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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書房訓子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8956 2018-03-19
錢孫愛急急忙忙地走著,出了東偏院的門,向左一拐,走進備弄裡來。直到我聞室那邊的聲響完全聽不見了,他才如釋重負,舒了一口氣,放慢腳步。 長長的備弄從後樓一直伸向前門,兩邊都是高出屋脊的黑瓦白粉牆,把宅第的正院同右邊的一爿院落分隔開來。牆上每隔幾步就有一個漏窗,漏窗外,正院的高堂華屋和左院的亭軒花樹歷歷可見。這宅子又大又深,儘管住著老幼尊卑數十口人,仍舊十分幽靜。特別是這條備弄,主要是供夜間巡邏和防火用的,白天走的人本來就不多,這會兒更是連個人影也看不見。錢孫愛聽著自己的足音在青石板上橐橐地迴響著,不由得害怕起來。他趕快從最近的那個側門往裡一鑽,回到正院裡頭。 剛才在我聞室所受的驚嚇,一直不曾消失,而且愈來愈變得像一團破布似的堵塞在心頭。這使錢孫愛感到傷心、困惑,擺脫不開。說實在話,這一次,他雖然是為朱氏求情而來,而作為生母,朱氏對兒子也一向極其鍾愛,百般縱容,但奇怪的是,他對朱姨太卻始終缺乏親近之感。而且,朱姨太越是把他當成心頭肉、掌上珠,她在兒子心目中的地位反而越低。特別是當錢孫愛逐漸懂事之後,朱氏的專橫、鄙俗、愚蠢和嘮叨,都叫他感到受不了。僅僅由於綱常禮教的訓誨和約束,才使他從理智上覺得應當尊敬她、維護她,站在她的一邊。

誠然,錢孫愛還有另外一位看著他長大的女人,那就是大太太陳夫人。陳氏對於錢家的這位唯一的少爺,自然也十分疼愛。按照錢氏的家規,陳夫人才是錢孫愛名正言順的“母親”。不過,這位老太太是個秉性懦弱的女人。她過去受二房的王姨太欺負,王姨太被朱姨太逼回娘家之後,她又受朱姨太的欺負。無可奈何之餘,陳夫人迷信上了佛法,一心一意地埋頭誦經、吃素,還招了一個名叫解空的老尼姑來家裡住著,一天到晚講經參禪,對家裡的事情不聞不問,同錢孫愛也慢慢疏遠了。今年元旦過後,陳夫人知道錢謙益到蘇州去把柳如是接回常熟來,她就領著解空回娘家去,說是打算在那邊多住些日子——已經走了好幾天了。 如果說對這兩位母親,錢孫愛都缺乏強烈的親近感的話,那麼,他對於住在我聞室的這一位“母親”柳如是,卻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儘管柳如是蠻橫地要把朱姨太趕出府去,剛才又是那樣粗暴地對待他,但是錢孫愛仍然感到對她恨不起來,這一點使他十分苦惱。這位柳如是,聽說本是蘇州府盛澤鎮一位很有名的妓女,半年前,才由他的父親把她娶回家裡來。錢孫愛清楚記得,當他第一次看見這位新母親時,她的年輕,她的美麗,她笑瞇瞇地瞧著他時那種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情,都叫他害臊得不得了,以至趕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她。幾天之後,他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到東偏院那一幢小小的、特地為柳如是新蓋的我聞室去,想再看一看這位美麗而又神秘的女人。柳如是仍舊用那種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氣瞅他,還不客氣地說他像個小癆病鬼。