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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章黃河遠上白雲間(2)

銀城故事 李锐 8663 2018-03-19
秀山芳子覺得,自己身邊的這些中國學生都很不平凡,在他們中間總是能發生一些非同一般的故事。就像她在那些詩集裡總能讀到一個非同一般的中國。在經過又一期的學習之後,歐陽朗雲終於畢業了。可結業了,他也就像那些所有的中國留學生一樣,來去匆匆,消失得無影無踪。憑著猜測,秀山芳子斷定他們都回到中國去了。而且,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將使用父親教會的武器去冒險,他們中的大多數也都將在冒險中死去。只要想想他們那些感染人的笑聲,想想那一張張年輕熱情的臉,很快就要像流星一樣永遠消失,永遠沉沒在冷酷無邊的黑暗中,秀山芳子就常常會在揪心的悲傷中暗自落淚。年輕的芳子無法理解那個詩集中的浪漫美好的中國,為什麼要吞沒這麼多年輕的生命?這麼多像朝露一樣轉眼消失的生命,到底要在那個古老的地方滋潤出什麼花朵來?這麼多像飛蛾撲火一樣輕易的獻身,到底要換回什麼寶貴的東西?自從分別以後,歐陽朗雲文弱清秀的身影,憂鬱黑亮的眼睛常常出現在秀山芳子的心裡。她也常常在想:一個人不要財富,不要婚姻,遠離家庭和親人,他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難道他非要把自己變成一首詩麼?在這種揪心的傷感中,歐陽朗雲漸漸地成為芳子朝思暮想的謎語。可芳子知道,她此生此世恐怕是再也不會見到這個人了。她甚至想到也許父親還是不辦這個“補習班”更好,那樣,這個世界上就會留下許多寶貴的生命,這些生命會和所有的人一樣生兒育女,喜怒哀樂;會和所有的人一樣為鮮花和黃昏而感動。秀山芳子更為自己這種毫無希望的動情而悲傷。她不斷地提醒自己,這種擦肩而過的相遇是不會有結果的,就像草葉上的露水一樣容易消失。三個月要消失,六個月也還是要消失。那個來去匆匆、風吹雲散的人或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無望的思念。更或許,自己的思念終有一天也會風吹雲散。秀山芳子努力地讓自己清醒起來,可清醒了的心卻一天比一天地空曠寂寥,好像秋葉落盡枯枝兀立的荒野。

就在秀山芳子以為再也見不到歐陽朗雲的時候,秀山次郎忽然接到一封信,東京帝國大學的劉蘭亭先生在信上說,經自己的一位好朋友介紹,他希望能聘請秀山兄妹去中國教書,擔任他的私立學校的教員。答應付給的薪金高得驚人。並且希望能盡快見面。這封意外的信讓兄妹兩人激動得久久不能平息。除了那個優厚的報酬而外,他們現在終於有機會到中國去了,終於有機會走進各自的想像裡去看個究竟。在徵得了父親的同意之後,劉先生親自到家裡來當面遞交聘書。兩人除了都要擔任日語教學而外,次郎教數學和體育,芳子教音樂。隨後,兄妹兩人就開始操辦可以想到的一切細節和東西。拿到預付的第一個月工資,迷戀攝影的秀山次郎立即去買了一架德國出品的蔡斯牌照相機。他對妹妹興奮地宣布說,一定要帶著自己的眼睛去看看“支那”。劉蘭亭先生說銀城很遠,在長江的上游,是個盛產井鹽的城市。劉先生又說,長江就是那條古往今來被中國無數詩人寫過的大河。可惜,他們沒有關於中國的詳細地圖,秀山兄妹暫時還只能在各自的想像中感覺銀城的遙遠和神秘。

