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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林語堂在台北

女王和我 林太乙 3868 2018-03-19
父親在一九六五年,他七十歲時回台北定居,主要的理由是他對台北有一種親切之感。他在美國、歐洲住了三十多年,有一次到台北訪問,聽見人們講閩南話,非常高興。他說:“我來台灣,不期然而然聽見鄉音,自是快活。電影戲院女招待不期然而說出閩南話,坐既定,隔座觀客,又不期然說吾閩土音。既出院,兩三位女子,打扮的是西裝白衣紅裙,在街中走路,又不期然而然,聽他們用閩南話互相揶揄,這又是何世修來的福分? 我們漳州民間,窮苦者什之一,富戶劣紳亦什之一,大半耕者有其田。但是生活水準,教育普遍自不如今日之台灣。由是,每每因鄉語之魔力使我疑置身故鄉之時,又覺駭異二事。一、這些鄉民忽然都識字,而且個個國語講得非常純正,這不是做夢嗎?又路上行人,男男女女,一切洋裝、村裝婦女,我所疑為漳州婦女的,又個個打扮得那樣漂亮,紅紅綠綠,可喜娘兒一般,與吾鄉少時所見不同,由是給我一種恍然隔絕人世可遇而不可求的美夢。 ”

父親對台北的親切感使他決定回來定居,雙親是在陽明山租了一幢房子住。後來,蔣介石表示要為他們建築一幢房子,父親接受了。這是他生平惟一一次接受官方的恩惠,蔣介石並且請他任考試院副院長,父親婉辭了。 父親的房屋位在陽明山仰德大道。房屋是他自己設計的,沿著大道有一堵白色的圍牆,中間有一扇紅色的大門,踱過精緻的花園,穿過雕花的鐵門,是個小院子,院子中有樹,有個小魚池。房屋右邊是書房臥房,中間是客廳飯廳,陽檯面對綠色的山景。他說,“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樹,樹上有天,天中有月,不亦快哉!” 父親在台北的日子過得很快樂,他忙著寫作,為“中央社”寫的專欄名為“無所不談”。 原來,一九六四年秋,馬星野先生在巴拿馬擔任“大使”五年之後,受命出任“中央通訊社”社長。十一月中旬,他自巴拿馬返台,路過紐約。某一晚上,在宴席上,他向父親提出請他為“中央社”寫專欄。父親允予考慮。他自一九三六年赴美專著英文書籍,中文寫作此調不彈已三十年。現在有機會復操舊業,他“不免見獵心喜,欣然答應”。馬氏從台北寫信給他說,專欄內容,無所不談,沒有限制。父親即以“無所不談”四字做專欄的稱呼。他在該欄第一篇“新春試筆”中說:“承星野兄之好意,囑我撰稿。政治既不足談,惟談文藝思想山川人物罷了。我居國外,凡三十年,不教書,不演講,不應酬,不投刺,惟與文房四寶為老伴,朝於斯,夕於斯,樂此不疲,三十年如一日。星野兄叫我擁重兵,征西域,必謝不敏。叫我揮禿筆,寫我心中所得,以與國內學者共之,則當勉強。”

此專欄自一九六五年二月十日開始發稿,每月四篇。在台灣,有十三家報紙訂戶,在國外,有港、菲、泰、美洲(紐約、舊金山、多倫多)等十二家報紙訂用,同時刊出。 “無所不談”的讀者,當在五百萬人左右。父親一共寫了一百八十多篇。後來,台灣文星書店彙編出版,為第一第二兩集。 (一九七四年,開明書店出版《無所不談》單行本。)下集中,父親有篇自序,說:“這些文章,第一部分是主張'溫情主義',反對宋明理學。希望大家能明孔孟並非程朱,程朱也並非孔孟。又一部分,是講讀書的旨趣,及正當方法。大部分,是比較輕鬆幽默的文字,這種文字,莊諧並出,台灣還沒有人敢寫。” 一九六九年,父親繼羅家倫為台灣筆會會長。次年六月,亞洲作家第三次大會由中國主辦,在台北召開。身為筆會會長,父親身當其衝,責任艱鉅。事務由王藍、殷張蘭熙、姚朋負責處理。參加會議的國家和地區有十八個,出席代表一百三十多人,大多是國際知名的小說家、詩人、劇作家和散文家。

父親代表東道主致開幕詞,他說:“這是一個考驗人類靈魂的時代,但也不必憂愁。一個懷疑自己的文化,絕不能繼續存在。”他希望亞洲的作家要“分辨永恆的真理與短暫的時間,存古創新,堅定地站在人性的基礎上,抵抗各種邪說的狂風。” 在最後一天的會議中,日本代表佐藤亮一就翻譯問題發言。這位翻譯過一百本書的名教授曾將父親的等作品譯為日文,他讚美父親的作品“優美絕倫”。他說,他在翻譯過程中,有時不免為同情書中主角的悲慘命運而淚隨筆下。 同年,七月底至八月初,國際筆會第三十七屆大會在漢城召開。父親是韓國筆會所邀請的貴賓,韓國各大報幾乎都把父親到達的新聞刊在第一版。父親在國內數十年前有“幽默大師”之名,這次大會的主題:“論文學中的幽默”,好像是為他而設的。在他演講結束之後,掌聲如雷。作家姚朋(彭歌)回憶說,當時他想我們文壇上,作家能為世界各國人士所敬慕的,恐怕只有一個林語堂了!

