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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章黃河遠上白雲間(3)

銀城故事 李锐 9791 2018-03-19
士兵們拿了錢,果然不再嬉笑,一個個正顏威色,目不斜視。 秀山次郎急忙搶下了這個買來的場面。可他還是覺得不夠滿足,又和張三升邊說邊比劃地解釋了一陣。張三升終於弄明白了,他又朝士兵們走上去,指著那顆立在地上的人頭詢問:“剛剛是哪一位軍爺把這顆人頭擺攏來的?”看到有人在笑,他趕忙又說:“秀山先生想要你把人頭托起照一下。” 那個士兵豪爽地走上去,抓起人頭來舉到胸前,“砍都砍得,舉它一下怕啥子!”一面說著,一手提著人頭的辮子高舉過肩,一手持槍拄地,竟然學著戲台上武生的架勢來了一個亮相。圍觀的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叫起好來。 秀山次郎哭笑不得地擺擺手,“不對!不對!你的不對……你的不真實……” 一面說著他又叫過張三升再次費勁地解釋自己的意圖,又焦急地指指西斜的太陽。因為一直跟著秀山次郎扛照相機,張三升學會了幾句洋文。他咿咿啊啊地應答著,而後走過去重新擺弄那個士兵:“這位軍爺,秀山先生是想要你蹲下,來來來,像這個樣子才對頭……”

那個士兵被張三升推著肩頭蹲到了街道邊,很不高興地抱怨:“又不是擺棋給人看,蹲到起像啥子嘛,一點兒點兒看頭都沒得!” 秀山次郎點點頭,再一次搶拍下這個滿意的鏡頭。隨即又對張三升擺擺指頭:“給他。” 張三升不滿地叫喊:“秀山先生,你硬是不聽,你硬是不聽,人都是些賤骨頭,你越慣,他就越賤……二天你不知道還要花多少冤枉錢!” 儘管嘴上這樣說,可張三升知道錢是秀山先生的,不是自己的。他只是一個扛機器的下人。自己也是秀山先生花了錢雇來的,他不能違抗秀山先生。張三升再次把五個銅錢放到士兵的手上。周圍都是些羨慕的眼睛。大家似乎都還不滿足,都在等著還有什麼值得看看的事情。 等著秀山次郎仔細地把照相機收拾停當之後。張三升一手提起裝照相機的木箱,而後又把木製的三角支架扛到肩上,對圍觀的人群不耐煩地擺擺頭,“走開!走開!不照了,今天不照了!還把路擋到起做啥子嘛你們!又不是牛些,聽不懂人話的。”

圍觀的人群意猶未盡地讓開一道縫隙。眼看著神秘而又闊氣的洋先生帶著他的機器昂然而去,大家很有一點失望。他們當中有人曾經親眼看過那種叫照片的東西。那是秀山次郎為了說明照相的好處和無害,特意帶在身上的幾張照片。他時常需要反复拿出它們來,讓那些擔心被照丟了魂的“支那人”看看真實的證據。用證據告訴他們,那上面的人就是拍過照片的銀城人,就是他們自己的鄰居,他們無中生有的擔心是毫無根據的,是愚昧可笑的。秀山次郎已經習慣了這種被圍觀的場面,已經不會因此而有任何的情緒波動。理性在告訴他:就像一頭牛沒有必要理解圓周率一樣,這些人根本就不可能懂得硝酸銀照相底片和賽璐珞膠片之間的不同,更不可能理解天塞萬能鏡頭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只要拿出那些“證據”和張三升袋子裡的銅錢,秀山次郎可以像馴服動物一樣解決一切難題。但是,這些“支那人”永遠不會知道,在這個被木頭和玻璃密封的暗箱裡裝著一種叫做歷史的東西。