秀山芳子沒有想到,當她和哥哥來到橫濱碼頭,走到那艘輪船下邊的時候,歐陽朗雲穿了一身雪白的西裝,微笑著站在舷梯旁,手裡拿著一頂也是白色的遮陽硬帽,海風撩起了他黑亮的短髮,潔白的海鷗在他身後擦著船舷輕捷地飛過,把叫聲遠遠地留在翅膀後邊。半年不見,歐陽朗雲好像換了一個人,他以前那雙憂鬱的黑眼睛,現在充滿了坦然和自信。 劉蘭亭笑著介紹說:“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剛剛在早稻田大學畢業的鷹野寅藏先生,他擔任物理和化學教員。就是他向我推薦的你們兄妹兩人。” 四個人同時會心地笑起來。秀山芳子輕輕地低下頭來鞠躬的時候,眼睛裡滿是驚喜的淚水。秀山次郎滿意地微笑著對妹妹耳語:“我喜歡去支那冒險!” 上船以後,劉蘭亭又鄭重地向秀山兄妹聲明說:“我請你們到銀城去,是真的要辦一所新式的學校,我想開創家鄉的教育事業,你們兩人只是去做教師。因為我們另外要做的事情無法對你們隱瞞,所以才決定邀請可以信任的朋友來做同事。到了銀城你們就是外國人,除了教學而外,我不希望把你們拖進任何麻煩當中。所有教學之外的事情,你們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這也是我向秀山正雄先生保證過的。更何況秀山先生和你們兩人已經給過我們很大的幫助了。我們不能再連累朋友。所以,請你們務必遵守這個原則。”

秀山兄妹在點頭答應的時候,怎麼也無法掩飾臉上露出來的新奇和激動。中國之行還沒有開始,就已經充滿了意想不到的秘密和吸引。 汽笛向陸地告別,輪船駛出港口,家鄉慢慢變成海平線上依稀模糊的影子。漸漸地,連影子也消失了。只有那些海鷗還頑強地尾隨在船尾,把離別的愁緒變成海天蒼茫之間戀戀不捨的飄零。 沒有任何文獻曾經記錄過這些海鷗,也沒有任何文獻記錄過一個姑娘柔腸寸斷的眼神。在她的眼睛里遠處是看不見的家鄉,身邊是從天而降的戀人。如果不是父親教會他使用炸彈和手槍,這個在河內長大的中國人絕不會改名換姓,肯定還會用他自己原來的名字,那個名字很好聽,也很有意境,有點像是一句典雅的古詩——歐陽朗雲。 走出茶樓的時候,歐陽朗雲和秀山次郎赫然看見了那兩具剛剛被砍了頭的屍體。秀山次郎心裡油然湧起要拍照片的渴望和激動。他知道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場面。可惜,照相機不在手邊。而且他現在還要護送自己的同伴回學校。他焦急地拉著歐陽朗雲的胳膊向外走。圍觀的人群像一道牆壁,遠遠地圍站在街道上。看到兩個東洋人走出來,士兵們對人群大聲呵斥起來。呵斥聲中那道人牆蠕動了幾下。一些爭先恐後的人臉又替換著插進縫隙裡來。剛剛行過刑,噴灑在街道上的血還是鮮紅鮮紅的。一個行刑的士兵正在用手裡的腰刀把一顆人頭擺正,可撥弄了幾下那顆頭反而越滾越遠。士兵不耐煩地罵了起來:“龜兒子,掉了腦殼還耍啥子牛脾氣?”

一面罵,一面又伸出手去提起辮子,把那顆不聽話的人頭拉到自己面前,重重地礅在街面上。這一次,他成功了,人頭被他端正地擺在街道正中,好像是從鋪滿石頭的路面上長出一顆人頭來。士兵滿意地笑笑,隨手把滿是血蹟的腰刀在屍體的衣服上來回擦抹。歐陽朗雲猛然停下來,秀山次郎在一旁緊緊拉了他一把。可歐陽朗雲還是爆發起來,他渾身顫抖地指著那個士兵破口大罵,但他馬上又停下來,他還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他從士兵們惶惑的臉上看出自己喊出來的是日語。秀山次郎一邊繼續把同伴拉向外面,一邊又勉強替他翻譯:“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死人,你們要尊重死者。” 士兵們都知道這兩位是育人學校裡的洋先生,他們不知所措、無動於衷地訕笑起來:“腦殼砍都砍光了,啷個尊重法嘛?”

