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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三章(1)

東藏記 宗璞 8658 2018-03-19
第一節 孟弗之一家終於在一九三九年夏初遷到龍尾村。當時理科教員大都在西郊,文科教員大都在東郊,江昉、李漣、錢明經等人都已遷去。 龍尾村有山有水。山不高,長滿各種樹木,名字也很好聽,喚做寶台山。水不深,小河一道,清澈見底,喚做芒河。據說本是蟒河,村民改做芒,是由不遠處的大河龍江分來。這地方似與龍有著什麼關係。村里村外,山上河旁,遍生木香花,那是一種野生灌木,可以長得很高,圍護著普通農舍。花開如堆雪,且有淡淡的桂花香氣。孟家人對龍尾村的記憶,是和木香花纏繞在一起的。街道只有一條,兩旁店舖大致和昆明市內偏僻處相仿。房屋多在街邊巷內,形式大同小異。比較正規,有點格局的,大都兩層,有正房和東西廂房,正房樓下正中無牆,算是個敞間,是一家人起居之所。廂房一邊樓下是廚房,一邊樓下是豬圈。孟家人的新居便在豬圈上面。

這廂房比大戲台的閣樓又小了許多,樓板很不結實,走起來吱扭吱扭響。而且木板間有很大空隙,可以看見樓下鄰居幾隻豬的活動。它們散發的特有氣味和不停的哼哼聲透過地板縫飄上來,瀰漫全屋。起初,碧初很不習慣,把家甚擦了又擦,衣服洗了又洗,總也去不了那種氣味。到自己也發出一種豬圈味時,就不覺得了,似乎一切都很自然。 讓人長久不能習慣的是廁所。廁所在另一個堆柴禾的院子裡,在柴禾堆中有一個大坑,大小如同炸彈坑。稍窄處搭著木板,供人方便。大部分是敞著的,裡面五顏六色,白花花的蛆蟲在蠕動,膽小的人真不敢看。最可怕的是坑里還養著豬,它們哼哼著到木板下來接取新鮮食物。還特別欺生,遇生人來,似有咬上來的架勢。所以城里人來用這坑時,大都手持木棒,生怕被咬上一口。

這家房東姓趙,行二,在村里算得個殷實人家,除養豬外,雞、狗、貓是少不了的。另還養了一匹馬,它在柴禾院中有專用的馬厩。主人善待眾生,給它們很大自由,廁所豬和廚房豬時常交換場地。養的狗是那種笨狗,兩眼上各有一塊白毛,稱為四眼狗的。它反應很不敏銳,在家中也有它的地位,大門旁的稻草便是它的窩。至於貓,更是受到尊重。昆明的貓,常在對鼠的討伐中染病而亡,貓價可觀。房東一家在敞門中放一矮桌,那是全家包括貓的餐桌。開飯時,全家三代祖孫六人坐了三面,另一面擺著飯缽坐著貓。盛飯時貓也有一碗,舀湯時貓也有一勺。女主人給貓碗裡澆上湯,還用勺子把飯按上幾按,怕有飯糰,不利下嚥。馬是大牲畜,有自己的獨立性。這匹馬個子不大,力量不小,耕田拉車都來得。每於勞動後黃昏時分,站在馬厩中喝用臉盆盛的稀飯,態度從容自得,很是文雅。嵋和小娃常伏在欄杆上看牠吃飯。馬不時抬起頭來看看兩個孩子,眼光是溫柔的、友好的,像是要招呼一聲:你好。

