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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二章一片孤城萬仞山(2)

銀城故事 李锐 9004 2018-03-19
“他兩人一轉進來,我就把包包盯到起。洋先生硬是大方,每人丟幾個銅錢,我千恩萬謝、萬謝千恩……還是把他的包包盯到起。上好的皮子呦,光光哩,黃黃哩,亮亮哩,把人都照得起。漲起多高,天曉得包包頭裝得啥子寶貝。我就把包包盯到起。咳,那個洋龜兒子手緊得很,寸都不離。堂倌把梯口看到起,二樓的包間上不到,狗日的,今天沒得運氣……“aa“我轉進去,又把我趕出來,又進去,又趕。拉起十多人走,為啥子偏偏丟下老子不管,官家的飯老子吃不得?我就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為啥子不帶起我走?那個龜兒子聶長官,就問,喊啥子?你喊啥子?你看到些啥子?我就說給他聽,我看到一個黑衣黑褲的人,用黑布把頭蒙到起……話都沒得講兩句,龜兒子聶長官就喊,掌嘴!哎喲——他們就噼劈啪啪掌起,哎喲——我就喊,青天大老爺饒命呀,我啥子也沒得看到,官家的飯我不吃就是了……龜兒子些就都笑起踢我的屁股……”

“兩個洋先生爭爭吵吵的,哭得好傷心吶!一個月百多兩白花花的銀子掙起,衣服穿得光光鮮鮮的,肚皮裝得滿滿的,還有啥子不安逸嘛?人心不足蛇吞象,二天叫他們也來仙人洞住起,怕是哭也哭不出聲音來了。為啥子他們來到我們大清國這裡就是洋人?我們去到東洋又是啥子人呢?為啥子我們就洋他不起呢?洋人也是人麼,官老爺些見了洋人比老鼠見了貓兒還要怕些。見了洋人問都不敢問一句,見了我們這些不洋的老百姓揪起辮子就是砍腦殼!一刀一個腦殼,一刀一個腦殼,比砍蘿蔔還要便當些。” “在聽魚渡口邊邊起,我聽到轟隆一聲,曉不得是啥子在響,大晴天也要打雷呀?哎呦,舊城遭殃了!我車起身就跑,船老闆兒就喊,一個銅板兒就渡你!一個銅板兒就渡你!老子有腿,才走二里路,哪個傻瓜才把銅板兒白白丟給你!繞過上關橋跑到城門跟前,龜兒子些早都把門關起。進不得城,我又回到聽魚渡,這一下船老闆兒又在對邊喊,兩個銅板兒就渡你!我還是不搭腔。哪個傻瓜才把銅板兒白白丟給你!我看到那個東洋女先生站起,把啥子給船老闆兒,船老闆兒就把船渡到我跟前,說是女先生給錢給他,要他渡我過河。把人都火死嘍!老子有腿,哪個要坐你的船?我把他喊到,船老闆兒,你把錢還給我,錢是女先生給我的,我又不坐你的船渡河,你要還錢給我!跟他吵起半天,龜兒子只肯還給我一個銅板兒,說他已經擺了一程了,力氣不能白白地出。一個也要得,拿起銅板兒,格老子又走二里路,繞過上關橋回到對邊邊,那個女先生還在碼頭上坐起,一句話都沒得。我問她,你要我做啥子事情?她說的我聽不懂,我說的她又聽不懂。到底也曉不得她要我過河做啥子事情。那個女先生天生是菩薩心腸,見到她從來不會空手的。她不走,我也不好走,大家一起坐在碼頭上,把城門死死盯到起。後頭,女先生哭起來,哭得多傷心。我猜她是等人等得好心焦。我說的她又不懂,又不好去勸她。眼睜睜看她流淚流得停不下。造業呦,造業呦,把一個菩薩哭起多傷心!”

