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銀城故事

第2章 第一章黃河遠上白雲間(1)

銀城故事 李锐 14093 2018-03-19
如今的銀城人已經聞不到燒牛糞的味道了。在明清兩代或更長的六七百年間,銀城人一直用乾牛糞當燃料燒水煮飯。主婦們把掰開的干牛糞餅放進灶膛裡,然後慢慢地拉動風箱,藉著風力,火勢均勻旺盛,偶爾會有一絲青煙從灶口冒出來,那味道不臭,只有一些微微的草腥味,再加上一點蠶豆燒煳的煙香。於是,銀城漫長的歷史就充滿了乾牛糞燒出來的煙火氣。 在這漫長的數百年間,用乾牛糞燒火做飯是銀城人最普通最平常的生活內容。把牛糞做成牛糞餅出賣,曾經是一個最牢靠易得的職業。在銀城,凡是和牛打交道的苦力都能無償地得到牛糞,也就都會做牛糞餅。當有人忙不過來的時候,他們常常要請牛屎客來做。只有那些專門做牛糞餅的人,才被銀城人稱做牛屎客。做好的干牛糞餅叫做牛屎巴。晾曬牛糞餅的山坡叫牛屎坡。賣牛糞餅的市場叫牛屎巷。所謂柴、米、油、鹽、醬、醋、茶、糖,在這八樣生活必需品當中,牛糞餅就是銀城人的“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也不能缺少。市面平穩的年景一兩白銀兌換銅錢六百文,不好的年景一兩白銀兌換銅錢一千五百文。在銀城買一百斤煤要銅錢三百文,一百斤木柴要二百文,一百斤牛糞餅只要一百文。低廉好用的牛糞餅當然最適合普通百姓的需要。每天的早晨和傍晚,牛屎客們都會把乾好的牛糞餅放進竹架,挑著竹擔聚集到牛屎巷。或者乾脆用一個草圈墊在頭頂,把牛糞餅高高地摞在頭上,手裡敲打著兩塊竹板,沿街叫賣。聽到竹板啪啪的敲打聲,就會有主婦從家門裡探出身來招手,牛屎客,轉來,轉來! 

所有關於銀城的歷史文獻,都致命地忽略了牛糞餅的煙火氣。所有粗通文字的人都自以為是地認為:人的歷史不是牛的歷史。所以,查遍史籍你也聞不到干牛糞燒出來的煙火氣,你也查不出那些長角居民的來龍去脈,你更不會看到牛屎客們和繁榮昌盛的銀城有什麼干係。只有銀城的主婦們世世代代、堅定不移地相信,如果沒有牛,沒有便宜好用的干牛糞餅,就沒法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就沒有銀城和銀城的一切。銀城有無數的鹽井、無數的鹽商、無數的銀子,可如果沒有那些牛,盤車就不會轉,井就鑿不成,鹵水就提不上來,一切就都是空話,銀城的歷史就會喪失了動力。在六七百年或更長的時間裡,和十幾二十萬人共同居住在銀城的還有三萬多頭牛,是水牛。這三萬多長角的居民每年要吃下蠶豆五千萬斤,穀草三億兩千萬斤,青草十億八千萬斤,這三項的開銷要花去的白銀總數在一百三十萬兩上下。三萬頭牛中每年大致會有五千頭因傷、老、病、死而退役的。這五千頭牛的宰殺,牛肉、牛油、牛皮、牛角、牛骨的加工和買賣,又促成了一些長盛不衰的行業和交易。數百年間最為充足的牛肉和鹽商們最為挑剔的口味,造就出一種聞名遐邇的食品,叫做火邊子牛肉。當銀城的一切都變成過去被淡忘被遺棄的時候,火邊子牛肉竟然代替了所有的文獻和記載留在人們的口舌之間,代代相傳,聲名遠播。為補充新牛,在銀城周邊的高山場和雞鳴鎮形成了遠近聞名的牛市。每個月逢三、六、九的日子開市賣牛。其中三月二十三的春市,八月二十三的秋市最為盛大,一年之中要有三千多頭牛的交易是在這春秋兩市上做成的。牛市裡按上、中、下三等分類,每頭牛從三十兩到一百兩銀子不等。以平均價格七十兩計算,五千頭牛又是一筆三十五萬兩白銀的交易。每二十五頭牛需要一個壯實的男人來餵養伺候,除了鍘草、餵料、飲水、打掃圈棚、療傷餵藥之外,天熱了要趕牛到堰塘或是銀溪里去洗澡,此外還要每月一次給牛灌藥通腸——“打通槽”。這個行當被叫做牛牌子。三萬頭牛就要一千二百個能幹的牛牌子。牛上了盤車,要有人駕馭,要有停、走、疾、緩的變化,這個趕牛人叫小幫車,俗稱打牛腳桿的。每五頭牛需要一個小幫車,三萬頭牛就要六千小幫車。在銀城的鹽井上從來都是停牛不停車。所以這三萬頭水牛,一千二百個牛牌子,六千個小幫車和鹽井上的工匠們聯爲一體,不分晝夜無論寒暑,一刻不停地轉動著盤車。三萬頭黑灰色的水牛,晃動著龐大的身體和它們好看的彎角,眨著善良溫順的眼睛,不動聲色地把銀城拉進殘缺不全、真偽難辨的往事裡去。