可是,當錢孫愛又害臊又生氣,打算立即逃出去時,柳如是卻笑瞇瞇地捉住他的手,態度又變得十分親暱,並把他留下來玩耍。在隨後的一個多月裡,錢孫愛在柳如是那兒學會了許許多多有趣的玩意兒——射覆啦,投壺啦,猜枚啦,擲骰子啦,唱小曲啦,用墨把臉抹黑跳胡旋舞啦,錢孫愛又驚又喜,越玩越著迷。從此,只要父親不在家,他就跑到我聞室去,纏著柳如是玩這玩那。由於笨拙和怯懦,他常常遭到柳如是的嘲罵和捉弄,還捱過她打。但是,錢孫愛毫不怨恨,他怕的是柳如是不理睬他,把他趕出去,不准他再來。事實上,很快地,錢孫愛就被禁止到我聞室去了。不過並不是柳如是這樣做,而是他的親娘朱姨太。當朱姨太發現她的寶貝兒子竟然也被那騷狐狸“迷”上了,登時又驚又氣。她立即率領僕婢氣勢洶洶地趕到“我聞室”,把錢孫愛“搶”了出來,還同柳如是大吵大鬧了一場。不用說,自從那一次之後,錢孫愛的快活日子便宣告結束了。

錢孫愛嘆了一口氣,他弄不明白,在他看來應當和睦相處的這兩個女人,何以竟會變得像仇人冤家似的勢不兩立,一天到晚爭吵不休,恨不得把對方一口吞下去。如果不是這樣,該有多好!不過,他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他從朱姨太的口中知道,柳如是現在正千方百計要把他親娘擠出去,她已經向父親聲言,要是朱氏不走,她寧可重回盛澤!錢孫愛為這事憂心忡忡,焦慮不已。剛才他擺脫了身邊的跟隨,私下去求見柳如是,誰知卻碰了一鼻子灰!錢孫愛覺得,憑著朱氏是自己的生母這一點,父親最終大概不會把她驅逐出府,也不會放柳如是走;但是指望這兩個女人和好起來,只怕是比登天還難了。 錢孫愛感到了一種悲哀,如同被人遺棄了似的,沒有一個人關心他、明白他。他心頭一酸,幾乎掉下淚來。他停住腳步,站在懸著“半野堂”橫匾的大廳前,瞅著屋簷上啁啾營巢的一雙燕子,怔了半天,終於沒精打采地折回來,朝西偏院走去。

通往西院的門影裡,坐著幾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她們是些看守門戶的女僕,也有個把寄食的窮親戚。她們閒日沒事,照例坐到這地方來,一邊擺弄著手裡的活計,一邊嘁嘁喳喳地起勁談論著什麼。看見錢孫愛走來,這夥人都一齊住了口,紛紛站起,向小主人親熱地問好。錢孫愛心裡正煩惱,低著頭只管走過去。 錢孫愛一踏進西院,就听見有人叫他。抬頭一看,原來錢謙益的貼身僕人李寶,還有自己的書僮張卉兒正沿著复廊急急地朝他走過來。 “少爺,你上哪兒去了?找得小人好苦——老爺叫你去呢!”李寶一邊說,一邊站住行禮。 聽說父親傳喚,錢孫愛有點意外。不過他也懶得打聽,點點頭,一聲不響地跟著李寶走。 當錢孫愛登上榮木樓的二樓,來到他父親的書房——匪齋裡的時候,錢謙益正低著頭,在看一封信。他用威嚴的鼻音“唔、唔”地答應著兒子的問安,隨手指一指靠窗的幾張花梨木椅子,讓他坐下,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手裡的信件。