“洋先生,長官要我們砍他的腦殼,沒有要我們尊啥子重。” 歐陽朗雲又喊了起來,秀山次郎還是一面勸阻一面拉著同伴向外走。兩人一直在講日語,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銀城的士兵們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兩個東洋人,不明白他們到底為什麼要為死人發這樣大的火氣,又為什麼要和這些同他們根本無關的事情爭吵。聶大人放你們兩個洋人走路就是尊重你們,難道要你們給知府大人抵命才算是尊重?士兵們雖然聽不懂東洋話,但卻知道自己現在該為洋人做什麼。士兵們再次對著人群大聲斥罵起來:“讓開些!擠,擠啥子嘛龜兒子些!擠到前面來砍腦殼?” 聽到斥罵,遠處的那道人牆嘁嘁喳喳地又一陣蠕動,又有許多人頭爭先恐後地晃動起來。木然的臉上竟然露出了興奮、惶恐的笑容。忽然有人高聲地對秀山次郎叫喊:“洋先生,你啷個不拿起機器來?砍腦殼的事情不是天天都看得到的呦!”

秀山次郎沒有停下腳步,只是鄙夷地側回頭來。 走過人群以後,歐陽朗雲終於沒能忍住狂湧而下的熱淚。他不去擦,就那樣淚流滿面地走在大街上,引得行人不斷驚訝地打量。秀山次郎急切地提醒他:“鷹野君,現在不是你哭的時候。你這樣不沉著是要壞事的!你現在可以聽到我說話了嗎?”歐陽朗雲搖搖頭,又點點頭,可眼淚還是照樣流。 “鷹野君,我提醒過你,要注意計算爆炸力。” 歐陽朗雲在紛亂的淚水中自言自語道:“我沒有想到會死這麼多人。我沒有想到他們會濫殺無辜。我應該回去自首。我不想讓別人為我送死。” 秀山次郎氣憤地看著他,“我已經說過了,這只是一個計算錯誤。你沒有別的錯誤。你要做的事情不是成功了嗎?知府不是已經被炸死了嗎?你怎麼可以因小失大?你難道以為做這種事情就像請我喝茶一樣清閒嗎?你去自首,除了白白送死之外還有什麼意義?鷹野君,你是一個在日本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你和那些拖著辮子的支那人是不一樣的人!我父親教你們製造炸彈、使用炸彈,並沒有教你們自首!你現在需要用的是頭腦,不是感情!”

