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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四章春風不度玉門關(2)

銀城故事 李锐 11473 2018-03-19
我這顆星,在何處寄宿啊,銀河? …… 悲痛欲絕的芳子怎麼也想不到,怎麼也想不通,自己愛情的表白一次面對著聽不見的耳朵,一次面對著被砍下來的頭顱。自己的命運為什麼竟是如此的悲苦絕望。悲痛欲絕的秀山芳子怎麼也不能接受,城牆上那個骯髒恐怖的木籠裡,裝的就是歐陽朗雲的頭。從那張臉上吹過來的鼻息,曾經在自己的心裡撩起過怎樣的漣漪呵!從那張臉上傳過來的眼神,曾經在自己心裡留下過怎樣柔美的春光呀!可現在美好溫柔的一切都被砍下來,裝在那個骯髒恐怖的木籠裡,骯髒恐怖地掛在城牆上。他為什麼竟是這樣的渴望死亡,渴望被別人砍下頭來?既然知道這樣的結局,爸爸又為什麼還要訓練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這樣去送死。秀山芳子沒有想到,現實裡的中國竟然是如此的殘忍可怕,竟然和書本上的中國如此的形同霄壤。它摧殘一個年輕的生命,竟然是如此的無動於衷,竟然會使用如此骯髒恐怖的手段!這城門下來去匆匆的人們,都是中國人嗎?他們為什麼沒有任何一個人抬起眼睛來看看城牆上的那個木籠,看看城牆上的那個為了他們而被砍頭的人。他本來是可以毫無危險地離開的。他甚至可以根本就不回到這個叫中國的地方來。他可以在河內,也可以在日本度過自己富裕舒適的一生。他的眼睛裡原本可以永遠也不看見這恐怖骯髒的一切。可他還是像飛蛾撲火一樣地來到了中國。難道中國就是為了殘殺這些年輕美麗的飛蛾才存在的麼?你們這些來來往往麻木冷漠的中國人,抬起頭來看看這個木籠吧!看看木籠裡的這顆人頭吧!你們看看這個年輕人吧,他原本是一個住在河內的年輕人,他今年只有二十五歲,他是為了你們,為了中國才被砍頭的!他的名字像一句詩,他叫歐陽朗雲……中國,中國,你為什麼殺了我的戀人?你為什麼把他的頭裝在這麼骯髒恐怖的籠子裡?中國,中國,我恨你……中國……墳墓也震動,我的哭聲似秋風…… 我這顆星,在何處寄宿啊,銀河……儘管心裡十分的不願意,可秀山次郎還是按照秀山芳子的囑咐,為妹妹拍下這訣別的場面。秀山次郎知道自己現在根本就阻擋不了妹妹,索性不去勸她,由她去哭,由她去做。從學校出發時,當臉色蒼白的秀山芳子,髮髻高挽,一身和服盛裝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連秀山次郎也被妹妹的美麗驚呆了。可他同時也陷在一種不祥的預感之中。這個淒美驚人的妹妹,渾身透出一股萬念俱灰的決然。妹妹這張冰冷決然的臉,讓秀山次郎感到一種可怕的陌生。妹妹深不可測的眼光,飄忽不定地穿透了自己的身體,觀看著一個神秘縹緲的地方。好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飄出來的鬼魅,在自己身邊傷心欲絕地遊走徘徊。自從知道歐陽朗雲的死訊之後,秀山次郎曾暗自鬆了一口氣,這下妹妹終於不可能再和一個支那人糾纏在一起了。可自從知道歐陽朗雲的死訊之後,妹妹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秀山次郎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自己的能力發生了懷疑,心慌意亂之中他不知自己到底該怎麼辦,他不知道怎麼做才能保護妹妹不被這死亡的打擊過分傷害。當芳子提出要和他一起去北門照相的時候,秀山次郎一點也不敢阻攔,幾乎是立刻就答應下來。他現在惟一能做到的,就是親自陪著妹妹經歷眼前這場殘酷打擊的每一分鐘。而發生在銀城的這恐怖殘酷的一切,是他們兄妹倆當初來中國的時候做夢也夢不到的。

滿臉淚光的秀山芳子轉過身來對次郎嫣然一笑,“哥哥,你照好了麼?” 秀山次郎趕忙點點頭,“芳子,好了,好了。” 芳子又笑,“哥哥,這些照片不是留給我的,是留給你的。你不是總在說要帶著自己的眼睛來看看支那麼?現在的這些是你的眼睛看到的嗎?哥哥,你說,是不是?” 秀山次郎趕緊再點頭,“是,是,是我看到的。是我的眼睛看到的。” “哥哥,你的眼睛看見了一個日本姑娘跪在一顆支那人的頭顱面前。是嗎?……” “芳子!……” “哥哥,你的眼睛不能把一個日本人和一個支那人分開,是嗎?” “芳子!……” “哥哥,你和爸爸都不想看見我和一個支那人在一起。你的眼睛到底想看見什麼才能讓你滿意呢?你看見的和我看見的為什麼不一樣呢?哥哥,你能看見我的眼睛嗎?……哥哥,我現在看見的,你能看見嗎?能嗎?”