父親在陽明山居住的歲月,更為香港中文大學編纂《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在一九六五年底父母親到香港來看我們時,就與中大校長李卓敏談到他終生的抱負,即編纂一部適應現代需要的漢英詞典。當時只有兩種漢英詞典在國際間流行通用。一是一八九二年翟理斯(HerbertA.Glles)編的《漢英詞典》(“Chinese-EnglishDictionary”),以及一九三二年麥氏(RHMathews)編的《麥氏漢英大辭典》(“Mathews,Chinese-EnglishDictionary”)。這兩部字典已經不足以應付當代的需要。一九六七年春,父親受聘為中文大學的研究教授,主持詞典的編纂工作。資料的收集、查核、抄寫等工作,由一小組人員在台北擔任。

在台北雙城街的辦公室工作人員有馬驥伸、黃肇珩,他們擔任收集資料、查核,後來添了陳石孚,他在英文方面有所貢獻。 父親認為編詞典的工作“如牛羊在山坡上遨遊覓食,尋發真理,自有其樂。”事實上,這分工作的龐大艱難,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料到。 他擬了詞典的藍圖,即編輯體例的概念,與馬驥伸、黃肇珩商量,要他們仔細研究,提出意見。最初六個月,大概都花在體例問題上,父親不憚繁瑣,一再提出修正意見,經過討論,最後決定了“大樣”。這時,編輯小組開始試稿。他們幫父親選擇中文單字和詞句,加以註釋,寫在單張的稿紙上面,並依國語注音符號的次序排列起來。這一切作好之後,把稿子交給父親,由他審定,再譯成英文。 每天七八個,甚至十個、十二個小時,他都坐在書桌前,用手寫出每個字和每個詞句的英文意義。這種繁重的工作成年累月地進行。凡在草稿中有疑問,他必反復問明出處、用法。偶爾觸發靈感,想到佳妙詞語,他便撥電話問辦公室的同仁,是否已採錄。譯到得心應手,他會將紙片交司機送到雙城街,供大家共賞。所有原稿自始至終他都一一過目、修改,並且一校再校。

工作雖然忙碌,但日子也過得很快樂。家裡有傭人,母親不必再自己操勞家務。早上有人挑剛剛從山上砍下來的竹筍來賣,中午殺一隻雞燉湯吃,那是幾十年來沒有嚐到的美味!進城吧,到圓環去吃蚵仔煎、炒米粉,或是去“一條龍”吃餃子。要不然換換氣氛,到統一大飯店的咖啡室飲一杯咖啡,吃一塊奶油蛋糕。 他也喜歡逛街,有一回他跨進五金店的門,買了一把錘子、一圈銅絲,和不少可用而不必要用的鋼鐵器物,原因很簡單,起初倒無意要買什麼。可是店主是一口真正的龍溪話,普通的閩南話,都有多少縣分的腔調不同,生為龍溪人,聽到真正的故鄉的音調,難免覺得特別的溫情。他們一談談到漳州的東門,又談到江東大石橋,又談到漳州的鹼水桃、鮮牛奶,不覺一片兒時的歡欣喜樂,一齊湧上心頭。誰無故鄉情,怎麼可以不買點東西空手走出去?於是他們做一段小交易,拿了一大捆東西回家。

在台北,父親有許多老朋友,也交了許多新朋友,黃季陸、羅家倫、吳大猷、劉紹唐、查良釗、蔣复璁、沈剛伯、毛子水、李濟、吳經熊、張大千、錢穆、徐籲、劉甫琴、沈雲龍、謝冰瑩、阮毅成、錢思亮、何容、黎東方、陳石孚、魏景蒙、葉公超,只不過是許多朋友中的幾位。故宮博物院院長蔣复璁常到家裡來訪。有一次,父親在書房工作,傭人進來說,“蔣院長來了。” “請他等一等”,父親說,過了一段時間才走到客廳,赫然發現是行政院長蔣經國,他事先沒有通知就來了。以後他也再來過幾次。 比較年輕的朋友有王藍、姚朋、殷張蘭熙、馬驥伸、黃肇珩……數也數不完。 台灣的作家、畫家、詩人和文藝青年在文藝中心的大廳,為父親舉行“幽默之夜”盛會,有一百二十人來到。父親以姓林自豪,把林則徐、林黛玉、林肯都扯上了。司馬中原、林海音、楚戈、段彩華、孫如陵、朱橋等當夜都妙語如珠。

父母親住在台北時,我住在香港,常到台北去看他們,雙親精神奕奕;不像七十多歲的人。有一次,我去台北住幾天之後,雙親送我到松山機場。我們到得太早,於是在咖啡室消磨時間。不久,從窗外看見一架飛機降落,一小隊士兵操過去迎接。父親見了叫道:“快點來看,什麼大人物到了!”他跑到窗邊看,母親也跟了過去。我心裡想,他也可以算是“大人物”,七十多歲了,的確還沒有失去赤子之心。 那部父親認為是他寫作生涯的巔峰之作:《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於一九七二年十月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全書約一千八百頁。他費了五年的工夫在這部詞典上。記得我去香港啟德機場接他們,在乘小輪過海的時候,他站在甲板上,喜形於色,對我說:“我工作完畢了!從此我可以休息了!”我替他高興。他不知道,別人在七十七歲之前早就退休了。

父親八十歲時,世界筆會推舉他為副會長,這是除印度光詩南、日本川端康成之外,亞洲作家中榮膺此職位的第三人。那年,他並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 父親過世已將近二十五年,但是他的作品不斷在英、美、德國、巴西、印度、日本等許多國家出版,共有約四十種新版本,銷路不衰,持續宣揚我國文化,促進中西文化交流。在大陸,自從改革開放以來,父親作品文集、全集、單行本非常暢銷,總銷量以百萬計。 父親的手稿和各種作品版本都陳列在“林語堂紀念館”,供國內外人士前來參觀,委實是台北市一個重要的“文化地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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