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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荒棄的家園.3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7871 2018-03-19
時值三月下旬,春寒料峭季節,暖氣已停,室內冷陰陰的。但他們進了屋後,我卻頓覺燥熱起來。分明的,溫度至少升高了六七度。 我請他們坐下後,身上燥熱得不行,趕緊地重入小屋去,脫了毛衣,只著一件襯衫。 當我又出現於他們面前,那女警便瞧著我,意味深長地一笑,而那男警,則倒背雙手,俯身看我鋪陳在桌上的文稿,雙手中的大黑殼夾子,輕拍著自己後背。 我問:“兩位有什麼公幹?” 那男警轉身望我,反賓為主地說:“你先坐下。先坐下。” 於是我坐在一隻矮凳上。有意將沙發禮讓給他們。 他們倒也不謙讓,男警先坐下,示意女警也坐下,將夾子遞給她,淡淡地說:“開始吧。” 於是那女警翻開了夾子,從夾殼上取下筆目光盯在我臉上。

我覺得臉上忽地一陣熱。不是被一個女人那麼盯著的結果,再靦腆的一個男人,僅僅被一個女人那麼盯著看,臉上也不至於熱到我當時那種程度。完全兩碼事兒。兩種熱法兒。再說我又沒赤身裸體。那彷彿是被熱吹風器直接對著臉上吹的一種熱法。 男警也將目光盯在我臉上了。我頓時覺得臉上加倍的熱。熱得臉皮彷彿會立刻結起一層痂似的。 女警說:“您可以坐遠點兒。否則一會兒你就受不了啦。我們也盡量體恤你,不多望你。” 於是我將矮凳挪得遠遠的。重新坐下後,心中疑團百種。搞不明白他們怎麼會使我家溫度升高,使我身上燥熱臉上也灼熱得不行。 男警這時掏出了一副墨鏡戴上問我:“覺得熱是不是?” 我說:“是的是的。”——他戴上黑鏡後,儘管目光仍望著我,我畢竟覺得臉上承受得住了些。

“職業?” “作家。” “作家?具體點兒,究竟屬於哪一行?” 我想這兩位民警同志可真怪!怎麼連作家是乾什麼的都不知道?明知故問?犯不著的嘛!於是我謙虛地相告,作家的專職一般是寫小說的。當然也有寫戲劇的寫影視的,又稱為編劇。作家和編劇,屬於同行不同工也不同酬的兩類人。按時下的說法,統稱“碼字兒”的,一談到“酬”的問題,免不了向他們抱怨了幾句小說稿費多麼多麼低而編劇稿費多麼多麼高的不合理現象。 男警豎起手掌,制止我抱怨下去。接著對女警說:“記吧,職業謊言製造和傳播者。當屬A級三類。” 說完對我大搖其頭。有惋惜的成分,也有厭惡的成分。 我一聽急了,我說:“同志,你不能這麼給我也就是給作家下結論啊!不錯,我們的職業,是要求我們經常編出一些故事,騙人們的感情投入,騙人們的眼淚。但是人們的心靈,往往很需要這一種欺騙的呀!這一種被騙的過程,更多的時候是一種享受的心理過程嘛!我們的職業,那是同製造和傳播謊言完全……”

那男警又豎起手掌,再一次製止了我。 這簡直太豈有此理了!對我選擇的將終生從事的職業,下定了具有公然的誹謗與誣衊性質的錯誤結論之後,還不許我替自己也替作家這一種職業進行辯護!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當然要生氣的! 我急赤白臉地說:“好,我不和你們理論了。兩位,現在我要看你們的證件!” “證件?”——那男警將臉轉向了女警,聳聳肩。 那女警微笑了,微笑得十分可愛。 她說:“我們沒有證件。” 我說:“沒有?那我可有理由懷疑你們是冒牌的了!” 她又微笑了。口吻溫良地說:“是的,你有理由懷疑。” 男警說:“而且,你懷疑得對,我們不但是冒牌的。也不是人。” “不是人?你?她?你們兩位都不是人?這話可是你們自己說的!”