“芳子,你現在看見什麼了芳子?” “哥哥,我看見的你都看不見……你的眼睛不是我的眼睛……你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 “芳子,你在說什麼呀?你看見什麼啦芳子?” “你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 秀山芳子不再理會哥哥,獨自轉回身去,對著城牆上的那顆頭顱深深地跪拜下去,泣不成聲地問道:“歐陽君……你看見了嗎?……你現在還能看見我嗎歐陽君……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回答……歐陽君,你看見了嗎?你還能看見我嗎……” 秀山次郎怔怔地呆立在照相機旁,忽然恐怖地想到,芳子她是瘋了!正在這時候,有一夥叫化子從城門裡走出來。叫化子們一看見那個熟悉的照相的機器,立刻興奮起來,露出滿臉狡猾的笑容。他們毫不猶豫地圍了上去,口中不停地亂喊:“洋先生,你又來照片子?要不要幫忙的人些?站起,躺起,坐起,隨便你挑!我們不像那些傻瓜要好多銅板才肯幫忙。我們一人一個銅板兒就安逸得很!洋先生,你到底用不用嘛你,乾脆一句話嘛!一人一個銅板兒,要得不要得?痛快些嘛,洋先生!”

校工張三升趕忙上來驅趕,“龜兒子些!你們做啥子嘛你們?放老實些,今天我們不用人的!不要來糾纏!滾得遠些呦你們!” 聽見罵聲,叫化子們像獵狗一樣把張三升團團圍住,“張三升!你要哪樣嘛你?我們啷個就是龜兒子,龜兒子又是啷個滾法?你三升大爺今天不給我們滾起看看,今天你就走不脫!叫化子也不是大家的龜兒子,龜兒子也不是白白地就給人做起的!” 眼看張三升被叫化子們圍在中間撕扯成一團,秀山次郎趕忙上來解圍:“不要動手,你們!張三升,給他們每人一文銅錢!” 叫化子們聽懂了洋先生的話,立刻鬆開撕扯的手歡呼起來:“托洋先生的福!我們又不是不懂得道理的畜牲些!” 滿臉怒容的張三升從袋子裡摸出銅錢,塞給叫化子們每人一個。拿了銅錢,叫化子們開心地笑起來。接下來,自然又是他們每日操練的功課,雙手作揖齊聲高唱:“人做善事添福添壽——!你老是善人做善事,我們二世變牛做馬報答你老呦——!”

一團混亂當中,沒有人注意到,城牆上的木籠周圍嗡嗡營營地飛舞著一群快樂的蒼蠅。 旺財把兩根點燃的干蒿稈插在米碗裡,輕輕吹了一口氣,噗,滅了。剛才還亮亮的兩朵火焰一下子閉上了眼睛,從焦黑的眼窩裡宛然升起兩股神秘的青煙來。米碗擺在洞口的那塊大石頭上,旺財雙手捧著那三塊寫了字的竹片,對著青煙虔誠地跪下去,鄭重其事磕了三個頭。然後,緊閉雙眼,口中念了一句“老天保佑!”隨手把竹片朝天上拋去,聽見竹片噼劈啪啪掉下來,旺財還是不敢睜開眼睛,對著蒿稈賭咒發誓:“就只這一次了!橫豎是投了籤的,三面字朝天就去。兩面字朝天,也去。一面字朝天……還去吧。三面都沒得字就不去了,再去就是烏龜王八蛋!白白送去幾多牛屎巴,又不是為了看戲,送幾多牛屎巴總要有個結果。沒得結果啷個賠得起嗎?橫豎是投了籤的,龍王爺給的簽總歸是要靈驗的!仙人洞裡幾百年前原來也是有過道士的!我陳旺財憑良心吃飯,我的牛屎巴從來不摻假的……湯鍋舖的鄭矮崽有他的蹄蹄膀膀、心肝肚肺,可沒有我的牛屎巴他的蹄蹄膀膀、心肝肚肺是煮不熟的……牛屎客不配娶三妹,湯鍋舖的鄭矮崽南瓜垛在東瓜上,他一個穿黑皮的更不配……”

