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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二章一片孤城萬仞山(1)

銀城故事 李锐 11059 2018-03-19
聶芹軒心不在焉地把白銀水煙桿含在嘴裡,輕輕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這才發現菸絲早已燃盡,連捏在右手上的火捻也熄滅多時了。聶芹軒無心再吸,把水煙袋和火捻緩緩地推到肘邊的桌面上。迴廊外面,隨著升起來的暮色,已經可以看見遠處銀溪兩岸的燈火在閃動。嗚咽的海螺聲從上、下水關遠遠地傳過來,在召集離營的士兵回營。再過一會兒,鼓樓上初更的鼓聲響過之後,舊城就要四門緊閉,城樓上會掛起相互聯繫的號燈。只要城門一關,舊城就變成一座用石頭圍起來的堅固堡壘。在知府被刺殺之後的第三天,銀城和省城相互聯繫的電報線也被割斷,派出去修復線路的士兵又在桐嶺山中失去了聯絡,生死未卜。桐嶺山上三星寨、陳家坳數鄉農民忽然殺了保甲聚眾鬧事,據說已經聚集了一兩千人,席捲了方圓幾十里的村鎮,事態正在急劇擴大。與此同時,周圍各地到處傳出革命黨要舉行暴動奪取銀城的消息,聶芹軒守衛的銀城轉眼間陷入在危急之中,變成了一座孤城。

聶芹軒在銀城駐守了十年,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落入客居的情懷難以自拔。聶芹軒早就知道,自己這個武舉出身的綠營兵,做到六品千總已經熬到頭了。告老還鄉也罷,裁汰冗員也罷,總之年過半百晉升無望,已經可以回家,已經接到裁汰軍令,已經在交接軍務。在銀城客居十載,從此連客也不必再做了。在綠營從軍半生,從此終於可以解甲歸田了。即便沒有那道裁汰軍令,聶芹軒也早已看出來自己的結局。這些年來,廢武舉、廢科舉,又是裁汰綠營,又是興建武備學堂,又是新建陸軍,又是洋槍洋砲、洋軍裝,又是新官制、新兵制,連兵部衙門也改叫了陸軍部。自己這個讀《武經七書》、《孫子附解》,練弓矢刀石、馬步騎射的武舉人,就像架子上那些沒用的長矛、大刀一樣,早就過時了。可眼前這場突然的事變,把自己拖進一場無法推委的生死惡戰。好比一個過客忽然被人強拉到眾目睽睽的戲台上。萬頭攢動、滿目嘈雜之中沒有人相信,也沒有人知道這是一場誤會。他們不知道自己就像手邊的這只水煙袋,早已經火熄煙冷與世無爭了。聽著沉沉暮靄中傳來的鼓聲,聶芹軒不由得在心裡苦笑——天知道這座石頭城到底是把自己囚禁在裡邊了,還是把自己的敵人囚禁在裡邊了。

自古以來每逢動盪,銀城都是必爭之地,原因很簡單:因為銀城是一座銀山,更因為銀城是長江中、上游廣大地區食用鹽的主要來源。銀城的財富和災難都是因為它的鹽。為此銀城的鹽商們向朝廷建議主動捐資修建了這座石頭城。明朝嘉靖年間,耗資十八萬兩白銀,歷時九年重建的城牆,無疑是一個傑作。它全部是用打鑿的青石砌成。在藉山勢開鑿出的空地上,巨大的石條壘出的城牆高四丈,底厚兩丈,頂厚一丈。整座城東西寬三百五十丈,南北長四百丈,周長十里,四面城門各有城樓一座。為了加固防守,在東臨銀溪,西臨玉泉山的兩側又加修甕城。十里長的城牆上建有砲台垛口三千一百個。每側城門各設紅衣火砲四門。居高臨下的地形,使整座城堡依天而立,偉岸奪人。城裡有兩股很大的泉水和玉泉山的水脈相連,一年四季湧流不斷。專門為此又鋪設了暗渠,在城內開鑿了兩個堰塘,一個清塘,用來飲用,一個濁塘,用來洗涮。兩塘的水都從暗渠匯入銀溪。有了鐵桶一般的石牆,有了充足的水源,再加上倉庫里長年囤積的糧食,舊城自然成為最安全可靠的地方。除了縣衙、軍營而外,所有捐資的富商大戶,所有八大鹽場的總櫃房,所有的錢莊、票號、店鋪、倉庫自然也都盡量集中在這石頭城內。銀城人花了九年時間、十八萬兩銀子建了這座石頭城,然後,再把自己的財富和自己對財富的夢想,一起牢牢地囚禁在這石頭城裡。把危險和動盪一次又一次地阻擋在石頭城外。