我也笑了,是冷笑。 “那你們究竟算什麼東西?鬼?妖精?” 女警鄭重地說:“我們不是鬼,也不是妖精。我們強調我們不是人,是按照你們地球人的思維邏輯而言的。我們來自另一個星球。” “另一個星球?” “對。” “說了你也不知道。” “怎麼來到地球的?乘不明飛行物來的?” “我們到地球來,並不需要乘什麼,想來,憑意念就來了。” “哈!哈!……”——我霍地站起,突然一闆臉,指著房門說:“兩位,不管你們究竟是不是人,不管你們究竟是打哪兒來的,也不管你們的企圖是什麼,都他媽的趁早玩蛋去!否則我一撥電話,三分鐘後真的民警會趕到,你們可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那女警緩緩地將臉轉向了男警。

那男警緩緩地摘下了眼鏡。 倏地我覺得前胸有兩處像被燒紅的鐵釬子捅了兩下,本能地朝後一跳。低頭看時,見我的襯衫上已出現了兩個洞,露出兩點灼紅的皮膚。 媽的!跟老子來這套!無非是什麼“特異功能”之類的小把戲,老子不信旁門左道,不信邪,也不懼邪! 我順手從牆上摘下了寶劍。那是多年前從外地買回來的。原本是為了健身的,卻一直沒再動過。不想終於派上了用場。 我打算抽出來,威懾他們,喝令他們立刻從我家滾。不料一抽,沒抽出來。再抽,還是沒抽出來!什麼他媽的寶劍!也沒沾過水,居然銹住了! 那女警瞧著我一時不知所措的樣子,覺得好玩兒似的,扑哧掩口笑了。 那男警則輕輕對我吹送過一縷氣。 於是我周身一熱,竟被他媽的“定”住了!想不到對方還會“定身法”!但他似乎“氣”下留情,因為我的思維能力仍保留著。

而那男警則吸起煙來。吸我的煙。就見我擺在桌上的那煙盒,自動立了起來。一支煙不可思議地從煙盒裡冒出,飄在空中,奇妙地在空中表演了一番“舞蹈”。他以目光將那支煙玩弄夠了,一張口,那支煙平穩而又準確地沖他口中飄移過去。被他雙唇輕輕銜往。他吐出的煙霧也是那麼的不可思議,五顏六色,繽紛絢爛,美麗極了。這美麗的煙霧在空中組成一幅幅圖畫,如同國畫大師們,以大寫意筆墨畫成的印象派國畫。 女警問:“看到了嗎?” 我點了下頭。 這一切太邪門了!我這個從來不信邪不懼邪的人,那一天那一時刻,也不禁地對其邪信之懼之了。 女警說:“你可以開口講話。我們還沒取消你開口講話的權利。現在我再問你,我們瞧著你的時候,你覺得身上不自在是不是?”