一番詛咒、祈禱之後旺財橫下心,終於睜開了眼睛:三塊淺黃的竹片躺在地上,幹乾淨淨的,一個字也看不見。洩了氣的旺財順勢也坐在了地上:到底牛屎客爭不過湯鍋鋪。到底牛屎巴比不過蹄蹄膀膀。可惜三妹那樣好一個么妹,要嫁給那個南瓜垛在東瓜上的矮子,要嫁給一個穿黑皮的東西……哎,命就是命。命是爭不得的。 兩年來旺財一直在心裡做一個夢,夢想著有一天能娶一個像三妹那樣的么妹做媳婦。旺財一不癡二不憨,他當然知道在銀城做一個最下作的牛屎客,是不該有什麼美夢可做的。別的不說,有哪一個么妹願意嫁到這個黑洞洞的山洞裡來做妖怪?再說提親是要有媒人的,又有哪個媒人肯替一個牛屎客去提親?湯鍋舖裡的那個鄭矮崽,就是人矮了一些。其實是個老實人。他不只有蹄蹄膀膀、心肝肚肺,他還有湯鍋舖一半的股份。三妹嫁給他嫁對了,一輩子不愁吃穿,一輩子不用住在山洞裡做妖怪。蔡六娘孤兒寡母辛辛苦苦投帶大了三個女兒,將來是要有個依靠的。湯鍋鋪就能做六娘的依靠。自己的仙人洞只能給叫化子些來做依靠。兩年來,為了能進六娘的門,為了多看三妹幾眼,旺財幾次都不肯收牛糞餅的錢,都說不忙不忙等六娘手上寬了再說。有一天的下午,六娘真的留下旺財吃了臊子麵。旺財洗了手,坐在灶間的門檻上,手上捧了一隻大藍花碗。調麵條的臊子裡有香香的肉丁,是鄭矮崽送來的豬頭肉。三妹坐在風箱邊上幫忙,風箱呼呼地響,灶膛裡燒的是旺財送來的牛糞餅。火光把三妹的臉映得紅紅的,像是抹了一層好看的胭脂。三妹一直低著頭,三妹的一隻眼睛有點歪。不是因為這只歪眼睛,也輪不到鄭老爹來提親。六娘嘴裡不停地誇獎旺財的牛糞餅好用,麵碗裡的臊子也盛得特別多。六娘要旺財上桌子吃飯,旺財推說身上不干淨,就那樣端了碗坐在灶房的門檻上,頭低在碗邊上,趁抹汗的空當,眼睛在三妹的身上慌慌張張地掃過。三妹坐在竹凳上,穿一件蔥白洋布衫,袖口衣襟都鑲了藕荷色的寬邊。頭上紮了一隻蝴蝶銀卡子,耳朵下面晃著一對也是銀子的鏤花耳墜。齊眉的劉海,鬢角上的一縷長發一直落到臉腮上,又黑又亮的辮子垂在隆起的胸前。兩隻尖尖的粽腳,小心地收在滾了花邊的寬褲腳下面。鞋尖上繡了紅紅的海棠花。三妹坐在竹凳上,把旺財做的牛糞餅掰碎,再一塊一塊用火箸從容地放進灶膛,而後慢慢拉起風箱,身子就隨著拉桿輕輕搖起來,那條油黑的辮子就把人的魂悠來蕩去的。牛糞火燒出來的煙火氣從灶口裡飄出來,散出一股好聞的蠶豆燒煳的煙香。旺財不停地把麵條送進嘴裡。旺財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吃過這麼香的臊子麵。

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早晨的太陽已經把山尖照得金燦燦的,歇雨峰和自己一樣,也是剛剛醒過來。草葉樹梢上都是露水,鳥叫聲在山谷裡忽遠忽近地傳過來。正是一天開始做生活的時候。要么去牛屎街賣牛糞餅,要么去牛屎坡做牛糞餅。吃要靠牛糞,穿要靠牛糞,總歸,一個牛屎客離開牛糞就沒得話可說。旺財從自己的夢裡醒過來,苦苦一笑,清楚地聞到了自己身上那股牛屎巴熏出來的味道。銀溪里的泥沙再好用,每天洗得再仔細,也還是洗不淨手腳上耐久的牛糞味。旺財把那三塊從銀溪里拾來的竹片拿起來,儘管旺財不識字,可在仔細地對照了一番之後,他發現三塊竹片上的字都是一樣的。這叫他有點掃興。總是一樣的事情終歸少些味道。就像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做牛屎巴。有時候就覺得缺鹽少油的很無趣。可是今天,有趣的事情已經做過了,要想做的夢也夢完了,三塊竹片,片片都是背朝天,沒得一片是有字的。橫豎是投了籤的,龍王爺的籤和牛王爺的簽是一樣靈驗的,從此再沒得二話可講,六娘家不用再去跑了。恭喜鄭矮崽娶個好媳婦!旺財拔了米碗裡的蒿稈,吹乾淨落在米上的草灰,把自己的夢也吹得乾乾淨淨的。旺財平靜下來,把米和竹片都拿回到洞裡。沒有夢的生活讓旺財覺得更踏實。在這種踏實的日子裡,旺財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該做什麼。旺財想:昨天答應過六娘的,還是要給她送一次牛屎巴。可今天給六娘送牛屎巴是要收錢的。六娘的灶房裡有一桿秤。今天就用那桿秤把牛屎巴稱清楚。一斤一文銅錢,一百斤一百文銅錢。