當銀城人陷入在謠言四起的恐慌之中的時候,作為軍人,聶芹軒卻在來勢洶洶的危急中,看透了對手的混亂和盲目。在刺殺知府、割斷電報線路以後,革命黨並沒有立即發起全面的暴動。聶芹軒已經搶在對手的前面把知府被刺的消息傳到省城,現在暫編陸軍第十七鎮第一步兵協第二標第一營的人馬,已經在增援的路上。坐快腳滑竿,四人輪抬,從銀城步行,經雞鳴鎮,過桐嶺關,到達省城的時間要五天。增援的部隊帶著兩門山炮翻越桐嶺,最快也得要六、七天之後才能趕到。聶芹軒料定三星寨的那些烏合之眾,根本擋不住來增援的洋槍洋砲。也就是說暴動者取勝的機會只有六、七天,要么六、七天之內佔領銀城,要么他們就只有等著吃敗仗。聶芹軒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固守待援。他現在完全可以依賴和相信這座石頭城。聶芹軒猜度著自己的對手,百思不得其解,他實在弄不明白那位總指揮在戰鬥打響之前,這樣匆忙地暴露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又為什麼要把刺殺知府和割斷電報線路這兩件事情,毫無道理地顛倒過來做?在算準了時間的優勢之後,聶芹軒決心要見見這位有勇無謀、頭腦昏亂的總指揮。他下令兩天之內趕製出十八個站籠,把自己從會賢茶樓抓來的十八名疑犯通通關進站籠,在軍營大門前一字排開。而後把通告貼遍全城:限刺殺知府大人的兇手和亂黨總指揮立即前來自首,否則,每天午時,要在站籠里處死三人,直到全部殺光。每次行刑前要鳴鑼示眾,高聲宣讀通告。於是,戒備森嚴的軍營門前,十八個戴枷的疑犯被釘死在十八個白森森的木籠裡。被枷闆卡住的頭和雙手露出在站籠的頂上,每個犯人腳下都墊了幾層磚。只要把腳下的磚撤走,卡緊脖子的枷板就會像絞索一樣把人勒死。行刑時間的長短,全在於磚的高低。如果一層一層慢慢撤去墊磚,犯人只能踮起腳尖來支撐身體苟延時間,直至力竭不支,折磨的過程也就會很長。每到此時,被殺者的掙扎、慘叫、哭號、咒罵、哀求,會和他們的眼淚、鼻涕、汗水、鮮血、糞便一起在站籠裡被榨出來。站籠給人的恐怖不是它帶來的死亡,而是它故意殘酷逼迫出來的死亡的過程。在那個釘死的籠子裡,你會眼睜睜地看到,一個人是怎麼被榨乾了所有的自尊心,變成為一隻可以任意宰殺的畜牲。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聶芹軒已經下令先處死三個人。他命令把那三具屍體照樣留在木籠裡,和剩下的十五個活人擺在一起。為保證這剩下的十五個人活著受刑,每人每天餵稀粥兩碗。與此同時,聶芹軒極為秘密地派出兩名化裝的密探,要他們日夜監視育人學校的一切變動,隨時向自己報告。聶芹軒相信自己的判斷,他像所有的軍人一樣,在按部就班地應對著眼前的事變,耐心地等待著水到渠成的結果。