我說:“是的。燥熱。” “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因為你是一個愛說假話的人。不是地球上最典型的一個,但卻是比較典型的一個。說假話,製造謊言,二者有些區別,但本質上同屬於你們地球人的一種。我們將你們地球人的這一種病,定義為'真話拒絕症'。病灶起源於你們的腦。我們對你們這種病,已經關注了幾千年了,如今你們發明了宇宙飛船,你們地球人已經開始出現在別的星球上了。那麼我們就不能不產生這樣的憂患——說不定哪一天你們會將這一種病帶到別的星球上,傳染於整個宇宙。所以,我們受命來你們地球,更具體地說,是到你們這個國家這一座城市,進行直接調查了解。我們是另一個星球的兩位科學家。兩位研究低文明星球危害最嚴重的傳染病病理科學家……”

“你們妄自尊大!”——我憤憤地叫嚷起來,“我們地球至少已經有五十億年的生命了!我們的國家至少已經有五千多年光輝燦爛的文明史了!” 她輕輕搖頭,溫良地微笑著,一副高文明星球的人不和低文明星球的人一般見識的姿態。 “難道你們星球上就沒有說假話的人嗎?!” 這時滿屋裡已經垂懸著幾十幅用煙霧交織成的半透明的“國畫”了,而那男警仍在一口一口地“創作”著。銜在他嘴角上的那一支煙,彷彿永遠也吸不短似的。他口中噴出的煙雖然已充滿了空間,五顏六色繽紛絢爛地濃一團淡一團,但是卻不嗆人,非但不嗆人,反而散發出種種芬芳。種種我“聞所未聞”的芬芳。那芬芳沁我肺腑,使我產生香醉之感。我簡直被迷幻了,暗暗地希望他不停地將把戲玩下去……

“你說得對。”——女警合上了黑夾子,瞇起眼睛注視著我,表情變得異常之嚴肅了,“在我們那個星球上,的確沒有人說假話。首先因為我們沒有國與國之分,其次也沒有高人一等的權勢者,所以我們沒有政治。甚至也沒有知識者與非知識者,文化者與非文化者之分。更沒有從事你這一種不正當職業的。我們的語言中不可能產生假話,因為我們的生命是與真話共有的。一個人如果說了假話,哪怕僅僅一句,哪怕出發點是良好的,自己也會頃刻化為烏有。所以一句假話對我們而言等於自殺!可在你們這個星球上,似乎假話才是與你們的生命共存的,據我們統計,你們每個人一生所說的假話,佔一生全部語言的百分之三十以上。你們的兒童從五六歲起就受你們的影響開始說假話了!對於主宰一個星球的權威生命群體而言,這是相當可恥的。你們這一種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傳染病的病毒,從你們進入你們所謂的文明時期以來,就一直在向宇宙空間中揮發著,毒害著宇宙空間的絕對淨化,威脅著我們其他星球上的高智能高文明生命。所以,坦言之,我們要對你們實行一次小小的警告,也可以說是一次小小的懲罰……”

我只有默默地聽著的份兒。覺得她儼然是在向我宣言似的。同時我心中對她充滿了感激,感激她注視著我的時候,雙眼是瞇著的,如果不是這樣,如果她在異常嚴肅之時對我咄咄而視,那麼我的衣服若不全燒起來了才怪呢!足見這外星球來的女郎本性還是善良的,並不打算乾淨徹底地滅掉我這個地球上的不可救藥的“職業謊言製造和傳播者”。當然的,感激之餘,我也不免地覺得委屈。我算什麼呀!咱們中國人不是早已經開始說“一等智商從商,二等智商從政,三等智商從文”了嗎?要論職業什麼什麼的,怎麼輪也輪不到我呀!“殊榮”該歸前兩類人啊!幹嗎“吃柿子專撿軟的捏”呀! “你覺得委屈?” 我說:“是的,我覺得委屈。” 她說:“其實你不必覺得委屈。用你們地球人的話講,我們是很懂政策的。我們將你歸在A類三等,是非常符合你的病況的。你是我們所直接統計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七個地球'真話拒絕症'患者。我們的工作打算就此結束。今後七天,也就是你們地球人們說的一周內,如果你們這座城市的一類假話和謊言總積累率超過二百萬句,那麼我們對你們的懲罰將會首先從你們的身體上產生。