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銀城故事

第13章 第四章春風不度玉門關(3)

銀城故事 李锐 10748 2018-03-19
一陣短暫的窒息之後,緊接著,兩個老人慘烈的哭嚎聲,在墳墓一般幽暗的地窖裡可怕地迴響起來:“七郎、七郎,我的兒子呀……是我們把你在銀窖里關起,是我們害了你……七郎呀七郎,你啷個就等不起讓媽媽先死呀你……” “七郎……爸爸掙來銀子哪是讓你派這個用場啊……爸爸花三萬兩銀子買下你的命,不是叫你自己來殺的,七郎七郎你好糊塗啊……送你走的船我都替你辦好了……你這是要我的老命……你這是絕我們劉家的根……我們敦睦堂到底造了啥子孽嘛……七郎七郎你好絕情……你啷個就能捨下九妹和自己的骨肉……我們敦睦堂到底造了啥子孽嘛……”兩個蒼頭老人哭倒在地舖旁,像是驟然折斷的枯枝被委棄在塵埃里。冰冷陰濕的石壁把蒼老的哭聲憋悶在堅不可摧的黑暗之中。

劉振武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這就是自己衣錦還鄉的第一天。劉振武淚流滿面,對著七郎的屍體雙膝跪地。他看見,在鬼火一樣晃動的燈光下,劉蘭亭的胸前有一塊銅牌在閃光,他認出來那是用來和自己接頭的暗號,是一枚和自己胸前一模一樣的陸軍士官學校的校徽。劉振武不由得痛放悲聲:“七哥,七哥,我來晚了……我一定要給你報仇!” 在悲絕的哭聲中,在墳墓一般黑暗的地窖裡,從那具冰冷的屍體旁邊忽然飄過一股神秘的桂花香味。 七八盞牛油燈籠高掛在酒桌兩側的立柱和牆壁上,一股燒焦的牛油味隨著燃燒出來的黑煙四下飄散。大堂裡的擺設還是舊的,正面的官案上罩了一圈垂地的青藍土布,沿官案前臉又加了一條白色的襯邊。官案上擺著官印,籤筒,筆架,硯台。官案兩側的木架上豎著長矛、大刀,和兩把從來也沒有用過的三股鋼叉。官案背後的木板隔牆早已經油漆剝落,陳年滲漏的雨水在木板的裂縫裡湮出一片一片煙黃色的水漬。燈光很亮,兩個人肩並肩地緊挨在一起。劉振武甚至可以聞到對方身體上被水煙熏出來的氣味。硨磲頂戴下面的那個太陽穴已經鬢髮花白。一顆八毫米的曼利夏左輪手槍子彈,打穿這個太陽穴輕而易舉。拔槍的動作要快,要出其不意,要趁他雙手敬酒的機會,槍口要頂在他的太陽穴上,不能給他任何躲避的時間,也不能給身後的衛兵留下反應的時間。為了加強殺傷力,子彈頭已經被磨平,又用匕首在磨平的彈頭上切了一個十字。不要小看了這個十字。只要子彈出膛擊中目標,和腦骨猛烈撞擊的彈頭就會沿著十字張開,被槍膛裡的來複線旋轉起來的彈頭就會變成一把肉鑽,它從腦袋的另一側鑽出來的時候,打開的就不是一個八毫米的孔,而是要連肉帶骨撕下一大片。也就是說,很可能會有半個腦袋飛上天。等這顆戴著六品頂戴的腦袋一開花,這個餐桌上就會加上一道腦漿迸濺的好菜。然後,肯定就是大呼小叫,離席大亂,狼奔豕突。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暫編陸軍第十七鎮第一步兵協第二標第一營的管代,會在宴席上拔出槍來打死巡防營統領!只要自己的第一槍一響,今天的宴席上立刻就要槍聲大作,會有許多身體被子彈洞穿,這場酒肉的宴席就要變成屠殺的盛宴。只要自己的第一槍一響,整個銀城就要槍聲大作,槍林彈雨中,屍體倒地,血染古城,無論誰勝誰負,銀城都將不復再是原來的銀城!豐盛的長桌上都是用大盆大碗盛的大魚大肉,每位軍官的面前都擺著盛滿了老窖大曲的瓷碗。抱著酒壇的士兵侍立在桌旁,眼睛在酒碗上來回掃視,隨時準備給長官添酒。惟一可以稱作精緻的,就是每人面前的四寸細瓷菜碟,菜碟裡面是名傳四方的老軍營火邊子牛肉。