只是聶芹軒在做這一切的時候索然無味,總有一種代人受過的失落和悵然。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殺了知府要造反,偏偏又碰到知縣丁憂告缺。這座裝滿了井鹽和銀子,也裝滿了恐慌和謠言的石頭城內,只剩下自己這個已經被裁汰還鄉的綠營老兵來支撐局面。那個巡防營統領的頭銜,對聶芹軒已經沒有任何吸引力。現在哪怕做了一品大員,也逃不出末世遺臣的命運。如此想來,亂黨的炸彈竟是成就了袁雪門大人。袁大人雖然被亂黨的炸彈碎屍萬段,可袁大人到底還是做了大清朝的忠烈……可惜的是,古往今來的人們,誰也不知道這些古往今來的忠烈心裡到底有多少生逢末世的苦澀和淒涼。 聶芹軒離開太師椅,在迴廊中緩步徘徊,心裡反复思量著自己的部署。上水關、下水關各派一百人守護,既可以防止對手從水路偷襲,又可和城裡的主力相互支援。城牆上派了三百人日夜不停地換班巡邏。所有留在軍營裡的士兵,也分成兩批輪換,一半人休息的時候,另外一半人持槍待命,隨時準備投入戰鬥。所有的路口、橋頭、碼頭設卡盤查一切來往行人,在刺客被捕之前禁止任何人擅自離開銀城。命令郵局扣押拆檢收到的一切信件。此外軍營裡準備了充足的水和糧食。袁大人臨行前留下的十幾箱子彈和砲彈足夠應付使用許多天。即便是增援的部隊被拖延幾天也足夠支撐。舊城的城牆是順山勢而建,城內地形也是高低有致,最高的地點就是軍營和縣衙。即便城被攻破,軍營和縣衙也還可以有最後依憑的地勢可守。有精銳強大的援軍,有洋槍洋砲,有固若金湯的石頭城,聶芹軒可以說是勝算在握。可是這一切,都不能讓他擺脫心裡那種揮之不去的末世的悲涼。自己如此精心策劃、竭盡全力要對付的,不過是些烏合之眾,不過是那些平常低聲下氣的平頭百姓。可這些低聲下氣多如螻蟻的人,現在卻是從四面八方遍地擁來。即便自己此一戰大獲全勝,即便自己也像袁大人一樣為朝廷粉身碎骨,可也還是擋不住這四面八方遍地擁來的螻蟻們。大清朝這匹又老又病的瘦馬,早晚要倒斃在路上,早晚要被這些遍地擁來的螻蟻們啃得連骨頭也剩不下。等到大清朝被敲骨吸髓吃乾淨,這些遍地如麻的螻蟻們就會散盡走光,誰也不知道它們何來何去,誰也不知道它們姓甚名誰……反复思量之間,天已經完全黑盡,星星還沒有升上來。沉悶的黑暗好像地牢的牆壁一樣,把人窒息在包圍之中。可聶芹軒覺得這眼前的黑夜,遠不如自己心裡漆黑無邊。黑暗中,四門緊閉的石頭城彷彿沉沒到無邊無底的深淵。一陣淒厲的慘叫隔著黑沉沉的夜幕傳過來,隨後又是一陣士兵的斥罵聲。聶芹軒停下來,在黑暗中打量著這座鬼域一般的石頭城,一時間鄉愁無限。

岳天義站在纏滿了紅布條的太師椅上,從桐嶺關殘牆的垛口裡看看東邊,又看看西邊。天氣很好,連一絲雲彩也沒有,是個青天白日的大晴天。而後,岳天義再看看東邊,再看看西邊。無論東邊還是西邊,都沒有人影,都是空空蕩蕩的。這條連通省城和銀城的官道上連半個官軍的人影也沒有。這叫岳天義又失望又洩氣——天下哪有這樣的怪事?你殺了總保和甲長、砍了官府的“順風耳”、佔了要道關口、立了大旗來造反,可是沒有人來搭腔。你說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早知道這麼空閒,早知道這麼好的天氣,還不如在三星寨的家裡多住兩天。 沒有風,豎在牆垛上的那面黑色的角旗一動不動地垂在牆頭上。旗子吹不展,誰也看不見旗子上那幾個繡上去的金黃大字:金鵬大元帥。那幾個字雖然粗針大腳繡得匆忙,可到底是請個秀才寫的,到底是周周正正的。可惜沒有風,什麼也看不見。正午的太陽把那條空蕩蕩的官道曬得又白又長,把守衛在關口上的弟兄們曬得又軟又困。岳天義有點後悔挑錯了旗子。如果聽了那個班主的話,選一面帥旗掛起來,不用風吹,它也是伸伸展展的。