旺財收拾好放在石簷下的竹擔,把乾好的牛糞餅一個個的從曬架上摘下來,又放到專門裝牛糞餅的竹架子裡一個個地摞好。很快,牛糞餅碼到齊肩高。旺財擔起擔子,瘦瘦的人夾在牛糞餅中間,吃了力量的竹擔彎下來,隨著步子一閃一閃地在肩膀上起伏。遠遠看去,兩架牛糞餅像兩根粗大的樹樁,在竹擔的兩頭一閃一閃地夯下來。旺財已經想好,今天不坐馮么叔的渡船,今天要繞起走新城,過上關橋去舊城,一路上肯定會有人攔住擔子要貨的。說不定還沒到上關橋,牛屎巴就賣光了。新城這邊的人大方些,收了貨交錢的時候,常常還會用荷葉包一團米飯遞過來。打定了主意,旺財的腳步越發快起來。山路邊草葉上的露水,被旺財踢得亮晶晶地四下飛迸。 果然,還沒有走到上關橋,牛糞餅已經賣了一多半,剩下的旺財決定給蔡六娘送去。下山,過新城,過上關橋,再從北門進城,一路下來旺財已經走了五六里,額頭上冒出細細的一層汗珠。進城門的時候旺財看見城牆上有個木籠,旺財想,這又是哪個冤鬼被砍了腦殼。可是旺財的肚子已經在叫,他已經覺得有些餓了。旺財顧不得細看,腳步匆匆直奔蔡六娘家。等到給蔡六娘把牛糞餅在灶房裡擺好,旺財撩起衣襟抹一把臉上的汗水,有幾分歉意地笑笑:“六娘,剩下的不多了,我用你的秤稱過,這一次是二十三斤。”

蔡六娘聽懂了旺財的意思,蔡六娘也笑笑,“旺財,你算一下,連同以前的,一共該給你多少錢?” 旺財忽然漲紅了臉,“六娘,你一直關照我的,吃你的飯,喝你的水,再算以前的舊賬,就沒得良心了,我二天啷個再進六娘的門呢?以前的那幾次,我都沒有稱的,我是誠心送給六娘的……六娘,我只收這一次的二十三個銅錢。” 蔡六娘又笑笑:“旺財,你莫客氣,牛屎客就是靠賣牛屎巴掙生活的,大家都不給錢給你,你啷個過生活嘛?你沒有稱過,我替你稱過,還要還你一百六十三文銅錢。”蔡六娘轉身拿出串在麻繩上的一串銅錢,塞進旺財的懷裡,“給,我數好的,你再數數清楚。” 旺財推託不過,滿臉通紅地接過蔡六娘的銅錢,“六娘……你這樣客氣我臉都沒得地方放了……六娘數都數好了,我還有啥子數頭……”

旺財收拾起自己的竹擔、竹架,口中不停地感謝六娘。旺財磕磕絆絆打開院門的時候,蔡六娘在身後囑咐:“旺財,我三妹出嫁的那天,你要領上你們神仙幫的人些來趕酒、喝彩,你把他們管得規矩些,莫亂來。我只剩下這最小的一個了,我想要三妹的事情辦得熱鬧些。” 旺財又一次漲紅臉。可這一次不是因為歉意。但是旺財立刻爽快地答應道:“六娘,你放心,三妹的事情你不開口,我也一定要幫忙的!” 從蔡六娘家裡千恩萬謝退出來,旺財忽然覺得心裡空空蕩蕩的,好像丟了什麼東西。好像丟的這樣東西永遠也找不回來了。可到底丟了什麼又想不清楚。旺財沒有想到蔡六娘會這麼爽快,旺財本來是不想算舊賬的。旺財本想把以前的那些牛糞餅永遠留在三妹家裡。三妹坐在灶跟前燒的那些牛糞餅是自己一塊一塊親手做出來的,是自己親手做的牛糞餅照紅了三妹的臉。也許不算舊賬心裡就不會這麼空空蕩蕩的了。是六娘讓自己得了一筆意外的錢。摸著那些叮叮噹當的銅錢,旺財還是感覺到一種被補償的快樂。旺財決定要再打一次牙祭,他又來到三和興飯店,又在敞廳裡挑了座位坐下。堂倌揮著抹布跑過來的時候,旺財從懷裡取出一個荷葉包,打開來對堂倌吩咐:“要一個雜碎湯,把我的冷飯熱在一起。”