盛產井鹽和天然氣的銀城一直是一座繁榮昌盛的城市。成百上千口鹽井擁擠在銀溪兩岸的大小山谷之間,井口上聳立著幾丈、十幾丈高的井架。為輸送熬鹽的滷水,在河谷兩岸井架的森林裡,巨蟒一樣盤繞延伸著數十里長的竹管。銀城人把用杉木做成的井架叫做天車,把用楠竹接出來的管道叫做梘管。天車下面是盤車,牛拉著絞盤車咿咿呀呀日夜不停地轉動,把掛著鑿具或是提桶的竹篾繩從幾十丈、幾百丈深的鹽井裡提上、送下。鑿成的鹽井旁大都圍著幾十或幾百個燃燒著天然氣的熊熊火圈,火上的大鐵鍋裡翻滾著咸濃的滷水。銀城平均年產四億兩千萬斤井鹽,每年要上繳鹽稅白銀五百多萬兩。全省總稅收的一半,都來自銀城。銀溪碼頭上停泊的鹽船帆檣如林。從雲貴、康藏遠道而來的馱鹽馬幫絡繹不絕。隨著鹽業的興盛,竹業、木業、鐵業、畜業、糧業、運輸業、建築業、金融業,百業俱興。甚至連獸醫畜藥也都是一年幾十萬兩白銀的交易。銀城人從來不遵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耕時間。太陽下山天黑以後,成千上萬口火圈照樣火光沖天,新舊兩城的八百店鋪和鹽商巨富家的門前明燈高懸,天車上下做夜工的工匠們掛起無數牛油風燈,鹽船的燈光在銀溪的水面上流淌閃爍。有道是:天上的星火,銀城的燈火,你是數不清的。燈火不息、商賈雲集的銀城,車水馬龍、富甲天下的銀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銀城,在地廣人稀的農耕時代,顯得突兀而又怪誕;繁榮昌盛得近乎沒有理性。

流幾身大汗,曬一百斤幹牛糞餅才換一百文銅錢的牛屎客,是銀城最低賤的苦力。在那些流銀如水的歲月裡,沒有人記得銀城到底燒了多少牛糞餅,更不會有人記得銀城又到底有過多少牛屎客。 可是,大清宣統二年,西元1910年秋天,確切地說是在中秋節後的第五天,那個叫旺財的牛屎客,還是在銀溪岸邊的蘆葦叢裡撈起了那塊竹片。清澈的河水從竹片和臂肘上滴下來,在河面上敲打出流動的漣漪。 和別的同行一樣,旺財每天不是被人僱去做牛糞餅,就是到牛屎坡來自己做牛糞餅。旺財和同行們把新鮮的牛糞收集起來,摻進適量鍘碎的干草,再少許兌水,而後用赤腳在糞泥裡反复踩踏,直到碎草和牛糞攙和均勻。這工作很像是在和抹牆用的麥秸泥。糞泥踩好了,就在乾燥平敞的地面上舖一層細細的碎草,把踩好的牛糞用鐵鏟一鏟一個地攤在碎草上,再用抹子抹成一個個光滑的圓糞餅。糞餅直徑一尺五寸,外厚裡薄,從外沿的一寸厚漸次減到中心的半寸以下。等曬到半乾,把糞餅立起從中心穿洞,用馬蓮編成的草繩將兩條一指寬、尺半長的竹片紮成十字形的托架,草繩穿洞,托架就能把糞餅懸空提起,再把這半乾的牛糞餅掛到避雨通風的地方風乾。如果天氣好的話,十天半月幹牛糞餅就算是做成了。旺財踩牛糞的時候肯下力氣,抹的時候又認真仔細,所以,他手裡做出來的牛糞餅都是外光內緊、火力旺盛的好貨色。

1910年的那個秋天,旺財無意中從河邊的蘆葦叢裡撈起竹片仔細地打量時,又看見兩塊竹片夾在蘆稈中間。旺財在水里了兩步,又把它們撈起來。每個竹片上都有人用黑油墨寫了字。旺財不認字。但是旺財覺得這竹片一尺多長,一兩寸寬,從中間劈開正好用來拴個十字曬牛糞餅。旺財四下打量,希望能看到更多的竹片。滾滾的銀溪在夕陽里泛著金光,下水關以上的河灣里擠滿了等著裝鹽巴的木船,木船們高舉著一片金色的桅杆。身邊稀疏的蘆葦在金光裡來回搖擺,可惜,滿目的輝煌裡再沒有旺財想找的東西。 因為牛糞餅做得好,人又勤快老實,旺財在銀城的主婦們中間小有一點名氣。在收下牛糞餅付了銅板之後,她們有時會再舀一碗涼茶遞給旺財,看著旺財喉嚨裡咕咕地響起來,像頭水牛一樣三口兩口吞下涼茶。女人們會好心地給他出主意,旺財,做一輩子牛屎巴你的財也不得旺起,為啥子不再學一樣手藝?二天也好成家立業,生個娃兒。女人們常常會把世界上最難做到的事情簡化成嘴上最不能反駁的道理。這樣的話聽多了,旺財也不再辯解,只說自己天生是做牛屎客的命。這樣說的時候,旺財滿臉都是抱歉的笑容,好像做了一件很對不起人的事情,尤其對不起主婦們碗裡好意的涼茶。主婦們並不知道,那張臉上木訥的笑容是旺財的一面盾牌。旺財並不像主婦們想的那樣憨厚愚笨,旺財只是不願意向每個人都解釋一遍自己的命運。即使不渴,旺財也要把涼茶喝下去。旺財知道自己不能拒絕了女人們施捨的好意。旺財喝涼茶並不總是為解渴,常常為的是讓主家滿意,為的是下一次再把自己的牛糞餅送進來。