雪白的瓷碟裡棕紅色的牛肉切得細如鋼針,一寸長的肉絲密匝匝圍了兩圈,牛肉絲上均勻地澆了辣椒紅油,兩圈棕紅色的牛肉中間扣了半只翠綠的酥瓜。用筷子夾起一箸牛肉來,油脂滋潤,晶瑩如玉,彷彿能透過影影綽綽的燈光。一箸入嘴異香滿口,肉絲酥而不韌,輕咬即碎,松香,肉香,油香,藉著熱辣辣的口感愈嚼愈濃。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讚歎這道菜色、香、味堪稱三絕。在一片喝彩聲中,聶芹軒露出滿臉得意的笑容連連自稱慚愧,說是此等雕蟲小技不足掛齒。聶芹軒拍拍劉振武的手說:“劉管代,還有一道銀城真正的好菜是專門為你準備的,請再稍等片刻。”

說話之間,聶芹軒的鼻息和口氣一陣陣地拂過耳邊,劉振武覺得滿腔的熱血幾乎要從皮膚下面噴湧而出。他微微一笑,面色平靜地舉起了酒碗回謝:“那我就先領謝聶統領這一番盛情了!” 老窖大曲熱辣辣地燒紅了臉,目光如炬的劉振武從容不迫地應酬著場面。復仇的決心讓他的頭腦清醒而又冷靜。作為軍人,劉振武對自己的處境看得十分明白:一個原本嚴密的軍事行動計劃一旦暴露,被暴露的一方就是將要失敗的一方。現在起義的事情已經敗露,自己既無內應又無外援,面對戒備森嚴的對手,起義正在變成一場和勝利無關的冒險。眼前這個所謂的接風宴席隨時都有可能變成一場方便的屠殺。這將是一場觥籌交錯、色味俱佳的複仇和屠殺。這也是一場無法拒絕的宴會和屠殺,但這更是自己惟一可以反敗為勝的機會。不只是為了暴動,不只是為了勝利,也不只是作為總指揮,更是作為兄弟和兒子來復仇。對於一個陸軍士官學校畢業的軍人來說,獻身是更重於勝利的天職。劉振武甚至有些慶幸聶芹軒安排了這次屠殺的盛宴。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設想著聶芹軒中彈之後血肉橫飛的場面。臨來赴宴之前,劉振武周密仔細地做了安排。他指定了自己死後的代理管代,決定只帶副官和自己同到聶芹軒的軍營赴宴,從全營精心挑選出三十名最勇猛的士兵組成敢死隊,以衛隊身份和自己同時進城,每人配備長、短槍各一枝,又集中起一部分彈藥,把他們的子彈袋通通裝滿。並且留下命令,要留守的人員天黑之後全體持槍待命,只要一聽見舊城槍響,立即衝過上關橋發起攻城,用砲火轟開北門,內外夾擊,使敵人里外不能兼顧。擊斃巡防營統領聶芹軒之後,敢死隊分兩路作戰,一路去奪取彈藥庫,另一路要把那支有快槍的巡防隊壓制在營房之內迅速消滅,而後佔領軍營,在天亮之前攻占全城。

頻頻舉杯、談笑風生的聶芹軒已經聞出了滿屋子的火藥味,他也早已經看見屋外那支人數超常、滴酒不沾的衛隊,和那些裝得鼓鼓的子彈袋。從校場會師的那一刻起聶芹軒就預感到自己已經看見了對手,這位趕來增援的劉管代,多半就是那個還沒有露面的暴動總指揮。聶芹軒不由得暗自佩服這個年輕人的勇氣和乾練,他居然敢組織了敢死隊親自冒死闖進老虎窩裡來。可是這個留過洋的毛頭小子,根本就不懂得什麼叫偷天換日、釜底抽薪。他還沒有看見自己給他預備的那道好菜。那道菜一上來保管叫他目瞪口呆!酒已過三巡,眾人都有了一點醉意。餐桌四周被酒燒亮的眼睛,都在等著那道還沒有上來的好菜。果然,片刻之後隨著撲鼻的香味,大家看見敦睦堂的劉三公跟在一副抄手面擔的後頭走了進來,餐桌上一片驚呼,有人高興地喊出菜名來:啊呀呀,劉三公的退秋鮮魚!穩操勝券的聶芹軒笑吟吟站起身來,“今天有勞劉三公的大駕,真是不敢當啊!三公快請坐!給三公滿酒!劉管代,我就不用班門弄斧了,這是府上的名菜,銀城的仙品!三公說這道菜本該上午吃的,我今晚特意請大家來開開眼!劉管代,請!”

