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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三章(2)

東藏記 宗璞 10393 2018-03-19
嬰兒的頭搖來擺去的,嵋向他笑笑,走上坡去。 醫生的家門在一堵半截牆後面,可以設想它是影壁一類的東西,嵋進門,見一個外國中年婦女一身鮮豔的大花連衣裙,在西廂房前搬磚,不知做什麼用。她對嵋點頭微笑,頭髮垂下,遮住半邊臉。 嵋進東廂房,那是醫生的家,屋裡很亂。醫生太太手裡抱著一個孩子,另一個大些的,靠在她膝前,她一口一口餵兩個孩子吃東西。 “哦!你來了,等一下。”嵋把針藥放在桌上。她餵完孩子。把他們安頓好,拿過在屋外爐火上煮著的針盒,自己疑惑,“到時間了?”一面嘟嚷,一面拿出來,鉗子沒夾住,針頭掉到一個紙簍裡。 “沒關係,沒關係。”她一面說一面不動聲色地裝好針頭吸藥。 “要是掉在地下,就給你重新消毒了,可懂?”醫生太太說,“我們要搬家了。搬到城西去,那邊房子便宜些。你看看這裡。”她朝院外努嘴。

嵋看見外國人還在搬磚,便問:“他們是新來的鄰居?”“就是呀。我們不喜歡,房東喜歡,多收錢呀。外國人倒不要緊,我告訴你,他們是猶太人。” “猶太人有什麼不好?人都是一樣的。”這是嵋受的教育。 “聽說他們到處挨人家趕,趕來趕去趕到落鹽坡來了。他們不吉利。” “那是趕他們的人不對。” “小姑娘懂哪樣!”說著,打過了針,孩子之一開始哭,醫生太太忙去哄。嵋便走出房門,一直走到那猶太女人面前友好地說:“早上好。” 那女人抬頭看她,頭髮甩向後面,露出額角直連到左腮的一個大疤痕,當初縫傷口不精細,肌肉外翻,很嚇人。嵋裝做沒看見。女人微笑,放下手中的磚,也友善地說早上好,又指指自己的疤痕,說:“對不起。”然後向廂房嘰里咕嗜說了幾句話。一個高大的猶太老人出現在門前。他開口說話,使嵋十分驚奇,他說的竟是地道的山東話。

“小姐你好。請允許我介紹自己。我姓米,大米的米。這是我的妻子,米太太。” 米太太習慣地向嵋伸出手,手上滿是泥污,連忙改為又搖手又搖頭,意思是不能握手。 “我們砌花壇,把野花移到院子裡。”米老人說。 嵋慢慢地清楚地自報家門。 米老人注意地聽,隨即說:“是不是孟家的小姐?我知道龍尾村住了很多有名的人,以後我要來拜訪。”他把人說成“銀”,標準的山東方言。 嵋很想問他怎麼會說山東話,但忍住了。米氏夫婦請她屋裡坐,她說要回家。她正要向院門走去,米家的第三位成員出現了。 那是一條狗。一條很大的,深棕近乎黑色的狗,它的臉很長,高興地喘著氣,對著老人搖頭擺尾,四個蹄子不停踩動,很快轉到嵋跟前低頭要舔嵋的手。