西斜的太陽已經有一半沉到玉泉山的背後,晚涼暗生的街道裡已經沒有了熱氣和陽光。西山頂上的半塊殘陽,撫摸著舊城連綿的瓦頂和高高的鐘鼓樓,在斜輝的映照中留下一片無人觀看的古樸和沈靜。 出舊城西門不遠,從大道上分出一條可以走馬車的岔路。順著這條松林遮蔽的山路向西南走五里,就會走到谷底。一條松林蒼莽的山谷,夾著一道翠綠蜿蜒的溪流,一路上幽深寂靜,山氣清冷。青山隔斷了繁華紛亂的城市,眼裡沒有街道房屋,沒有嘈雜的市聲,也沒有天車和牛群,除了林子里傳來的鳥叫,甚至連行人也很少見到。這中間要路過兩個二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路過一些高低錯落,平坦如鏡的水田。這兩個村子一個叫上灣壩,一個叫下灣壩。山路下邊,農夫們戴了斗笠躬身在田地裡,牧童在水牛的身邊揮鐮割草,鴨群圍在溪水邊遊戲,此起彼伏的雞鳴,隔著霧氣和炊煙在山谷裡悠長地迴響。過了上灣壩,水田消失的山谷驟然陡峭起來,巨石累累的河谷被溪水沖刷得纖塵不染。再向前走一里多路,一座吊橋橫在了溪流上,隔著吊橋,溪流對岸筆直的絕壁下面,冒出一個青石砌就的寨堡。寨堡的大門上面嵌了一塊石匾,匾上“松山”兩字穩如泰山。遠遠看去,堡牆的垛口上邊飛簷高聳、樓閣比肩。過了吊橋,走進那扇包滿了鐵釘和鐵護板的大門,過甬道,上九級台階,登上月台,再上九級台階,迎面一座石坊門樓,門額上刻了四個古奧的篆字:青山白雲。石坊後邊又是另一番景緻。一條從山岩間引進的溪水在院子裡穿庭繞室,隨著曲折的溪水,十步一橋,五步一欄。濃密如雲的桂樹、橘樹下邊錯落著竹叢和花池。草木蔥蘢之中,白牆黑瓦,迴廊蜿蜒,把說不盡的幽靜和閒情凝固在屋宇之間。站在別墅的院子裡你就會隱隱聽到飛泉濺落的水聲。院子的西北角是一片一畝大小的荷塘,一座雕樑畫棟的石舫靜靜地“浮”在水邊。荷塘北岸有一塊氣勢峭拔形態如山的天然巨石,巨石上立著一個石柱石頂的四角亭。一眼看去巨石和石亭渾然一體,匠人當初不過是藉勢穿鑿而已。沿卵石鋪地的竹徑繞過荷塘,順石階登上角亭,角亭裡圍放了四小一大,稍加打磨的石塊當做桌凳。高踞在整個寨堡之上,視線豁然開朗,你會在驟然折拐的山谷盡頭看見一道石壁拔地而起,石壁頂上的凹口處,一股雪白的泉水彷彿一匹白綾飛濺而下,落在石壁下邊墨綠的深潭里。石壁半腰橫生出來一棵虯枝盤繞的古松,側在那道白綾的旁邊,好比一隻掛在半空裡的玄機奧然的如意。每到滿月時分,山野幽暗,皓月當空,大荒無限之間,一線飛泉在高遠的月光下與天地共語。置身其中,塵心滌蕩,不知曾有多少感懷和神思隨著淙淙水聲流進夜空。這就是劉蘭亭當初在下水關碼頭上,對朋友們誇耀的銀城八景之最——“月照飛泉”。