劉振武猛然看見父親一天一夜之間忽然變白的頭髮,也看見緊跟在父親身後的兩名持槍士兵。劉三公被安排在聶芹軒的身邊坐下。隔著聶芹軒滿身的酒氣和得意,劉三公話外有音地囑咐兒子:“寶兒,今晚你別個事情啥子都不要多想,安心好好嚐一嘗聶統領的菜,我們一切都聽聶統領安排。” 眾目睽睽之下,廚師放下抄手面擔,打開炭鍋,取出熱氣騰騰的缽碗,瓷碗蓋一掀開,屋子里頓時瀰漫了懾魂奪魄的桂花香氣。像是被一陣狂風吹滅了燈火,劉振武目光如炬的眼睛,剎那之間變得晦暗如淵。他把一切凶險和困難都想到了,把一切細節都反复思量過了,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落進這片迷人的桂花香味裡來,萬萬沒有想到聶芹軒竟然會把父親弄到這個屠殺的宴席上來做人質!有父親在現場,自己一槍一刀也不敢動,所有準備好的精兵強將頓成糞土。聶芹軒要和自己較量的不是勇氣,也不是兵力。

驟然變色的劉振武,滿面疑惑地看著入座的劉三公問道:“爸,你啷個會到這裡來?……”劉三公指指自己帶來的那道菜:“寶兒,你先吃菜吧。有話我們喝完酒慢慢擺。莫讓聶統領再等。” 眼前的缽碗熱氣騰騰,退秋鮮魚晶瑩如玉的身體上,驚心動魄地散落著猩紅的枸杞子,彷彿是一顆顆滲出來的鮮紅的血珠。 正所謂一石激起千重浪。劉三公這道難得一見的退秋鮮魚,在宴席上掀起一片笑語喧嘩的讚嘆聲。軍官們酒興大起划拳猜令。在一片人聲鼎沸的嘈雜中,聶芹軒轉過頭,對劉振武輕輕耳語道:“劉管代,你昨天既然已經先見過三公了,我也就不再多說。令兄一直在等的那位總指揮,我也在等。我想告訴那位總指揮,我的這座軍營其實是一座空營,桐江知府袁大人留下來的彈藥,和那支一百人的快槍隊今天晚上都不在軍營裡。我把它們都臨時放在文廟街桂馨園的花園裡了。三公告訴我,七郎已經死了,他只能密不發喪,只能等這幾天的風聲過後另尋藉口為七郎下葬。劉管代,我之所以這麼安排,是我根本就不想在銀城和人打仗。只要沒有人在銀城打仗,敦睦堂和我們銀城就一切照舊。只要銀城無事,只要銀城還能按時上繳稅銀,我這綠營老兵,就算是對得起朝廷。能用兵黷武者未必就是良將。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三十六計走為上。依我看,那位暴動總指揮只要一走了之,於他,於我,都無所謂勝敗。既然軍機已經敗露,既然奪城已經無望,他又何必等在銀城束手待擒?剩下的事情由我和劉三公足夠對付。我已經年過半百,是個本來已經被裁汰的老兵,早已經無心戀戰,也不想和任何人一爭勝敗。劉管代,依你看我的安排是否周詳?”