“不要,不要!”嵋把手舉起來,大狗以為和它玩,用後腳站起來,比嵋還高半頭,咻咻地噴出熱氣。嵋不由得向後退了幾步。 “柳!”米老人喝了一聲,向它發出訓令,它立刻臥倒在嵋的腳邊,抬頭看著她。 “這是柳,”米老人介紹,“它已經認定你是朋友了。”嵋彎身摸摸柳的頭,它的毛皮光滑得像緞子一樣。 “柳,”嵋輕輕喚它。它把頭枕在自己的腳爪上,眼光裡充滿笑意。 “它是我們的孩子。”米太太的中國話怪腔怪調,她指一指米老人,“山東話。”又指一指自己,“山西話?”三人都笑。 米老人送嵋到半截牆邊,問道:“小姐可知道世界上有一個民族,叫做猶太民族嗎?” “知道的。”嵋小心地說。 “我是猶太人,德國猶太人。”他嚴肅地說。

“歡迎你們。”嵋由衷地說,抬頭望著米老人的臉。米老人很想擁抱她,但他只感謝地握一握她的小手。 嵋有些累了,慢慢下坡。覺得有什麼跟著,回頭見是柳,它輕輕搖著尾巴,臉上的表情極溫順,似乎 在問:“讓我送一程?” 嵋摸摸它,和它並排走。不知不覺轉了彎,走到村子另一面,只見一條大河,從遠處奔騰而來,便是 龍江了,河水與芒河的氣勢大不相同。稍往下有一塊白色大石,如同一條船,石旁榛莽糾結。這裡很少人到,在夏日的晴空下令人生蒼涼之感。柳忽然向後退,然後猛地縱身一跳,抓住一隻從草叢飛起的鳥,便要大嚼。嵋說:“柳,你這樣野蠻。”柳來不及看她,且對付眼前的食物。嵋不願看,轉身跑下坡自回家去。 嵋在家門口正遇見孟弗之從城裡回來,便跑過去接爹爹手裡的傘,“爹爹,今天這麼早。”“發米了。”弗之說。果然一個挑夫挑著一擔米,跟著他。這一擔米是作為工資的一部分,發給教師們的。米不知在倉裡放了多久,已經發霉,呈紅色,然而有米吃總是好的。

碧初正在敞間擇菜。弗之見她面容憔悴,整個人像是乾了許多,心中難過,忽然記起賀鑄的一句詞,“更幾曾珠圍翠繞,含笑坐東風”,馬上將“更幾曾”改為“待幾時”,待幾時?誰也不知道。 他看著眼前的米。嵋已經俯在籮筐旁撿出好幾條肥大的肉蟲,一面說:“爹爹,我今天在落鹽坡看見兩個猶太人,他們姓米,大米的米。”弗之道:“聽說是搬來了一家德國人,原來做過駐青島領事。”“那位先生說山東話”嵋證實。 “他們還有一條很大的狗,名字叫柳,名實不相符。”弗之想了一想,說:“那大概是德語獅子的發音。納粹上台以後,從一九三三年實行排猶政策,一九三五年停止猶太人的公民權。人說有家難回,有國難投,他們沒有國,沒有家,簡直是無處可去啊。有些國家懼怕納粹,也不容他們往下。我們不一樣,中國的土地上能容納各種各樣的人。”

“我們到底是生活在自己祖國的大地上。”碧初抓過一把米,讓米粒順指縫流下,“米,到底不是糠啊。” 弗之也抓起一把米,米蟲在蠕動。他就用這米,養活自己的妻兒,暗想,趕集時,無論如何要買一兩斤好米,給碧初煮粥用。 第二節 龍尾村街口外,沿著芒河,有一片松林,樹間空地很多,上有枝葉遮蓋,形成一片天然的棚子。這就是歷來附近村莊趕集的地方,雲南話稱為趕街子。七天兩頭趕,隔五天趕一次。到了集期,各村的人提筐挑擔都到這裡。有賣的,有買的,有不買不賣只逛的。糧食以米和豆子的種類最多,肉類則牛馬豬羊俱全,禽蛋蔬菜,水果乾果,還有一擔擔木柴、一掛掛松毛、一堆堆焦炭,以及針頭線腦、小梳子、小鏡子,各種生活日用品擺滿了松林。當時物價在漲,但還不到飛漲的地步。有敵機來,人們抬頭看看,該做什麼還是做什麼,心裡恨一句,誰能擋得住我們過日子!