這是錢謙益的妻舅陳在竹從京師帶回來的一封信。信的內容是如此重要,如此令錢謙益錯愕為難,以至他已經反复看過四遍,仍舊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這會兒他又仔細地從頭再看一遍。 信是一位正在朝廷做官的朋友寫來的。一個多月前,錢謙益派陳在竹帶了七千兩銀子到北京活動,希望能獲得複官起用的機會。陳在竹找到這位朋友,承他幫忙,與內閣首輔周延儒搭上了線。陳在竹把銀子花了個乾乾淨淨,最後就帶回來這樣一封信。 在明朝後期,人們寫信的習慣,除了一份正文之外,還有所謂“副啟”。副啟是一種不具名的信,用以請託辦事或談機密事宜。本來只通行於官場,後來就成為一種繁文縟節,不管有沒有特別的話要說,一律都要有副啟,否則就會被認為不恭、不厚,副啟甚至有多至三四封的。現在錢謙益手裡的這封信,也有三封副啟。不過,這一次倒不是那位做官的朋友故意多禮,而是因為他要談的事情確實涉及許多機密,不可告人,也不便署名的緣故。

信的正文照例是些寒溫起居的客套話,錢謙益也懶得再看。他拿起了第一份副啟。 這上面的內容,談的是關於明王朝當時抵禦“建虜”——山海關外清兵的進攻,以及對“流寇”——李自成、張獻忠等部的農民起義軍作戰的一些最新消息。大意是說:自從山海關外的門戶重鎮錦州遭到清軍的大舉圍攻,朝廷派薊遼總督洪承疇率八總兵步騎十三萬出關拒敵,於松山至查山一線大敗,幾乎全軍覆沒以來,洪承疇率殘兵萬餘退守松山城內,被清軍重重圍困已達三月有餘,形勢日見危殆。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前往救援的軍隊能夠盡快突破重圍。否則松山一失,錦州亦勢難支撐,如果錦州也落入清軍之手,那麼山海關的形勢就岌岌可危了。 錢謙益看到這裡,不由得冷笑一聲,心裡說道:“做夢!”馳援的軍隊開赴松山已有一兩個月,他們的將領徘徊不前、畏敵如虎的情況,錢謙益屢有所聞。如果真能突破重圍,也不會拖到今天了。他算定松山的陷落只不過是早晚的事。於是,他不由得大為感慨地想起,早在兩個月前,他曾經上書當道,建議從援軍當中分出一半兵力,乘船從海路分進合擊,形勢就會不同。可惜竟不能用!

信中接下去談到南方流寇日益猖獗,朝廷自去年督師楊嗣昌畏罪自殺,總督傅宗龍戰死,剿寇軍事一再受挫。繼襄王、福王死難之後,唐王也於南陽殉國。李自成連陷許州、禹州等十餘城,再度進圍開封。幸而最近朝廷重新起用孫傳庭為兵部侍郎,令他督京師軍馳援開封,保定總督楊文岳亦發兵會剿,闖賊大敗,死傷過半,現已潰散南竄,相信不日可望剿平云云。 錢謙益又不禁搖搖頭,他根本不相信李自成會很快被“剿平”。據他所得的消息,李自成主動解圍後,已南克襄陽,復攻西華,正包圍左良玉於郾城。想到這些在朝大臣,竟然如此盲目樂觀,輕信前方送去的虛假捷報,錢謙益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丟下這份副啟,拿起下面一封。 這一封寫得比較簡略,主要是說,自從周延儒重新進入內閣,當上首輔之後,頗思振作有為,舉措處事,能夠順從眾意,對於東林黨舊人,也想捐棄前嫌,傾心相結。現在他位高權重,很受皇上信用。

信到此便終止了,但友人的用意不難理解。他是在暗示錢謙益,現在確實存在著一個機會,而成敗的關鍵則操在周延儒的手中。錢謙益如果想獲得重新起用,對於這位週相公的要求是不能不認真加以考慮的。不過,錢謙益卻明白,周延儒現在之所以願意捐棄前嫌,並非由於此公有什麼恢宏大度,實在是由於他的這一次東山再起,全賴朝廷中東林、復社一派的人,暗中給他幫了忙、出了力的緣故。 第三封副啟,錢謙益看過的次數最多,也看得最仔細。他不必再看,信中的字句也還記得清清楚楚。 在這封副啟中,友人代周延儒向錢謙益提出一項政治交易——周延儒願意在錢謙益复官起用的事情上幫忙;不過,作為回報,錢謙益必須設法運用自己在東林黨人和復社成員當中的強大影響,停止對一個名叫阮大鋮的人的激烈攻擊,並且不再在政治上與之為難。信的最後幾句是這樣寫的:

信中的這個“圓海”,就是阮大鋮的別號。此人在天啟皇帝朱由校在位時,做過光祿寺丞,因為阿附大宦官魏忠賢的“閹黨”,參與迫害反對宦官專政、主張開明政治的東林黨人。所以到了崇禎皇帝朱由檢即位,嚴厲究治魏忠賢,閹黨之徒紛紛遭到斥逐,阮大鋮也名列“逆案”,被革去官職,灰溜溜地跑回家鄉懷寧。後來家鄉鬧農民暴動,安身不住,他只好又跑到當時稱為“留都”的南京去當寓公。可是此人不甘寂寞,仗著有的是錢,在南京庫司坊內建了一座雕樑畫棟的“石巢園”,天天在那里大擺筵席,輕歌艷舞,招攬賓客,還組織了一個名叫“中江社”的小集團。他眼見明王朝內憂外患日益嚴重,急需懂得軍事的人才支撐危局,於是也裝模作樣地說劍談兵,吹得天花亂墜,希圖博得“知兵”的名聲,東山再起。沒料到這一來,可就激怒了聚集在南京城裡的一批“復社”的士人。

復社是繼東林黨之後出現的又一個江南士大夫以文會友的團體,成立於崇禎五年,由太倉人張溥、張採合併江南若干文社組成。復社名義上是“興復古學,將使異日者務為有用”,實際上是繼承東林黨的開放言路、改良政治的主張。復社中的不少骨干成員,就是東林黨人的子弟,他們與東林黨人士互相呼應,在江南一帶造成了極大的政治勢力。這些人氣憤不過阮大鋮的囂張放肆,曾在崇禎十一年,由顧杲、吳應箕、陳貞慧、黃宗羲等一百四十人聯名起草了一份《留都防亂公揭》,歷數阮大鋮的罪狀,揭露其陰謀野心,滿城張貼分派,鳴鼓而攻,弄得阮大鋮在南京安身不住,只好逃到郊外的牛首山下躲起來。但他仍然不甘心,這一次,瞅准周延儒再度入閣拜相,花費應酬甚多,他一傢伙就送了一萬兩銀子。周老頭兒受了這一份厚禮,當然不能不有所報答,於是也乘著錢謙益有求於他,提出了這樣一樁政治交易。

錢謙益慢慢地把信疊整齊、折好,重新裝回封套裡。以他的老於官場世故,對於這一類的弄權納賄、私相授受的勾當,早已熟悉得很,所以並不特別吃驚。不過,他仍然感到有點氣憤:周老頭兒這一次重新上台,明明是靠的東林的力量,誰知他卻不知感恩,仍然向自己提出這樣狠辣的條件。錢謙益深知此事非同小可,雖說他現在是東林黨僅存的幾個領袖之一,在士林中享有很高的聲望,但是阮大鋮是東林公敵、逆案罪人,要復社那一班士子放棄對他的攻擊,讓他能夠東山再起,真是談何容易!弄不好,自己就有可能身敗名裂,連老本都會賠個精光。想到這裡,錢謙益不禁煩躁起來。他站起身,背負著手,開始在屋裡來回走動。 錢謙益是個瘦高個兒,黝黑的臉膛,高聳的鼻樑,一部威儀凜凜的花白鬍子。他去年剛做過六十大壽,頭髮是全白了,而且左耳背得厲害,聽人說話時,總是側起腦袋。不過,他身子骨還相當硬朗,一雙細瞇眼睛也尖利有神。頭戴方巾,腳下珠履,大概是為著顯得年輕些,他穿了一身藕色莽絨陽明衣。 錢謙益在室中來回踱了一陣,突然站定,用洪亮的嗓門喊道: “來人!” 僕人李寶應聲出現在門口。 “你去,馬上把陳在竹、錢養先兩位老爺給我請來。” “是!老爺。”因為怕主人聽不清,李寶大聲答應著,然後將一疊拜帖呈了上來。 錢謙益翻了翻,一共有五六份之多,看名字都不認識,估計是些慕名進謁的士子,便說道:“我知道了。這會兒沒工夫見他們,帖子留下,告訴他們過些日子再來吧。” 李寶答應了,又大聲說:“工部嚴老爺從姑蘇來,說是專程來拜望老爺,現住在館驛裡,剛才派人來打聽老爺什麼時候得空,嚴老爺要親自趨府拜候。”他不等錢謙益發問,又補充說:“嚴老爺的拜帖剛才也呈給老爺了。” 錢謙益倒沒留意有這樣一份拜帖。