劉振武對著酒碗,默默無語,只覺得渾身的熱血和自己一起猛然掉進一個無底的深淵。多少年來,自己漂洋過海,嘔心瀝血從教科書上學來的那一切,根本就填不滿眼前這個無底的深淵。 聶芹軒看看劉三公的白髮又嘆息道:“老來喪子,人生大痛,我真是擔心三公再承受不起別的禍事了。” 酒席上,軍官們大呼小叫的猜拳聲震耳欲聾,嚷成一片。 這一夜,銀溪兩岸的燈火一如往日。暮鼓晨鐘井然有序。銀城平安無事。 誰也說不清楚,一年到頭要有多少條運鹽的櫓船在銀溪里往返走過。誰也說不清楚,一年到頭有多少鹽巴從銀城運出去,又有多少銀子從銀溪流回來。但銀城人都知道銀溪就是銀城的血脈,有這條血脈,銀城才能和天下息息相關。有這條血脈,銀城才能用天下之物,取天下之財。沿銀溪入青依江,再由青依江入長江,一進入長江,銀城的鹽巴就能走遍天下。岷江,沱江,嘉陵江,烏江……長江流域數不清的大河小河;桐江,宜賓,瀘州,江津,重慶,涪陵,萬縣,宜昌……下江兩岸千百座難以計數的大城小城,就都成了銀城鹽船可以走到的碼頭。凡是海鹽走不到的地方,銀城的井鹽必定順流而至、無孔不入。大江上下,沒有銀城人走不到的碼頭。有道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這對於銀城人不是一副貼在門上恭喜發財的對聯,而是他們千百年來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儘管悠悠歲月、物換星移,儘管山河變色、改朝換代,可普天之下沒有不停船的碼頭,也沒有不吃鹽的人。

大清宣統二年八月二十三日,船工們吃早飯的時間,一條掛了日本國旗的雙桅木船靜悄悄地離開了聽魚碼頭。船還是新的,金黃的松木船板和也是金黃的桅杆,散發著桐油和松香的味道。青黃的麻帆繩還有些僵硬,白淨的帆篷捆紮得整整齊齊,顯然也還沒有經過多少風雨。背後的桐嶺在遠處被遮擋在白雲之中,偶爾露出渺遠蒼藍的一角。上水關的木柵和吊腳樓站在清涼的河水里,一面紅色的角旗孤零零地舉在水氣之中。舊城青冷的石牆和城樓,高聳在西岸的山坡上。新城的瓦屋從水邊一直蔓延到黛屏山腳下。在一片黑色的瓦頂和也是黑色的天車井架中,鮮豔地兀立著育人學校紅色的樓身。順水出港,不用升帆。這條新船沿著彎曲的河道,漸漸從身後的畫面裡無聲地走了出來。船尾上擺動的太陽旗鮮豔而又奪目,顯得分外突出。在上、下水關之間四五里長的河灣兩邊,眼巴巴地擠滿了等著裝鹽的木船,和已經提早趕來的竹排。運鹽的木船都是單桅小船,憑船尾一根長長的櫓在江流中把握方向,所以又叫櫓船。長年在風雨中飄泊的鹽船一個個飽經磨難,滿面滄桑。灰褐色的船體上,舉著枯瘦的桅杆,桅杆下面散落著被鹽和水漬透的帆繩,和也是灰褐色的舊帆。船工們從低矮破舊的船棚裡鑽出來弄早飯,手里或是拿了吹火筒,或是拿了扇火用的蒲扇,赤身露體地在甲板上或蹲或坐,身邊放著木柴和帶提耳的陶灶。醬紫色的皮膚,粗大的腿腳,和那些灰褐色的木頭渾然一體。有陣陣青煙和飯菜的味道從甲板的爐子上冒出來。賣菜的小船裝了時鮮蔬菜,在鹽船中間來回穿梭。掛了太陽旗的新船高高地浮在河面上,鶴立雞群般地從兩邊密密麻麻的鹽船、竹排中間走過。老練的船工們看看那道淺淺的吃水線,不用上船就知道,這條新船除了必須壓艙的鹽巴而外,沒有裝多少東西。凡是來銀城的船,沒有哪個肯捨得這樣擺闊放空船。就是銀城八大鹽場的總辦們去重慶、宜昌辦事,也不肯這樣放一條空船去下江。船工們不大認識船尾上那面奇怪的旗幟,可他們認出了站在前甲板上的洋人。有人知道那是銀城育人學校請來教書的洋先生。兩年前來的時候兩男一女,一共三個人,是和劉七爺一起從東洋坐船來的。如今走的時候少了一位,那一位的人頭正掛在舊城北門外的城牆上。船工裡有人認識在船尾把舵的那位船老大,紛紛高聲大嗓地向他打招呼:“洪老大,走哪裡?”