旺財從河面上轉回頭來,又看看那些他並不認識的字跡。因為離得近,他聞到自己手上那股被泥沙洗出來的水腥氣。玉泉山上安詳的晚霞在銀溪的水面上編出一個金碧輝煌的幻影,把赤身裸體的旺財變成一尊流光溢彩的神像。勞累了一下午的旺財並不覺得自己是幻影裡的神像。旺財剛剛用河邊的泥沙把自己粘滿牛糞的手腳搓洗乾淨。旺財背後的河岸上攤著他襤褸的衣褲和草鞋,不遠的牛屎坡上擺滿了他剛做好的牛糞餅。破舊的衣服、草鞋和整齊排列的牛糞餅,也都落在輝煌的幻影當中。旺財是個愛乾淨的牛屎客。每天做完自己的活計,旺財都要到銀溪里來把自己搓洗乾淨。河底的泥沙就是最便宜最好用的肥皂。天熱的時候,他會脫光了衣服在河水里痛快地游上一陣。銀城沒有嚴冬,銀溪從來不會結冰。所以,即便到了冬天,旺財也要站在河邊冰冷的水里把自己搓洗乾淨。牛屎客們雖然大都也是到銀溪里來洗,可他們都沒有旺財洗得那麼仔細,都不像旺財那麼戀水。同行們常常笑話留在冷水里的旺財,都說,你哥子一不做掌櫃,二不當師爺,洗得白白淨淨的,莫不是去鴛鴦樓會么妹兒?莫不是洗給蔡六娘家的三妹看?血氣旺盛的旺財不理會這些嘲笑,還是照樣下河去洗。現在,旺財已經洗過了,也游過了。漲滿秋水的銀溪像一個豐滿成熟的女人,載著滿河輝煌的雲陣,穿過銀城,經過下水關,穿過旺財強壯赤裸的身體,經過艾葉灘,朝遠處的蒼茫緩緩流去。這條給銀城帶來滾滾財富的河,要在觀音口匯入青依江,然後,它要和青依江一起匯入長江。旺財站在緩緩的河水中,忽然想起來自己在牛王廟看到過寫了字的竹片,道士們手上嘩啦嘩啦地搖著籤筒,從籤筒裡搖出來的竹籤上面寫了幾個字,道士就是憑那幾個字卜算凶吉的。今天莫不是龍王爺把竹籤放到銀溪里來的麼?這樣想著,旺財把那三塊寫字的竹片抓在粗糙結實的手裡,微微一笑,好像得了一件什麼小小的禮物。旺財想,我要試一試龍王爺的神簽靈不靈。旺財又想,聽說的事情未必就是真的,蔡六娘未必就不再改了主意。可是旺財很快就猶豫起來,他抬頭看看河對岸霞光里高聳的城牆,知道自己的夢想有點像是牆頭上的霞光,等太陽一落,就什麼都沒有了。這樣想著,旺財好像惟恐丟了什麼寶貝,在下意識之中,他把手裡的竹籤抓得很緊很緊。

旺財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覺中拿起了一種被別人叫做歷史的東西。 士兵們把一隻鮮血淋漓的大竹筐從街上抬進會賢茶樓的敞廳裡,鮮紅的血從竹篾的縫隙里水柱般地流下來,在筐底落地的一瞬間,聶芹軒分明聽見血水嘩喳的迸濺聲。聶芹軒覺得那些血水直刺刺地濺到眼睛裡來,在閉上眼睛的黑暗中,聶芹軒明白,自己這個已經被裁汰的綠營老兵,自己這個局外人,現在是無處可走,只能為這亂世殘局拼死一戰了。那個淌血的竹筐里是一些衣服的碎片,和一堆也是碎片的肢體、內臟和骨肉。可以分辨出來的有半塊長著辮子的頭骨,兩塊連著槽牙的牙床,三截腿,大半條胳膊,幾片撕碎的胸骨,幾團血肉模糊的心肺,一些腸子,和浮在表面上的幾截手指。細長的手指上細長的指甲竟然完好無損,其中一個指頭上還套著鑲了綠翡翠的金戒指。在這一筐骨肉和衣物的碎片上面放著袁大人的四品頂戴,帽子後邊的花翎早已經不知去向,沾滿血污的帽頂上,那顆天藍色的青金石居然完好無損,在血肉模糊之中奇蹟般地熠熠生輝。壓抑的空氣漸漸熱起來,撲面的血腥氣中,一群貪婪的蒼蠅嗡嗡營營地忘情追舞。隨著竹筐落地,一陣恐怖的嘆息掃過人群,許多人轉過臉去,敞廳裡驟然聚起陰慘的殺氣。面色蒼白的士兵們在竹筐旁邊單腿下跪顫聲禀報:“大人,按你的吩咐,到處都找遍了,都在筐里頭……袁大人就只有這麼多了。”

聶芹軒戎馬一生,見過無數的死,可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碎屍萬段的慘死。看著那個鮮血淋漓的竹筐,看著那些紛亂的蒼蠅,聶芹軒難以相信筐里的那些碎片和肉塊,就是剛剛和自己分手的桐江知府袁雪門大人。兩天前袁大人顧不得中秋在即,從桐江城帶著一營巡防軍,三道緊急軍令,星夜趕到銀城佈置軍防,準備應付舉事的亂黨。為了加強防力,剛才分手的時候袁大人還特意又為自己留下了一哨人馬,近百支毛瑟槍。他怎麼竟然會在轉眼之間變成了竹筐里這血肉模糊的一堆呢?昨天的中秋之夜,就是這一堆血肉和自己推心置腹,舉杯傷懷的麼? 聶芹軒認得那個翡翠戒指,袁大人就是用戴這只戒指的手端的酒杯。袁大人說:“靜農兄,我知道你不痛快,已經下了裁汰令又要改令留下你來領兵打這一仗。以你我的情分也不足以留人出生入死。這些年來兵制頻改,可一直都把你留在綠營千總的舊職上。眼看戰事在即,制台大人這一紙巡防營統領的臨時委任令,也是為解燃眉之急。現在銀城知縣偏偏又丁憂告缺,你總不能指望我用縣衙捕廳和官運局抓私鹽的那幾個巡警捕快去上陣打仗吧?