我們累了,說你們的話,扮作你們的人形,對我們是不愉快的……” 於是女警將臉轉向了男警。 於是男警終止了他的把戲。 於是那一支銜在他嘴上的煙,又自動飄移開,歸回到我的煙盒裡。像根本沒被吸過一樣。 於是他們開始用他們語言對話,那是我從未聽到過的一種語言,發音美妙有如一段段樂曲。 忽然他們的身體開始萎縮,轉眼間只剩下兩套男女警服在沙發上。並且不可思議地自動疊好,還有他們穿過的鞋襪內衣內褲之類,統統自動擺放在兩套警服上…… 於是施加於我的“定身法”被解除了。 滿屋裡懸垂著的那些由五顏六色繽紛絢麗的煙霧所組成的“國畫”,也幾乎頃刻間便消失了。 我懷疑自己剛才是做了一場白日夢。但沙發上的東西證明不是夢。還有仍瀰漫在室內的芬芳。以及……我襯衫上的兩個洞,我胸前兩處被灼傷的焦點…… 我做的第一件事當然是找藥。找來找去大失所望。因為我家裡從沒儲備過治灼傷的什麼藥。而我已感到的傷處開始火辣辣地作疼。 這時我妻子回來了。對了,那一天是星期六,她單位只加半天班,所以才三點多就回來了。 她“友邦驚詫”,皺起眉頭問我究竟找過什麼,將家翻得到處亂七八糟的?——像所有妻子們一樣,她最難忍受的,便是一進家門眼前亂七八糟的情形了。 我說我在找筆啊!我一支使慣了的筆。 她將挎包放下,雙臂交抱胸前,一副哀己之不幸、怒夫之不爭的模樣,反感又無奈地瞪著我。 她以誨人不倦的“三娘教子”的口吻說,你呀你呀,作家梁曉聲呀,你為什麼非要撒謊非要說假話呢?找什麼就是找什麼嘛!幹嗎找東非要說找西呢?這樣的事兒也值得你對自己老婆撒謊說假話嗎?你經常用的筆會在所有這些抽屜裡嗎? 我說除了找筆,我還找過襯衣。 讀者諸君,難道你們不和我一樣地認為,假話某些時候某種情況下那是非說不可非一說到底的嗎?比如當時在我所處的情況下,我說真話我的妻子她能信嗎?我就是詛天咒地要使她相信,她也根本不可能相信的呀! 妻問我找到襯衣了嗎? 我說沒有。 妻又問我究竟要找到一件什麼樣的襯衣?說你看你的襯衣,不是都已經被你翻在明面兒上了嗎?難道你要找一件你根本不曾有過的襯衣嗎? 我則什麼也不再說,默默規整著。 妻吸了吸鼻子,說屋裡怎麼好香啊? 我說哪裡有什麼香味兒?我也煞有介事地吸了吸鼻子。說我怎麼聞不到?你的鼻子有問題! 妻又吸了吸鼻子。說我的鼻子才沒問題呢?你自己的鼻子有問題吧?家裡來過人了吧? 我說沒有。 妻問:“那是什麼?”——她在指著沙發上的兩套警服。 我說那不是兩套警服嗎? 妻問哪兒來的? 我說——我的一部電視劇本不是要拍攝了嗎?導演物色到了兩位演員,帶來和我談談,想當面聽聽我的看法。 妻說我記得你的劇本里沒有警務人員呀! 我說是啊是啊!初稿是沒有。但是現在定稿中有了,而且是主角…… 妻說還在咱們家試過裝? 我說兩位演員很虔誠,當然希望我對他們著警服後的扮相提提看法啦! 妻說那你剛才為什麼撒謊為什麼說假話呢?來人就來人了嘛!這也不值得撒謊不值得說假話的呀!說你如今怎麼變得這樣了啊?就算你非常喜歡撒謊非常喜歡說假話,也有個值得不值得的問題呀!你幹嗎不值得的事兒也非要撒謊非要說假話呢? 列位,列位!親愛的親親愛愛的讀者諸君啊,你們客觀地,公正地,絲毫也別偏向誰地給評評,是我喜歡撒謊喜歡說假話嗎?是我非要撒謊非要說假話嗎?我妻子她一問再問三問,我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謊說假話,我又能怎麼辦?謊言假話好比項鍊,那都是成串成串的。說了第一句那就必得有七八句十來句補助著。好比你捏起了項鍊上的一顆珠子那就意味著你等於在拎起整串項鍊兒,這叫規律。凡規律都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規律已經限定了我必須撒謊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假話呀!