“重慶!” “洪老大,你好擺闊,搖起空船走下江。” “我又不是財神爺的干親,啷個擺得起闊?船是劉三公送給洋先生去重慶的。我只出力氣走一回。” “洪老大,你船高頭掛的啥子東西?” “東洋旗。洋先生說是日本旗,有這面旗掛起,走一路都沒得人來查關。” “哈,到底是你洪老大會花把,做起洋人的老大!” “我只管擺船,不管他洋人土人。” “走好,洪老大。一路吹順風。” “托福!托福!” 應答之間,漸行漸遠。河道兩邊的人都只看見在船上忙碌的船工,和站在前甲板上的那一對洋兄妹。沒有人看見這條新船的船艙裡面坐了一位不曾露面的客人。這位客人西裝革履,只和兩位東洋教員說話,而且只說日本話。這位客人是昨天夜裡上的船。

洪老大是銀城哥老會“禮賢會”上、下碼頭堂口上的“舵把子”,在往來銀城的上萬名船工、縴夫中間,洪老大是個頗有一點名氣的人物。因為他常常幫人解危濟難,有人把水泊梁山宋江的外號“及時雨”轉送給他。看見是洪老大在領船把舵,上來打招呼的人絡繹不絕。在不停地應酬回答之中,洪老大從容鎮定地扶著舵把。看他臉上那副悠閒的神氣,誰也不會想到洪老大的船上又裝了些驚天動地的故事。 只有洪老大知道,這條新船是敦睦堂劉三公過生日的那一天,委託洪老大準備好的。三公送船給洋人原是為的把劉七爺一起秘密送到重慶,然後坐日本汽船公司的汽船轉道上海再去日本。之所以把這條船說成是日本人自己的船,就是為了掛上那面洋人的旗子做個護身符。因為事情緊急,劉三公連堂會也等不得洪老大聽完,急著催他兩三天內辦好開船的一切雜務。可沒有想到的是,今天早上和客人們一起上船以後,連洪老大自己也大大地吃了一驚。要同日本人一起走的人不是劉七爺,竟然是那天在校場上領兵的劉管代!洪老大雖然心裡吃驚,可臉上還是一副見怪不驚的鎮靜。劉三公不說,自己就不便問,這是江湖上辦事的規矩。橫豎送的都是劉三公的兒子。至於到底送哪個兒子走,是主家自己的事情。更何況洪老大自己也藉花獻佛,在船上搭了一個“私客”。這“私客”是桐嶺山上袍哥弟兄們秘密送到碼頭上來的。說是一位得罪了官府的弟兄要去下江躲避風頭,求洪老大幫忙。兩件事情恰好湊在一起,洪老大爽快地答應下來,反正一條船上除了把舵、撐篙、升帆、領船之外,總還要用個出力氣打雜的人。這些天來,銀城發生的事情都有些出人意外。洪老大久在江湖,見過無數的事情,遇過無數的風險,還從來沒有翻過船。江湖二字在洪老大心裡,就是和銀溪直接連在一起的那些無數的大江小河,無數的大小碼頭。你縱有天大的事情,也能在洪老大的千里江湖中隱沒得無影無踪。

轉眼間船過了下水關,過了艾葉灘,從觀音口走進了青依江。頓時水面開闊了起來。照規矩只要風順,所有去下江的船一過觀音口都要升帆。洪老大在船尾高喊:“升帆——!” 船工們一齊忙著解開帆繩。眾人正在忙亂,一直坐在船艙裡的那位客人走到甲板上來,忽然說起了家鄉話:“不忙,洪老大,我還有件事情要辦。” 洪老大笑起來,“你不說話,我就不好搭腔。但不知該稱你劉管代呢還是稱你劉八爺?” 客人也淡淡一笑,“身邊沒得一兵一卒,哪裡來的管代?就叫劉八爺方便些。” “劉八爺想辦啥子事情?” “我想在你的帆上寫幾個字。” “要得。船是三公的船,要辦啥子事情憑你劉八爺一句話。” 說話之間,筆墨齊備,隨著慢慢升起來的船帆,有四行大字自右至左,依次排下,被高高地舉在了桅杆上。藍天碧流之中,白帆,黑字,格外醒目: 春羌一黃風笛片河不何孤遠度須城上玉怨萬白門楊仞雲關柳山間 客人放下筆墨問道:“洪老大,你看這詩寫得好不好?” 