靜農兄,銀城現在只有靠你了。上個月在省城造反的亂黨和兩廣、雲南的一樣,都是以新軍為主的。按道理講,朝廷送他們留洋,封高官、給厚餉,把最好的洋槍洋砲交給他們用,朝廷倚重的是他們。可如今四處造反舉事的偏偏就是新軍。幸虧是亂黨不慎弄響了炸彈,制台大人先下手抓了十幾個軍官,又把陸軍小學堂的教官、學員在操場上砍了三十多人。想不到這個月,他們又要冒死在銀城舉事,孫文的亂黨真是前仆後繼、多如牛毛。我是老了,這種事情我已經想不明白了。饑民流寇要造反,高官厚祿也還是要造反。洋人要來打,亂黨要來打,自己人也要來打。如今的世道烽煙四起,風雨飄搖啊。又是廢科舉,又是搞立憲,祖宗的舊制都扔光廢盡了,也還是擋不住亂黨遍地,烽煙四起。靜農兄,今天你我還在這月下對飲,明天還在不在也未可知。今年你我還為朝廷盡職,明年不只你我生死難料,怕是大清的生死也在未可知之中呀。哎,不是生逢亂世,是生逢末世呀……你我能做的也不過就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清冷的月光照著袁大人滿臉的悲戚凝重,也照亮了清冷的酒杯,和這只冰冷的翡翠戒指。袁大人帶來的三道軍令,第一道軍令是把自己這個已經準備裁汰的綠營千總臨時改任銀城巡防營統領,並上報陸軍部核准轉奏皇上欽點委任。但所領兵馬不過就是自己手下原來略經改編的八百綠營舊部,再加上袁大人特意留下來的一哨步兵近百支毛瑟槍,勉強湊夠三營的人數。第二道軍令是要求盡力在暴動之前捉拿銀城亂黨總指揮和一干首要。第三道軍令是要自己監視、箝制從省城派來增援的新軍官弁,以防有人和亂黨內外應和。看過這三道內外兼顧、捉襟見肘的軍令,聶芹軒除了慘笑而外無話可說。袁大人說得對,現在是生逢末世,此一戰不過是不可為而為之,彼一戰怕也還是不可為而為之。眼看大清的氣數已盡,戰與不戰總歸是無力回天。戰與不戰怕也只不過是末世的遺臣了。而且是一個臨時委任的遺臣。你給大清朝盡忠,可又有谁愿意看你這沒用的盡忠? ……一時間,兩人舉杯無語,中秋的皓月,杯中的冷酒,把這眼前的世界照得太清冷,太明白。

聶芹軒看見筐底的血水轉眼間匯成一攤,其中的一股血水奪路而出,忽然朝自己腳下流過來。壓抑不住的悲憫洶湧而起,聶芹軒頓時熱淚盈眶,為了掩飾,他再一次垂下眼睛,低聲喝問:“你們就非要用這個竹筐麼?你們就不能給袁大人找一口棺材來?” 一陣忙亂之後,士兵們把茶樓倉房裡的一口楠木棺材抬進敞廳裡來。棺材後面跟著嚇昏了頭的茶樓老闆陳際唐,陳老闆跪在地下不停地磕頭:“大人大人,我自願獻棺充公……我分文不取……小人從來安分守己……我啥子也不曉得實在是冤枉呀……我哪裡曉得知府大人要從門前路過……我自願獻棺,分文不取呀大人……” 聶芹軒不耐煩地擺擺手令人把茶樓老闆拖下去。隨口命令道:“先砍兩個頭,當街拋尸示眾三天。剩下的嫌疑人犯都押回營去候審。”

敞廳外面一陣喊冤之後,就是刀砍人頭的喳喳聲。 袁大人的衛兵們說轎子正走著,猛然從天上掉下一團東西來,好像是一把茶壺砸進了袁大人的轎帘裡,接著就爆炸了。這個炸彈太厲害,不光炸死了袁大人,炸碎了轎子,炸傷了幾個弟兄,轎夫也炸死了兩個。可他們除了那個茶壺的影子,別的什麼也沒看見。一聲霹靂之後,衛兵們從塵土裡爬起來,已經沒有了轎子也沒有了知府大人。臨行時,因為知道風聲緊迫,袁雪門特意帶了一個巡防營,兩百多支毛瑟槍。為躲避伏擊,他在過桐嶺的山路上只騎馬不坐轎。可他沒有想到這些不怕死的革命黨,竟敢在鬧市街頭公然行刺。領兵的陳管代看見死了知府大人,早已嚇得六神無主。除了拼命抓人而外他再想不出別的主意來。聶芹軒一得到消息立即下令關閉舊城四門,在全城搜捕。查看了現場之後,又派人馬上給省城總督衙門發緊急電報,通告桐江知府在銀城被刺,催促已經在增援路上的人馬盡快趕來銀城。隨後,吩咐陳管代留下傷員,即刻護送袁大人的靈柩返回桐江。

