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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妾爭寵

白門柳1·夕陽芳草 刘斯奋 4063 2018-03-19
偏西的早春陽光,透過窗外竹樹叢的間隙,把斑斑駁駁的影子,鋪灑在梅花暖簾上。每當輕風搖動翠竹,那一簾碎影,便像溪水般來回流淌。地板上厚厚的紅,襯托著褐色的雕花窗櫺和紫檀木桌椅,使這房間的基本色調顯得十分和諧;而華美的泥金描花草圍屏,映襯著大銅火盆里通紅的炭火,又增加了寢室的溫暖和寧帖;粉壁上那幀獨一無二的北宋院畫人物,頗有分量地暗示出主人的趣味和家世;在畫的下面,還擺著一張式樣素雅的古琴,兩架收拾得纖塵不染的線裝書;一隻裝飾著走獸圖形的景泰藍博山爐,正裊裊地吐出沈檀的煙縷,淡薄的、若有若無的幽香在房間裡浮蕩……這間小小的、整潔舒適的閨房,雖然是用綾羅錦繡和金玉器皿佈置起來,顯得奢華而富麗,卻依然保持著高雅的氣息。這裡看不見一樣多餘的擺設,也沒有一樣是可以缺少的,即便是一根雀翎、幾片綠葉,都經過精心的挑選,反复的比較,被安插到最恰當的位置上。

躺在懸著流蘇錦帳的月洞式門罩架子床上的柳如是,靠著白緞紅花軟枕,斜瞅著那一簾竹影,漸漸覺得目眩起來。她重新把眼睛閉上一會兒,從大紅雲緞被底下,慢慢地伸出來一隻雪白的胳膊,然後,又伸出另外一隻,悠悠地舒展了一下身子。 十四歲的丫環紅情,聽見響動,踮著小腳兒從圍屏後面轉出來。她長著一張蘋果樣的小圓臉,和一雙靈活的眼睛。看見女主人打算起床,她就走近前去,輕輕地把柳如是扶起來,又從暖籠上取下一件綠絨女衣,替女主人披在身上;然後,走到靠門內側的一張八仙桌旁,用一隻仿成化鬥彩葡萄紋茶盅,細細地沏了一杯釅茶,送到柳如是手中,含笑請安道: “夫人,您醒了,睡得可好?” 柳如是沒有回答。她遠遠地瞟著窗前的一張紫檀木書案。那上面不知什麼時候放了一張詩箋。她心不在焉地揭開茶盅的蓋子,湊在嘴邊輕輕地吹著熱氣,問道:

“老爺——又作詩了?” “啊,老爺又作了兩首七律,真好!早一陣子著人送進來的。婢子見夫人正睡著,沒敢驚動,就擱在書案上了——夫人您這就看?” 柳如是搖搖頭,啜了一口茶。這是她平日愛喝的蘭雪茶,泡衝時又加進一點松蘿茶葉,使茉莉的香味稍煞,而茶味更釅。她含著茶,就在紅情捧來的唾壺中漱了口,抱著膝蓋,又出了一會子神,終於掀開錦被,把兩條腿兒垂落在床沿上。等紅情服侍她穿好衣裳,裹好了腳,又把一雙瘦才半指的紅繡鞋兒替她套上之後,她就扶著紅情的肩膀,踩著花梨木腳踏,款款地走下地來。 她是一個二十五歲的標致女人,因為長得嬌小玲瓏,看上去還要年輕一點——一頭又黑又亮、緞子似的豐厚柔軟的長發,橢圓形的、異常白淨細嫩的臉蛋,一雙顧盼含情的細長眼睛,在遠山般彎曲的眉毛下,流動著美妙動人的波光。光潔平整的前額,使她的臉容顯得高雅;微微張開的鼻翼和緊閉的小巧的嘴唇,又使她有一種果決的、桀驁不馴的神情。她生性耐冷,雖然正是春寒料峭的天氣,也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暗花紫絨衣裙,越發見得輕盈俏麗。去冬以來,她一直都在鬧病,舉止之間,時時顯出嬌弱不勝的樣子。