大學的人已有好幾家在集上出現。幾個人在買松毛、木柴和炭,炭堆一塊塊一層層整齊地擺著,好像不是燃料,而是什麼藝術品。若說藝術品也有兩三個攤子,席地擺著幾塊石頭,舊盆舊碗,也有粗糙的小件玉器。在這“文物”攤前站著一對青年夫婦,在低聲討論什麼,正是錢明經和鄭惠枌。 錢明經拿著一個銅板大的玉環,說要送給惠枌惠枌冷冷地說:“要添項目還得談判。”明經訕訕地放回去。原來他們來趕集,是明經刻意安排的,好讓人知道他們沒有大矛盾。他知道惠枌識大體,能替他遮掩,心裡有些感激,想討好,也為了讓人看著是一對和美夫妻拿著玉環討論。他反正隨時準備碰釘子,並不在意。 不遠處李漣一家人走到青菜挑子前站住。李家人出動時,總是金士珍牽了兩個孩子走在前面,李漣勉強地跟著,倒也不太落後。這是一挑芥菜,又肥大又水靈,北方罕見。金士珍蹲下挑揀,李漣抬頭看著各種攤子,挑子後面松林邊有幾隻蝴蝶在飛舞。

惠枌故意走近,在士珍耳邊說話。士珍站起來盯著錢明經看。明經忙奉承說:“李太太仙術,村里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有許多人來求看病?”士珍擺手不答,將惠枌拉到一邊低聲說話。士珍的悄悄話是這樣的:“頭上的妖氣沒有了,想是收心了,給你道喜呀!男人有點花花腸子,也不算什麼大事。我們這一位,”她朝李漣看,“你當怎麼著?也不是省油燈!”一口地道的北平腔,讓惠枌很覺親切。至於收不收心,她並不信。這邊李漣和錢明經說話,怕擋住別人買菜,一同走到松林邊。幾隻蝴蝶飛遠了。 明經見李漣看著蝴蝶,不知蝴蝶引起他思女之情,發議論說:“雲南的蝴蝶很好看。我覺得這東西很不可愛,我總要看穿了它,看出它毛蟲的樣子。'莊生曉夢迷蝴蝶',為什麼莊生夢見自己變成蝴蝶,為什麼不變成別的什麼,有人考證過嗎?”

李漣道:“喜歡蝴蝶也就是因為它好看,小孩子哪管那許多。”明經不懂。兩人互相看看,說起學校最近醞釀的考核,有兩個教授名額,要在中文系和歷史系各提升一人,他們兩人都提出了申請。李漣問中文系提出幾個人,明經道:“提了三個人在研究,比較起來我是最年輕的,可是著作最多,講課最受歡迎。”'哪還用說。我們也提了三個人,我年紀最大,資格最老,著作也不算少,但是講課總不對學生的胃口。這幾年我從來沒有在課堂上講神怪之事,也算是知過必改。我的希望不大。我無所謂。 ”“聽說孟先生最近有一篇批評朱元璋的文章,很有趣。是你老兄幫著寫的? ”李漣道:“哪裡是我幫著寫的!我不過查查資料,有時一起談談,引出他一些見解。孟先生一定要署上我的名字,本來是不敢當的。 ”“批評些什麼?殺功臣嗎? ”“批評的是朱元璋立儲不當。如果傳位給朱棣,可以少一次戰爭,對老百姓有好處。建文帝年輕,生長深宮,缺乏各方面經驗,又不願冒殺叔之名。成祖雖是次子,一樣是子,不是別的什麼,宋朝還有兄終弟及的例。更因他封藩北平,勢成已久,傳位朱允文,就是一個戰爭的局面了。 ”錢明經問:“不過,要說的究竟是什麼? ”李漣想了一想,說:“從歷史得出教訓,要審時度勢,因勢利導,能避免戰爭最好。 ——當然,這說的不是外侮。 ——這一篇文章是孟先生一系列論文的一篇,還有好幾個題目呢,都是宋史方面的。 ”錢明經見他知道這麼多,心裡有些不舒服。本來自己和孟先生是很熟的,因和惠枌鬧彆扭,不大好意思登門,消息不靈通了。轉過話題道:“江先生有一篇關於神話的文章發表了,讀到沒有? ”“聽說有新見。