每天晚上,叫化子們都要把自己白天經歷的事情繪聲繪色地複述給大家聽。聚集在仙人洞裡一起擺龍門陣是他們的奢侈品,是他們惟一不用向別人乞討就能得到的快樂和報償。這一天,旺財像往常一樣混雜在神仙幫熱鬧的龍門陣裡,混雜在只和叫化子們有關的喜怒哀樂之中。聽別人講得這樣起勁,旺財沒有搭腔。旺財不搭腔是因為這天有很重的心事。其實,爆炸發生的時候,旺財就在會賢茶樓後院的灶房裡向陳老闆討債。旺財已經給陳老闆一連送了四回牛糞餅,陳老闆一直說湊齊二百斤再給錢,可卻又一直不拿出錢來。當然,旺財是牛屎客,一個牛屎客不會糊塗到白白送人牛糞餅。旺財把牛糞餅賒給陳老闆,是因為陳老闆的太太答應幫他打聽三妹的婚事。陳太太說自己常有旗袍、裙子放在蔡六娘手上繡花。她去打問三妹的事情,蔡六娘不會不說。可今天陳太太的消息很讓旺財失望,陳太太說湯鍋舖的鄭老爹已經托媒人去蔡六娘家裡提親,兩家已經換了生辰帖子,選日子、下定禮恐怕就是眼前的事情了。陳太太在灶房裡說出了自己的消息之後,轉頭安慰旺財說,“旺財,莫氣,你二天再看一家,我們銀城又不是只有一個三妹。蔡六娘肯把女兒嫁給一個穿黑皮的,也真是腳板心長眼睛,把事情看得顛倒了。”旺財有些尷尬地笑笑,旺財說:“陳太太,你莫笑我,我哪裡會生氣,我一個牛屎客哪裡就敢亂想,我哪裡配得起三妹。”說完這些掙面子的話,旺財就提起牛屎客的生意來,他告訴陳老闆說要等這幾個血汗錢去買米的。陳老闆就笑,“你旺財好短見,聽見消息不好馬上就等米下鍋了,馬上就來討債。”旺財漲紅了臉,剛剛要開口再解釋,就听見山搖地動一聲響,屋子的門窗摔得噼劈啪啪亂飛。陳老闆嘴裡亂叫著轉身就往店前跑。旺財跟過去朝街上看了一眼知道事情不好,趕忙又從茶樓後門退出來。隔著一條街,旺財還是能聽見人們驚慌恐怖至極的叫喊:不好了!不好了!袁大人炸得沒得了!可是,除了驚訝和新奇而外,旺財並不怎麼關心知府大人的死活,因為知府大人並不欠他的債。旺財現在很不開心,他擔心連棺材都被拖走的陳老闆欠下的牛糞餅錢,恐怕是要變成無頭債了。

自從知府大人被炸死之後,旺財知道銀城的老財們都在藏銀子;知道聶千總派了兵出城去修順風耳,又設了關卡四處搜查刺客;知道三星寨有人起兵造了反;知道安定營大門外放了一排十八個站籠,聶千總已經處死了三個人犯,以後每天午時都要死三個。城裡的人像趕廟會一樣到時都趕去看行刑。旺財決定自己以後也要每天去看。旺財不是喜歡看殺人,旺財是不死心,只要陳老闆不死,自己的那幾個血汗錢就還有盼頭討回來。除了這些大事而外,旺財還知道,在育人學校那邊出了兩個沒有入幫派的假叫化子。他們每天吃得飽飽的,才出來討飯,而且只在學校旁邊討。旺財心想,到處都在抓刺客。莫不是刺客就在學校裡藏著?旺財感覺到銀城人這些天好像有些提心吊膽的。可是旺財並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只要城裡燒牛糞餅的灶火還在冒煙,就會有主婦在等著自己去送貨。旺財每天最操心的還是自己的牛糞餅。旺財在石簷下邊搭起兩排高高的竹架,每排竹架再分五層。每次做出來的新牛糞餅都要掛在最下面一層。然後,依次頂替,最上層的就是晾曬好了的牛糞餅。每層之間不可以稍稍混淆,如果弄混了,乾濕程度不同的牛糞餅就會攪在一起。把沒有乾透的牛糞餅拿出來賣,是主婦們最討厭,也是旺財最忌諱的事情。旺財雖然做得辛苦,可旺財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掙過一文虧心錢。做牛屎客就要遵守牛屎客的規矩。