就像牌坊街九思堂李家,有他們引以為豪的“古槐雙坊”一樣,敦睦堂劉家有他們名傳四方的松山別墅。這座別墅自康熙五年建成以來,二百四十餘年間,不知有多少官宦名流和劉家的主人一同坐在那個石亭裡,聽松濤震耳,看飛泉落谷,在舉杯邀飲酒意微酣之際,把古往今來的悠悠歲月,變成了天長地久的“青山白雲”。 這些風景,這道山谷裡所有的山林、水田都是銀城敦睦堂劉家的世代產業。上、下灣壩兩個村子裡所有的農民也都是劉家的世代佃戶。敦睦堂的先人們為自己家族的世代榮耀修建了這座松山別墅,把它和祠堂、族學一起定為永世不可劃分也不可轉賣的恆產。這座憑險而建的寨堡里長年養著三十名持槍家丁。堡內所需的糧食、蔬菜、四季瓜果、魚肉家禽,都由上下灣壩兩個村子供養。遵照以家族田畝地租供給祠堂蒸嘗、族學費用的傳統家規,這一條山谷中所有六百畝水田的地租,也劃歸別墅做修護保養的日常費用。盈餘下來的費用只許留存不可挪用。松山別墅除了供劉家避暑居住而外,另以一半的房舍用做劉家私立的松山書院,以每年五百兩銀子的重金延聘儒林名宿做書院山長。凡劉姓後裔均可在此優先就讀。家境貧困者免交“執敬禮金”。並且用巨資獎勵用心科舉的後代:“本堂子孫,生監應鄉試者,助場費銀二十兩。童試縣、府、院每場助卷費錢二串。入泮者助銀一百兩。補廩者助銀二十兩。鄉試中試者助北上銀四百兩。拔貢者與中試同。會試中試及欽點翰林、官京師者每年助銀四百兩,已外任者不給……本祠佃戶凡有六十歲以上者每年給谷一石……。”這一切規定都申報官府備案,立碑刻字放在敦睦堂的祠堂之內,要劉家子孫後代永世遵守,代代相傳。這座別墅是閒情逸致的極致和象徵,更是財富、知識和地位永遠昌盛的保障。如果沒有會賢茶樓的爆炸案,這風景,這山谷,這飛泉,這些勞碌的農民,這一派世世代代的幽靜,或許真的會世世代代地屬於銀城敦睦堂劉家,或許真的會世世代代地留在《銀城縣志》發黃的書頁上。如果沒有這一天的爆炸,劉蘭亭絕不會想到自己竟是如此地愛惜育人學校,也絕不會想到自己當初的決定,竟然把自己推進如此艱難的選擇。

劉蘭亭是在石舫裡等那道名菜的時候得到消息的。 依照慣例,中秋佳節劉三公把全家人都帶到松山別墅來賞月聽泉。劉三公最喜愛的那道“退秋鮮魚”,自然也就要送到別墅來。劉三公的退秋鮮魚在銀城堪稱一絕。離城十里,在玉泉山上有一條地下河,河水一年四季冰冷刺骨,被叫做冷河。每年中秋前後,會有一種通體雪白的魚隨河水從地底的暗河裡翻湧出來,魚出現的時間前後只有十天左右,只在每天太陽出山的黎明時分才會從地底湧出來,而且是出水即死。這罕見的奇物被人稱做退秋銀魚。所以要吃新鮮的退秋銀魚,就只有在河口岸邊打撈之後立即烹調。敦睦堂的廚房掌班每年中秋前後這十天,都要派魚夫、腳夫和廚師後半夜等在冷河河口,黎明時下網捕魚,捕到後立即在河邊剖腹刮鱗,調配佐料。退秋銀魚極其鮮美細膩,但因為生在地底長年不見陽光,屬大陰大涼之物,要用老窖烈酒浸泡極品的枸杞子和高麗參一起烹製,如此才陰陽互補、涼熱中和不傷脾胃。廚師把魚剖腹、刮鱗淘洗乾淨,放進抄手面擔的炭鍋內,取冷河河心的淨水添鍋,開鍋後把魚輕焯一遍,倒水,淨鍋。取一隻帶蓋的細瓷缽碗,缽碗內加半碗去了油的雞湯。燉雞湯要殺一隻當年下蛋的母雞,在前一天用文火慢慢煨一整天。雞湯下邊用薑絲、蔥絲墊底,枸杞子、高麗參片均勻撒在魚體上。放精鹽二錢,糖半匙,香菇三枚。