你近來詩寫得不少,有集子麼?借來看看。 ”他一直奇怪像錢明經這樣左右逢源的人,如何能寫詩,故此要看。錢明經大喜,說:“有。有。自己釘的。可能有書局要印刷。我的甲骨文研究文章,也要印的。 ——有人出錢。我要請孟先生作序。 ”“怎麼不請白禮文?他是正宗啊。 ”李漣說的這位白禮文,是古文字學專家,明經自然很熟。但他為人怪誕,讓他寫序,說不定狠狠把作者冷嘲熱諷一通,故此明經不願惹他。這時之荃跑過來,依在李漣膝旁,把手裡的撲克牌撥過來撥過去,一下一下地吸鼻涕,很有節奏。李漣為兒子拭了鼻涕,吞吞吐吐地說:“現在大家生活都困難,也就是你還差不多。如今滇緬路通了,你更是如魚得水了。 ”言下甚是羨慕。他撫摸著之荃的頭,看著之荃手裡的紙牌,那是孩子們唯一的玩具。

明經心不在焉地答應著。他經營的這些,照他看都是鑑賞活動。尤其一想到玉器,便想到和玉器有關且令他能夠出書的那個人,不覺有些飄然。他討厭這拖鼻涕的孩子,想往惠枌身邊去。這時一陣蹄聲得得,一人騎馬從芒河邊緩轡徐行,後面還跟著一匹馬,馱著兩隻煤油箱,到集市邊勒韁站住,跳下馬來。 這人一身短打扮,黑緊身衣褲,有些像江湖俠客,腰間插著手槍,面色倒是溫和。他走近李、錢二人,頗有禮貌地問:“請問你家,可曉得白禮文教授住哪點?”見二人遲疑,忙說:“我是大土司派來送東西的,要見白先生。”他一指馬背上的東西,又說了土司的地名。錢明經打量來人,沉吟了一下,料得不會給白先生惹麻煩,便告訴了進村路徑。那人稱謝,上馬而去。 惠枌和士珍說了一陣話,這時走過來問是什麼人。集上已有村民在指點,說像是遠地瓦里土司家來人了。土司如同土皇帝,大家有這樣一點模糊印象,不去深究,各自回家。 似要證實金士珍的話,接著幾天,錢明經安穩在家,沒有出去活動。他只用兩週時間,寫出五篇唐詩短論,又寫了幾首新詩,自己頗為得意,拿給惠枌看。惠枌本不想看,經不住他苦苦哀求,勉強拿在手中,看了幾行,不由得一口氣看完,隨口說:“關於王維的這點意思,很讓人——”未說完停住了,目光停在一首新詩上。題目是“小村夜月”,最後兩行是:“只一盞搖曳的燈,照著我孤零的身影。”惠枌不覺抬頭看他。 “惠枌,我知道你想什麼。”錢明經道,“你想的是,錢明經孤零?笑話!他拈花惹草熱鬧著呢。是不是?” “你錯了,我想你確是孤零的,因為你只愛你自己。”惠枌放下稿子,仍舊補襪子。 錢明經有些詫異,隨即一笑說:“這就是知夫莫如妻了。這稿子還有別的用處,你能想像?”“沒有興趣。”“那我出去了。天黑回來,不會讓你只有一盞孤燈。”他的口氣很有諷刺意味。惠枌並不在意,心想,真的,其實誰不孤零?誰,心底不是冷的,需要人來捂熱,誰心底不是渴的,需要滋潤。一針扎在手指上,忙用紙拭去血滴,怕弄髒襪子。 錢明經拿著稿子走出門來,他要為升教授去打探消息。目標是江昉和白禮文家。順路先到李漣家,送詩集。詩都寫在草紙上,還是惠枌手釘的。李漣家在寶台山腳,豬圈雞窩都是以山腳為牆搭出來的。兩扇白木門虛掩,明經正要推門進去,忽聽見一陣誦經之聲,又有香燭和酸菜混合的氣味,知是李太太在聚會。躊躇了一下,還是推開門,見有四五位婦女坐在院子裡,李太太也在其中,低眉合目,發出高高低低的聲音。據說她們念的是密宗的一種經,明經一直懷疑密宗是否承認她們。當時李漣正在敞間看書,房東在醃菜,大家各行其是,互不相擾。 “文漣。”明經叫了一聲。