歐陽朗雲看懂了秀山次郎急切的表情,甚至看懂了裹挾在急切和氣憤之中的蔑視。他還是什麼也聽不見,他覺得這個沒有聲音的陌生的世界,好像忽然和自己隔了很遠很遠。他還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淚,他猛然轉過臉來盯著自己的同伴:“秀山君,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被砍頭的是我的同胞,不是你的同胞!我和他們一樣,是你說的支那人!” 聽他這樣講,秀山次郎頓時無言以對。 在行動之前,他們曾經有一個君子協定,秀山次郎不可以直接參加行動,只可以事後來拍照,只能做一個旁觀者。可兩個衝動的年輕人直到現在才明白,這件事情遠遠超出了他們各自原來的想像。在得到桐江知府來到銀城的消息之後,歐陽朗雲就下定了刺殺的決心,認定這樣做是自己惟一的使命。歐陽朗雲已經來不及等待暴動總指揮的命令了。他不想錯過這個刺殺知府為同學們報仇的最好的機會。在省城革命黨的暴動中,有三位歐陽朗雲的同學被殺了。他們都是歐陽朗雲在秀山製作所認識的同學。省城的暴動失敗以後,歐陽朗雲幾乎每一天都煎熬在復仇的等待之中。為了保證自己的刺殺行動能夠實行,歐陽朗雲嚴格保守秘密,甚至瞞過了育人學校校長劉蘭亭。歐陽朗雲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事情敗露,那麼就由自己一個人去赴死,就由自己一個人來獨自承擔一切。在這個悲壯的計劃中,歐陽朗雲曾經設想過無數的細節和意外,惟一沒有想到的意外,就是自己其實根本就承受不了這麼殘酷的一場爆炸。

就在剛才爆炸發生之前,在會賢茶樓二層的包間裡,素瓷靜遞,清茶潤口,兩位躊躇滿志的年輕人還沉浸在各自的雄心壯志當中。凝重的紫檀木桌椅,淡雅的青花瓷茶具,掛在牆壁上的陶淵明的意境高遠的詩句,把他們的決心襯托得古樸而又浪漫。談笑風生之中,他們堅定不移地等待著知府大人的死期。現在他們有一個如此古雅而又巧妙的掩體,又有如此恰當的投彈機會。一切恍如天意。當知府大人開道的銅鑼聲從縣衙傳過來的時候,他們相視而笑,打開了臨街的窗口。銀城繁雜熱鬧的市聲立刻從窗口里傳進來。從窗口望出去,街道兩旁店舖的招牌、匾額參差錯落。往來的行人在店鋪之間或出或入。一隊擔鹽的腳夫邁著急促的快步穿街而過,在請人讓路的吆喝聲中,不時有人揪起衣襟來抹一把臉上的汗水。街道兩旁小販的叫賣聲紛亂混雜。擔柴、送菜的擔子在各色貨攤和小籠牛肉的香味裡迂迴穿行。吱吱扭扭的獨輪車像小船一樣在人流中漂浮滑動。有幾隻鵝從竹簍裡伸出雪白的長脖子,哦哦不停地參加到叫賣聲中來。一駕送水的黃牛車悠然晃進街市裡來,在擾攘忙亂的街道上留下一行從容而又悠閒的水印。層巒疊翠的玉泉山遠遠地鑲嵌在瓦頂連天的城郭上邊。有幾縷炊煙在瓦屋上遠近錯落著裊裊飄散,把牛糞餅的煙火氣一直彌散到街巷最幽深的角落裡。沒有人會想到這幅千百年不變的圖畫,馬上就要被一個年輕人塗改得面目全非。

轉眼之間,為知府大人開道的銅鑼聲把紛擾繁華的街道驅趕得空空蕩盪。看到那支刀槍林立的隊伍在街頭出現的時候,歐陽朗雲從皮包裡取出一隻茶壺,他禁不住對自己巧妙的設計滿意地笑起來。在育人學校的物理化學實驗室裡,歐陽朗雲秘密地完成了自己的設計,把整整一公斤的特強黃色炸藥放進這只好看的紫銅茶壺裡。當初秀山次郎提醒過歐陽朗雲:計算一下一千克黃色炸藥的爆炸力,除非有堅固的掩體,否則,照這樣設計的手拋炸彈,完全沒有考慮投擲者的生命安全,簡直就是一顆自殺炸彈。