他把那疊帖子重新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他輕輕搖著拜帖,沉吟了一下,說道:“你告訴來人回禀嚴老爺,就說不敢有勞嚴老爺車駕,明早我親自上館驛拜望他。” 李寶答應了,但仍舊不走。錢謙益皺著眉頭問:“還有什麼?” 李寶又禀告說:“崇明縣鹽戶孫振南前兩日派人送贐儀來,布政張老爺也派來送禮的人,現還在客房裡住著,等老爺示下。” 錢謙益一聽,不覺生起氣來:“混賬東西,叫何總管打發他們就完了。這些小事也值得拿來禀告!” 等到李寶退出去之後,錢謙益轉過臉來,眼光這才落到了兒子的身上。 錢孫愛斜靠在椅子上,呆呆地望著窗外尚未返青吐芽的小樹林,臉上現出一派茫然的神氣,對於父親剛才的舉動,根本就沒有留意。 錢謙益默默地瞅著兒子。近半年來,因為籌劃起用的事情——請託、應酬、措置款子、打聽消息,花去他不少精力和時間;待到騰出身來,又忙著去陪伴新婚的如夫人柳如是,所以,他實在有好長時間沒有仔細打量過兒子。現在,他發現兒子好像又消瘦了些,臉色更蒼白了,身子還有點兒佝僂……一陣莫名的悲戚之感,忽然湧上了錢謙益的心頭。他想到,自己今年已經六十一歲了,早年也生過三個兒子,但都沒能養下來,好容易到了四十八歲那一年,才由朱氏替他生下這麼一個兒子。常熟錢姓他們這一房,幾代都是一子單傳,看來輪到自己,也仍然改變不了這種命運。本來,只要有一個兒子,就可以不必再擔憂將來祖宗祠墓無人祭掃,自己也不至於成為“若敖之餒鬼”。但是,還得想到,錢家眼下這偌大產業,將來就要全部壓在兒子這一副又軟又嫩的肩膀上,他——能承受得起麼?這孩子自幼單弱多病,性情又怯懦,完全不像個“克紹箕裘”的人物…… 錢謙益不禁暗暗嘆了一口氣,覺得“命運”這個東西真是難以捉摸。自己一生營營役役,機心用盡,總算弄到今天這樣一個“東林領袖”“文壇祭酒”的顯赫地位;而且,把父祖輩傳下來的一份家業,又擴大了好幾倍,滿以為上可無愧錢氏列宗之靈,下可振興子孫於後世了。但是,命運給自己安排的繼承人,卻偏偏是這樣一個角色。自己一生枉自逞強,到頭來又安知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一剎那間,他心灰意冷,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和衰弱。他搖搖頭,竭力想擺脫這種不愉快的思緒,於是勉強打起精神,提高聲音問道: “你——來了麼?很好。嗯,這會子你覺得身子好些了麼?可吃的什麼藥?” 彷彿從遙遠的思路上被呼喚回來似的,錢孫愛轉過臉來,呆呆地望著父親,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他站起身,重新向錢謙益行禮、請安。 “嗯,問你覺著身子可好,吃的什麼藥哩!”錢謙益發覺兒子顯然沒有聽清他剛才說的話,於是又重複了一遍。 “孩兒覺……覺著好些了。不敢有勞爹爹掛心。孩兒這會子吃的是三清一氣丸。”錢孫愛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一向很畏懼他的父親。雖然父親對兒子並不特別嚴厲,可是錢謙益那種旺盛的精力,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卻使錢孫愛同他相對時,總受到莫名的威脅,有一種被壓倒的感覺。 “什麼丸?”錢謙益沒有聽清。 錢孫愛又重複一遍藥丸的名字。 錢謙益皺著眉毛說:“怎麼取這麼個刁鑽古怪的名字!唔,你可要仔細著,有些個庸醫沒本事,專靠弄這些名堂騙人。