李漣抬頭,忙迎了出來,苦笑著向院中掃了一眼,說:“外頭坐,外頭坐。”明經交了書,說:“多提意見。——你忙你的,一會兒還要做飯,是不是?”李漣道:“自從沒有了之芹,這可不就是我的活!憑良心講,太太是個能干人,只是——”說著苦笑。 明經的下一個目的地是江昉家。一路思忖幾個被提名人的情況,自覺很有優勢。江昉的房間在樓上,十分狹小,一扇窗對著寶台山,不多的書籍分門別類,擺得整齊,此時江先生正伏在煤油箱搭的書桌上工作,滿案紙張和攤開的書。錢明經鞠了一躬,坐在對面,拿出一盒駱駝牌香煙獻上。 江昉眼睛發亮,接過了,說:“你可真有本事!”忙不迭劃火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江昉很瘦,臉上紋路深而闊,眉毛很濃,幾乎遮住眼睛。他正在寫一篇關於九歌的文章,是他的《中國上古文學史》的一部分。 明經看著桌上的文稿很誠懇地說:“關於九歌的作者,各家意見不一,我看江先生的說法最為可信。” 江先生享受著久違的好煙,似聽非聽。過了一會,把煙戳滅,放在一個瓦碟上,存著等會兒再用,怕說話間燒著浪費了。 “有什麼消息?”問了一句,不等明經回答,自己先說道:“南昌失守後,我軍反攻,說是收復了飛機場、火車站,到底怎樣了?現在報上消息有點難以捉摸,得學會看報。” 明經敏捷地說:“看報看字裡行間,這是中國老傳統了。”他不想多討論時事,把幾篇文稿遞上。 “暑假裡偶然興之所至,您看看有意思沒有。”江昉接過隨手翻著。他喜歡聰明人,很欣賞錢明經,認為他很有才氣。有才氣又不懶惰,就很難得。不過明經攬的事也太多了,可不攬這些事,哪兒來的駱駝煙呢。 “你關於宋玉的研究,很站得住的。系裡要推薦你。孟先生是讚成的,只是關於甲骨文方面要有人推薦,當然是白先生最權威。系裡討論時希望他不反對。”這位白先生是一位奇人,錢明經渾身解數使用不完,惟獨每次和白先生打交道,心中總有些嘀咕。 “不管怎樣,要去看看白先生。”明經自忖,口中卻說,有文章在隨他怎麼說。 “估計不會有不同意見。”江昉看看瓦碟,說著拿起那半支煙。 “現在研究古文字不容易,材料太少。”明經說:“我到雲南後就沒有摸過骨片,還是寫出了文章。”又說了幾句閒話,隨即告辭。 江先生抬起頭,目送明經離開。忽然間,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口中連呼:“真好,真好!”明經以為是說他的文章,不覺大喜。誰料江昉兩步跨到窗前,指著寶台山說:“真好,真好,多綠!多麼綠!”他是讓寶台山的綠感動了。陽光照亮了深沉的綠色,大片綠色中有幾處鮮紅的線路,那是雲南的紅土地,襯得綠色格外的綠。明經站在樓梯口,順著江先生的思路說:“這一帶地名大都和龍有關,應該有關於龍的傳說故事。”“是呀,是呀。就是呢!”江昉滿臉的得意,幾乎有些頑皮,說:“我近來聽到龍的傳說了,還講給別人聽。等到再傳到我這裡已經完整了許多,你還沒有聽說麼?”明經笑道:“我落後了。” “那傳說是這樣,有一條龍沒有及時行雨,受到處罰。它的身子化為龍江,須須爪爪就是那些小河了。江水河水滋養著這一帶的土地,說是九萬年以後,它可以離開人間。”江昉的目光又落在窗外的山上,“這一山的綠簡直是我這小破屋的屏風呢。屏風上畫著龍,畫著各種鳥和花,畫著神話和詩。”江先生顧不得抽煙了,拿起筆來,接著寫。他這學者兼詩人的氣質是人所共知的。