昨天殺到板橋鎮,遇上唱堂會的戲班子。岳天義扣下戲班叫他們唱了一台“草船借箭”。唱完戲之後,岳天義說想和戲班借幾樣東西用。戲班的王班主又是磕頭又是作揖,說他早就恨死那些滿人了,說他一心擁戴岳飛轉世的嶽大元帥。他打開行頭箱子叫岳天義隨便挑。眾人吵著說先要那套皇帝穿的龍袍、龍冠,要造反奪天下,這套東西是斷不能沒有的。拿了龍袍龍冠之後,岳天義說還要為天義軍挑一面帥旗。左將軍岳新壽說皇帝老子都是用的黃顏色,要黃旗。右將軍岳新年說天下人過年娶親都是用紅色,我們天義軍旗開得勝,還是紅旗喜慶。等自己這兩個兒子說完了,岳天義站出來拿主意:“新壽,新年,你們弟兄不用爭吵,青雲觀的陳道長說北方之神玄武主黑色,祭祀玄武要披髮、黑衣、仗劍、從者執黑旗。我們桐嶺山、三星寨都在銀城的北面,就該用黑旗。”聽見岳天義這樣說,所有的人都歡呼起來:“對頭!對頭!還是大元帥曉得道理!”王班主發愁道:“可我手上沒有黑顏色的帥旗。黑旗只有這一面角旗還大些。”眾人一哄而上舉起這面鑲了火焰形紅邊的黑角旗,又是一陣亂喊:“要得,要得,這面旗又大又黑,安逸得很!”龍袍、龍冠有了,帥旗也有了。岳天義笑笑說,還想藉件東西。王班主連連點頭,要得,要得。岳天義說:“王班主,那我就不客氣了。我看你識文斷字,人也精明。我想藉你給我們天義軍做軍師。”王班主嚇得跪在地下大哭,“嶽大元帥呀,我家裡有七十歲的老母,還有一雙兒女……東西你儘管拿,人啷個好藉給你……我是個唱戲的,我啷個曉得當兵打仗的事情些?”岳天義很不高興,“我要藉你的人,又不是藉你的頭。你在台上唱諸葛亮呼風喚雨做軍師,為啥子就不能為我做軍師?”眾弟兄在一旁大吼:“大元帥要你做你就做,你不要不識抬舉!”可王班主早嚇得軟成一攤泥,身子下邊竟然尿濕了一大片。眾人在一旁又是笑又是罵,都說你這個草包只會尿褲子,哪裡配做我們天義軍的軍師。岳天義只好苦笑著放王班主回家去孝敬老母親。

現在,那面黑旗就在牆頭上垂著,好像也被太陽曬得無精打采的。四面山野間露出來的紅土,就像是被陽婆烤熟的牛肉,熱烘烘地貼在山坡上。在立誓造反的那天晚上,喝了血酒之後,岳天義對站在火把下邊的袍哥弟兄們說:“大家都知道了,桐江知府前天在銀城叫人炸死了,現在天下人都要造滿人的反。我們哥老會本來就是為的反對滿人才立事的。造反就是為了奪滿人的天下。滿人的天下別人奪得我們袍哥也奪得。再說這天下當年就是滿人從我們漢人手里奪走的,我們如今不過是要再把它奪回來。既要造反就要師出有名。我姓岳,宋朝抗金大英雄岳飛也姓岳。我岳天義是岳飛轉世。岳飛是大鵬金翅鳥轉世,我就是'金鵬大元帥'!我岳天義做的這些事情,都是正合'天意',你們大家就跟上我岳天義的名字叫'天義軍'!”袍哥弟兄們舉著雪亮的大刀、長矛,舉著熊熊的火把,高呼“金鵬大元帥萬歲,萬萬歲!”當時就衝出去殺了三星寨的甲長,搶了張財主的糧倉,燒了寨裡的天主堂。有人說,寨邊官道上的那些電線桿是官府的“順風耳”,能把幾千幾百里之外的事情都傳到官府裡去,我們造反的事情這“順風耳”肯定要通風報信。於是,眾人又七手八腳,把立在官道邊上的電報線桿砍了十幾根。第二天,天義軍乘勝出擊,一路殺過陳家坳、板橋鎮。一路上照舊還是殺保甲、殺老財、分糧食、分浮財。各個村寨的袍哥、農民紛紛響應,天義軍眨眼間聚起一兩千人。人一多,事情也就多。岳天義這才發現,你只要有一頓飯供不上,就會有人拖起長矛背著包袱轉回家。鬧得岳天義至今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人馬。