洪老大朗聲大笑,“劉八爺你莫笑話我,斗大的字我認不下一個,哪裡曉得啥子濕呀幹的?在江上搖船二十年,帆上寫字我還是頭回看見。白底黑字,好看!好看!” 眾人都圍在帆下仰頭看那幾行字的時候,有人站在身後問道:“敢問劉八爺,你就是那天在桐嶺關打敗天義軍的劉管代麼?” 那位寫字的客人並不回頭,還是定定地看著船帆上的那首詩,慨然長嘆:“春風不度玉門關呀,哎,春風不度,無力回天呀……身邊沒得一兵一卒,一槍一彈,哪裡還有啥子劉管代?” 順風順水,洪老大的帆船在滿目青山和絕壁擎天的峽谷中轉眼百里,把身後的江水留在高遠的青天白雲之間。 傍晚時分船已經過了宜賓和南溪,再向前要在江安碼頭過夜。那位寫字的客人站在船頭沉吟良久,眼看一輪如血的夕陽沉入千山萬壑之中。獵獵的江風撩亂了他的衣襟和頭髮。昏暗的山影中有個船工走過來問道:“客官,洪老大說你就是在桐嶺關打敗天義軍的劉管代,你到底是不是劉管代?” 客人還是不回頭,“是又哪樣?不是又哪樣?橫豎我手裡現在沒有一兵一卒。” “客官,洪老大說你當年是劉三公花一兩銀子從大街上買回家的娃兒。你的乳名是不是叫狗兒?” “我的乳名叫寶兒不叫狗兒。你是啥子人,你問來問去要哪樣?” “你到底是不是劉管代?” “是。我就是劉管代。你要哪樣?” 船工冷笑起來,“你若不是狗兒就沒得話說了。劉管代,就是你在桐嶺關殺了我爸爸和我哥哥,蒼天在上,我今天是替父兄報仇來找你討命的!” 話音未落,暫編陸軍第十七鎮第一步兵協第二標第一營管代劉振武,只覺得胸膛裡一陣冰涼,一把鋒利的匕首在滿目夕陽中刺進他的心臟,他連一個字也來不及說,當即仰倒進滔滔東去的江水中。這船工站在船邊,對著跑過來的人們大喊:“冤有頭,債有主,這個劉管代在桐嶺關殺了我的父親和哥哥,我們冤家路窄碰在一條船上,我今天是為報殺父殺兄之仇!和你們沒得關係!洪老大,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拖你下水!你轉告劉三公,殺他兒子的人叫岳新年。我就是那個官府追捕的天義軍右將軍岳新年!洪老大,多謝你送我到下江來,如果不死,我們後會有期!” 說罷,岳新年縱身一躍,跳入洪流,眨眼不見了踪影。只留下一船目瞪口呆、驚魂難定的人們。壁立千仞的峽谷夾持著湍急洶湧的江水滔滔東去,滿峽谷浩蕩的風聲水聲。風帆飽滿的木船高舉著那首千年古詩飛流如箭。 莽莽大荒中,夕陽落照,大江無語。洪老大的帆船像一隻倉皇無依的孤鴻。 八月二十三日這一天,像是有誰發出了命令,成千上萬頭牛,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湧向銀城。無論通衢大道,還是山間小徑,到處都可以看見湧流的牛群,腳步雜沓地朝著一個方向匯集。頂著斗笠穿著草鞋的牛販子們,浮現在牛群的前後,手裡揮動著大半用不著的竹條或樹枝。這些竹條和樹枝不像是驅趕的鞭子,更像是招搖的旗幟。柔和的晨光中,牛群邁著平靜安詳的步子,哞哞的相互召喚著同伴。好看的彎角和龐大的身體,在輕微的碰撞中靈敏地保持著相互的間距。偶爾會有誰退出行走的隊伍,悠閒地停在路邊,把一泡又黃又熱的尿雍容大度地撒到草叢裡,然後再旁若無人地匯入到夥伴們中間。在灰黑色的水牛隊伍裡,偶爾也夾雜著黃牛鮮亮的身體。今天,它們用不著留戀路邊的青草,因為臨出發前它們已經足足地吃飽了嫩草,喝足了清水,又到堰塘里舒服地滾了澡。今天聽不到惡聲惡氣的斥罵,更不會被打得遍體鞭痕。今天聽到的都是誇讚和奉承,看到的都是笑臉。