明經躡手躡腳下樓去。剛到敞間,又聽見樓上大叫:“錢明經!”便連忙轉身上樓,在門口探頭問:“您叫我?” 江昉點頭,說:“前天在城裡聽了一次莊卣辰的時事講座,這個搞物理的書呆子講得頭頭是道,有分析,有見解。他說德國占領捷克幾個月了,希特勒不會滿足的,歐戰要起了。”明經笑說:“根據什麼定律推算的嗎?”江先生思路又轉,說:“你說自殺是不是值得佩服?”明經一時摸不准江先生的想法,略有遲疑。江先生等不及,自己說:“當然值得佩服!覺得生之無益,決然一死,需要勇氣。屈原是這樣的。不過更值得佩服的是拜倫,戰死在疆場上!這比壽終正寢好多了。生命的火焰燃燒到最灼熱的時候陡然熄滅,在撞擊中熄滅!多麼壯麗!你記得《哀希臘》中的句子嗎?” 他用英文背誦,發音準確,音調鏗鏘,背了一段,停下來仰天長嘆,又問:“錢明經,你知道我嘆息什麼嗎?”明經仍探著頭,說:“我猜您也想上疆場。”江先生大笑,說:“你猜對了一半。”揮手讓明經退去。 明經走出來,馬上把江先生撇在腦後,心裡打點怎樣和白先生說話,決意一定得掌握談話主動權,說明自己的願望。 白禮文家又是一番景象。敞門靠牆掛著幾隻火腿,下面扔著木箱和麻袋,明經馬上猜到火腿的來源。屋裡炭火上坐著砂鍋,噗噗地冒熱氣和香氣。那是白先生最喜愛的雲南火腿燉鮮肉。雲腿是他四大愛好之一。聽差老金坐著打盹兒,明經咳了一聲,老金猛一激靈,揉揉眼睛:“哦,是你。”白禮文的父親是成都大地主,這老金是從家裡帶出來的。先跟著到北平,然後跟著逃難。 “白先生起來了?”這是下午四點多鐘。 “看一下嘛。”老金往敞間後面去了一轉,出來說,“叫你呢。”他對誰都是這個口氣。 錢明經走進去,這間房比一般房間大,堆滿了書和雜物。有人形容白禮文的住處發出的氣味,像存著幾十隻死老鼠,其實還要復雜得多。牆上和破箱子上貼了幾張書法,倒是龍飛蛇舞。寫字本也是他的愛好,抗戰以來少有這種心思了。在雜物和書中間,佔據主要位置的是一張床。白禮文此時正躺在床上吸鴉片煙。看見明經進來,說道:“吸一口?”欠身遞過煙槍來。明經鞠躬不迭,退到牆邊跌坐在一堆破爛上。 “好的,就坐在那邊。”白禮文自管吞雲吐霧。這是他的另一大愛好,是在四川家里當公子哥兒養成的習慣,一直受到大學同仁的強烈反對。在北平時戒了一陣,到昆明以後故態復萌。他振振有詞地還擊各種批評:“難道怪我麼?只怪雲南的煙太好!”這時他已差不多過足癮,放下煙槍坐起來,精神百倍。 精神足時,便要演習第三大愛好,那就是罵人。白禮文罵人不分時間地點,不論場合聽眾,想說便說,有時一句話說了一半,想停便停。課堂上也是他的罵人陣地,學校當局對他簡直沒有辦法。 秦巽衡、孟樾等人主張學校要兼容並包,不拘一格網羅人材,白禮文的古文字知識無人能及,也就對他睜一隻眼合一隻眼。誰也不知道他的知識從何而來,他不像別的先生們進過中外名牌大學,他常說文憑對他沒有用,他憑的是真才實學。他從四川出來時年紀還輕,到明崙任教以前,在一個考古隊工作,用他的話就是乾那挖人家祖墳的勾當。在一次開掘中挖出些瓦片,上有怪字,都被一位特聘的古文字學家給解了。當時有一個淘氣學生,撿了村野間一塊普通瓦片故意考那位專家。專家沉吟半晌,不敢說那些紋路是什麼。白禮文在旁喝了一聲“休要魚目混珠!”嚇得那學生說出真相。以後又有類似的事,證明白禮文才學不同一般。進了明崙以後,發表不少專著,都有獨到之處,只是幾大愛好令人難忍。