一切只能這樣處置了。該押的押了,該砍的砍了。不能押也不能砍的只有那兩個洋人。從一趕到出事現場,聶芹軒就看見,跪在地上的一群人犯後邊站著兩個一身洋服的男人。聶芹軒認識他們,這是育人學堂從日本重金聘請來的教員。育人學堂原是銀城鹽商敦睦堂劉家出資自辦的族學,自從廢除科舉以後,劉家另建校舍、操場,從日本購買全套教學儀器設備,辦起了新式學校。劉家在日本留學的子弟,又請來了兩男一女三位洋教員,除了正規的教學而外,又專辦了一個留學日本的預備班,育人學堂改稱育人學校,一時聲名遠播,周圍鄉縣的有錢人家都爭相把子弟送來就學。站在眼前的這兩人,一位叫秀山次郎,一位叫鷹野寅藏。兩個東洋人西服革履,發光如漆,一副正正板板的樣子,看情形是專門來品茶的。那個叫秀山次郎的最是銀城的一大怪物,他有一架叫什麼照相機的洋機器,可以把山川百物和男女老少都留到紙上。有人見過他的那些畫片,都說是真人真物,毫髮不爽。只要他領著扛機器的校工走出學校,身後面就會追著老老少少的一群人看熱鬧。現在,這兩個洋人雖然不像那些跪在地下的人那麼惶恐,可臉上的緊張和蒼白還是叫人一望而知。秀山次郎的手上提了一隻皮包。當聶芹軒的眼睛轉到皮包上的時候,秀山次郎會意地把皮包打開,皮包裡只有一包茶葉和一本書。聶芹軒點點頭,對兩位東洋人抬手示意:“兩位先生受驚了,請。” 秀山次郎如釋重負地頷首一笑,接著有幾分生硬地,行中國禮,說中國話,對著聶芹軒抱拳拱手,“多謝聶大人。”一面說著回身示意自己的同伴先走。 聶芹軒注意到那個叫鷹野寅藏的手背上有明顯的傷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劃破的。他再次客氣地抬起手來,“鷹野先生受傷了,快去醫治包紮。我有公務在身恕不遠送。請,請。” 看著兩個東洋人走出了敞廳的大門,聶芹軒想,這些東洋人中國話說得比我還要好,不知是在哪裡學會的。聶芹軒又想,當年秦始皇要是不放那五百童男童女去東瀛訪仙問藥,如今哪裡會有這麼多的亂黨?聶芹軒大大方方地放走了兩個日本人。因為那是洋人,他不能不放。聶芹軒押走了所有當時在場的銀城人,因為他除此而外沒有任何線索。除去那兩個砍了頭的,連茶樓老闆、堂倌、掌櫃和所有的客人都算上,總共還剩十八個人。聶芹軒心裡明白,自己現在要對付的不只是那個扔炸彈的兇犯,還有那個暴動總指揮。最叫聶芹軒擔心的是,他不知道刺殺知府的行動是不是亂黨們這次暴動的信號。袁大人帶來的三道軍令裡,其中特別提到,此次銀城暴動的總指揮就是孫文從日本親自派來的。可這兩年,只銀城一地從日本回來的留學生就有十幾人。這些人回到銀城後,辦醫院,辦學校,辦報紙,辦銀行,凡是洋人有中國沒有的他們都辦。這些人要辦革命黨怕也不是什麼難事。但這些富商子弟樹大根深,哪一個也不好輕易驚動。自己之所以能毫不猶豫地抓走茶樓老闆,那是因為陳際唐只是個開茶樓的老闆,他身後既無鹽商大姓又無袍哥行會做台柱。 聶芹軒不敢在會賢茶樓久留。他甚至不知道這次刺殺是不是革命黨的調虎離山之計。聶芹軒擔心有人乘機偷襲軍營,營房的倉庫裡除了槍械而外,還有袁大人秘密留下的十幾箱砲彈和子彈。那是袁大人留給自己箝制新軍的本錢。一陣匆忙之後,人去樓空的會賢茶樓裡一片狼藉。茶樓門前留下幾攤幹黑的血跡,和兩具身首異處的屍體。滾落在街道上的人頭沾滿了血污,臉上的表情冷漠而又虛假。屍體旁邊站著幾個手持兵丁鳥槍、身掛腰刀的老兵。暗紅色的槍托杵在地上,好像也被幹黑的人血塗染過。喧囂之後的街道上一派恐怖的寂靜。遠遠地,有幾個驚恐好奇的孩子伸頭探腦地從街口晃出來,一閃而過。血腥的寂靜中晃蕩著幾條肥大的狗,鮮紅的長舌頭和急促的喘息聲,叫人一望而知它們嗅到了食物好聞的味道。 持槍的士兵,幹黑的血跡,無頭的屍體,興奮的狗,在銀城往日繁華的街道上擺出一幅罕見的淒涼風景。知府大人被炸死的消息轉眼間傳遍銀溪兩岸的新城和舊城。意想不到的細節和猜測隨著消息越傳越多。恐怖像大霧一樣四處瀰漫。每時每刻操心井鹽行情,盤算買進賣出的鹽商們,整日埋頭在灶房和針線裡的主婦們,終年操勞在盤車、火圈上的工匠們,都被那聲爆炸驚呆了。銀城人沒有想到知府大人會被炸死在店鋪擁擠的大街上。那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叫銀城人在地久天長、瑣碎平庸的日子裡,猛然睜開了驚恐的眼睛。所有的鹽商立刻開始轉移現金,馱送銀子的騾馬在保鏢的護衛下,趁著夜色神秘地來去匆匆。銀城人自有自己判斷時局的依據,當銀子安安穩穩自由流轉的時候,大家都相安無事地過日子。什麼時候銀子突然神秘地消失了,大家就開始拼命地囤積糧食,準備應付災難。 銀城新上任的巡防營統領聶芹軒,和準備暴動的革命黨,把那幅恐怖淒涼的風景,殘忍地擺到大街上,殘忍地擺在銀城人渴望銀子的眼睛裡。整座城市頓時陷入空前的恐慌。突然而來的打擊讓那些撥慣了算盤珠的手指,在心慌意亂中失去了自信。大禍臨頭,銀城人出於本能惟一相信的就是銀子。於是,為了救助被抓走的人,又有許多銀子和說客悄悄來到老軍營的營房裡。可是聶芹軒毫不留情的決定,遠遠超出了銀城人和革命黨的判斷。 