堂倌吆喝著轉身離開的時候,旺財在堂倌的身上聞到一股濃濃的炒菜的香味,肚子裡又是一陣咕咕的叫喊。但是旺財一點也不心慌,因為今天他有本錢讓自己好好地享受一番。旺財狠狠心,對著堂倌的背影追喊:“再加一碗老窖!” 蔡六娘關好院門轉回身來,由衷地嘆了一口氣:這下安逸了,一文銅錢的人情也不欠別個。旺財厚道,欠厚道人的人情心頭更不好活。孤兒寡母地過生活,哪裡就敢欠別個的人情?一百六十三文銅錢,將要買起兩升白米,是我們娘母兩個三四天的口糧。青天白日,哪個是生來吃白飯的?爹娘老子的飯也不能白吃的,吃了爹娘老子的飯也還要給人養老送終的。 想到養老送終,蔡六娘心裡掠過一絲淡淡的憂傷。三妹一出嫁,這個家裡真的就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了,這個住了一輩子的院子,眼看住到頭了。住了一輩子,到頭來也沒有生下一個兒子,沒有生下一個能給自己養老送終的人。三個女兒一個一個長大,一個一個出嫁,一個一個姓了別人的姓。三妹嫁到鄭家就是鄭家的人了。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只要三妹一嫁,不只是見不到人,怕是連鄭記湯鍋舖的蹄蹄膀膀也要難得見到了。這個世上的人都是一樣的,都是只為自己打算,都不會白白把東西送給別個。為討我的喜歡,鄭老爹打發矮崽一次一次送過多少蹄蹄膀膀,心肝肚肺。還又答應我,二天我死了,要矮崽為我做孝子送終。為讓我安心,又專門把做壽材用的松木板也送到家裡來了。板子就放在床下邊,在床高頭躺起就能聞到松木板的香味。把木板放好,把床擺正,鄭老爹說,板子下面我給你墊起,又給你鋪了艾草,不會生黴,也不會生蟲的。明年春天我叫矮崽過來再為你曬一曬板子些。你放安心,有矮崽,哪裡會讓皮局來給你料理後事?沒有我的壽材,也要先有你的壽材,你放安你的心。鄭老爹的喉嚨好大,喊得好響。他哪裡曉得,一個寡婦辛辛苦苦把女兒養大,不是為了只換些蹄蹄膀膀來啃,不是為了只換一副棺材來躺……把三妹娶回鄭家,矮崽就不會再來,三妹也不能天天見面了。一家人變兩家人,一條河分開我們娘母在兩邊……人活一輩子活得好沒得味道……蔡六娘懂得傷心當不得飯吃的道理,她抹抹鬢角,很快就從自己的傷感當中清醒過來,朝窗台走過去。窗台上擺放著三隻矮矮的黑釉壇子,壇口用布扎著,又扣了大瓷碗在上面。這三隻壇子裡是她精心釀製調配的豆瓣醬。銀城人家家都是自己做醬,可蔡六娘的豆瓣醬卻是四鄰聞名的。做豆瓣醬要花時間,也要等季節。每年春天要等到過了春分,才可以開始做醬。取乾蠶豆,用清水泡兩三天,去皮,分瓣,蒸熟。把蒸熟的蠶豆瓣攤在洗淨曬乾的篾笆上,放在陰涼處發霉,蓋一塊既可以透氣又要擋住蒼蠅的粗籠布,等黴色由青變黑由黑變黃,才可以用。這時再把黴好的豆瓣拿到太陽下曬乾。然後用開水燙洗瓷壇,放進乾黴豆。燒開水化鹽,晾涼,倒入壇內,以淹沒黴豆一指為宜。封口,加蓋,放在向陽處曬整整一個夏季。黴豆漸漸變軟,變色,漸漸釀出醬香。一直要等到夏末秋初,等到辣椒紅了,再開始第二道加工。取紅透的朝天椒,洗淨,控水,晾乾剁碎或是磨碎,加鹽。而後另外封入壇子內,視天氣而定,晾曬發酵一至兩月,辣椒也就有了醬味。然後是第三道加工,把醬好的豆瓣和辣椒調和到一起,豆瓣和辣椒的配比,視自己的口味而定。為了讓味道更好,還可以配放花椒面,辣椒油,嫩薑條。再講究一點,可以摻少量的芝麻醬。把調配好的醬攪拌均勻,再入壇封口,再曬。