人一多,主意、號令也亂起來。自己的弟兄們動不動就會舞刀弄槍一爭高低。一兩千人的隊伍要有安營扎寨的住處,要有足夠的糧食、菜蔬,要有人通風報信、傳送號令,大刀長矛、鳥槍、土炮要有人管。就連做飯用的鐵鍋也成了大問題,已經有人為爭搶鐵鍋做飯打傷了自己的弟兄。真正的千頭萬緒,焦頭爛額。鐵匠出身的岳天義只做過三星寨的袍哥龍頭老大,沒有當過一天兵,如今才知道大元帥不是好當的。本想請個識文斷字的軍師來幫忙,可又沒有請到。情急之下岳天義只好先把自己的兩個兒子用起來,哥哥新壽封了左將軍,弟弟新年封了右將軍。左右二將軍一封,事情果然好起來。兩位將軍說是行軍辛苦,從此再不用大元帥走路。可岳天義又不會騎馬。於是命人用紅布條纏了一把太師椅,兩根竹竿一架,四個轎夫一抬,從此金鵬大元帥就有了自己的坐騎。坐在太師椅上的岳天義心裡非常明白,在殺了三星寨、陳家坳、板橋鎮的老財之後,他必須得有新的事情叫自己的弟兄們去做。一天沒有事情做,這一兩千人的心就籠絡不住。一天沒有事情做,誰也說不清自己攪起來的這股水要衝到什麼地方去。而且他更明白,到現在為止,這支隊伍還沒有真刀真槍地打過一次仗。更不用說打硬仗,打惡仗。岳天義實在料不准自己的隊伍到底能不能打仗。所以他才決定來到這個沒有一兵一卒把守的桐嶺關。岳天義還沒有最後拿定主意,到底是先去攻打桐江府,還是先去攻打銀城。在主意未定之前,這支千把人的隊伍總得有個住處,總得有個支鍋造飯的地方。

其實,桐嶺關是個被廢棄的關口。早在明朝初年修建的關口,到了清朝就廢棄不用了。關口內原有的營房和敵樓早就坍塌成碎石亂土,能用的磚瓦、木料都被附近的村民拆走,或者用來蓋房子,或者用來搭建牛棚馬圈。除了東門的城牆還留下大致的輪廓而外,這座當年的雄關,只剩下一堆殘缺的屍骨。幾百年的歲月,幾百年的是非,在太陽下邊,變成野藤荒草爬滿了殘牆。 正在岳天義心裡煩悶的時候,忽然有人來報告,西邊五里之外有一隊官軍二十幾個人,正從銀城方向朝桐嶺關走過來,看樣子他們還不知道關口已經被人佔了。岳天義不由得大喜過望,立刻命令左將軍岳新壽帶領一隊精壯弟兄去埋伏在路邊,一定要把官軍全都活捉回來,一個不許殺,一個不許傷,要留下來派用場。左將軍略施小計,先把人馬埋伏在路邊,自己又和另外十幾個弟兄扮成擔貨的腳夫歇在路上等。果然兵不血刃,一舉把官軍全部拿下。不用一個時辰,被俘的官軍已經被押到岳天義的面前。原來這二十幾個官軍是銀城巡防營統領聶芹軒派出來的。為首的是一名哨長,領了兩棚士兵,四名腳夫,出來巡查修復電報線路。左將軍岳新壽把二十五名俘虜五花大綁,押到大元帥面前,喝令俘虜們跪下聽審。

岳天義威嚴地拖長了聲音:“你們說說,桐江知府在銀城被炸死的事情可是真的?” 腳夫們慌忙回答:“真的,真的,袁大人叫炸彈炸成一坨一塊的,裝了一籮筐……” “你們出來就是為的修理官府的順風耳?”看看沒有人回答,岳天義又更正道:“就是你們說的啥子電線報?” 有士兵抬起頭來回話:“是,是。"岳天義加重了語氣,“我們天義軍是來造反的,你們今天落到我的手裡曉不曉得是該砍腦殼的?” 左將軍立刻應聲喝令:“刀斧手伺候!”隨著喝令,俘虜們的頭上架起一片雪亮的鬼頭刀。跪著的俘虜們嚇得亂喊:“曉得,曉得,還求大元帥饒命……” 可岳天義並不真的想砍這些人的腦殼,他只是想叫他們明白現在誰能救他們一命。岳天義記得《水滸》裡的宋江,裡的劉備,是怎麼收服降將的,他相信自己也照樣能做到。岳天義轉向那個軍官模樣的人:“你是他們的頭領?你就是那個哨長?”