對於這個提醒,歐陽朗雲置之一笑,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決心要一舉成功。 眼看著知府大人的轎子漸漸走近茶樓腳下,所有的熱血彷彿驟然被吸空了,歐陽朗雲在狂亂的心跳中,感到一陣幾乎要窒息的眩暈。他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吩咐秀山次郎隱蔽到桌子下面,接著,用手裡的煙頭點燃了引信。那根火捻像條致命的火蛇一樣,眨眼間嗤嗤作響地鑽進到茶壺嘴裡,他用雙手把茶壺舉了起來。知府大人刀槍林立的隊伍正在樓下的街道上通過,那頂四人抬著的綠呢大轎,轎帘垂閉,顯赫地簇擁在刀槍之間。歐陽朗雲倚在臨街窗口的側面,心裡默念著引信燃燒的時間,五,四,三,二……扔!歐陽朗雲眼看著自己製造的炸彈砸進轎帘,在他轉身躲到牆壁後面臥倒的同時,驚天動地的爆炸把許多碎石、塵土和不知什麼東西的碎片,從窗口外面噴射進來,在樓體的晃動中,衝擊波把桌子上的茶具一掃而光,隨著尖銳的脆響,青花瓷的碎片帶著嘶嘶的風聲,在牆壁之間來回致命地迸濺。歐陽朗雲分明感到自己好像也在爆炸聲中飛上了天,接著,他感到有東西紛紛砸到後背上,和護著頭的手背上。在幾秒鐘的停頓之後,歐陽朗雲和秀山次郎幾乎是同時撲到窗口上。轎子沒有了,知府大人也沒有了,濃烈的硝煙氣味中,只有它們的碎片散落在街道上。那支刀槍林立的隊伍像被暴風刮過的農田,橫七豎八地倒在滿是血蹟的路面上。在街道對面的牆腳下,歐陽朗雲看到了一截腿,和一些血肉模糊的東西。驚叫、哭喊、移動的軀體、慌亂的奔跑,從短暫的停頓中突然爆發出來。這條千百年來擁擠著店鋪和商人的街道,眨眼間變成了血肉橫飛、哭號震天的活地獄。因為離剛才強烈的爆炸距離太近,歐陽朗雲暫時喪失了聽力,在一片無聲的空白中,他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一時間弄不明白為什麼街道上忽然沒有了聲音,所有的人都在一派死寂之中怪誕地奔跑,慌亂的肢體在無聲無息中撕扯擁擠。他幾乎不能相信眼前這個無聲的畫面是真實的,他幾乎不能相信這一切都是那個巧妙的茶壺炸彈製造出來的。在此之前他只是學會了製造炸彈,他只是聽秀山正雄先生講解過炸彈的爆炸力和殺傷力,他在秀山製作所的實彈演習也只是把炸彈扔進曠野,他絕沒有想到炸彈扔進人群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歐陽朗雲覺得自己好像被狠狠地摔到一面牆壁上,那種劇烈的撞擊,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次精神的掃蕩和掠奪。當一切都出乎意料的時候,歐陽朗雲說不清自己是不是被原來的想像所欺騙。視覺的震驚眨眼間變成肉體的反應,歐陽朗雲沒有來得及轉身,就那樣伏在窗口上猛烈地嘔吐起來。好像所有的內臟都要從嘴裡噴射出去。在幾乎被窒息的嘔吐中,歐陽朗雲的身體整個伸到了窗口的外面,低垂的臉倒對著牆壁。當他在掙扎中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猛然看見一塊炸爛的內臟黏糊糊地貼在眼前的牆壁上,他說不清那是一塊肺還是一塊肝臟,只是覺得恐怖的血腥氣撲面而來。他整個的身體像斷弦的弓一樣反彈起來,手臂亂舞著,狂叫不止。如果不是秀山次郎死死地抱著,歐陽朗雲幾乎要從窗口失手栽下樓去。在翻腸倒胃的嘔吐中,歐陽朗雲的眼睛裡忽然出現了幻覺。他好像又回到了父親的軋糖廠,看見那些粉身碎骨的甘蔗,翻著被碾碎的白骨從機器裡源源不斷地吐出來。他感到秀山次郎在拍打自己的臉。