為了方便,教員多集中幾天上課。弗之的課排在一周的前三天,後四天在鄉下著書,無須跑警報,時間充裕多了。那時沒有交通工具,來去都是步行。最初,一次走兩個多小時,有時近三個小時,後來兩個小時便可走到。碧初特把他常用的藍布包袱改為挎包,可以斜背在背上,再拿一把雨傘,很像古時趕考的舉子。 碧初形容她一周的生活是頭輕腳重。每星期一,弗之一早離家,只剩一個人時,覺得豬的哼哼聲也有幾分親切。週末孩子們回來,大家擠在廂房,一種溫暖安謐的氣氛,連峨也很快樂。星期天下午嵋和小娃走回學校,好在龍尾村和銅頭村較近。峨有時和他們一起走,有時到星期一和弗之一起走。嵋出院後身體一直不好,但她還是堅持上學。 這一個星期一清晨,碧初送弗之到村外,見他在晨風中沿芒河大步走去,步履輕捷,背卻有點彎了,“什麼時候搬回城去就好了,免得這樣奔波。”碧初尋思。弗之拐彎不見了,她把河旁的路、路邊的樹看了一會才回家。頭一天孩子們都已回學校,趙家老小尚未起床,院子裡靜悄悄,只趙二嫂在樓上倚窗梳頭。

孟家和錢明經家隔一條街,共飲一井水。井在錢家院子裡,孟家僱人挑水,一天兩擔。每到星期一,洗涮太多,水不夠用,碧初常自己到井邊打一桶水,提回家。因為附近人家共用這井,錢家的院門是不關的。錢明經不滿意這一點,但是這小院獨門獨戶,三間小北房,沒有任何牲畜,這樣的規格實在難找,對這口井只好將就了。 碧初到家後且不上樓,取了水桶,徑往井邊。到錢家見院門虛掩,輕輕推門進去,沒有一點聲息。井邊有一個專為打水用的桶,繫著長繩,她在井邊站好,吸一口氣,把這桶緩緩放下,擺動長繩,打起半桶水。 忽然屋內一陣低微的笑語聲。公用的井在院中確實不方便,碧初想著,提水時一陣頭暈,不覺鬆了手,水桶落進井中。 “惠枌!”碧初叫道,想讓錢明經來幫忙。可是沒有答話,再無聲音,院子裡似乎沒有人。莫非聽岔了。 “惠枌!”碧初又喊了一聲,剛出口趕忙縮往,她記起惠枌前天進城去了,鄭惠杬從重慶來。碧初還說怎麼不來鄉下住幾天,想必惠枌昨天回來了。想到這里便不考究,轉身回家。正遇趙二出門去馬厩,聽說桶掉進井裡,說道:“打井水丟了桶是常事。”一會兒便挑了一擔水來,說桶已取出了。碧初遂坐在敞間小凳上洗衣服。

房東一家陸續來到敞間。趙二嫂淘米做飯,當時多用煮而後蒸的方法,稱為撈飯。煮出的米湯很好喝,但也常被拿來餵豬或倒掉。專蒸飯用的飯甑,有一個尖尖的蓋,像頂草帽,小娃還要求摸一摸。趙二嫂煮著米,一面切辣椒。辣椒鮮紅,辣味像顏色一樣濃烈,她站在案板旁邊,毫無反應,碧初在屋角,一個接一個打噴嚏,而且淚流滿面。 “我看你家不像個能幹活的人。白生生的手臉,瘦掐掐的身子,經不起喲。上海人嘛。上海可有辣椒?”村里人認為一切外鄉人都是上海人。 “習慣就好了。”碧初走到廊簷下站了一會,又坐下洗衣。 趙二嫂把煮好的米撈上飯甑,米香四溢,辣椒氣味漸淡。她蹲在洗衣盆邊望了一會兒,說:“我看你家莫如找個幫工,可合?管飯就好,工錢隨你家。”