銀子花得不少,其實呢,全是白費!” “這是喻先生開的方子。要是爹爹覺著不妥,回頭孩兒就對他們說不吃了。” “嗯,吃著吧,先吃著吧!真的不好,再換不遲。”停了停,他又補充說,“若是喻嘉言開的方子,怕倒是有效的。” “是。”錢孫愛恭敬地應諾著。 這樣說過之後,有好一陣,父子二人誰也沒有再開口。錢孫愛低頭站著,錢謙益又開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他瞥見家人李寶在窗外的走廊裡朝這邊張望,可是沒有理他。 “你——今天見過你三娘麼?”終於,錢謙益打破沉默,換了一個話題。 “孩兒每天都向娘請安的。” “唔,很好,很好。”錢謙益心不在焉地點著頭,管自考慮著。 “可是——”他突然說,“你三娘不好,很不好!”他的語氣有一點急促,同時迅速地看了兒子一眼。 錢孫愛低著頭,沒有吱聲。 也許因為看不出兒子的表情反應,錢謙益有一點著急。他咳嗽一聲,加重了語氣:“聽說她這幾天盡在鬧,鬧!鬧得很不成話,還罵出許多極其難聽的話。我真不明白她怎麼會變成這種樣子!我們這樣的人家,豈能讓她一個勁地胡鬧,這成何體統!” 錢謙益一邊說,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兒子,希望能看出他對這件事的態度。可是錢孫愛還是低著頭,閉著嘴,身子又開始神經質地顫抖起來。 看見兒子這個樣子,錢謙益有一點失望,也有點生氣。但他仍舊隱忍著,又說道:“我乃念你三娘服侍我許多年,又有撫育你長大成人這份功勞,本不想與她多計較,更不想為難她。只要她能安分克己,和衷禦下,虛心敬誠,不惹是生非,讓我這把老骨頭安安穩穩再活上幾年,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她卻不識大體,不知通變——嗯,我聽說這些年來,她背著我弄權攬財,徇私納賄,跋扈凶悍,做了許多不好的事,大大辜負了我對她的信賴和厚望!今天又放肆到連我都敢罵,這還了得!”錢謙益把桌子一拍,生氣地瞪著錢孫愛,“而你——你是她的兒子,年紀也不小了,怎麼就不規勸於她!你平日讀的聖賢訓誨,都讀到哪裡去了?嗯?” 沒想到父親突然把怒火傾瀉到自己的頭上,錢孫愛嚇得一抖,“撲通”跪在地上。 “爹、爹爹息怒,孩儿知、知罪了。”他驚惶地一瞥,不敢接觸錢謙益嚴厲的目光。 “我膝下就只你這麼一個孩兒,錢氏的家業將來就全靠你來承擔。可是你如此不長進,教為父怎樣放心得下!又何以告慰列祖列宗於九泉?”錢謙益怒氣不息。 “啟、啟禀爹爹,孩兒其、其實也勸過三娘……” “勸過她,你?那麼——你是怎麼說的?” “孩兒請三娘不要再生氣,不要罵……” “唔,她呢?她可聽從?”錢謙益的語氣中不無期待。 錢孫愛苦惱地搖搖頭。 錢謙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又開始急速地走來走去,喃喃地說:“這個悍婦,這個悍婦!”他忽然停下來,望著錢孫愛,“所以,為父現在決定,把你三娘搬出半野堂,到城東舊宅去住些時候,讓她閉門思過。什麼時候改過了,什麼時候再搬回來。你——可聽明白了?” 錢孫愛大吃一驚,頓時覺得心裡像鑽進了一群耗子似的亂得很。好半天,他才囁嚅地問:“那、那麼孩兒?” “你當然不必跟著你三娘!” “可,可孩兒寧願跟著三娘去的!”錢孫愛忽然傴下身去,哭起來。 “胡說!”錢謙益厲聲呵斥道,“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明白事理。