他掙扎著要擺脫同伴的摟抱時,看見了秀山次郎不停張合的嘴,直到這時候,歐陽朗雲才意識到自己什麼也聽不見了。他終於想起來,自己在投炸彈之前還是緊張得忘記了一個步驟,沒有把保護耳朵的耳塞放進耳朵裡。反倒是按他的指揮提前臥倒在茶桌下面的秀山次郎,身上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歐陽朗雲指指街道,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努力地想笑出來,可白得怕人的臉上露出來的都是慘笑。他本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視死如歸的勇士,他本以為自己也會像別人一樣有赴湯蹈火的勇氣。他本以為複仇的決心可以讓自己戰勝一切。他本以為那顆自己製造的巧妙的炸彈會為自己證明一切。可沒有想到,被證明的卻是自己如此的膽怯和慌亂。歐陽朗雲沒有能按照事先預計好的方案立即下樓逃離現場,當他還在嘔吐和驚嚇中喘息不已的時候,樓下的敞廳裡已經響起了士兵們沉重的腳步和叫喊聲,殺氣騰騰的士兵們眨眼就掀起了包間的門簾。歐陽朗雲向同伴抬起了抱歉的眼睛,臉上的慘笑很快就變成了無法掩飾的慚愧。

當然,歐陽朗雲更沒有想到,一場本來應該是義無反顧的壯烈獻身,竟然這麼快就變了味道。他無法接受別人為自己白白送死的荒謬。他更不敢面對那兩顆滾落在街道上的人頭。在被炸彈證明了自己的怯懦之後,這兩個被砍頭的無辜者又用鮮血證實了自己的貪生怕死。當那兩個無辜者被拖向死亡的時候,自己這個“義士”竟然能龜縮在人群裡苟且偷生。歐陽朗雲覺得,自己從茶樓的敞廳裡往外走的時候,根本就是一個卑鄙的逃兵。坐在太師椅上的那個聶大人早就看穿了自己。一團和氣之中,他那雙含威不露的眼睛,根本就沒有遺漏了任何證據。如果不是有“鷹野寅藏”這個東洋人的身份做掩護,在大街上被砍首示眾的就應該是自己,就應該是那個叫歐陽朗雲的中國人。 在極度的混亂和慌張中,兩個年輕人走出了戒備森嚴的城堡。從那個地獄一樣的石頭城裡逃出來,視野豁然開朗。死亡和鮮血被留在身後,眼前的世界安詳而又平和。北門外面,高遠的秋陽下邊,平靜飽滿的銀溪似乎靜止在遠山近樹之間。偶然的,有幾隻白鷺從靜止中虛幻地飄起,又虛幻地飄回到靜止裡。遠處的桐嶺綠樹生煙,上關橋橫跨在一川碧綠之上,聽魚碼頭的渡船一動不動地停泊在凝固的河水中。面對這曠遠無聲的寧靜,面對這被自己看過無數次的風景,歐陽朗雲忽生隔世之感。沒有人能比他更明白,此生此世,自己恐怕是永遠也無法再返回到河的對岸了。 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但是現在的光線還很好,已經偏西的太陽從身後照著鱗次櫛比的城市,照著這個千載難逢的場面。秀山次郎把歐陽朗雲送回學校安頓停當以後,隨即收拾好所有的照相設備,返回了舊城。得到機會的幸運和急於拍照的渴望,讓他感到說不盡的興奮和刺激。 照相機在茶樓前支起來的時候,身邊已經又圍了一大群人。每次都是這樣,每次秀山次郎來照相的時候都要被這些愚昧好奇的眼睛包圍起來。就好像一個人無意中走進了畜群。扛相機的校工張三升像趕蒼蠅一樣在身後呵斥著,可是這樣的呵斥從來都沒有效果。遮光的布罩隔斷了多餘的光線,秀山次郎從鏡頭里又清晰地看到了剛才已經看到過的場景:兩顆人頭滾落在街道上,兩攤長長的血跡已經曬成了黑色。黑色的血跡中,一顆人頭橫躺著,另一顆人頭被立起來,好像是從街道的石頭路面上長出來的一張臉。士兵們圍站在人頭的旁邊,“會賢茶樓”四個斗大的金字匾額完好無損地鑲在門楣上。