儘管哥哥堅決反對,儘管哥哥總是警告自己不要和那些“支那”女人混在一起,可秀山芳子還是特別喜歡到聽魚渡口來洗衣服。把盛衣服的木盆放在水邊,穿木屐的赤腳踏到浸在河水里的青石台階上,清涼的河水在小腿上癢酥酥地咬著,被阻擋的水流推出斜長的水紋,平靜悠遠地流到心裡,又從心裡緩緩地盪向河心。提一件浸透水的衣服堆放在石板上,雪白的棒槌一下一下均勻地落下去,就會有細碎的水珠迸濺到臉上來。銀城的女人們都是蹲在河邊洗衣服。可秀山芳子一直是站在河水里彎下腰來洗。時間一長,銀城人已經習慣了她種種特殊的舉動,和她也是特殊的服飾和木屐,不再那麼好奇了。秀山芳子記得當自己第一次在女人們驚奇的注視下,把棒槌從衣服裡抽出來的時候,周圍竟是一片咿咿哦哦的讚嘆聲。儘管大家語言不通。可銀城的女人們發現這個東洋女人竟然使用同樣的工具來洗衣服!這個發現除了讓銀城的女人們極其驚訝而外,更讓她們平添了許多的信心和親切——天下的女人原來都是一樣的!東洋女人也一樣要用棒槌洗衣服!女人們在翠綠的河水邊舉起一片白藕般的胳膊和棒槌,嘩啦啦地笑成一堆。她們七嘴八舌地圍上來:“女先生,你哥哥一個月掙一百五十兩銀子,你一個月掙六十兩銀子,為啥子還要自己來洗衣服?” “你們日本女人都出來自己做事情麼?女人可以教書做先生,女人也做進士、中狀元麼?女人也會做生意?女人出來做事情孩子啷個養法?” “一個弱女子,跑起天高地遠的,你就不怕?你就不想家麼?” “你跑到中國來,你的婆家啷個會放起你走?” 秀山芳子被嘁嘁喳喳地圍在中間。她雖然聽不懂她們到底說些什麼,可她聽懂了驚奇和善意。秀山芳子努力地想和大家交流,她指著碼頭說:“聽、魚……” 許多聲音回答她:“對頭。那邊是聽魚亭。這裡就是聽魚碼頭。大家都到這裡來洗洗涮涮的。” 她又指著不遠處,河灣岩壁上那兩個暗紅的大字說:“蘇、東、坡……” 雜亂的聲音更興奮了,“你也曉得?對頭,對頭,那幾個字是蘇東坡寫的。唱高腔的就有人唱這個蘇東坡,他是宋朝一個寫文章的大官,他來過我們銀城,崖高頭聽魚兩個大字就是他寫的。” 秀山芳子知道銀城的這個典故,她還知道“夜半聽魚”是銀城八景中的一景。在那面岩壁的對岸,和蘇東坡的兩個大字遙相對應的還有一座角亭。角亭的立柱上有一副對聯,“河邊鼓瑟游魚聽,柳外敲棋睡鷺飛”。這些掌故都是鷹野寅藏告訴她的。早在來洗衣服之前,他們三個已經去過那個角亭。哥哥次郎還在角亭前為他們拍過照片。他們在那個古舊的亭子裡打開一瓶從家鄉帶來的清酒,邊飲邊談,一直等到月亮升起來,在一片靜謐的月光裡聽見魚尾撥水的迴響,從對岸岩壁間悠遠地傳過來。被月光洗白的銀溪從幽暗中湧現出來,又溶瀉進遠處的幽暗之中。對岸矗立的岩壁上林木茂密,落滿了夜宿枝頭的鷺鳥,鷺鳥們雪白的身子在枝葉間夢幻般地閃現出來。 可是今天,河對岸的亭子裡沒有人,聽魚碼頭冷清的台階上也沒有人。擺渡的木船橫在岸邊,斜扣著斗笠的船夫獨自坐在船頭上打盹。在這有幾分意外的安靜中,秀山芳子把一件長裙放進清澈的河水里。裙子在河水里慢慢地漂浮、舒展開來,裙子上家鄉的楓葉盛開在清冷的水面上。金紅色的楓葉,秋意淒迷的楓葉,在清冷的河水中漾起無限的鄉愁和情思。秀山芳子覺得有淚水模糊了視線。她輕輕地擺動著裙子,輕輕地搖曳著河水中纖細清冷的情懷。秀山芳子痴迷地在心裡默誦起一首古詩: 奧州花布色紛紛,花色凌亂似我心。 我心為誰亂如許,除君之外更無人!  從聽魚渡口向上,越過上水關,越過那座七孔相連的上關橋,遠遠地,在銀溪的盡頭,就會看見山嵐氤氳的桐嶺。常有飄渺的白鷺,在高掛雲天的銀溪上忽隱忽現。鷹野寅藏說“桐嶺橫煙”是銀城的又一景。銀溪就是從那些高遠的“橫煙”裡流淌出來的。鷹野寅藏是他們三人中的兼職翻譯,他似乎對銀城的一切都瞭如指掌。有一天,鷹野寅藏拿出一本叫做“縣志”的舊書,在他纖弱白皙的手上,舊書墨藍色的封套幽深得像一口古井,不知把多少時光淹沒在裡面了。鷹野寅藏說在中國任何一個縣、一個州、一個省,都有自己的“志”,在這本“志”裡記載著沿革、地理、物產、風俗、人物、歷史大事,和所有的這些“景”。每個地方都會有自己的“八景”。即便景物簡陋也總會湊出八個。每一“景”都有應景而寫的詩來描繪、感慨一番。不過這些詩大都是些冬烘先生的庸作。銀城是座有名的古城,所以銀城的“景”更是一個也不能少。他微笑著說自己關於銀城的知識,都是從這本書裡得來的。鷹野寅藏說話的時候,眉宇之間常有一股儒雅而又熱烈的神態。他把書端舉在胸前,古舊的墨藍色封套越發襯出人的年輕和蒼白。