等到十冬臘月,打開壇口,棕紅濃香的豆瓣醬美味撲鼻。滿銀城都是豆瓣醬的香味。做醬最忌諱的就是生水和不淨,整個釀造過程中不可以把一丁點生水帶進去,所有裝醬、攪拌、盛舀的工具都要燙洗晾乾,一旦不慎把生水和不干淨的東西帶進去,就要生霉變質,前功盡棄。做豆瓣醬的難點在放鹽,鹽太多,釀不透,鹹味就成了死的。鹽太少,醬又容易發霉變質。做豆瓣醬的點睛之筆在最後的配料,配料不同,才會有百家百味的豆瓣醬。院子裡的陽光還有幾分力量,瓷壇上的黑釉被曬得閃閃發亮。蔡六娘打開一個壇口,提起放在裡面的攪棍攪拌幾下,拔出攪棍看看顏色,聞聞味道,還好,顏色對頭,味道也還對頭。蔡六娘有幾分擔心,為了趕在女兒出嫁時把醬做好,她今年把做醬的間趕得緊了些。已經答應了三妹的婚事,鄭老爹催得急,說好了要在冬月二十九過門。蔡六娘想提前做好豆瓣醬,拿一壇作陪嫁,讓女兒帶到婆家去。剛進門的媳婦要想討婆婆歡心,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飯做好做香。三妹的那隻歪眼睛是蔡六娘的心病。蔡六娘總是擔心三妹會因為那隻眼睛被人恥笑。她時時處處護著三妹,現在,又一心想用自己的豆瓣醬為女兒在婆家爭面子。三壇豆瓣醬。一壇送女兒,一壇自己吃,還有一壇是送會賢茶樓陳太太的。陳太太時常送些針線刺繡的活計拿給蔡六娘做。蔡六娘得了陳太太的幫助,每年都要送一壇豆瓣醬來回謝陳太太的好心。此外,街坊鄰居們只要有開口來討的,蔡六娘從來都不吝惜自己壇裡的豆瓣醬。蔡六娘做豆瓣醬不只是為了準備每天吃飯燒菜用的調料,那也是蔡六娘籠絡人情的一點資本,討生活的一點依靠。沒有豆瓣醬的生活不僅少了味道,也少了一些瑣碎入微的寄託。 蔡六娘把打開的壇口蓋好。安靜的小院裡一如往日的平靜安詳。溫暖的太陽平和地照著院子裡世代相襲的生活。有水牛的哞叫,和盤車絞篾索的呀呀聲若隱若現地從遠處傳來。平靜的陽光中沒有幾個人知道,一個姑娘就要出嫁了。蔡六娘輕輕嘆一口氣,走進堂屋,撩起臥房的門簾,看見坐在窗台下繡花的三妹。為了要亮光,三妹把麻紙糊的窗扇摘了下來,瘦弱的身體包在竹椅裡,專注地伏身在竹子紮成的繡架上,正在把幾朵大紅的牡丹繡到一床被面上,鮮紅的牡丹富麗堂皇奪人眼目,有幾隻蝴蝶圍著牡丹花斑斕起舞。三妹是在為自己繡嫁妝。 一瞬間,蔡六娘忍不住流下眼淚來。 三妹回過頭,驚訝地看見了母親的眼淚。三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媽,你哭哪樣?” 蔡六娘抹抹淚水,露出笑容來,“三妹,莫怕,媽不哭哪樣……三妹,媽媽是高興你到底有了依靠。三妹,你自己高興不高興?” 秋天的陽光從窗口裡斜照進來,把說不出的明麗和溫柔映照在三妹和她的花朵上。三妹不回答,紅了臉埋下頭去,又回到自己富麗堂皇的牡丹、蝴蝶之中。 劉振武在育人學校安營扎寨之後,當即領了兩棚的騎兵衛隊回到文廟街的桂馨園。威武剽悍的騎兵們佩帶著嶄新的刀槍穿街過巷,釘了鐵掌的馬蹄,在古老的青石板上踩出一片踢踢踏踏的脆響。鏗鏘有力的聲音彷彿一陣促雨,敲打在老城連綿的瓦頂上,把幾百年來灰濛蒙的日子洗刷得晶瑩透亮。看過校場的會師閱兵之後,整個銀城早就驚動得天翻地覆了。人人都在談論,剛剛在校場上看到的刺刀有多麼亮堂,隊伍有多麼整齊,洋槍洋砲有多麼威風。人人都在爭傳,劉三公十七年前花一兩銀子在大街上買回家的苦娃兒,如今當了大官做起了四品管代,帶了兵馬,帶了洋槍洋砲來救銀城。眼前發生的事情,神奇得簡直就像是戲台上唱的故事,編都編不出來這麼好的。 