鄭老爹把三炷線香插進神龕下面的香爐裡,把已經洗乾淨的雙手又在胸前的皮圍裙上仔細地抹了兩把,然後,對著堂屋的穿廳高聲叫喊:“矮崽,快些!” 隨著一陣急沖衝的腳步,矮崽從穿廳裡跑出來。鄭矮崽和父親的裝束一模一樣,也是一身黑衣黑褲,胸前也是一條長長的皮圍裙,腿下面用麻繩紮住褲腳,兩隻腳的鞋面上也都綁著擋血水的皮蒙腳。大概是手頭的活路還沒有做完,只見鄭矮崽手上提了一團拴牛用的粗麻繩,嘴裡橫叼著殺牛用的鋼刀,齜牙咧嘴的一張臉猙獰恐怖。看見兒子的模樣鄭老爹呵斥起來:“叫你來拜牛王,不是叫你來殺人,看你像個土匪!” 鄭矮崽趕忙把鋼刀和麻繩放在地下。 鄭老爹又罵:“知府老爺炸丟了腦殼,你的腦殼也丟了?不把手洗乾淨,牛王啷個拜法?”鄭矮崽悶著頭,聽話地走過去,在屋簷下的銅盆裡嘩啦嘩啦洗了一陣,又仔仔細細在衣服上把手抹乾,然後回到神龕前面站到父親身後。石雕的神龕鑲嵌在堂屋正面的外牆上,神龕裡並沒有牛王的神像,只立著一面木製的牛王牌位。木牌上貼著紅紙,紅紙上用毛筆寫了“醜宿星君牛王之神位”一行正楷墨字。這張紅紙要在每年十月初八去牛王廟裡更換一次。十月初一是牛王的生日,從初一到初七嚴禁湯鍋舖的人進廟門,這叫“忌衝”,有違犯者要用鍋底灰抹臉,在牛王廟門外罰跪三天。鄭老爹轉回身來替兒子把倒捲的衣領拉直,又再一次低頭把自己打量一番,在確信一切都已經停當之後,鄭老爹雙手合十,帶領兒子對著牛王牌位和裊裊青煙鄭重其事地跪拜三次,一面跪拜口中念念有詞:鄭記湯鍋跪請醜宿星君恕罪不死,來生來世轉托牛馬甘為牛王驅使。這個儀式是銀城湯鍋舖的行規,每天開舖宰殺之前,都要先給牛王進香,跪拜告罪。在銀城,只有已經死去的牛和傷、老、病、殘的牛才會被牽到湯鍋鋪來宰殺。動刀的前一天要餵一頓細料,飲一次清水。每宰剝一頭牛之前無論死活,都要在牛王的神龕前為它焚香一炷。在湯鍋舖裡以屠宰為業的人,被銀城人叫做“穿黑皮的”。在這個稱呼裡不只包含了鄙夷,還包含了一種複雜的心理掩飾。銀城人用牛,養牛,愛牛,敬牛,可銀城人也殺牛,吃牛。一頭牛被主人買到銀城來,在盤車下邊為主人拚盡力氣,耗盡一生,到頭來終不免一刀斃命,還要把自己的血肉、五臟和皮、骨、角、蹄拿來給人享用。做了這樣的事情,良心上總有些不安穩。於是,銀城人就把無處安放的惶恐和歉疚都推到殺牛人的身上。所以乾湯鍋鋪這一行,在銀城人的眼裡是比做妓女賣笑還要低下的職業。這有點像是人們對待劊子手的態度,那些手持鋼刀的劊子手儘管殺的都是些“該殺”的罪犯,可是看見他們不斷地把同類的腦袋砍下來,人們心裡的恐懼和嫌棄只能是與日俱增。但是,在銀城是不許私自殺牛的。因為鑿井和採鹵用的竹篾繩需要使用大量的牛皮條來做接頭。又因為採鹵時役使的牛多,消耗的牛皮少,鑽井時役使的牛少,消耗的牛皮多,為調劑盈虛,銀城人就成立了“皮局”,又叫“惠濟公局”,由各大鹽場推舉“主事”輪流執政。大家規定約法,並且上報縣衙備案,由官府監督。任何牛戶不得以任何理由私自殺牛,所有需要宰殺的牛,必須一律以低價轉讓給湯鍋舖裡宰殺。其中活牛一頭制錢十五吊,死牛一頭制錢十吊。 (一吊制錢合計千文,可以買米一斗多。)宰殺之後,牛血、牛肉、牛油、肚雜由湯鍋鋪生、熟自賣。皮、角、骨、蹄統一上繳惠濟公局,或由惠濟公局自己的作坊加工,或者轉給別的作坊加工。