哨長點點頭。 “你是想救你的弟兄,還是想和他們一起砍腦殼?” 哨長低頭不語。可他身邊已經又響起一片哀求聲:“岳哨長,你啷個見死不救,你不能沒得良心呀……” 聽見那個軍官居然也姓岳,岳天義不由得心花怒放,連忙追問:“你叫啥子名字?” “在下姓岳,名紹武。” 岳天義再也顧不上威嚴,連忙學著宋公明、劉皇叔的樣子,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哨長說:“好!好!好!又來了一個本家的弟兄,你啷個不早些說清楚嘛?你我一筆寫不出兩個岳字。這才是老天助我!”又轉過臉來命令手下說:“還不快些給岳哨長鬆綁!快些搬過一塊石頭來給他坐!” 等到兩人都坐下來,岳天義更是開懷大笑,“我雖比不上及時雨宋江,也還懂得些江湖義氣。我們都是漢人,我們漢人要殺的是滿人,要奪的是滿人的天下。只要願意投到我們天義軍大旗下來造反的,就都是自己的弟兄。岳哨長,你已經做到哨長,自然比我懂得練兵打仗的事情,我們天義軍的軍師就讓你來做!你的這些弟兄從此也都是天義軍的弟兄。我正在發愁我領的這些泥腳桿如何練兵打仗,老天就把你給我送到門上!這才是天遂人願!安逸得很吶!”

看到自己在轉眼之間就從死囚變成了“軍師”,岳哨長不由得一頭霧水,有些轉不過彎來,像尊泥胎一樣呆坐在石頭上。 岳天義在一旁催問:“岳哨長,要你來做我們天義軍的軍師還不算辱沒了你吧?你可還有些啥子話要講?只要你答應做我的軍師,你和你的弟兄們就都是我們天義軍的弟兄!都是一家人!” 看到大元帥免除了砍頭之罪,得救的士兵們都感激涕零地朝大元帥跪拜不止。一面又催促自己的長官:“岳哨長,你再莫推託了,弟兄們的命都攥在你的手上!你就答應下來,做了這個軍師吧!” 岳哨長眼看自己再沒有退路,只好對岳天義抱拳拱手道:“蒙大元帥看得起,我就只好虛受錯愛了。” 心滿意足的岳天義一面命令給大家鬆綁,一面又呵呵大笑著提起了“及時雨”:“我岳天義雖比不上及時雨宋公明,可也到底做了幾年袍哥龍頭老大,到底懂得些江湖義氣!” 談笑之間,太陽已經落下西山。隨著漸起的暮色,有晚風掠過群山。桐嶺關上那面黑色的角旗被山風拂動,輕輕舒展開來,紅色的火焰形扉邊圍襯著黑旗上的五個金黃大字:金鵬大元帥。天義軍的弟兄們已經點燃了宿營的篝火。青藍色的煙霧緩緩地升進幽深無底的暮色中。荒蕪寂寥的桐嶺關,從幾百年的荒廢中驚醒過來,在晚風裡打量著這些似曾相識的風景。 天義軍的弟兄們並不知道,此時此刻,正有一支精銳的官軍,帶著五百多支毛瑟槍,兩門山炮,沿著官道從省城朝桐嶺關趕來。天義軍的弟兄們從來沒有見過什麼洋槍洋砲,連洋槍洋砲的響聲他們也沒有聽到過。他們更沒有見識過洋槍洋砲慘烈的殺傷力。天義軍的弟兄也從來沒有想過,如果遭遇了這樣一支裝備完全不同的軍隊,自己怎樣用大刀長矛去對付。漆黑的夜色漸漸吞沒了群山,金黃色的篝火映照著一張張莊稼漢粗糙的黑臉,映照著寒光凜凜的大刀和長矛,竟然把他們變幻得鐵鑄石雕般的深沉,剛毅。 牛屎坡所在的那座山叫歇雨峰。歇雨峰的半腰上有一個洞。銀城人叫它仙人洞。據說早年間仙人洞裡曾經住過修煉的道士。這“早年間”到底有多早,已無從可考。有人說是東漢,有人說是元朝。後來,不知何故仙人洞的香火衰落,道士漸漸走散了,只留下一個十幾歲的道童。有一天,這道童終於耐不住修煉的寂寞,竟然在洞里以上吊的方式告別塵寰。從此,仙人洞徹底香火斷絕,門庭破敗。只留下一個恐怖的傳說,說是洞裡住了一個魔法無邊的妖怪,一不吸血,二不吃肉,專以人的靈魂為食物,連修煉百年的道長也奈何他不得。