劉振武在桂馨園大門外翻身下馬,人還沒有走進大門已經又聞到了那股醉人的桂花香氣。隔著悠悠的歲月,隔著高高的院牆,那兩株百年丹桂密匝匝的樹冠染綠了半邊天,散發出濃郁的花香。每年一到中秋前後,桂馨園內這兩株老丹桂的花香要飄遍半個舊城。敦睦堂為自己的宅邸起名桂馨園,就是為取“貴子流芳”的喻意。現在,這兩株老桂樹正把歸來的遊子沐浴在醉人的芳香里。 劉振武難得地露出滿臉的笑容,大聲地向士兵們發問:“你們曉得這是什麼香味嗎?”隨後又指著濃密的樹冠自己答道,“桂花!” 渾身馬騷味的騎兵們在甜蜜的花香里仰起頭來,他們並不知道,十七年前這兩棵桂樹也和今天一樣,枝頭上開滿了細碎的花朵,濃郁的花香瀰漫了整條街道,如蜜的花香里曾經跪著一個餓昏了頭的孩子,透骨的飢餓讓他看見滿街都攤著好吃的甜餅。 劉振武還沒有走進正房大客廳,已經聽見老夫人的喊聲迎了出來:“寶兒!寶兒!老天把你給我送回家來了!我們敦睦堂這下有救了!快想辦法救救你七哥!”劉振武快步迎上去,已經看見被女傭們簇擁著的老太太邁過了門檻。劉振武當即在門前的石階上跪下去,膝蓋重重地碰在了石板上,當他伏身跪拜的時候,眼睛裡又看到了許多興奮移動的腳和腿。老夫人笑得滿臉是淚,趕忙催他起來去見等在大客廳的劉三公。 心中大喜的劉三公不露聲色,穩穩地坐在太師椅上,受過寶兒祝壽的叩拜大禮之後,他笑著吩咐管家先要安頓好衛兵們的酒飯,要給每位士兵散紅銀二兩,官長十兩。劉振武阻擋說不要太破費,又急著問七哥的事情。劉三公催促管家快去照辦,擺擺手擋住劉振武的追問:“寶兒,你哪裡曉得為保平安我散了多少銀子?你莫擋,這是我增壽要散的金沙。今天,我有貴子衣錦還鄉,又正在過六十大壽,天下到哪裡去找這樣的福氣?散多少銀子也不嫌多!散多少銀子也買不來這樣的好福氣!寶兒,你莫擋了爸爸的好事!來來來,我們父子先去喝三杯見面酒,一來給我祝壽,二來給你洗塵!三來我還要講講你的婚事。” 劉振武著急地追問:“爸,學校都遭解散了,我七哥到底出了啥子事情?” 劉三公搖搖頭,“莫聽你媽亂講。自從學校出了刺客,你七哥就沒有回過家裡來。他是長起腿的,我啷個曉得他跑到哪裡去了呢?今天我們劉家大喜,不說這些晦氣的事情。”一面說著又對眾人揮手,“還等啥子嘛你們,快些走起,西花廳吃酒!” 一行人沿著石徑三三兩兩穿過院子,傍晚的餘輝下,大客廳門前的那兩株百年老樹,好像永遠也不會衰老。濃密的樹冠深不可測地籠罩著安靜的庭院,醉人的桂花香味從悠悠的歲月裡瀰漫出來,在暗影中四下浮動。 在西花廳吃過酒已經到了掌燈時分。劉三公說要和寶兒好好擺一擺龍門陣,敘敘別情,於是和夫人一起領著寶兒獨自回到臥房。落座之後,劉三公這才從從容容地提起正題:“寶兒,北門城頭上的那顆人頭你見過了?” “見過了。” “你可曉得那是誰?那顆人頭又為啥子掛在那裡?” “聶統領說那是炸死知府大人的刺客,是銀城同盟會的頭領,他是七哥學校裡的教員,是假冒東洋人的安南僑民歐陽朗雲,他是自首投案的。” “寶兒,不是爸爸七年前賣下聶統領的人情如今派了用場,不是我把聶芹軒變成敦睦堂的股東,你可曉得還有誰的腦殼該掛在城牆上?” “爸?……” “不是我拿出三萬兩現銀和通海井的股份買下他一條命,現在你七哥的腦殼也早就該掛在城牆高頭餵蒼蠅!我啷個還會有閒心過壽吃酒?” “爸,我七哥到底做了啥子事情?” “寶兒,你七哥的事情你離得越遠越好些。這件事情,我已經和聶統領交割清楚了。我們兩人各還各的人情。七年前他挪用軍餉五千兩銀子,在我們銀城與人合股做鹽巴生意。結果剛好遇到欽差大人下來稽查軍餉。如果叫查出來是要殺頭的。聶統領措手不及,親自來找我想辦法。我二話不說,當下提給他五千兩現銀救急。