弗之曾說過的,得找個人幫忙。碧初卻想自力更生,每月薪水入不敷出,多一項開支怎麼安排?不過自己身體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不可弄到油盡燈幹的地步。因隨口說:“若是住處近,一星期來幫幾天可好?”趙二嫂答說:“就是近嘛,就在街子頭上。不瞞你家說,這姑娘是我的外甥女。我姐姐過世了,後娘不容她,她時常住姑媽家,不想姑媽又過世。這姑娘有點不吉利。不過對外人無妨的。” “姑娘在哪點?”碧初同情地說。 “趕馬幫去了。一個多月回來。”“女娃也趕馬幫?”“咋個不趕?女娃娃樣樣都做,只有趕馬靠男人為主,別的還樣樣比男人多做呢。” 門旁草堆上的四眼狗汪汪了兩聲,轉個身又躺下了。鄭惠枌站在院門中,笑盈盈地。 “我已從城裡走回來了,早不早?”惠枌輕快地走過來,手裡提著一個花布包。 “我碰見孟先生了。他說你要記住吃藥,他忘記說這一句話。我一進村子,先上你這兒傳話。”

“你從城裡來?”“就是呢。家都沒回呢。你洗這麼多衣服!我幫你洗。”說著拿個小板凳坐下來。 “不消得,不消得。”碧初用雲南話說,兩人都笑了。 “已經打上肥皂了,泡一會兒,再來搓洗。上樓去坐。”遂用水瓢舀了約一杯水洗手。 “你真節約,其實水又不缺。”“挑著麻煩。”她剛想說桶都掉到井裡了,想想縮住不說。 兩人樓上坐定。惠枌從布包裡拿出一盒水彩顏色、一盒油彩顏色、一排畫筆讓碧初看,說:“姐姐說,我只管照顧錢明經,太不像我們鄭家人。沒有合適的事做,在家裡也不能擱下畫筆。我先畫幾張給你當牆紙。” “我這牆配麼?”碧初笑道,“倒是惠杬的事怎麼樣了?” 所說惠杬的事乃是指惠杬離婚的事。鄭惠杬結婚十年,商量離婚已九年半。她以柳夫人之名蜚聲樂壇,人們卻大都不知那柳先生在哪裡。現在比較明確,他在上海守著許多財產不肯出來。人分兩地,要辦什麼手續更難。

當下惠枌說:“她的事且擱著,反正已經這麼多年了。我也有些麻煩事呢。姊妹的命怎麼都有些像,你們三姊妹都嫁了好人,我們兩姊妹都要離婚。”碧初吃了一驚,道:“何至於呢。”“這事我從年初就在考慮,昨天才和姐姐說出來。”惠枌說著並不顯沮喪,反似是興高采烈。 “我如果認真畫畫,可能活得會更好些。”她看見桌上碗裡有泡蘿蔔,拈起來吃。 碧初從小櫃裡取出一個大口瓶,裡面泡的蘿蔔紅紅白白,很是鮮豔。 “剛和房東學的,昨天孩子們吃了一大瓶,還有這些。”“想想真有意思,泡蘿蔔也算好吃的東西了。” 惠枌嚼著蘿蔔說:“離婚麼,也不是現在就攤牌,還要再看看。他在外面有人已經一年了,聽說是跑滇西的玉石販子,在當地是個大戶,稱為什麼寨的,和近處大土司很要好。時常接濟錢明經,弄得我都不敢用那些東西,不知是哪兒來的。”碧初想到晨間的笑語聲,不知該不該說。若論和惠枌的交情,該告訴她,卻不慣發人隱私,而且疏不間親,最好由惠杬來說這些話。一面想著,吃過丸藥,坐在桌前梳頭。

碧初打開髮髻,一下一下梳著,小鏡子裡映出她消瘦的面龐,讓濃密的頭髮襯著,格外憔悴。 “你的頭髮還是這麼好。”惠枌說。 “掉了許多。這麼長,梳著、洗著都麻煩。”碧初隨口說,忽然愣了一下,對著鏡子問:“要不然,剪了好不好?”惠枌在旁也一愣,說:“多可惜,不過也實在是麻煩。”“真的,剪了還省得買頭油。”碧初對鏡顧盼片刻,下了決心,“你就幫我剪了吧!”站起身拿過一把大剪子遞給惠枌。惠枌先不敢接,說:“你就不和孟先生商量?”“我們曾說過,他還說剪了好,免得梳頭太累,——等一下,我先把頭梳通了。”