名而來的客人當中,物色自己可以託付終身的人。幾經挫折和痛苦之後,她選中了錢謙益。錢謙益有的是名望、金錢,而且盛傳他很快就會被重新起用,入閣拜相。這對於飽嚐卑賤的滋味,因而強烈渴望往上爬的柳如是來說,確是一個理想的從良對象。錢謙益是老了一點,但老年人聽話,心眼兒不是那麼活,而且懂得疼惜人……事實上,自從嫁到常熟來之後,這大半年,錢謙益對她百依百順,寶貝得不得了。為著討她的歡心,老頭兒甚至一再犧牲自己的社會名譽而在所不惜。對此,柳如是是十分感激的。正為著不使老頭兒過於為難,也為著自己的更高目標——當一個縱無其名也有其實的“閣老夫人”——不致成為泡影,她才斷然決定暫時放棄把朱姨娘趕出府去的要求。現在,終於從老頭兒口中,得到了這樣一個鄭重其事的許諾,她怎能不私心大慰。只是想到過去十幾年中,自己所付出的種種辛酸的代價,她才又不禁百感交集,悲從中來……

柳如是的這種複雜心情,錢謙益自然是不會理解的。他只把柳如是的眼淚,當作是感激自己的表示。於是他不勝愛憐地撫著柳如是的肩背。等她哭夠了,才輕輕地把她扶起來,讓她到紫檀木長幾前坐下,又替她打開梳妝匣子。他一邊看著柳如是重新化妝,一邊用了快活的聲調說:“哈,我倒忘了告訴你一件稀奇事兒,還要藉重你這位'女'替我出出主意——”他正想說下去,忽然看見紅情擎著一盞鬥色晶燈走進來,就住了口。 紅情把燈放在案上,斂衽說:“老爺、夫人,夜飯已經開上來了。請老爺、夫人過去用膳。” 柳如是望望窗外,天色果然不早了。她沉吟了一下,說:“這會子,我覺得身子怪乏的,也沒有胃口,懶得再走過去了。你侍候老爺去用膳吧,回頭盛一碗粥,再把小菜也給我送來,就完了。”

錢謙益一聽,連忙說:“這麼著,我也不過去了,你們索性全搬了過來,我就在這屋裡同夫人一塊兒吃。” 紅情答應著,退了出去。 柳如是微微一笑,表示領會到錢謙益的體貼之意。她眼睛一轉,提醒說:“噢,相公剛才有什麼稀奇的事兒要說?” “哦,是這麼回事——剛才,我在西院,正同在竹、養先商議週閣老那封信的事,忽然來了個求見的,我一瞧帖子,倒吃了一驚。你猜那人是誰?竟是阮圓海家的一個清客,叫臧亦嘉,餘姚人,是個戲曲班子的教習,不知你可認識?幾年前,我在南京見過他一面,差點兒忘記了。這一次,他奉了阮圓海之命,專程到常熟來,喏,給我帶來這一封信。”錢謙益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來一封信,放在桌上,笑著說,“阮圓海在信裡說什麼他也是進士出身,素知忠君愛國的大義,他過去依附魏閹是不得已,也不曾反對東林,全是一篇鬼話!不過,最後那幾句說得倒真切,竟是信誓旦旦,說是'所不改心以相事者,有如此水!'哈哈,這鬍子急著重新出頭,只怕快急瘋了哩!”

柳如是看了一眼那封信,問:“相公同陳家老爺他們商議得怎樣了?” 像忽然咬著一隻苦果子似的,錢謙益的表情變得懊喪起來。他緊皺著眉毛說:“還沒個頭緒。在竹出了個主意,說是可以利用三月二十八復社在虎丘舉行大會之機,聯絡一幫子人,在會上提出消除門戶朋黨之見,共扶社稷,並作出公議,上達朝廷。本來麼,也不失為一策。只是這一次虎丘大會,兩浙的士子估計會來得不少。浙西倒還罷了,浙東的慈溪、甬上那一幫書呆子,卻是難軋得很。何況,你也知道,自從天啟元年,我主試浙江,鬧了那一場公案之後,浙人之於我,已勢成水火,又怎能指望這一次他們肯同我聯手呢?”錢謙益說完,又連連嘆氣。 柳如是已經梳妝完畢。她拿著一根玉簪,在案上輕輕地敲著,說:“阮圓海既然急急地派人送信來,此事看來不像是周相公有心推搪,只怕有幾分真!陳家老爺的獻策,也是可用的。至於浙人作對,嗯,確實是一道難題。不過……只要他們並非全都主張對阮圓海趕盡殺絕,事情就有可為……” 錢謙益心中一喜,連忙問:“呵,莫非夫人已有良策?” 柳如是搖搖頭。她笑起來:“瞧相公的著急勁兒,只怕並不在阮圓海之下哩!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能有什麼良策?不過閒著無事,我倒是可以替你想想。” 錢謙益被她打趣,毫不著惱。他喜滋滋地說:“我知道夫人不只是個'女元龍',還是個'女諸葛',必有奇計妙策,為我分憂!” 這時,紅情和另外一個長得又瘦又小的十二歲丫環綠意,已經把晚膳搬進寢室裡來。於是,他們中止了談話,站起來,一齊朝飯桌走去。
註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