天曉得如今我們家就出了這樣的禍事,交情不夠誰肯冒這個同謀的風險出來幫忙?我當面拿給他三萬兩的銀票,又把通海井的股份通通轉到他的名下。出到這個價錢,聶統領才答應把一切事情都推到那個刺客身上,都推到學校裡去。好在你七哥說他已經下了不打仗的命令,也把學校裡的革命黨都送起走了。只要這一次銀城的革命黨再不鬧事情,這件事就算是敷衍過去了。現在你又領了援兵回來,我就更放心了。我們銀城都是些投了大本錢做鹽巴生意的買賣人,鑿開的井口都是銀子堆出來的,一時一刻都不敢停的。三萬兩銀子、一口通海井我還賠得起。若是一打起仗來城毀人亡,把買賣都打光,我們敦睦堂也就毀完了。現在只等找個機會讓你七哥暗地離開銀城。讓他走得遠些,還回他的日本去。到了日本,隨便他革命不革命!船我已經派好,碼頭上的洪老大也答應幫忙,啷個走法我也安排好了,你一概都不要問。寶兒,如今你不只是我們劉家的兒子,還是朝廷命官。我當爸爸的不能賠了一個兒子,再賠進一個兒子。” 劉振武當下跪在地上,“爸,你若當我是你的兒子,就把七哥的事情,講給我聽。爸,我有軍務在身不能久留,今晚只是抽空當回家看看你們二老,馬上就還要返回新城軍營。七哥的事情你一定要和我當面講清楚。我在日本和七哥朝夕相處,親如骨肉。爸,我能有今天都是你老人家和七哥給我的恩情。你若是只把我當做朝廷命官,豈不是把我看作無情無義的禽獸?爸,家裡出了這樣大的事情我都盡不得一點孝心麼?你老人家要是執意不肯講,我現在只有點起人馬回軍營,從此哪還有臉再登敦睦堂的大門?” 夫人早在一旁落下淚來,“老爺,你還和寶兒講這些給外人聽的道理有啥子用場?快些叫寶兒看看七郎吧,快些叫寶兒想辦法救救七郎吧!” 劉三公長嘆一聲,拉起跪在地上的劉振武,“寶兒,你哪裡曉得,那個自首的教員歐陽朗雲受刑不過,已經供出你七哥就是銀城革命黨的頭領!也供出同盟會八月二十四要暴動的日子!說他們在等一個啥子總指揮到銀城來。你七哥他把滿門抄斬的罪過引到我們家的大門裡來了!你們都不懂得我的苦心,這樣的事情是沾惹不起的。天曉得七郎留洋幾年都學了些什麼!回到家鄉不好好辦他的學校,非要拼起腦殼造反,搞啥子暴動。現在腦殼要丟了,學校也遭解散了,害得一家人都跟他受連累。要得,要得!要死就死在一處。那我們就去見見你七哥,見見銀城革命黨的頭領!” 說著劉三公拉起劉振武的手,叫夫人在前邊領路。老夫人領路出了臥房後門,穿過一座套院,又進了一間小臥房,在床帳背後打開一個壁櫃的門,取了裡面的衣物,再打開一扇暗門,門後露出一條幽深的暗道來。老夫人舉了手燈在前面領路,拐過地道,一轉眼,他們看見地窖裡那些裝銀子的瓷壇,看見躺在地舖上的劉蘭亭。鋪邊木几上的油燈幽幽地亮著,劉蘭亭的右手舉在枕邊,手中緊握了一支左輪手槍,蒼白的臉側向裡面的石牆,太陽穴上一個恐怖的血洞正對著大家的眼睛,血洞的四周滿是焦黑的火藥燒痕。一隻裝銀子的瓷壇被打開了,地舖旁有四個用銀圓擺出來的大字,在灰暗的石板地上銀光閃閃: 無顏以對 彷彿遭了雷劈,三個人頓時驚呆了。 劉三公指著那支從沒見過的烏亮的手槍,顫聲問道:“寶兒,你七哥手裡拿的啥子東西?”“爸,七哥拿的是手槍……” “他哪裡來的手槍?……他的手槍啷個會打在自己頭上……是哪個來把我七郎打死了的?……是哪一個?……除了我和你媽,再沒得第二個人曉得他藏在這裡……” “爸,七哥是自己開的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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