你要跟她去,那麼,我問你,你打算置為父和你母親於何地?再者,”他停了停,稍稍緩和了口氣,“你是錢家的唯一傳人,也該跟在我身邊經些歷練才是。” 錢孫愛眼淚汪汪地瞧了父親一眼,不敢再堅持了。其實,真的讓他遷出半野堂,去終日陪伴他的那位恣睢暴戾的三娘,錢孫愛也是不願意的。他只是覺得三娘很可憐,父親也忒狠心。他張了張嘴,還想說幾句什麼,但一觸到父親冰冷的目光,所有的勇氣便都消失了。他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伏在地上,哽咽著說:“但憑爹爹做主……” “嗯,這就很好!”錢謙益滿意地點點頭,“這樣才像我的兒子。識大體,知通變,不因私愛而惑其心志,很好。起來吧!”說著,他走前兩步,把錢孫愛扶起來。 由於終於說出了幾天來一直困擾著他的這個艱難的決定,錢謙益覺得有一種解脫般的輕鬆。特別是得到了兒子的理解,使他很高興。由於某種說不清的、然而又是強有力的原因,他認為,在這種事情上,兒子的理解和支持,對於他來說是重要的。儘管錢孫愛站起來時,臉上分明地表露出痛苦的神情,眼睛還含著淚,可是錢謙益卻裝作沒看見。現在,他覺得應當用什麼方式撫慰一下兒子,兼以表示父親的慈愛。他做了個手勢,讓兒子等著,然後,轉過身向隔壁的一個房間走去。 這是一間很大的藏書室,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圖書典籍,有裝在書套中的,也有保存在木匣子裡的。錢謙益曾經花了大半輩子光陰,不遺餘力地搜求各種珍本和善本書籍。在這些藏書中,有不少屬於宋版和元版的稀世珍品。對於這批財富,錢謙益一向十分自豪,極為寶愛,輕易不讓人參觀借閱。現在,他一邊在排列得過於擁擠的書櫥之間困難地轉動著身子,一邊想著:這房子太小,該建一座新的藏書樓了。他彎下身子,從專門收藏珍本和善本典籍的那幾口書櫃裡,小心翼翼地搬出一套用楠木匣子裝著的宋版《倚松老人集》,才走出幾步,又折回去。他躊躇了一下,終於把這套宋版的放回原處,改換了一套元刻大字本的《韓詩外傳》捧到外面來,又從紫檀木書案上拿起一隻古玉簪瓶,一併放在兒子麵前,說:“這是為父心愛的兩件寶物,現在傳授與你。今後,你須刻苦自勵,潛心學問,虛懷敏求,慎終如始,將來'采芹''入泮',克紹箕裘,方不負為父的一番訓育深心——聽明白了麼?” 看見兒子垂手聆誨,眉宇之間似乎有悚然之色,錢謙益暗暗感到滿意。他相信,經過自己這一番恩威並施,錢孫愛內心縱有不滿,也必然消解,而且會感奮努力,自強上進。他停了一下,終於說道: “去吧!” 然而,當錢孫愛叩謝了父親,費力地捧著那一部《韓詩外傳》和那隻古玉簪瓶,轉過身慢慢走出去的時候,錢謙益目送著兒子那瘦削、佝僂的背影,心裡不由得又一次湧起了先前那種憂心忡忡的感覺:將來,他當真能夠“克紹箕裘”,光宗耀祖麼? …… “啟禀老爺,錢、陳兩位老爺已經來到,在外間等候多時了。”家人李寶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來。 錢謙益定了定神,立即想起眼前還有更為要緊得多、也棘手得多的事情,正亟待作出決斷。於是,他把思緒從兒子身上收回來,雖然已經有點疲倦,但仍舊振作起精神,略為整理一下衣冠,說道: “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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