孟樾等有時議論說,獨行異節,也不能太離譜。也有人說他解決問題是碰巧,其實,他看見了學生檢瓦片,才解決了瓦片問題。這就不得而知了。 錢明經準備在白禮文說話之前先發製人,說出來意,不然就很難插嘴。 “白先生,我來找您有要緊事——”一句話未完,白先生一陣咳嗽把話打斷了,等咳嗽過後,馬上搶先說話:“昨夜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群日本工八蛋拿機槍掃射,我前頭站的是蔣委員長,他轉身揮手讓大家逃。光頭里有啥子主意?就是逃嘛,躲起嘛,藏起嘛,如今逃到馬厩豬圈邊,還要講課,做學問。孟弗之他們精神好,精神總動員了呀。莫要看老孟他一本一本出書,砂子堆山,成不了事啦。江昉更是小兒科。什麼不失赤子之心,童心未泯,就是沒有長大,不成熟嘛。錢明經搞甲骨文好有一比,坐著飛機看螞蟻,你看見啥子?”這些類似的話他常說,同事們並不介意,但是下面的話就讓人不得不反對了。 “抗戰!抗戰!抗戰就是了,咱們這彎彎曲曲當不得機槍大砲,教給學生有啥子用場?”同仁們對他這種論調時常駁斥。孟樾多次在公開演講中說:“保衛疆土,當然重要,保存以至於繼續發揚中華民族的文化同樣重要,我們的精神家園只能豐富擴展,萬不可失。”這些話對他如同耳旁風,仍是怪話不斷,其實他很愛他的古文字研究,如果真讓他放棄所學,他是決不肯的。 白禮文滔滔不絕地說著,忽然敞間傳來一陣響聲,很像警報。他趕忙下床找鞋,“鞋呢?鞋呢?”一面說一面用腳在地上划拉。錢明經也幫著找,很快找到,白禮文趿拉著鞋往外走。 “這是上哪兒?”明經問。 “跑警報!”有促狹人說這是白先生的第四大愛好。白禮文直往外衝,和老金撞個滿懷。老金說:“是水壺響。上回鬧過一次了,這壺有點子怪,老爺不記得了?”白禮文定定神,看見敞間炭火上坐著水壺,火腿砂鍋已拿下,放在一旁。於是恍然大悟,用頭從左至右劃一個圈,深深吸氣,說:“香氣跑走了,可惜呀可惜。”仍趿拉著鞋回到床上坐下。明經不等他坐定,直截了當說明來意。白先生鬧著眼睛,又用頭劃了一個圈,說:“你是要當教授?哈哈,教授有啥子好當?我看你還是跑跑滇緬路,賺幾個錢。這錢好賺呀,是個人就行!”錢明經大聲說:“聽說白先生熱愛古文字研究,怎麼叫我去跑滇緬路?莫非是怕我搶了你的飯碗?!”白禮文一愣,大睜了兩眼,冷笑道:“我是怕丟飯碗的人麼!兩擔紅米有什麼搶頭!至於學問中的奧妙,那些彎彎曲曲,你想搶還搶不去呢。”“白先生的學問誰敢搶!像我們不過在門口看一看,怕連門都找不著呢。就拿女子的女字來說,本來樣子像一個人坐著,被繩子捆住,有人偏要抬槓,我看白先生的見解了不起!”白禮文聽說,精神大振,用手指蘸了唾液在桌上畫著,讓明經看。雖說仍摻雜著罵人,卻主要說的是學問。明經心裡說總算說到正題了,便就白先生所談,也發表意見。白禮文很高興,說:“無怪乎都說你是聰明人。”明經趁機提出請白先生寫出對他評教授的意見。白先生點頭,算是答應了。這時老金進來擦桌子,端上砂鍋。明經連忙告退,白禮文早就盯住那砂鍋,口中哺哺有詞,說的是:“今日煮的香稻米,雲南特產,可吃過?瓦里大土司送的。他約我給他家老太太寫墓誌銘,一趟趟送東西,算是定錢。可他老太大還硬實著呢。多得點定錢才好。——你留下嘛,用一碗?”白先生表示留人吃飯,真是破天荒。明經連聲說,不必不必。心想誰還沒有吃過香稻米! 明經趕忙走出院門,他那聰明腦袋也覺混亂。 “跑滇緬路!笑話!”他想。別看我各樣的能耐有一點,這古文字和詩的研究我是不會放棄的,這教授的板凳一定要坐,哪怕冰冷鐵硬! 明經走出小巷,不想回家,沿著芒河緩步而行,暗自思忖,“說我跑滇緬路!”“白老頭的話當然反映一些人的看法。豈知我做別的事,不過換換腦筋而已。我雖然分心,比你們專心的並不差。”他常懷著這種心情,就是比一比,和別人比,和自己比。他的外遇的癖好,潛意識裡也是要把“她們”比一比。 晶瑩的河水安詳地流著,夕陽的光輝在水面跳躍。戰爭似乎忘記了這個小村。一群暮鴉飛過,灑下一陣聒噪,倒顯得周圍分外靜了。 芒河轉彎,一排樹屏風似的站著。從樹後轉出三個人,迎面走來。其中之一是文科研究所一位姓魏的老職員,招呼道:“餵,錢,你看誰來了?”“啊?哦!”明經不覺大叫一聲。 第三節 迎面來的人站住了。另兩人一男一女,俱都黑瘦乾枯,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他們微笑,伸出手來握,仍然彬彬有禮。 這是衛葑和凌雪妍。再不是婚禮上的景象了。那一對漂亮人兒不知何處去了。昆明的人還沒有變得這樣多。 “你們?是你們!”明經雙手握住衛葑的手,眼睛打量著雪妍的變化,暗自嘆息。 衛葑說:“我們從貴陽來,乘長途汽車。昨天上午到的,已經跑了兩次警報,今天沒等解除就往這邊走。走了三個多鐘頭。”“我們挺好的。”雪妍加了一句。 “當然是去孟家了,是吧?走這邊。” 老職員說:“他們住大戲台,我從祠堂街來,就一起走了。”“多謝帶路,不然難找呢。”雪妍說。 他們一路說話。衛葑說他們先到阜陽老家,然後到重慶,在貴陽也停了幾個月。一下子兩年過去了。 “我們籌不到路費,不然就早來了。”這就是衛葑這一段公開的履歷。 他們走過一個巷口,明經指一指,“第二個門便是。”自和老職員走開了。 衛葑夫婦走到門前,聽見一陣清脆的笑聲,是嵋!又有孩子在叫“娘”,是小娃!他們互相看了一眼,整整衣襟進了門。 敞間裡兩家人正在吃飯。一邊較大的矮桌周圍坐著趙二一家人,包括那隻貓。緊靠樓梯腳下在小桌邊圍坐的是孟家人,除了峨。趙二在講什麼,引得嵋笑。小娃要講,先請娘注意。這時大家看見有陌生人進來,趙二站起,問:“找哪位?”嵋忽然跳起,撲下台階抱住雪妍叫道:“你是凌姐姐!”大家頓時亂作一團,互相招呼,互相問話,還有趙家人熱心張羅:“可請過了?這邊請嘛。”請過就是吃過的客氣用語。他們三下兩下吃完,讓出桌子。 雪妍拉住碧初的手,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勉強笑道:“見五嬸就如同見到家母一樣,什麼苦處都想起來了。” “先吃飯再說。”碧初、弗之看見他們都十分高興,又見那乾瘦模樣,不免心中淒然。碧初馬上想到雪妍會知道呂老人逝世的情景,但她很鎮定。 “還是先洗臉吧?”嵋和小娃忙著拿盆倒熱水,趙二嫂還特別從樓上拿下來一個熱水瓶。不一時碧初讓大家坐下,自己在一旁烙餅,炒雞蛋。兩個孩子繼續吃碗裡的紅米飯,並不向大桌看一眼。 “五嬸,”雪妍道,“我們也要吃紅米飯。”弗之笑道:“你們只管聽指揮,連我也是一樣。”大家且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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