加工好的牛皮由惠濟公局統一收購,以比較低廉的價格返銷給各大鹽場。硝好、曬乾的牛皮按斤論價,一張牛皮大約要白銀一兩上下。這宗專賣所得到的錢,除了支應日常開銷而外,就作為惠濟公局的賑濟專款。為了保證牛皮的專賣,惠濟公局招僱巡丁四處巡查,凡有私自宰殺牛的一概沒收,而且要課以重罰。於是,幾百年間,成千上萬頭牛在銀城你來我往,生死更迭,保證了一種最為穩定的行業。 “穿黑皮的”儘管在銀城被人鄙視,可他們手裡卻有鄙視永遠也奪不走的收入。

和銀城大多數的湯鍋舖一樣,鄭記湯鍋鋪也留在新城,也是臨街三間鋪面房,鋪面房的後面是天井,圍著天井的是主人住的堂屋,和東西兩側的偏房。堂屋的中間是一個打通的穿廳,用一扇滿牆寬的木門把穿廳和後院隔開。走過穿廳就是後院。院角一排半人高的大水缸,水缸裡的水專供宰割洗涮使用,都是從銀溪里擔來的清水。為了方便沖洗,院子裡用石板鋪地,留一條排水的明槽。拴牛用的木樁,接血用的木盆,開膛破腹時用的木架、吊鉤,解肉剔骨用的條案,燒水煺毛用的大鐵鍋,熬油用的煎鍋,宰殺、剝皮用的大小刀具,全都放在後院裡。為了防止貓狗進來叼咬,後院都是高牆圍砌。排水槽的出口也用鐵柵防堵。所謂子承父業,鄭矮崽雖然從來沒有進過學堂,大字不識一個,但卻從小跟著父親,在這個後院裡精通了一套宰牛剝皮的好手藝。

鄭老爹拜得很認真,磕頭跪拜之後還要跪在地上閉眼靜默祈禱一陣。矮崽的膝蓋在石板地上跪得很疼,身體不由得扭動起來。鄭老爹並不睜開眼,只從嘴角里朝身後命令:“安穩些!” 矮崽再不敢動,忍了一陣,尖銳的疼痛很快變得麻木起來。 又過了片刻,看見父親放下雙手準備起身的時候,矮崽慌忙搶先站起來,急著要去攙扶父親的臂膀。沒想到腳尖踩了自己圍裙的下擺,一個趔趄栽倒在石板地上,竟然把額頭擦破了。倒在地上的矮崽再一次搶在父親前面站起來,掩不住的惶恐隨著額角的血珠一起滲出來。鄭老爹趕忙從香爐裡抓起一把香灰替兒子敷在傷口上:“你慌啥子嘛你!慌頭慌腦的,馬上就要成家的人了,二天啷個靠你撐起門面當家嘛你!”矮崽並不覺得疼,一動不動地戳在石板地上,聽憑父親為自己敷傷口。矮崽知道父親嘮叨的事情。矮崽早已經見過蔡六娘家的三妹了。為了能攀上這門親事,父親打發自己把無數的頭蹄下水送過河去。三妹人很好,只可惜一隻眼睛總是斜斜的擺不正。可這件婚事已經定了。對這件事父親也已經有過安排,父親說,矮崽,你莫挑,我們穿黑皮的能娶三妹回家已經是巴望不起的了!看到父親把剩下的香灰又放回到香爐裡,矮崽說:“爸,你莫氣,我不痛。”

一面說著,矮崽搶先走過穿廳。 後院的木樁旁,一頭正在反芻的水牛靜靜地站著,安詳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恐慌,身邊圍了幾隻嗡嗡的牛蠅,一道口涎亮晶晶地拖在陽光裡。 兩年前,育人學校第一個學期開學時,因為準備匆忙,千頭萬緒,還沒有來得及寫出自己的校歌。臨時選擇《小學新唱歌》和《新中國唱歌》裡的歌詞,配曲之後作為學生們的音樂課教材。第二個學期,劉蘭亭就親自為自己的學校寫了校歌的歌詞,請教音樂課的秀山芳子為校歌配曲。曲配好了,劉蘭亭就在學校裡掀起一場校歌運動。他要求所有入校的同學,十天之內學會唱校歌,然後,每天早、晚全體集合在操場上合唱三遍校歌。並且還要把風琴抬到風雨操場的主席台上,由秀山芳子給全體師生做伴奏。