最後一味調料,最為特殊,要用新開的桂花一兩,這桂花取自敦睦堂老宅桂馨園內的百年丹桂。一切調配停當之後,用七層宣紙將缽碗覆蓋,宣紙上壓蓋瓷碗蓋。把嚴封的缽碗再放進抄手面擔的炭鍋內,還用河心淨水添鍋,蓋嚴。加足木炭,吹旺火焰,而後廚師跟隨腳夫,快步肩擔一路緊趕,這中間還要歇擔加炭兩次。等趕到城裡時已是日上三竿,香氣四溢的抄手面擔在舊城穿街拐巷,人人都知道這是退秋鮮魚蒸熟了,準準地趕在了劉三公晨起用餐的時間。等到上桌前,缽碗的蓋子一掀開,鮮魚雪白如玉,枸杞子猩紅如花,撲鼻的香氣盈堂滿室,不用動嘴就已經先被這香氣拿住了。銀城人對退秋鮮魚也是聽說的多,嚐到的少。凡是有幸吃過劉三公退秋鮮魚的人,都說那是一口下肚終身難忘的仙品。如果在中秋節銀城人看不見退秋鮮魚進城,大家就知道那個香氣四溢的抄手面擔,肯定是在西門外朝西南拐走了,那是劉三公一家人又去了松山別墅。

劉三公特別喜歡一家人坐在荷塘邊的石舫裡,一面用餐一面賞景。劉三公常常笑容滿面地說,這一刻才是真正的良辰美景。可是這一天的上午,當廚師帶著那個香氣四溢的抄手面擔,走進石舫的時候,沒等上菜,先報告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桐江知府袁雪門大人,在會賢茶樓下邊被刺客當街炸死。安定營的聶大人已經領兵封了城,正在四下里搜捕刺客。船廳裡的人頓時都變了臉色。這一餐飯大家吃得索然無味,看見三公一言不發,誰也無心再品評那道退秋鮮魚。推開碗盞之後,劉三公把劉蘭亭獨自一人叫到船頭上問話:“七郎,你的育人學校該不會和這件事情有啥子牽扯吧?” 劉蘭亭斷然否定:“爸,你不要多心。我現在啷個捨得拿我的學校去冒這個風險?”

劉三公看著兒子的眼睛又說:“七郎,你哥哥吸鴉片吸成了廢物,我現在能指望的只有你一個。你可要曉得輕重,舉事謀反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天王老子也擔待不起的!我們敦睦堂上下有一百幾十口人,有祖上傳下來的基業,這不是哪一個人的事情。你聽清楚了沒有?” 劉蘭亭低下眼睛看著滿塘的荷葉,“爸,我曉得。” 劉三公的聲音顫抖起來,“七郎,你的命只有一條。可我們劉家這一百幾十條命都在我手上管起!” “爸,我曉得。” “七郎你想好,九妹已經懷了娃兒,再過七八個月你就是做父親的人了,九妹和娃兒今後都要靠你!” 劉蘭亭還是那幾個字,“爸,我曉得。” 這原本就是一場理由和結論都不用爭論的談話。已經可以聞到的血腥味,和沒頂而來的恐懼,把父子兩人僵滯在雕樑畫棟的石舫上。眼前的荷塘像一個剛剛出浴的女人,慵懶而又清新。身後的石舫裡已經空無一人,餐桌上是美宴之後四下零落的精緻和講究,混亂的碗盞,剔剩的骨架,彷彿是良辰美景的屍體,刺目地遺裸在桌面上。船頭上,父子兩人私下里這場生死攸關的談話,被淹沒在陣陣松濤和飛泉落谷的混唱之中。堡牆外面,從容不迫的青山白雲,一如往日的高遠寧靜。一陣曼妙的簫管之聲從戲樓那邊傳過來,這是敦睦堂自養的川劇戲班玉慶班奏起了開場戲的曲子。心急的女眷們早已經都擠到戲樓兩邊的迴廊裡,等著上演最當紅的《情探》。