我妻子對我的指責那不純粹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嗎? 我煩了。我說老婆你還有完沒完啊? 她說怎麼我沒煩你倒煩了?走近沙發,拎起那雙女外星來客穿過的高跟鞋問——你在你的劇本里還加了個女一號? 我說不錯。正是的。 她說她在咱家裡試過裝? 我說,對,對! “試裝還試這玩意兒?”——她用一根手指將胸罩挑了起來。 我一時語塞。 “除了試這玩意兒,還試絲織褲頭兒?” 我吭吭哧哧,徹底地陷入窘境,更加不知如何回答。 “當著你和導演的面兒試?” “……” “親愛的,你創作的究竟是電視劇本,還是女子貼身衣物的廣告?” “……” “你怎麼不說話了?” 我嘿嘿笑了。我說你這已經不是“三娘教子”了,而是“春草審堂”了。 她說你別跟我油嘴滑舌的!怎麼把毛衣脫了?屋裡溫度也沒熱到這份兒上呀!恐怕連襯衣也是我回家前匆匆穿上的吧!怎麼還沒下過水的襯衣上有兩個洞? 於是妻走到我跟前,審視我襯衣上的洞。 “煙頭兒燙的?”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嘖嘖,肉皮兒都燙焦了!你的'女一號'燙的?” “她不是我的'女一號'!” “這不是你剛才自己說的嗎?她在你面前試裝,從乳罩兒絲織褲頭兒試起,還拿煙頭兒燙你,你先別急著辯解,我替你說出你想說的話,那叫試戲對不對?你那劇中還有不少床上戲吧?瞧你現在多能呀!越寫越出息了,趕浪潮了,會寫床上戲了!可你就不覺得可恥嗎?你知道你在自己家裡來的這一套叫什麼嗎?叫墮落!叫糜爛!文人的墮落和糜爛!你還跟你的'女一號'上床了吧?” “胡說!我揍你!” “惱羞成怒?沒上床也叫墮落!也叫糜爛!被女人拿煙頭燙你覺得很刺激很快感是不是?這叫受虐狂!連這麼高級的毛病都有了?我忠告你,現在'掃黃''打娼'正抓得緊,你別哪天招惹來真警察,把咱們這家當成一個'黃色俱樂部'給端了!那麼一來,醜聞可就夠你一輩子後悔的!……” 妻說完,拎起挎包,轉身就走。 我說親愛的你哪兒去啊? 她說親愛的別跟我裝乖作嗲。除了這個家我不是再沒地方住了。我得離開幾天,眼不見心不煩,留給你兩種選擇,要么好好反省,痛改前非,浪子回頭;要么在危險的邊緣上繼續往下滑,滑到人渣兒們一塊堆儿去,墮落到不可救藥的程度算!…… 她瞪了我片刻,毅然決然地揚長而去…… 那一夜我雙目難合。讀者諸君,你們說我倒是有什麼可反思的呀?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這一件事兒,是不是太“他媽的”了,我冤不冤啊?……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我們市作協主席老苗家裡。 老苗新買了部電腦,正投入全副心思打什麼。 我落座後,鄭重地說:“老苗哇,有件事,責任重大,我必須向你匯報。” 他說:“嚯,有那麼嚴重嗎?” 我說當然很嚴重!簡直嚴重得不得了!希望我匯報的時候,你一次也別打斷我。 他說咱們“作協”能和什麼嚴重得不得了的事兒發生關係?好吧,那你就開門見山吧,我洗耳恭聽! 於是我就將昨天上演在我家裡的現代荒誕戲,一五一十地、原原本本地、有情節有細節地講給他聽。 他表現出了極可敬可愛的耐心,真的一次也沒打斷我。 等我終於講完了,吸煙時,他站起來,撓撓禿頂,在他的書房裡踱來踱去,作思考狀。 我也表現出應有的耐心,期待地望著他。 不料他站住在我面前說:“挺好,不錯。” 我眨巴眨巴眼睛,一時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他又問:“你打算創作多少字?” 我恍然大悟。我說老苗你想哪兒去了呀?我不是在跟你談構思!我講的是真事兒!是昨天真真實實地上演在我家裡的真事兒! “真事兒?”