它們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節日,它們知道今天自己才是銀城真正的主人。銀城春秋兩季的牛市確實猶如盛大的節日。春市以雞鳴鎮為主,所買賣的大都是瀘縣、敘永、江津、涪陵、萬縣等地的下江牛,其中最為著名的是永川的大架牛。秋市以高山場為主,所買賣的大都是洪雅、夾江、大小涼山和雲貴來的上川牛,其中最為著名的是筠連的鳳山牛。因為春秋兩市是最大的牛市,按照三、六、九的集期規矩,春秋兩市就把三月和八月的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三集合一,開市三天。每年在這兩鎮牛市上做中間商的“牛行戶”們,都要推舉出一位“客長”做整個牛市的首領。由這位大家推舉的客長,對一切糾紛、協議做最終的調解和裁定。為應牛市的需要,鎮上除了長年修建幾十座牛棚而外,所有的茶、酒、飯、旅店鋪,和所有的空餘民宅都要用來接待來客。因為趕來交易的牛太多,兩鎮周圍的村子也成為牛群歇腳的地方。所有的牛棚裡要事先準備足夠的鮮嫩青草和飲用的淨水。鎮邊的河灣、池塘都留給牛們來輪流滾澡。每逢春秋牛市開市的前一天,由推舉出來的客長率領牛行戶們,專程到銀城牛王廟焚香跪拜,誦念禱文,祈領香火迎接回鎮,供奉到牛王牌位前,請道士專門照看香火,開市期間晝夜不得間斷。開市,收市都要由客長在牛王牌位前焚香後鳴鑼宣布。為避免牛群踏傷人,事先要由更夫傳鑼四方:婦女、兒童一律不得上街。在這春秋兩季的大市上,每次集市結束時,要由所有的牛行戶、客長,和所有來買牛的鹽場掌櫃們一同推選出一頭牛王。這當選的牛王要披紅掛彩迎回牛王廟,接受所有牛行戶和井灶鹽商們的跪拜。本季當選的牛王在下一季牛王選出之前不可使役,不可傷害,不可轉賣,更不能宰殺,只能精心餵養。誰家的牛能夠當選牛王,都被銀城人視為光耀門庭的幸事。 等到開市的這一天,整個鎮子滿眼看去,熙來攘往的都是牛群。所有和牛群相遇的人,都只能緊貼牆壁站在街邊,恭等牛群莊嚴地走過。牛角和牛背的河流在街道上舒緩地流淌,堅硬的牛蹄從容地踏遍了人的居所,新鮮的牛糞覆蓋了所有的街道和空地。天南地北原本素不相識的牛們會聚在一起,耳鼻相觸,擦肩摩腿,忽然間觸發了無比的骨肉親情。成千上萬頭牛從古老的記憶中甦醒過來,幽深的柔情照亮了它們又大又黑的眼睛,哞哞的呼喚聲匯合一片,數里之外清晰可聞。 在銀城的牛市上,買賣雙方並不直接對面談價錢,要經由牛行戶從中說和。牛行戶除了精通買賣雙方的要求而外,更要精通判斷、辨別牛的經驗,用行話說就是要懂得牛經。一眼就能判定牛的年齡、壯弱,毛色膘情好不好,口眼腿腳靈動不靈動。一般來說,小牛長到三四年後才能長滿八瓣奶牙,這叫做原口。此後,每年更換一對,逐年改稱做對牙,四牙,六牙,邊口牙。換完八對,滿口的牙根都要變成黑色。再往後,每年又逐次變白一對,滿口全白就叫白口牛。四牙為壯年,白口為老年。白口之後的牛至多還能役使三四年。另外,從牛角上也可以看出年齡。小牛的角,角根粗壯。老牛的角,角根細收。小牛的角外表比較光滑整齊。老牛的角表面粗糙,有突出的角箍,角箍每年長出一圈,白口之後才會停止。皮毛潤澤、骨肉豐滿的叫做“氣水”好。耳眼靈動、身架勻稱的叫做“生法”好。尾根兩邊的斜插骨勻稱寬大的叫做“秋板子”好。前胸肌肉要突起如雞心。後腿要像一隻倒掛的琵琶,腿肉要有明顯的“勁包”。蹄子要大、蹄殼要厚。除年輕、高大、腿腳粗壯、骨肉豐滿而外,還要看它的行動,凡是力氣大拉勁足的牛,走起路來後蹄印都要蓋過前蹄印。