劉蘭亭只說了一半實話。如今的他已經真是捨不得用自己心愛的學校去冒任何風險了。可當初正是他自己,把密謀暴動和興辦學校這兩件事情,一起帶回到銀城來的。他在石舫裡聽到消息的同時就猜出是誰冒死做了這件事情。按照東京同盟會總部的秘密決議,暴動馬上要在近期舉行,省城的暴動失敗後,銀城同盟會得到的指令是:等待總指揮的到來,到時按照密約與周圍各縣同時舉事,奪取銀城。可現在總指揮還沒有見到,一切都還在等待和準備之中。這場幾近自殺式的爆炸刺殺,完全是計劃之外的突發事件。看著滿塘零亂的荷葉,心慌意亂之中,劉蘭亭才真正地感到了大難臨頭的恐懼。眼看著,父子兩代人用九年的心血做成的事業,正在一場無法退出的事件之中陷入血光之災……。

早在九年前,大清光緒二十七年,西元1901年春天,省城選派官費留學生去日本留學,這是自古以來幾千年都沒有見過的事。就在這同一年的秋天,敦睦堂的劉三公出人意外地,把自己十七歲的二兒子劉蘭亭自費送到日本去留學。為此劉三公特別安排了一個叫寶兒的家童一起去做伴。寶兒是八年前被劉三公買回家裡來的。八年前,也就是光緒十九年,銀城出了兩件大事至今被人念念不忘。一件是銀城遇到百年不見的連年大旱死人無數,一件是敦睦堂劉三公出八萬兩白銀賑救災民,地方官員奏報朝廷,被皇上賞賜二品頂戴,加封按察使銜,一時傳為佳話。那一年,桐江、銀城一帶十幾個州縣連年大旱成災,餓殍遍野。災民們都認定銀城是個錢糧屯集之地,紛紛從四面八方擁向銀城。一時間,新舊兩城擠滿了流落街頭、賣兒鬻女的災民。大街上的死屍一開始還是用人抬,後來趕不及,就用牛車整車整車往城外拉。最慘的一天,倒臥在城門洞裡的屍體多得竟然打不開城門。寶兒就是在那時被劉三公花一兩銀子買到家裡來的。那一天已經是中秋節,劉三公從賑災的粥棚上忙碌一天返回家來。剛剛從半死的人群裡脫了身的劉三公,又在自家門前看到身上插了草標的寶兒跪在大門對面。見到三公下了轎子,僕人們慌忙解釋說已經趕了幾回,就是趕不走。賣孩子的男人跪在地上流淚求告說,一家人已經餓死三口,娃兒的媽媽也已經餓死,不然也不會趕著中秋節來賣骨肉,只要一千文錢,若是嫌貴就一文也不要了,只求給孩子放一條生路。銀城內外哪一個逃荒人沒有喝過三公的稀飯,哪一個不曉得三公是活菩薩轉世。看著那渾身襤褸的一對父子,想著自己已經花出去的幾萬兩銀子,劉三公心裡不由得生出幾分恐懼來,真是蒼天不憫,真不知要花多少銀子才能救下這如螻蟻般擁來的災民。想想馬上就是自己的生日,權當是為自己修行陰騭,再多救一條命吧。劉三公苦嘆一聲,當下出了一兩銀子把孩子買下。並又吩咐給這孩子剃了頭,洗了澡,換了衣服,讓他住在僕人房裡。劉三公還又另外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寶兒,要他和族學裡的孩子們一起開蒙讀書。讓劉三公意外的是,這孩子讀起書來竟然是分外的踏實用功。第二年雨季之後災情解除,災民返回鄉里,銀城人又恢復到往日的生活中。當劉三公被皇上降旨加封的消息傳出後,敲鑼打鼓、結彩抬匾趕來慶祝和致謝的民眾再一次擠滿了街道。