說著放下剪刀,又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著。 這頭髮還是母親幫著梳過的。那時梳的是辮子。母親當時有一套梳子,大小九個,背上鑲著螺鈿,極其精巧。只要在母親房中梳頭,絳、碧就要把每個梳子依次用一遍。那套木梳隨母親睡在棺中,已是三十年了。碧初長嘆一聲,放下梳子,示意動手。惠枌把那黑瀑布一樣的長發分成四綹,攥住一綹,拿起剪刀,比劃了一下,說:“我要剪了?”“剪吧,別猶疑。”碧初微笑地閉上眼睛。

一會兒,四綹頭髮委蛇在地。惠枌把剛過耳朵的短髮細心地修理整齊,從鏡子裡看碧初顯得年輕了許多。 “好看,好看!”惠枌高興地說。 “倒像個新派人了。”碧初輕嘆,起身收拾剪下的頭髮,把它編成四根長辮,用一塊舊佈包好,塞在箱底,兩人像完成了一件大事,相視而笑。 “我們往芒河走走。”惠枌說。碧初知她不願回家,同下樓來。見那一盆衣服,忽然想到,芒河水清亮無比,何不到河裡洗衣服。惠枌聽說,好像得了一大發明,高興地抱住碧初的肩。趙二嫂正要下地去,聽見商議,有些驚詫,說:“你們也下河!莫要跌下去!”一面拿出擣衣的棒槌,碧初甚是感謝,和惠枌兩人找了個籮筐,抬了衣服往芒河而去。 芒河約三四米寬,水面很高,近岸處不深,水清見底,游魚可數。堤岸遍植楊柳,有些大石塊深入水中,碧、扮二人找了一塊上下方便的石頭,蹲著洗衣。眼看著衣服經過在水中擺弄,愈來愈乾淨,心中也覺清爽。碧初擰乾幾件,又把幾件捶了一遍,感慨道:“大自然真是神奇,還安排一條小河,讓我們洗衣服。”惠枌應道:“也安排出日本人,趕我們來洗衣服!” 一會兒,兩人的腳都濕了。惠枌要脫鞋,碧初不肯,於是各行其是。惠枌赤腳站在石頭上,輪換著伸一隻腳到水里,藍布旗袍的下擺沾了水,沉沉地墜著。碧初笑說:“好一幅洗衣圖。”惠枌接道:“對了,昨天在城裡聽蕭先生說,你們的親戚衛葑娶的是北平岳家的外孫女,她居然離開北平,往西北一帶去了。”惠枌這樣說,是用地理概念代替政治色彩。 碧初驚道:“我們很久沒有衛葑和雪妍的消息了,怎麼也沒聽蕭先生說起。” “你可以想見,蕭先生說什麼,其實含了姐姐的話。是姐姐先說起,在貴陽舉行音樂會後,在一個朋友家中見到衛葑夫婦。” 碧初放下棒槌,望著惠枌的臉,“不但有了消息,還親眼看見了?”“可不是!他們在花溪的朋友家,也幫著做飯洗衣服,還種菜呢。”“沒有適應不了環境的人。不過雪妍是特別嬌養的,真難為她。”“姐姐也這樣說。我以為衛葑是孟先生一邊的親戚,沒有當成一件大事告訴你。”“他的親戚也是我的,是我們家的。這是件大消息。” 她們把清好的衣服擰乾,放進籮筐。這時發生了另一件大事。在對面堤岸上走過一男一女兩個人,一個低頭,一個抬頭在說話,狀極親密。這位先生不是別人,正是錢明經。 早上的話還沒說完,碧初心想。希望他們不往這邊看,走過去了事,免生尷尬。可是石頭猛地搖了一下,惠枌站起身,一手扶住碧初,兩眼定定望住對岸。等那兩人走近了,她忽然叫道:“錢明經!你早上好!” 錢明經像給定身法定住了,一動不動。那女子忙向旁走開幾步,帶笑說:“我是來找錢太太的,我那裡到了幾隻玉鐲子,貨好,價錢真便宜,想求錢太太幫著問問,有哪位要。” “找錯人了。”