育人學校原本是男女同校。但在一些家長的要求下改定為同校不同班。唱校歌是男女同學少有的共同活動,所以大家分外的興奮。在此之前,銀城人只聽過唱戲和山歌,沒有人聽過什麼叫校歌,更沒有人想到竟然可以幾百人同時唱一支歌,而且是一支專門為育人學校唱的歌。於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每到唱校歌的時間,學校圍牆外面的山坡上就站滿了圍觀的人群。有好聽的風琴,有裝備一新的操場,有整整齊齊的校服,有迎風飄揚的校旗,育人學校的孩子們神氣十足,嘹亮的童聲好像千百隻哨鴿一齊飛上藍天,徘徊在銀溪兩岸:

東迎黛頂霞光,西來銀水濤聲,千年古城換新顏,高堂華宇吾校生。 桃紅李白經風雨,物競天擇強者勝。 學海無涯,書山有徑,師生一堂伴孤燈。 願少年,勇往直前,來日同慶神州興。 聽到歌聲,銀城人常常會停下手上的事情,駐足側耳,把臉朝向學校的方向。一直等到歌聲停止了,才又笑著再做自己的事,嘴裡會不住地讚歎:“好聽,好聽!娃娃些唱得硬是好聽得很!”時間一長,育人學校的歌聲成了銀城生活的一部分。遇到學校放假,尤其是遇到放寒假、暑假,人們會覺得悠長的日子裡少了一些熱鬧和生氣,多了一點清冷和寂寞。 經過反復交涉,中秋假期之後育人學校總算開學了。但是聶芹軒約法三章:第一,戒嚴期間所有學生未經許可一律不許走出校門一步。第二,本校師生不許有任何信件與校外往來。第三,查有違禁者,一概拘押。中秋假期以後返回學校的學生們,一回到學校,就在大門口的牆壁上迎面看到兩張告示,看到大門兩側分列的八名持槍士兵。告示的下邊是新任巡防營統領聶芹軒的簽名。那兩張告示,一張是對學校師生的禁令,一張是勒令刺客自首的通牒。即便沒有這兩張告示和那些持槍的士兵,學校裡的氣氛也已經緊張得有點透不過氣來。各種消息四下流傳,知府大人被炸死的場面以各種恐怖的版本被反復轉述。每天午時三刻,舊城軍營大門外要處死三個人。同學們雖然不能走出校門,但是他們還是能聽到臨行刑之前敲打銅鑼的聲音,從舊城那邊遠遠地傳過來。中秋節之後,每天早晚操場上的校歌雖然還在唱,可冷清的山坡上沒有了往日圍觀的人群,被那些告示和士兵囚禁在圍牆裡的歌聲,平添了許多的悲傷,唱到“師生一堂伴孤燈”這一句的時候,師生們常常禁不住地淚流滿面。同學們發現他們的音樂老師哭得最痛心,有幾次她甚至在慟哭中停止了自己的琴聲。

爆炸發生的那天,秀山芳子終於在聽魚碼頭上等來了哥哥和歐陽朗雲。一下渡船,她就看到歐陽朗雲手上的傷口,和那張蒼白如紙的臉。秀山次郎立即告訴她,不要多問,一切回學校再講。可一回到學校,歐陽朗云隨即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當秀山芳子匆匆忙忙拿了酒精和繃帶趕來叫門時,秀山次郎從身後叫住她:“芳子,你不要再叫了,鷹野君聽不見。” “聽不見?為什麼?” “他已經聾了。” “你說什麼?” “芳子,炸藥量過大,他離炸彈的距離太近,他是被炸彈震聾的,他忘記戴耳塞了。我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恢復聽力。芳子,鷹野君不只是聽不見,他現在的精神狀態也很混亂。” 芳子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說炸彈是他投的?” 秀山次郎點點頭,“芳子,這只是早晚要發生的事……爸爸教會他們,就是為了有一天要做這樣的事情。可是鷹野君承受不了自己的計算錯誤。也許爸爸當初就不該教這些支那人……”