又過了不知幾百幾十年,石洞裡除了幾塊巨石之外,只剩下被香火熏黑的石壁。再後來,仙人洞裡面住滿了黑乎乎的蝙蝠,地面上積了一兩尺厚的蝙蝠糞。每到夜幕降臨的時分,黑沉沉的天幕上,成千上萬隻黑色的蝙蝠在傍晚的昏暗中,吱吱尖叫著從洞裡紛亂地竄向空中,把撕成碎片的夜晚撒滿山谷上下。一直等到牛屎客旺財住進來,仙人洞才又有了人間煙火氣。 旺財是在山上砍竹子的時候偶然發現仙人洞的。旺財拿了砍刀撥開野藤往洞裡走的時候,猛然間被一團亂飛的蝙蝠撞倒在洞口上。旺財不甘心,索性拾了一把乾柴,點了一個火把舉在頭上往洞裡鑽。只聽得洞裡“轟”的一聲炸響,這一次旺財連人帶火把一起被千百隻蝙蝠推倒在地上。蝙蝠們軟乎乎的肉翅膀在旺財的臉上、頭上、身上、手上、腿上到處亂撲亂撞。在倒在地上的一瞬間,旺財忽然想起了那個上吊而死的小道士,不由得拼命亂喊。喊了一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又空又響。旺財站起身重又點燃了火把朝里一看,黑乎乎的洞裡沒有小道士,也沒有妖怪,只有滿地厚厚的蝙蝠糞。那幾塊蓋滿了蝙蝠糞的大石頭,一個個都頂著一兩尺厚的“糞帽子”和“糞褥子”。把洞里洞外都仔細看過之後,旺財高興起來,這是老天專門給我牛屎客旺財留下的房子!原來這仙人洞的洞口上邊,有一條兩三丈寬、四五尺深的天然石簷,石簷的下面才是山洞。仙人洞的洞口有一人多高、三四尺寬,裡面有兩三間屋子大小。看到那個又寬又深的石簷旺財就笑,到哪裡去找這樣安逸的地方晾我的牛屎巴!在此之前,旺財一年四季都和別人打夥睡在火神廟裡。一直苦於找不到一個穩妥的晾牛糞餅的地方。現在有了這個洞,旺財禁不住謝天謝地,連連叫好。只要把這洞收拾出來,就是一處冬暖夏涼的好房子。難怪連神仙也要看中這個寶洞。洞裡那些鳥糞對於旺財根本就不在話下。牛屎客就是天天和牛糞打交道的,無非多出幾把力氣。旺財花了三天時間把鳥糞剷除乾淨,把洞口的野藤、雜草砍光,又在洞裡點起幾堆篝火把潮氣烘乾。而後,在山上砍來竹子做了竹床、竹門,又做了竹碗、竹筷和竹勺、竹鏟。再用三塊石頭支起一口鐵鍋。從此做了仙人洞的新主人。知道旺財住進了仙人洞,有人勸阻他:“旺財,你就不怕洞裡的那個妖怪跑出來找你?” 旺財就回笑:“一個人今生投胎做了牛屎客還有啥子怕頭?妖怪來找,我就和他換,要他來做牛屎客,我就去把妖怪做起!只怕是修不來這個福氣呦!” 旺財不理會別人的勸阻。照舊天天睡到洞裡去等那個妖怪。眼看著妖怪不來,冬天來了。幾場北風刮過,只靠在洞裡烤柴火還是熬不過去。凍醒了幾夜之後,旺財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他每天晚上把取暖的那堆柴火,放到最寬大的一塊石頭上燒,等柴草燒盡,把柴灰掃下去,再把稻草扎的草褥子舖在石頭上。那燒熱的石頭像個暖床,大半夜都是熱乎乎的。睡夢之中,溫暖、舒展的旺財滿臉都是幸福的笑容。旺財就又想,難怪這洞要叫仙人洞。 有一天的早晨,旺財從自己的暖床上醒來時,看到床腳下邊又多了一個人。看著那個裹在爛布里的蜷曲的身子,旺財知道這是個叫化子。聽見響動,叫化子趕忙跪下,從那堆爛布里伸出滿臉的虧欠:“神仙爺,我來佔你的便宜。外面實在冷得要丟命……你老做了善事,我二世變牛做馬報答你呦……” 旺財趕忙擺手止住他的口頭禪,“我不是啥子神仙爺,不用你變牛做馬,你二世再來找,我怕也還是個牛屎客。” 兩個辛苦人開心地笑起來。從此以後,旺財在銀城的叫化子群裡有了善人的名聲。在銀城,叫化子們各分幫夥,各有幫主。住火神廟的叫龍幫,住牛王廟的叫虎幫。龍虎二幫都是本地人。