隨著年齡漸長,寶兒成了劉三公身邊最信任的一個家童。三公說只有讓寶兒做伴同去留洋他才能放心。為了鄭重其事,臨行前劉三公把十五歲的寶兒認做了乾兒子,要寶兒給他當堂跪下磕了三個響頭。隨後劉三公給寶兒準備下全套行裝,又賞給寶兒五十兩銀子。等到中秋之後給劉三公過了生日,劉蘭亭就和寶兒一同啟程上路。主僕二人跪別父母,又在祠堂裡焚香跪拜,告別祖先,就此遠離家鄉,漂洋過海。這件事情,當年曾在銀城轟動一時。儘管銀城的鹽商們在數百年的商業經營中,歷練出一種開放的眼光,和敏銳的應變本能,可這種亙古未有、聞所未聞的事情還是叫銀城人難以接受。劉蘭亭在本堂同輩兄弟中排行第七,乳名就隨排行叫了“七郎”。看著七郎和寶兒乘坐的帆船出了下水關,過了艾葉灘,飄飄蕩盪隨著銀溪一起隱沒在天地蒼茫之處。族裡的人都說三公待七郎好狠心。遠離故土漂洋過海去“留學”,在當時幾乎被所有的人視為畏途。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世家子弟肯放棄科舉的正途,去受這份前途渺茫的洋罪。劉三公受族人推舉做了幾十年的敦睦堂鹽場總辦,他手裡的權力和銀子真不知可以買下多少榮華富貴。可自從劉三公在重慶碼頭上看過一次洋人的鐵甲砲船之後,就下決心要讓自己的一個兒子去學洋務。沒有人會料想到,四年以後,朝廷竟然真的正式下詔廢除科舉設立新學。世世代代讀子曰的人們,被這場巨變連根拔起,生不如死。大家這才看到了劉三公的遠見。那時的劉蘭亭早已經讀完預科,已是東京帝國大學教育系二年級的學生了。而同去伴讀的寶兒因為聰明好學,劉蘭亭不捨得叫他放棄學習,索性另外雇了人來打雜跑腿。受了主人的恩情,寶兒只有用發奮讀書來報答。先考入成城學校的軍事預科,接著又在劉蘭亭考入東京帝大的同一年,他也在東京考入了陸軍士官學校,隨後經由朝廷派去的督學審定轉為官費資格。報考成城學校之前,為了表明心志,劉蘭亭親自為寶兒取了新名:劉振武。從此主僕二人情同手足,真正以兄弟相稱。消息傳回家來,上上下下一片歡欣鼓舞。都說三公好眼光、好福氣、好造化,竟然同時得了一文一武兩個留洋的兒子。在新學遍地、留洋成風的潮流中,敦睦堂劉家在銀城早已經是先聲奪人、碩果累累了。轉眼間,銀城鹽商的子弟們紛紛效仿劉蘭亭,漂洋過海求學東瀛。銀城的幾座舊書院一時無書可教,門庭冷落,無法改辦新學的只好關門了事。松山書院緊跟潮流,在劉三公的推動之下先改為松山初等小學堂,又改為松山兩等小學堂,從省城延聘教員,引進算學,國文課本,格致圖說,中外地圖等等新式教材,創建了銀城歷史上第一所完全包括初等、高等兩級的新式小學。有了這座兩等小學堂的開創,劉蘭亭要在銀城創辦第一所新式中學的雄心壯志也才有了真正的可能。還在東京帝國大學讀書的時候,劉蘭亭就請一家建築設計所畫了育人學校的建築圖紙寄回銀城,特別囑咐父親要從重慶請來建築師嚴格依照圖紙監督修建。等到劉蘭亭帶著日本教員和全套教學器材回到家鄉的時候,轟動的浪潮久久不能平息。銀城人從來沒有見過風雨操場上的那些跳台、單槓、雙槓、天橋、浪橋、軟梯,更沒有見過什麼試管、燒杯、地球儀。每當音樂課的風琴聲響起來,或是學生列隊出操的時候,總有許多好奇的人遠遠圍觀,久看不散。就像劉蘭亭預言的那樣,那座嶄新的紅磚三層教學樓,成了銀城最吸引人的新景緻。