看著那些瘦弱的手指打開封套,在枯黃的書頁間靈巧地翻動,秀山芳子不由得怦然心動。 秀山芳子對鷹野寅藏的衷情,讓外人一望而知。可是在這個遙遠的銀城,看破了秀山芳子戀情的“外人”只有一個,就是哥哥秀山次郎。但是秀山次郎堅決地告訴她,這件事情不但不可以做,而且不可以想。當初秀山芳子執意要跟哥哥到中國來教書的時候,並沒有想到自己會陷入情網。更沒有想到在這遠離家鄉的地方,“不可以”的戀情竟是這樣的令人煎熬。秀山芳子一心要到中國來,是因為她喜歡中國,尤其喜歡李白和蘇東坡的中國。深愛古詩的秀山芳子,是從《萬葉集》《古今集》或《百人一首》這一類的詩集中了解中國的。她深信和那麼多的日本古詩糅和在一起的中國,絕不是現在的男人們告訴她的那個被日本打敗的“支那”。兩年前,他們帶著學校所有的新設備,從橫濱乘海輪三天三夜跨海到中國。而後,晝行夜宿,又從上海乘江輪沿長江逆流七天到重慶。再從重慶改乘木船,由縴夫們拉著繼續逆流而上,長江,青依江,銀溪,這一次竟然走了將近一個月。傍晚靠岸,清晨起航。一個又一個陌生的碼頭,一座又一座陌生的城鎮和村莊。如螻蟻般辛勞的人群操著陌生的語言,在碼頭上忙碌。每天坐在船頭,看著赤身裸體的縴夫們唱著淒厲的號子,在江邊的岩石和沙灘上弓身爬行。山重水復,水復山重,秀山芳子覺得自己真是走到了天涯盡頭。秀山芳子覺得自己年輕的心像一隻孤單的風箏,也被縴夫們帶到了永無盡頭的天涯。而銀城就是天涯盡頭的神話。當他們乘坐的木船拐進銀溪,走過艾葉灘,臨近下水關的時候,古老繁華的銀城,就像裡的奇蹟一樣突現在眼前。河東岸青石砌就的城牆依山而立,威嚴高聳。河裡的船隻往來如梭一片繁忙。兩岸的河谷間密集著高聳的天車和盤旋的梘管。到處可見熊熊燃燒的火口。到處可見咿咿呀呀拉著盤車的牛群。他們三人一時都被這眼前的奇景驚呆了。他們沒有想到在貧困、落後、愚昧的“支那”,竟然還有這麼繁榮昌盛的城市。陪了他們一路的育人學校校長劉蘭亭興奮地指著說: “你們看那座紅樓,我們的學校在河西岸的新城,我們敦睦堂劉家住在河東的舊城,九思堂李家,慎怡堂王家,陶淑堂趙家,也都在舊城。銀城的富商大戶都在舊城。舊城背後的那座山叫玉泉山,山上有個很有名的飛泉,是我們銀城著名的風景。泉水下面不遠就是我家的松山別墅,哪天我帶三位到松山別墅小住,去看看'月照飛泉'。不過,等到我們船上的這些新設備都安裝好以後,我們育人學校就會是銀城最風光的新景緻了。秀山君,你的照相機可以派上大用場嘍!” 好像是為了回應劉蘭亭的自豪和興奮,入港的縴夫們唱起了舒緩的號子,引來兩岸無數好奇的目光。眼尖的人立刻喊起來:“看呦看呦,是劉七爺從東洋迴轉來嘍!”轉眼之間,下水關的碼頭上聚起一片新奇興奮的人群來。人群裡有人高聲喝彩:“劉七爺,你帶起洋人回家鄉硬是風光得很吶!” “劉七爺,你好孝心,三公天天在家裡擔心你的辮子,你還給他老人家好好的留起!這下三公要開心!” 劉蘭亭對著人群抱拳拱手笑紅了臉。 看著這從地老天荒裡神話一般湧現出來的城市和人群,秀山芳子緊緊抓住了哥哥的手,猛然想起橫濱的碼頭,想起那些在海風裡悲鳴的海鷗來。離家萬里,海天相隔,秀山芳子就是從那一刻起陷入了千絲萬縷的鄉愁。兩年來對家鄉的懷念,對戀人的期待,讓秀山芳子的心變成一張纖細敏銳的蛛網,任何一點輕微的感觸,都會在這網上顫動不已。 今天,還在學校的中秋節假期之內,秀山芳子本打算和他們一起去舊城的會賢茶樓品茶。可是秀山次郎和鷹野寅藏堅決地拒絕了她。從他們斷然的神色中,秀山芳子已經預感到也許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要發生。果然,將近中午的時候,一聲巨大的爆炸從舊城里傳出來,在最初的慌亂之後,整個銀城突然陷入在可怕的安靜之中。聽魚碼頭斜對著舊城的北門,秀山芳子遠遠地看見士兵們關閉了城門。她匆匆忙忙地從河水中撈起正在洗的衣服,匆匆忙忙地跨上石階。走了幾步忽然又在石階上停下來。她把盛衣服的木盆又放在台階上。舊城的城門已經關了,而聽魚渡口是秀山次郎他們返回來的必經之路。與其回到學校去,還不如在這裡等。雖然哥哥看見自己來河邊洗衣服又會生氣,可現在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秀山芳子緊張地在台階上坐下來,焦急地盯著那個緊閉的城門,她不知道那場可怕的爆炸是不是炸傷了自己的親人,恐怖和猜疑逼出她滿臉絕望的慘白。高聳的城樓上軍旗飄舞,奔跑的士兵往來不停。那座古老端莊的古城,轉眼間四門緊閉,變成一座森嚴恐怖的堡壘。