凡是外來的,都要到幫主那裡去報到領“賞示”,由幫主記下姓名發給竹牌。領了賞也得到允許,才可以在規定的地段內行乞。行乞得到的錢物每天要交給幫主。再由幫主給大家平均“分賞”。領不到賞示的人,在銀城一不可以行乞,二沒有留宿立腳的地方,三可以任人打罵。所以,每到冬天,仙人洞就成了外來叫化子們救命的庇護所。最多的時候,那洞裡擠過四五十個叫化子。等到天氣轉暖,他們就離開仙人洞四處遊蕩。無意之中,旺財漸漸成了他們的頭領。外地來的叫化子只要找不到住處,就會慕名找到仙人洞來。於是在銀城叫化子的行當裡,龍幫、虎幫之外,又有了仙人洞裡的“神仙幫”。只是這神仙幫的幫主並不要別人的上貢錢。也不領著自己的丐幫去“趕酒”“喝彩”。除了平日的討要而外,這趕酒、喝彩是銀城丐幫最大的一個進項。新舊兩城鹽商富戶的太爺過壽、老母生日、兒孫滿月和一切婚喪嫁娶、店鋪開張、鹽井鑿通的日子,丐幫的幫主就會帶領自己的全班人馬趕去“幫忙”,幾十上百個襤褸骯髒的叫化子,圍在大門外面,齊聲高呼,或者祝壽,或者賀喜,或者幫哭,或者幫唱,弄得主家哭笑不得,只有派人出來拿錢打發,凡是在場的每人一個銅錢,幫主要另外給銀角子酒錢。有時甚至還要把幫主請到桌上吃一頓酒席,才算是平安無事。幾十上百個蓬頭垢面、蝨蟣滿身、臭氣熏天的叫化子,聚集街頭喊聲震天的場面,是銀城獨有的一景。銀城人已經見多不怪,倘若遇見了,只有苦笑著繞開,知道這是主家還沒有出來打發。但是銀城人也都知道,住在仙人洞裡的神仙幫從來不去趕酒收錢。神仙幫的叫化子們大都留在新城地面上行乞。他們受了旺財的好處,常常會幫旺財拾拾牛糞,搬搬糞餅,或是撿些柴草。在挨門乞討時,他們會仔細留心哪家灶房裡的牛糞餅快燒完了,告訴旺財趕緊送貨。神仙幫只有一條鐵定的規矩,就是仙人洞裡的一草一線都不可以拿。凡是破了規矩的永遠不許再回洞裡來住,也永遠不許再回到銀城乞討。所以這條規矩從來沒有誰敢違反過。因為從來不惡乞,不敲竹槓,神仙幫這三個字,就有了一種稱讚的意思。遇見某人做事沒有信譽,或是貪錢太狠,銀城人會說“你還不如神仙幫的叫化子”。 因為要整日走街串巷見縫插針地乞討,銀城所有的酒肆茶寮、店鋪貨攤,大街小巷和集市廟會都少不了叫化子們的身影。所以銀城任何的風吹草動,蛛絲馬跡也都逃不出叫化子們的眼睛。後來被別人寫到書裡的那些“事件”,原本是叫化子們眼睛裡討飯吃的竅門,和避死求生的機會。知府大人在會賢茶樓下面被炸死的當天晚上,旺財在仙人洞裡的龍門陣上,從許多雙眼睛、耳朵和嘴巴里得到一段充滿了細節、色彩和聲音的現場綜述:“嗨呦——天爺,轟隆一聲,震都震聾了,我在街上趴起,啥子也聽不到,滿街的人都在跑、都在叫,哪裡還有知府大人?啥子都沒得了!肉都在牆高頭一坨一坨粑起。官老爺的轎子也炸得來東一塊西一片的。那個龜兒子抄起槍托就打,我就跑,龜兒子就追起打,格老子虧得跑得快些,才留下這個吃飯的腦殼……那兩個替死鬼話都沒得喊得兩聲,咔喳!咔喳!一刀一個腦殼,龜兒子些刀法硬是好得很哩!大家都伸起腦殼,巴起眼睛盯到看。格老子該得發財,一腳下去踩到根指頭兒,低頭一看,哎喲,明晃晃地一閃,金戒指呦!做夢都沒得見過的東西。我就蹲下身去提鞋,順便把那根指頭兒抓起裝到懷裡。啷個不怕嘛,手心頭麻酥酥地打抖。腦殼些都還在伸起看。一刀一個腦殼,一刀一個腦殼,血噴起多高!街都紅起多大一攤!龜兒子些的刀法硬是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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