為了適應新潮流,學校在正式招收適齡學生的同時,又特別舉辦留學日語培訓班和速成師範班,這讓周圍各縣的富家子弟趨之若鶩。就在今年暑假期間,省城舉辦全省中等學校學生運動會,育人學校派出八十人的高年級同學,按照日本學校的樣式,穿著統一校服參加比賽。在鮮豔的校旗和一支鼓號隊的引領下,八十位育人同學一律的黃色斜紋布衣褲,同樣的黃布黑簷學生帽,黑皮鞋,列方陣入場,引得全場歡呼不已、掌聲雷動。在隨後的團體器械體操比賽中,育人學校從日本買回的啞鈴、木棒、鐵環更是許多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新鮮事情。育人學校理所當然地奪得全省團體第一名的錦旗。育人學校從此聞名全省,轉眼變成了一塊金字招牌。為此,劉三公甚至痛快地答應明年再擴建校舍,擴大招生。劉蘭亭一心希望創建家鄉的新式教育,可他沒有想到,這事業竟然像開鑿鹽井一樣可以為敦睦堂賺錢。直到這時他才稍稍猜到了一點父親當年深遠的用心,他才明白了父親為什麼毫不吝惜地為修建新校舍慷慨出資。可深謀遠慮、開明大度的劉三公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會把革命黨和武裝暴動攪到創辦新學校的事情裡來。 利用辦學校為革命活動做掩護的決定,是劉蘭亭自己做出的。可是當年劉蘭亭在東京秘密加入同盟會,毅然做出這個大膽的決定時,並沒有親眼看見自己的學校。兩年來劉蘭亭一直利用學校的特殊地位鼓吹新思想,發展新會員。並且一直利用學校購買教學器材來做掩護,從日本秘密購買武器和配製炸藥用的原料。敦睦堂充足的資金和育人學校優越的地位,使劉蘭亭成為同盟會銀城分會不可替代的領導人。當那個密謀中的暴動一天天臨近的時候,育人學校的事業也一天天蒸蒸日上。漸漸地,劉蘭亭覺得自己陷入在革命和學校的兩難之中。要么就避開學校選擇革命,要么就只問教育一心辦學。這樣,兩件事情也許還能各得其所。可是,現在自己卻眼睜睜地落進了最糟糕的處境:讓學校和革命同時毀滅。和父親談話之後,劉蘭亭本打算立刻趕到學校去,但卻被劉三公斷然制止了。劉三公派人快馬回城去打探消息,在沒有新的消息之前,他命令家丁升起吊橋,不許任何人跨出寨堡一步。 這一晚,劉蘭亭在煎熬中整夜難眠,已經聽到第三遍雞叫,他還是睡不著。一團漆黑之中他有幾分煩躁地把身邊的妻子攬進懷裡來。濃睡之中的女人渾身酥軟,被丈夫渴望的臂膀攪動起來,似醒非醒之中卻十分入微地迎合著,貼身的絲綢衣褲在蠕動中,被她熟練輕盈地褪下來。溫軟的身子像正午的沙灘一樣吸吮著碰撞的激流,兩條溫暖的白臂環繞在劉蘭亭焦渴的身體上。劉蘭亭本有些急切的動作,落在這溫軟的胳膊和身體之中,不由得緩慢下來,無眠的煩躁瞬時變成如水的柔情。劉蘭亭不由得吟喚著妻子的乳名,九妹,九妹……你好軟。女人攝魂奪魄地應答著,七郎,七郎……你慢些,當心碰了娃兒的胎氣……劉蘭亭深深地沉浸在女人的身體裡,溫暖的融化從每一寸皮膚的廝磨中,透骨穿髓地傳遍全身……讓他一時間忘記了失眠的煩躁,和眼前這場可怕的血光之災。 劉蘭亭明白,就連自己懷中心愛的九妹,也都是父親的深謀遠慮的結果。