她不慌不忙地走到窗下的紫檀木書案前,拿起了那頁詩箋,看見上面寫著: 詩後有一則附註: 下署:謙益,崇禎十五年壬午元旦 柳如是的目光在最後幾句附註上逗留著,終於哼了一聲,把詩箋放在一邊,隨即在書案前坐了下來。她先歪著腦袋,對鏡子端詳一下自己的影子,特別仔細地察看了眼角和嘴邊。直到證實這些地方依舊滑嫩光潔,並沒有出現哪怕一絲皺紋,她才放下心來,伸出兩根纖長的手指,在臉上的一小塊枕衾壓出來的嫣紅痕跡上輕輕揉搓著,一邊轉動著脖頸,使自己的面影以各種不同的角度和表情,反映在鏡子裡。末了,她似乎被自己依然嬌豔動人的風韻逗弄得快活起來,便把頭一仰,對紅情說: “嗯,來吧!” 紅情起初聽見女主人“哼”的一聲,止不住心頭一跳,捉摸不透是吉是兇,正有點惴惴不安。這會兒她連忙答應一聲,把几上一隻鑲嵌著螺鈿和瑪瑙的梳妝匣子移過來,開始動手替女主人把睡亂了的髮髻拆散,小心翼翼地把瀑布般傾瀉下來的豐厚長發捧在懷裡,然後揀起一把象牙大梳,梳理起來。她生怕把女主人扯痛了,下梳很輕,很慢,一邊梳,一邊笑著說:

“不是婢子又愛說嘴,夫人這頭頭髮,真是越來越漂亮好看了,又黑、又密、又勻淨。梳子下去,像到了水里似的,自自然然就順溜了,半點兒勁也不費。婢子見的人也不少,可從來沒見過夫人這樣的好頭髮!” 說著,她偷眼覷了覷鏡子,發現女主人半瞇著眼睛,像在沉思,對她的恭維討好似乎根本沒有留意。紅情於是揣摩剛才那一聲冷笑,大約不是沖自己來的。她暗暗鬆了一口氣,閉嘴不說了。 然而,當她打算移開眼睛,卻忽然發現,女主人威嚴的目光,正從鏡子裡懷疑地盯著她。 “嗯,你做什麼?”柳如是問。 紅情的臉頓時漲紅了,“沒、沒做什麼呀!”她驚慌地說。 “剛才,你說什麼來著?” “剛才?哦,剛才婢子是說,夫人這頭頭髮……好看……”於是,她把剛才的話,連忙又重述一遍。

柳如是默默地聽著,臉色這才漸漸平和下來。可是只一忽兒,她又重新皺起眉毛。 “嗯,這也罷了。”她說,“我問你,我叫你去打聽的事,你去了麼?” “啊,婢子已經打聽回來了,正要向夫人禀告。”紅情趕緊說道。 “怎麼樣?” “聽說朱姨太還在鬧,今兒吃罷午飯,她就把少爺叫到後樓上去,又哭又叫的,罵了許多難聽的話,還摔了好些傢伙。” “她都罵些什麼?” “這……婢子可就、可就不知道了。” “哼!”柳如是眼睛一瞪,猛地回過頭,卻不提防帶動了頭髮,慌得紅情連忙跟著踉蹌了一步。不過,當她重新站穩之後,柳如是已經把自己控制住了。她醒悟到,朱姨太罵她的話,其實不用問也可想而知是些什麼內容,難怪紅情不敢當她的面複述出來。

“那麼,還有其他的人呢?他們怎麼說?”她悻悻然問道。 紅情驚魂初定,她生怕女主人責怪,不敢再隱諱,便把打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都禀報出來。她說,由於最近柳如是同三房朱姨太的爭寵愈演愈烈,特別是前些日子,柳如是到姑蘇“治病”期間,向老爺——前禮部右侍郎、現罷官在家的錢謙益——提出一定要把朱姨太驅逐出府之後,錢府上下,如今已經分成了兩派。一派支持朱姨太,一派支持柳如是;此外,誰也不幫,站在一旁瞧熱鬧的也還不少。自然,老爺是一心護著柳如是的,老爺的那班子門客,以及府裡那些同朱氏有仇怨的人也一樣。不過由於朱姨太進府的日子長,人熟地熟,加上又是錢家唯一的少爺的生母,所以總的來說,眼下還是支持她的人居多。像大總管何思虞兩口子、侄孫少爺錢曾、大丫環月容這些人,都是朱派。大太太陳氏,表面上不偏不倚,據說也是支持朱氏的。在她的影響下,陳家的那一夥親戚,也都成了朱派。正因為有這些倚仗,朱姨太才敢扯破臉皮大吵大鬧。此外,還有消息說,常熟城裡那些同錢謙益一向有矛盾,而對錢謙益與柳如是的結合尤其不以為然的鄉紳,如今都在盯著錢府內的這一場爭鬥,揚言倘若錢謙益敢驅逐朱氏,他們就要聯名寫狀,聲討錢謙益傷風敗俗,不顧廉恥,把他弄個名聲掃地……