有了這一番挑剔的選擇比較之後,才可以初步確定了牛的好壞和等級。牛行戶要在買賣雙方不見面的情況下袖裡乾坤,向雙方掐指報數。諸如大指為六,小指為七,中指為一,曲指為半,等等等等。在一番加減進退討價還價之後,由牛行戶用紅土塊在牛背上寫出價碼,一手拉起賣方牽牛鼻繩的手,朝買方作揖,口中高喊“恭喜你掌櫃推萬萬年!”如果賣方鬆手,買方接過鼻繩,買賣就算成交。由牛行戶在號棚開出號票。成交之后買方並不當時付錢,要領回三天仔細餵養,觀察牛的胃口如何,有無病症,一切滿意才付錢給牛行戶,如果發現病症再交由牛行戶退給賣方。每買賣成交一頭牛,要交牛王廟一兩銀子的功德錢,一半用來做廟宇的修繕維護,另一半交做惠濟公局的賑濟本金。牛行戶可從中抽取佣金白銀二兩。凡在牛市上做牛行戶的,一要有豐厚的家產可做抵押,二要有可靠的店保做信譽擔保,以此來確保賣牛人的利益。牛販子們花了本錢,翻山越嶺跋涉數百里把牛群帶到銀城,當然要選最可靠的中間人。在常年的交易中,也成就了人們之間最牢固的相互信任。任何一次違約和欺詐都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後果,“壞了行市”的人,從此很難再回到交易中來。牛行戶們並不親自做跑腿、攔牛、收款的雜事。這樣的事情都交給“跑二排”的人去做。 “跑二排”的人沒有佣金,只掙茶飯錢。牛市上最大的交易自然還是由銀城八大鹽場來做的。九思堂李家,慎怡堂王家,陶淑堂趙家,敦睦堂劉家,都是最大的買主。各家都要派最得力的掌櫃到牛市上來。在比較、算計、等待、較量之後,常常要把成百頭好牛買回到自己門下。每到這種時候,歡天喜地的牛二排和牛販子們,會牽著牛鼻繩排出一、二里長的隊伍,在各家的號棚前等著開號。 大清宣統二年八月二十六日,高山場的秋市大集鳴鑼收市。客長、牛行戶和來買牛的各大掌櫃們,一致推舉一頭筠連來的鳳山牛為本季牛王。這牛王的主人是敦睦堂的劉三公。消息傳出,滿城轟動。連平日與牛無關的人們也都趕到牛王廟去看拜牛王。消息靈通的銀城人已經知道,手眼通天的劉三公竟然在數日之內神秘地痛失兩子。人們都想看看死了兩個兒子的劉三公,如何來撐這個場面。 終於,那個標誌著二品官階的隊伍顯赫地走了過來,一柄紅綢大傘蓋領隊,然後是八名青衣皂靴的精壯轎夫,轎夫後面是一個戴寬邊大帽穿長袍的騎馬跟班。銀頂皂幔的八抬大轎來到了牛王廟正門外,依照規矩,轎子穩穩停在了大門外的牌樓跟前。轎夫掀起轎帘的時候,翎頂補服一身披掛的劉三公,從那頂八抬大轎裡走下來。隨著弓腰抬頭的身體,繡在胸前的那隻錦雞,花團錦簇一般在石青色的絲綢底襯上跳躍不已。儘管大家已經做了無數的猜想,可銀城人還是被驚呆了,人們赫然看見在血紅的珊瑚頂戴下面堆滿瞭如雪的白髮。在憂心如焚的悲絕中,劉三公煎熬出滿頭白髮,猛然間變成一個顫顫巍巍的老人。 新選出的牛王披紅掛彩,安詳地站在牛王神像下邊,額頭正中用紅綢挽了一朵大紅花,兩隻彎角像翅膀一樣翹在紅花兩側。在升騰的香火和一片讚頌聲中,新牛王看見滿大殿的人朝自己虔誠地跪下來。那個滿頭白髮的老人跪下去的時候,忽然老淚縱橫。 新牛王晃動著龐大的身體和它好看的彎角,眨著善良溫順的眼睛,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這些充滿了好奇和慾望的人們。那雙慈祥的眼睛似乎還深深地留戀在骨肉親情之中。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