九妹是陶淑堂趙么公家的小女兒,名叫趙舜清。這門親事還是劉蘭亭在東京讀書時就定下的。父親曾在信裡一再告訴他說,這不但是一件門當戶對的婚姻,也是一件男女相配的婚姻,回來包你心滿意足。離家六七載,劉蘭亭已經想像不出趙么公的小女兒是什麼模樣。回到銀城後劉蘭亭才知道,原來模樣標致的九妹,不但是參加“天足會”放了小腳的新式婦女,而且是桐江女子師範教習所的畢業生。雖然不是“自由戀愛”,但在見過容貌奪人的九妹之後,劉蘭亭高興地接受了這件門當戶對的婚姻。早已等得心焦的雙方家長,立即選了良辰吉日為兒女完婚。留學七年的劉蘭亭,幾乎是離了船艙即入洞房。在按照父親的安排舉辦了傳統婚禮的第二天,劉蘭亭又在家裡舉辦自己設計的新式婚禮。他把專門為父親留下的那條長辮子盤在頭頂,壓在禮帽下邊。又特意把日本同事們請到家裡來為自己照相、幫忙。一架美國製造的留聲機,在銀城人瞠目結舌難以相信的目光中,播放著《歡樂頌》雄壯的旋律。一對新人胸佩紅花,在伴郎秀山次郎和伴娘秀山芳子的陪伴下,緩緩走入親朋雲集的客廳。新郎頭戴禮帽、西服革履,新娘髮髻高盤、婚紗曳地。在司儀鷹野寅藏的引導下,兩人先為父母行鞠躬禮,再對親友鞠躬,而後夫妻互相鞠躬。這樣的婚禮在銀城是開天闢地第一回。前來爭睹的人群幾乎擠破了劉家的大門。更叫銀城人吃驚的是,劉蘭亭、趙舜清這對新式夫婦,結婚以後居然一起做事,每天同出同入,都在育人學校做教員。這簡直像是一個現世的神話,在銀城或被傳頌、或被猜測、或被指責。見過世面的銀城鹽商們都在感慨,世道真的是要大變了。每每在親友面前提及此事,劉三公從來都不掩飾自己的得意,“我七郎是留了洋轉回來的新派人,我哪裡會糊塗到要給他配一個小腳的女人。”結婚以後,劉蘭亭對九妹的喜愛與日俱增。他常常對妻子笑著說:“虧得爸爸為我搶在別人前面!”可是現在,這些所有的美滿和親情都叫劉蘭亭憂心如焚。摟著嬌柔的妻子,劉蘭亭甚至有些羨慕歐陽朗雲。如果自己也像他一樣沒有家室的拖累,沒有家族的後顧之憂,在面臨殺身之禍的時候,自己也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牽掛和煎熬了。 在撩起的幃帳下邊,劉蘭亭一直在黑暗里大睜著眼睛,輾轉之中心臟的跳動清晰可辨。身邊的妻子已經又睡熟了。因為在“害喜”,九妹已經不和家里人一起用餐。昨天上午石舫裡的事情劉蘭亭回來後隻字未提,他不想讓懷孕的妻子受到驚嚇。寂寞中,又有雄壯的雞鳴從遠處劃破到黎明前的黑暗裡來。窗外是秋蟲們時斷時續的悲鳴。山谷那邊淙淙的泉水,像是琴聲,又像是一個女人哀怨的抽泣聲,被黑暗窒息在深不可及的地方。一隻螢火蟲在對面的窗櫺上晃動起來,飄渺遙遠得好像隔著遼闊的天河。熬人的長夜中,劉蘭亭又想起了那位遲遲不到的總指揮。妻子的鼻息輕輕地拂到臉上來,無比的柔情和錐心的絕望同時湧上心頭,劉蘭亭忽然想到:此夜也許竟是和九妹的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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