秀山芳子撇下哥哥,不顧一切地推開了房門,迎面看見歐陽朗雲正對房門坐在椅子上,受傷的手側放在桌面上,秀山芳子再一次看見那張蒼白的臉上滿是慚愧的慘笑:“芳子……我真對不起秀山先生,我還是沒有完全做好,還是忘了戴耳塞。”因為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歐陽朗雲說話時顯得生硬而又笨拙,臉上的表情好像是在夢遊,又遲緩又陌生。秀山芳子忘情地抓住歐陽朗雲的手:“歐陽君,我們一起走吧,跟我們一起回家吧……我們一起回日本去。” 歐陽朗雲困難地抽出手來,不斷地指著自己的耳朵,“芳子,對不起,我聽不見,我什麼也聽不見,你不要哭,我沒有受傷,我只是被瓷片劃破了皮,我一點也不疼,真的一點也不疼……” 秀山芳子沒有想到,那顆沒有計算好的炸彈居然給了她意想不到的勇氣。可當自己終於有勇氣向戀人表白的時候,他卻成了一個什麼也聽不見的聾子。芳子從桌上抓過紙筆,把自己的話寫出來:“鷹野君,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只有你的日本護照還可以保護你,跟我們一起回家……回日本去。” 歐陽朗雲搖搖頭,“芳子,我不應該走,我應該死。我的那麼多同志都死了,我也應該死……秀山先生說得對,我缺少的還是勇氣……你和次郎回家吧,這里馬上就要打仗了……”秀山芳子猛然哭喊起來:“歐陽君,你為什麼寧願要死,也不願意要我……為什麼?” 秀山次郎在一旁斷喝:“芳子!不許胡說!爸爸絕不會同意你嫁給一個支那人!” 雖然什麼也聽不見,可歐陽朗雲還是看懂了面前的對話。他明白無論自己做了什麼,都不會改變秀山次郎對“支那人”的鄙視。叫歐陽朗雲難以理解的是這兄妹兩人竟然如此的截然不同。直到現在,歐陽朗雲才終於明白自己忽視了什麼。在這場周密的暗殺計劃裡,自己竟然致命地忽視了這個忘我的女人。難言的歉意和溫情把歐陽朗雲臉上的慘笑變成了感動,他指著芳子剛剛寫下的那行字說:“芳子,我不願意讓你傷心,可我現在更不希望看見你被傷害。我是歐陽朗雲,不是鷹野寅藏……我們答應過秀山先生,絕不會把你們兩人連累進我們要做的事情裡來。被砍頭的應該是中國人歐陽朗雲……我的同志們已經被砍頭了,我的頭並不比別人的頭寶貴……我不是不答應你,我是不能欺騙你。這裡真的馬上就要打仗了,會死很多人,會有很多人頭要被砍下來的……這是中國的事情,不是你們的事情,你們還是都回日本吧,回你們自己的家鄉去好好生活。” 也可能是說得太多了,歐陽朗雲的發音越來越含糊,秀山芳子這才注意到,歐陽朗雲的左耳輪裡有乾黑的淤血。她一面哭著,一面把自己擦眼淚的手絹,蘸了杯子裡的水,為歐陽朗雲輕輕地擦洗。沾滿淚痕的潔白的手絹上,立刻又染滿了紛紛的血跡。歐陽朗雲從自己的雄心壯誌中掙扎出來,握住那隻柔美纖細的手,不禁熱淚橫流:“芳子,我真的不能騙你,我的頭早晚是要被砍下來的……此生此世我再也不能報答你。這次你回日本去可以告訴秀山先生,我的炸彈做得很好,扔得也很準……這和我是不是支那人沒有什麼關係……” 秀山芳子又決然地寫下幾個字,“誓死不分離……” 秀山次郎氣惱地奪過紙來當面撕碎,“芳子,我答應父親一定要把你安全帶回家,絕不會把你一個人留在支那!” 