——他彎下腰,將他的臉湊近我的臉,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看了我半天,自言自語地說,“你希望我相信你講的是真事兒?” 我說老苗你必須相信是真事兒?你絲毫也不能懷疑的! 他平靜地說我為什麼絲毫也不能懷疑?我為什麼必須相信是真事兒?——並將一隻手放在我額上,自言自語地又說,不過你也確實沒發高燒啊! 我說老苗,我當然沒發高燒!我可不是來你家裡跟你胡言亂語的。這事兒非同小可,你不能當成兒戲!我尊重你,你是我的直接主管上級領導,所以我才首先向你匯報。而你,有不容推卸的職責向市委匯報! 老苗說,向市委匯報?你將我當傻瓜耍弄哇?你也想將市委的領導同志們當傻瓜耍弄哇?你是不是神經病了呀? 我說老苗,你看我像神經病了嗎? 老苗說,如果你不是神經有毛病,那麼就是心理有問題了!你這人太自私了吧?你一旦進入創作狀態,惟恐受到滋擾,門上要貼“恕不待客”的條子,電話機要關掉,一天只開兩小時!連“作協”的例會都不參加!你一旦創作畫上了一個句號,就該這家串那家串的了,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創作中,屁股沉得很,一坐下就跟人家侃起來沒完!不管人家歡迎不歡迎你,煩不煩你。捎帶著還侃你的下一篇構思!在滋擾別人的過程中,你的另一部作品的腹稿也成熟了,你老這樣,為人可就不太道德了吧?我坦率地告訴你,咱們許多作家朋友,早就對你這一點有意見了!甚至可以說他們已經很反感了,你既然說你尊敬我,還視我為你的領導,那麼我今天就以作協主席的身份奉勸你,心理狀態不能那麼陰暗…… 我火了。我說老苗你他媽的跟我胡扯些什麼呀?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 我說著就打開了我帶去的布兜…… 老苗說你想往外掏什麼? 我說還能往外掏什麼?掏他們穿過的衣服! 老苗說他們?他們是誰? 我說還能是誰?是我對你講的那兩個外星來客唄!…… 由於那些小件在上,我一掏,首先掏出的是乳罩和絲織褲頭,帶出一隻高跟鞋,掉在地上…… 老苗的雙眼不禁睜大了。他說,那個那個女外星來客,出現在你面前時,穿的就是這?而腳上是高跟鞋? 我說當然不是你想像的樣子!我說老苗你的想像力怎麼也開始朝赤裸裸的方面豐富啊? 我一邊說一邊又往外掏警服…… 老苗說好兄弟別往外掏了別往外掏了。我相信了我相信了,不就是有兩位男女外星客,到你家裡將你戲弄了一通嗎?這類事兒多了!《飛碟》雜誌上期期都有!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了還不成嘛!還往外掏?別掏了!…… 老苗也有點兒火了!他推開我,將我剛掏出來的東西又往包裡塞。 我說,你既然相信了,那麼事不宜遲,我要求你立刻就去向市委領導們匯報…… 我沒工夫!——老苗吼了起來——你沒見我正在創作嗎?我平時為你們這些作家老爺作家少爺作家女士和小姐們服務,好容易擠出點兒時間,自己批了自己一個多月的創作假,你又來胡攪蠻纏!你走你走!快走吧!市裡的領導們這幾天正開常委會,找誰誰都在!要匯報你自己匯報去吧!拯救咱們全市人的功績也都歸你,我不沾你的光!…… 他一邊說,一邊將我的包兒塞進我懷裡,並將我推出去,呼地關上了門。 我正站在他家門外發楞,門又開了,只見他的一隻手伸出來,將掉在他家地上那隻瘦秀的高跟鞋扔了出來…… 我大罵老苗你王八蛋!你將成為千古罪人!…… 市委管文教的曲副書記的秘書小邵接待了我。我以前見過他幾面,彼此較為熟悉,所以他對我也還算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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