坐在石階上的秀山芳子猛然悲從中來熱淚橫流。 碼頭上,擺渡的船夫也被爆炸聲驚醒過來,他推起頭上的斗笠,從遠處側目看著靜坐在石階上的秀山芳子,心裡由衷地讚歎:“這東洋來的女先生,真好比是天上下凡來的白娘子呀!” 秀山芳子知道哥哥堅決反對的原因,是因為自己愛上的鷹野寅藏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國人,是哥哥和父親,也是幾乎所有日本人都鄙視的“支那人”。 坐落在東京郊區的秀山製作所是一間私人的小兵工廠。近些年來兵工廠的主人秀山正雄先生和許多中國人的交往多起來。在幾個年長一些的中國人來過幾次之後,中國的留學生就成了那裡的常客。為此,秀山先生在自己家里辦了一個日語補習班,由做教師工作的兒子次郎和女兒芳子來擔任補習班的教員。這兩個年輕人很快就發現,中國留學生們把主要的時間都留在父親的車間裡。他們學習製造炸藥、炸彈和手槍、步槍的熱情,比學習日語的熱情要高得多。補習班每三個月結業一期。每到結業的時候,秀山先生都會帶著他的學生們騎自行車到鄉下的荒野去“打漁”“打獵”。在實彈演習之後才算是真正的結業。年輕人總是最容易相互感染的。次郎和芳子很快就和留學生們成了好朋友,陷入在難言的吸引和熱情之中。可是兄妹兩人迷戀的不是同一件事情。哥哥秀山次郎羨慕、渴望的是冒險是英雄壯舉。妹妹秀山芳子卻暗暗地喜歡上一個叫做歐陽朗雲的年輕人。 秀山芳子最初注意到他,是因為這個年輕人是補習班上惟一沒能如期結業的人。在“打獵”回來的那個晚上,照例又是秀山正雄先生設酒慶祝自己的學生結業。在為結業的同學們祝酒之後,秀山先生很嚴厲地宣布說:“歐陽君,你這樣學習是不能結業的!你缺乏的不是細心,是勇氣!你們支那人太缺少勇氣,支那人如果真想要自己強大起來就需要有勇氣!需要有視死如歸的大丈夫氣!你如果沒有勇氣,就不必再到我的製作所來了!” 歐陽朗雲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人當面叫做“支那人”了。和所有在日本的留學生一樣,歐陽朗雲在時時處處看到這個國家的強大和先進的同時,也時時處處感覺到這個民族對中國人的蔑視。在呵斥聲中,文弱清秀的歐陽朗雲,垂下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窘迫得無地自容。他無法解釋和推卸自己今天下午的膽怯和錯誤。慌亂之中他先是碰倒了酒杯,接著又把筷子跌落在榻榻米上。秀山芳子上前去收拾的時候,無意中碰到他顫抖的指尖。芳子剛才已經聽說,歐陽朗雲投炸彈的時候出了差錯,慌亂之中把炸彈掉在自己的腳下,如果不是秀山先生搶救及時踢開炸彈,不只歐陽朗云不可能活著回來,肯定還會炸傷別人。在此之前,秀山芳子已經聽哥哥說過,這個名字有點像日本人的中國學生,並不是從中國來的,是從越南來的,他是一位越南華僑富商的兒子,他的父親在越南有很大的甘蔗園和軋糖廠。他是在四年前聽過孫中山先生的一次演講之後,為追隨孫先生而從越南河內投考新成立不久的早稻田大學,現在已經快要畢業了。而且,為了抗拒家里為他定下的婚事,四年來一直不回越南,和家裡鬧得很僵。歐陽朗雲很不願意跟別人談論自己的家人,他的“不願意”甚至叫人覺得近乎冷漠,叫人覺得他是在拼盡全力地想要擺脫那個家。秀山芳子沒有想到,這個平常文弱寡言遠離家庭的年輕人,竟有這麼大的決心和熱情投身如此冒險的事業。看著歐陽朗雲那副惶恐內疚的樣子,芳子趕忙為他重新斟滿酒杯,又忍不住安慰道:“歐陽君,那就再學三個月,我正好想再聽你講講李清照。” 歐陽朗雲沒有回答,芳子只感覺到他急促的鼻息輕輕地擦過耳輪。 歐陽朗雲一面道歉,一面對秀山先生深深地跪拜下去,等到他直起身來的時候,猛然用一把刀子把自己的右手釘在了榻榻米上。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把餐桌上割肉的刀子悄悄拿走的。在大家的驚呼聲中,那隻被尖刀刺穿的手掌在榻榻米上顫抖不已,顫抖中,鮮血四下橫流。歐陽朗雲再次對秀山先生跪拜下去:“秀山先生,下一個學期,我一定會讓這只膽怯的右手鼓起勇氣來!” 那一刻,秀山芳子幾乎在自己的驚恐之中暈厥倒地。她下意識地朝著那隻鮮血橫流的手掌撲了上去。她沒有想到,自己就是從那一刻起,飛身跳下了感情的懸崖。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