芳子頓時撕扯著哥哥的衣服大哭大喊起來。歐陽朗雲雖然聽不見,可知道那是為了自己在爭吵。他只好也拿起筆來把剛才說過的話寫出來,然後微笑著站起來,把那句話擺到爭吵著的兄妹面前:“我是中國人歐陽朗雲,不是日本人鷹野寅藏。我應該死在中國。這是中國的事情,不是你們的事情。你們還是都回日本吧,回你們自己的家鄉吧。” 可歐陽朗雲沒有想到,秀山芳子猛然撲到他的懷裡,緊緊地抱著他喊出一句感天動地的話:“歐陽君,我不要中國,不要支那,也不要日本,我只要你!歐陽君,你還有日本國的護照,現在逃走還來得及。我可以跟你去河內!” 歐陽朗雲激動得渾身顫抖起來,他還從來沒有這樣被一個姑娘擁抱過,還從來沒有和一個姑娘這樣緊緊地纏繞在一起。芳子把自己滾燙的臉頰貼在歐陽朗雲的臉上,她的體溫和氣息像暴雨一樣淹沒了自己懷裡的男人。歐陽朗雲雖然什麼也聽不見,可還是明白了天下的男人都能明白的語言。但是,對於他來說一切都晚了。在炸彈扔出的那一刻,歐陽朗雲已經做完了此生此世所能做的一切。他現在既不能給予,更不能接受。歐陽朗雲泣不成聲地摟緊了自己的戀人:“芳子,芳子,來生來世我一定再去日本找你……” 站在一旁的秀山次郎也被眼前的場面驚呆了,他沒有想到,一向含蓄害羞的妹妹竟會這樣爆發出來。男人的雄心壯志和那種叫歷史的東西非常相像,從來都是粗枝大葉的。於是,兩個男人和他們的雄心壯志,一起被淹沒在一個女人忘情的眼淚之中。 就在那一天的晚上,歐陽朗雲病倒了。他在一連兩天的高燒中不停地囈語。第二天的上午,當劉蘭亭從松山別墅匆匆趕回學校時,歐陽朗雲已經陷入在高燒的昏迷當中,人事不省。劉蘭亭把一句湧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他本想說你為什麼不按計劃行事,偏要逞這匹夫之勇?可劉蘭亭到底還是不忍心,只好把心裡的質問和已經為歐陽朗雲安排好的躲避計劃,變成一聲長長的嘆息。 第三天的下午,歐陽朗雲在同學們的校歌聲中清醒過來。他獨自一人穿好衣服推開屋門的時候,看到了在操場上整齊列隊的同學們,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右邊的耳朵裡有了歌聲,只是那聲音好像隔了千山萬水,好像是從遙遠的雲端里傳來了鴿群飄渺的哨聲。夕陽的餘輝讓他的臉充滿了粲然的生氣,歐陽朗雲對著歌聲露出了笑容: 東迎黛頂霞光,西來銀水濤聲,千年古城換新顏,高堂華宇吾校生…… 歐陽朗雲在反复輪唱的歌聲中信步走到學校門口,他忽然在歌聲裡看見了那些持槍的士兵,接著,又看見了牆上的通告。歐陽朗雲從幻覺中猛然清醒過來:他頓時明白了,仍然有無辜的人為了自己的刺殺行動在白白地死去。今天已經又有三個人在站籠裡被處死,以後每天都要有三個人為自己而死。那個看穿了一切的聶統領,正在軍營裡等著自己去自首。一瞬間,歐陽朗雲下定了決心。他坦然地走上去,撕下那張通告,朝持槍的士兵們轉過身去,心平如水地宣佈道:“我就是你們要抓的刺客。是我炸死的桐江知府。我不是日本人鷹野寅藏,我是中國人歐陽朗雲。走吧,帶我去見你們的聶統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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