街道中心是那個被炸出來的深坑,茶樓毀壞的門窗露出嶄新的斷茬,四下里散落的碎片佈滿在街道上。夾在街道兩邊林立的店鋪招牌由近及遠,標誌出一個很好的縱深。左上角的遠景是鼓樓飛翹在空中的高雅的重簷樓角。西斜的光線在景物的凹凸中流轉折射,把這一切照得明暗有致。很好,一切都完滿地留在了鏡頭里。這個完美的構圖,除了機會之外,更需要獨特、自信的眼睛。歷史就是這樣形成的。歷史就是因為有了觀看它的眼睛才存在的。有了哥倫布的眼睛才有了美洲新大陸,有了麥哲倫的眼睛才有了地球的概念。不被文明的眼睛觀看的一切永無可能成為歷史。這個叫銀城的城市,應該為了有這樣一雙觀看它的眼睛而慶幸。這個生產井鹽的支那城市,將會因為這雙眼睛的注視而被更多的人看見。它的鑿井技術,它的井鹽和天然氣,它那些千奇百怪的鑿井工具,才終於有可能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如果沒有這雙觀看的眼睛,它現在的一切,就像它的千百年一樣將永遠默默無聞……秀山次郎的眼睛長久地停在鏡頭之中,品味著自己的興奮和自信。兩年來,他曾經無數次地通過這架蔡斯牌照相機的鏡頭觀看銀城,把銀城的山川風物,人間萬象,一次又一次地留在了照片上。秀山次郎和妹妹不一樣,他這樣做並非因為他喜歡中國。他對“支那”談不上任何喜歡,更沒有任何感情,他這樣做是因為還沒有任何一個日本人,像他一樣如此深入到長江上游,深入到“支那”的西南腹地。秀山次郎在育人學校自己專門的暗室裡把照片及時地沖洗出來,非常仔細地為那些所有的照片編排號碼,註明時間,為每一幅照片編寫了詳細的說明。兩年來他已經用照片積累了一本關於銀城的書。秀山次郎堅信,這本影集不僅僅對日本有用,這些拖著辮子的“支那人”,終有一天也會為這本書留下的內容而感謝自己。 秀山次郎從遮光布的下面露出頭,再次端詳自己的畫面,他發現那四個身掛腰刀手持鳥槍的士兵破壞了畫面。他們和那些圍觀者一樣,正笑嘻嘻地對著鏡頭,白亮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秀山次郎厭惡地揮起手來:“不要笑!你們!這樣很不真實!你們!” 可是他的中國話說得很生硬,士兵們笑得更厲害了。 張三昇在一旁幫腔:“各位軍爺,各位軍爺,幫幫忙!幫幫忙!” 人群裡有人喊:“三升,三升,你啷個不站過去叫洋先生照你,你怕照丟了魂,別個就不怕麼?” 張三升沈下臉來,“胡說八道些啥子嘛你們!秀山先生給我照過多少回了,我人還不是好好的,啷個就會把魂照丟了呢?” 嘴上這樣說,可張三升知道這些人是故意在挑逗。他們不是怕丟魂,他們是在講價錢,是在等著想看看秀山先生兜里的照片,是在算計著要得到那個布袋裡的銅錢。 “你講給洋先生聽,幫忙不是白幫忙的!我們又不是傻瓜!” 張三升對秀山次郎尷尬地笑笑,“秀山先生,我講給你這個頭是開不起的,你硬要慣他們,銀城人都是些最會算賬的人……人都是些賤骨頭……越慣越賤的骨頭些!” 這又是一個經常要經歷的場面。秀山次郎已經習以為常。他毫不在意地擺擺手指,“給他們銅錢!不要耽誤光線!” 張三升從懷裡取出錢袋來,把銅錢一個一個地數給士兵們,每人五個。給過銅錢,張三升又再三囑咐士兵們:“各位軍爺,一寸光陰一寸金。秀山先生拍照片要靠陽婆的光,沒得陽婆,啥子都照不到的!你們趕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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