惠枌也帶笑道,“誰聽說現在學校裡的人還買首飾,少發國難財為好。” 似是給國難下註腳,遠處天空出現了二十餘架飛機,接著傳來轟隆的聲音。是繞著昆明在飛,幾個人都屏住氣,不知要扔多少炸彈。過了一會兒,飛機飛遠了,藍天還是那樣明淨。生活中的甜酸苦辣仍在繼續。 碧初說:“錢先生請便,我會招呼惠枌。” 錢明經平靜地說:“我送送客人就回來,她往落鹽坡去。”一面示意那女子,兩人向龍江走了。落鹽坡是江河分岔處的小村。那女子提著一個小箱,想是玉器。 惠枌撿起一塊石頭砸過去,石頭勉強落到岸邊草叢裡。自己冷笑道:“今天真開眼。”碧初勸她穿上鞋子,免得著涼,說衣服已漂好,該回家了。 “我再沒有家了。” 惠枌用手摀住臉,停了一會兒,站起身收拾。她們回去晾好衣服,碧初讓惠枌樓上坐,自在敞間安排午飯,把昨天剩的飯菜煮了一鍋燙飯,端上樓去,見惠枌坐在床沿上垂淚。 碧初心裡難過,想鄭家姐妹當初在上海,有大小喬之譽,不想婚姻都這樣不幸。惠杬還好,另有知音。惠枌嫁後,連畫事俱都荒廢,太不值得。可是世上的事,事先怎能預料。她擺好碗箸,忽然又一陣頭暈,跌坐在椅上,咳個不住。惠枌見狀,忙收淚過來招呼,兩人互相勸著吃了幾口飯,登時精神都好多了,原來飯的作用這樣大。 “果然人要靠物質才能生活。”惠枌半是自語,“這燙飯好吃。” “昨天燒的牛肉,剩了個碗底兒,倒進鍋裡了。”昆明的牛肉,很有水平,街上有牛菜館,專賣熟牛肉,最普通的做法是用大鍋燉煮,香爛無比,一碗過後老闆娘還會主動添湯。碧初每星期總要煮一鍋肉,讓孩子們盡量吃,自己總是等那碗底。 “你的毛病,到底是怎麼回事?先要把病弄明白才好。你吃的不過是一般滋補的藥,有用麼?” “一個毛病是血流不止,從在龜回就有的,後來好些,後來又壞了,一個月裡斷斷續續總是不得乾淨,所以頭暈乏力。另一個新添的是咳嗽,還不知原因。” 惠枌道:“這次嵋住院,你也沒有檢查一下。” “那陣子好像還好——,實在顧不了這麼多。”碧初停了一下,又說,“李太太說什麼醫院裡有她的會友,還說要介紹去看病。” “李太太?我可不敢信。”惠枌說著,忽然想起上個星期趕集時遇見金士珍,心里格登一下。怎麼說不信?人家李太太說中了。 那天惠枌與錢明經到集上採購一周的食用之物,正在一個攤子上講價錢,金士珍從背後把惠枌拉開,悄聲說錢先生頭頂有粉紅、翠綠兩種顏色,定有妖人纏繞。惠枌因說,難道遇見白娘子了?士珍鄭重地說白娘子豈是隨便人能遇上的!他自己七情六欲太重,家庭恐難維持,最近便見分曉。一般人算卦占卜多不肯直言,士珍卻是見到就說,惹得許多人厭惡。惠枌疑她聽到什麼傳言,發揮想像力加以編造。錢家夫婦不和已不是新聞了。 這預言惠枌本不肯說,因提到李太太,便和碧初說了。碧初說:“什麼事信則有,不信則無,你的事不是一時半會兒能了結的,最重要的是保住健康。你現在睡午覺!” 惠枌躺在孟家外間床上,很想摒卻思慮進入睡鄉,本來今天起得太早。可是愈不願想的事愈向眼前湧來。她記起初見明經的情景。那一年她剛從聖約翰大學畢業,又入上海藝專學畫,在一個畫展上見到他,確是人品不俗。