在紅情這一次述說的當兒,柳如是始終靜靜地聽著,再也沒有打斷她。不過,她仍然不止一次豎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臉蛋也一次一次因發怒而憋得通紅。直到紅情說完了好一會兒,她仍然咬著牙,現出惡狠狠的神色。 看見女主人這樣子,紅情又害怕起來。她十分清楚女主人脾氣急躁,擔心會遷怒自己,正想說上幾句賠小心的話。然而,沒等她說出口,柳如是已猛地站了起來。這一次,紅情有了準備,等柳如是使勁奪回頭髮時,她就連忙鬆了手。 柳如是把頭髮緊緊攥在手裡,開始像一隻被困在籠子裡的野獸似的,急速地走來走去,嘴裡憤憤地問: “那麼老爺呢?老爺他怎麼樣?” “哦,老爺,老爺……” “算了!”紅情訥訥的樣子,愈加激起柳如是的怒火。她咬牙切齒地說,“什麼'眷眷此情,耿耿是心',哼,說得好聽!虧他還有臉寫在紙上,巴巴地送來給我!也不打聽打聽,老娘是什麼人,會信這一套!去——”她一把抓起案上那張詩箋,用力朝地下一摔,“把這破紙片兒給他退回去,就說本夫人不要!”

“是!”紅情連忙答應,但是卻遲疑著。 “去呀!”柳如是瞪大眼睛喝叫。 紅情哆嗦了一下,不敢再違拗。她趕緊撿起詩箋,急急忙忙地向外走去。 紅情穿過花木扶疏的庭院,剛走到月洞門前,卻意外地發現錢孫愛少爺——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不知為什麼沒有人跟隨,正獨自一人探頭探腦地朝里張望。一見紅情,他那焦急的臉上頓時現出獲救的神情。 “哎,柳太太——起來了麼?”他急匆匆地問。 這位錢孫愛少爺,是柳如是的對頭朱姨太所生,也是錢家唯一的少爺。平日錦衣玉食,百般寶愛自不必說。按理,他應當長得又肥又壯;但是偏不,這位少爺自幼便羸弱多病,長大後,那張還算清秀的臉上,總是血氣不足,一雙肩膀又窄又小,身子還彷彿有點佝僂。不知為什麼,每當瞧見他那又細又長的脖子上,支著一個晃晃悠悠的小腦袋,紅情就忍不住想笑。不過,她此刻卻沒有這種心情。

“咦,少爺,你怎麼還敢到這兒來?你不怕朱姨太知道?”紅情站住腳,吃驚地問。她很清楚朱姨太對於兒子到我聞室來,是多麼地深惡痛絕,更何況是眼前這種時候。 “你別管!”錢孫愛搖一搖頭,“我只問你,柳太太起來沒有?” “嗯,你要見她?” 錢孫愛點一點頭。 “幹什麼哩?” “有事!”錢孫愛不耐煩地說。 要在往常,紅情就替他通報了。可是今天她看見錢孫愛身邊沒有人跟著,膽子就大起來: “先告訴我!” “不!” “那我不給你報!”紅情傲然地把手中的詩箋一揚,“夫人派我去幹事哩!” “哎,別,你別……”看見紅情要走,錢孫愛慌了,連忙攔住她,隨即低下頭去,猶疑了一陣,終於低聲說:

“我、我想求她,別、別把我娘趕出去……” 紅情本來已經擺出一副捉弄人的樣子,聽了這話,神情頓時變了。她怔怔地瞅著錢孫愛,半天,輕輕地嘆一口氣,說:“只怕、只怕她不會答應。” “啊,為什麼?” 紅情動了動嘴巴,但臨時又改變了主意。 “好吧,我替你去報!”她說,轉身向裡走去。 錢孫愛呆呆地目送著,漸漸又變得緊張起來。他大瞪著眼睛,臉色也更加蒼白;隨後,就開始神經質地來回走動…… 好大一會兒,從那間垂著梅花暖簾的閨房里傳出了柳如是可怕的吼聲: “不見,不見!誰也不見,讓他滾!” 錢孫愛渾身一抖,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似的呆住了。他那雙圓溜溜的眼睛漸漸現出一種恐懼的神色。突然,他抱著腦袋,逃也似的跑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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