他已在明崙大學任教,發表過多篇甲骨文研究的文章,這學究的成績不合他翩翩佳公子的形象,而他恰又是小有名氣的詩人。他們一起看畫,看到兩張水粉小畫,一幅畫面上雨意朦朧,一幅風力遒勁,他在畫前站了許久,說它們充滿詩意,畫上沒有署名,正是她的作品。後來她問他許多次,是否先做了調查,他始終矢口否認。 後來他們在明崙大學校園中西院居住,那是一個中式小院。室內掛著他寫的甲骨文和她的畫。她畫了許多北平西郊景緻。圓明園廢墟,在暮語中如同一隻停泊的大船。香山紅葉,背後襯托著蒼翠的松林。她學畫多年,第一次發現紅和綠在一起這樣相配,這樣美!還有櫻桃溝琤瑽的流水,該讓惠杬和著水聲唱一曲。她陶醉在自己的小家庭和各種美好的事物中,直到偶然發現一封信,使她如夢初醒。 那是很一般的情節,像通俗小說中常有的。錢明經和一個女學生有不同尋常的關係。他承認了,悔罪的話說了幾車。她相信他,沒有張揚,還在系裡替他遮掩。外面看著,他們兩人還是一段好姻緣,內裡卻有不少磕絆了。七七事變前約半年,他又和一位京官太太來往密切。因京官常在南京,他便常陪伴這位太太,以慰寂寞。後來大家忙著往南邊去,這事不了了之。惠枌曾說事不過三,明經說哪裡敢有下次。在龜回倒過了一段平靜日子。惠枌打起精神料理家務。明經顛沛流離之時卻得了研究文物癖好。龜回的硬木鑲螺鈿家具在昆明賣了好價錢,貼補了一陣家用。他的興趣很快轉向玉石、寶石,結識了一些行家,也結識了那女玉石販子,後來得知,那是一個小地區的土司。 錢明經具有多方面才能,可算得天分很高。作為學者、詩人,他都有成績,最奇的是他還有商人細胞,對買進賣出心裡的算盤打得極快。他們遷居鄉下以後,明經也是三天在城裡教書,回家時常帶些玉器,早晚摩挲鑑賞。一次帶回一個小香爐,只有墨水瓶大小,通體瑩白,雕琢細緻,笑對惠枌說,這就是羊脂玉了,給你供觀音菩薩。惠枌開玩笑道,我從來不拜佛菩薩,想必是有拜的人,讓你掛心。不想明經沉下臉來,把香爐收了。漸漸地,惠枌知道在諸多玉器後面,有一個女人。這女人篤信觀音菩薩。 惠枌曾卑屈地把自己和那幾位相比,看不出自己有什麼不如人處。只能說明經有尋找外遇的天性,也有得到外遇的條件,讓他去吧,這一次到了頭了。 有人敲門。 碧初開門,見錢明經站在門口。明經很自然地笑說:“孟師母這幾天身體可好?惠枌在這裡打擾了。”碧初將請進、請坐、請用茶几道程序做完,關切地推了推用被子蒙著頭的惠枌,自下樓去了。 明經彎身輕聲說:“今天你既然看見了,我不能再瞞你。不管有什麼話,我們回家說,這樣重大的事總不能在孟家談。”樓下的豬哼哼著走來走去,表示這裡確不是談判之所。 惠枌推被坐起,冷冷地說:“有什麼好談的!簡單得很,離婚就是了。” “離婚才複雜呢。”明經賠著笑臉,把鞋拿在手上,要為惠枌穿鞋。 “如果只吵吵架,倒是簡單。吵架也得回去吵。回去吧,請太太回去。”說著鞠了一躬,上來穿鞋。惠枌想一腳把他蹬開,卻怕發出聲響,總不好在這里大打出手。且回去理論!那三間屋有自己一半呢。因奪過鞋穿上,整好床鋪。明經忙拿了花布包,兩人下樓來。若不知底細,外面看著依然是一對璧人。 碧初在敞間補衣服,送兩人出大門,暗忖可能惠枌又要妥協。錢明經為人不壞,只這風流脾性讓人怎麼受得了。 錢、鄭兩人回到井邊小屋,一進門錢明經就說:“在這樣殘酷的戰爭裡,有這樣一個家,你捨得拆散?” 惠枌不答,在搖椅上坐了,那是明經從寄售行買來的洋家具,看著一邊臥室里長可及地的土布帷幔,一邊書房里四壁圖書,有一層專放玉器,嘆息道:“離婚不是容易的事,現在的生活先得安排,你往書房,我住臥房,飯食自理,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各人過各人的。”明經聽說,忽然“撲通”一聲跪在當地,把惠枌嚇了一跳。明經跪著說:“我只求你一件事。江先生讓我把這幾年的著作整理出來,下個月系裡要討論我升教授,只求你忍一忍,一切等我升了教授再說。” 惠枌道:“你升什麼教授?是明朝家具還是宋代瓷器?是雲南玉器還是緬甸寶石啊?” 明經起身拿過一疊文稿,雖是土紙,裝訂整齊,又是幾本雜誌,刊登著他的甲骨文研究文章。說:“那些女人只看我長得好,她們不懂,難道你也不懂!” “難道你也不懂!”這話重重地撞擊著惠枌的心,她兩手摀著臉,淚水滴滴答答順著手臂流下來。 黃昏時分,李漣從城裡回來,帶來消息:明崙辦事處被炸,毀了一處院子,一名老校工當場炸死。幸好正房未受損傷。特別對孟太太說明:“孟先生很好。今天的課是在墳堆裡上的,下午又在大戲台頂上寫書呢。” 過了幾天嵋和小娃放暑假了,只峨說要找事做,在城裡方便,隔幾天才回來一次。嵋又有低燒,醫囑隔日註射一種肝精補血,並服用抗結核藥物。落鹽坡有一家醫生,成為附近的簡易診所,可以打針。落鹽坡來回七八里路光景,碧初帶著嵋去了幾次,嵋說認得路了,自己能去。碧初不放心,又由鄭惠枌陪著去了兩次。這天,惠枌有事進城了,乃決定嵋自去打針。 嵋拿著草帽站在敞間,聽著碧初囑咐:“走路要專心,不可東張西望,若是遇上敵機,飛得近了,不管怎樣,先在草叢裡躲一下。打針的人是醫生太太,也要稱醫生,記住了?”嵋答應著戴上草帽。帽子是舊的,但有一條花布帶垂下來,就好看多了,那是嵋自己縫上去的。小娃送她到門外,拉拉這根帶子。小娃本來要跟著,路太遠了,他聽明道理,便自己在家看。 嵋自己上路了。她沿著芒河的堤岸走走停停,遇上幾個挑擔子的,還有幾條狗伸著舌頭跑過。約走了半個小時,便到了落鹽坡。這村在山坡上,夾在龍江與芒河之間。坡腳有一深潭,潭上游水流很急,到這裡猛然落下,幾塊大石伸到水中,水花濺起,雪白一片。嵋忽然明白這里為何叫做落鹽坡。村人常用急水沖洗衣服。潭下游水勢緩慢多了,據說這潭和龍江相連,這裡落下的東西,過些時能在龍江發現。飛舞的水花落進潭里,變成一片漣漪,緩緩向下游流去。 “女娃娃,找哪個?”一個背著娃兒的婦女問。 “去找醫生。”嵋答。 “醫生家來了外國人。”這位大嫂覺得外國人比外省人來自更遠的地方,應給予更多注意。 “兩個人,老頭有五六十歲呀,還有他的女兒,有說是婆娘。——你從龍尾村來,龍尾村住的外省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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