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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荒棄的家園.2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7282 2018-03-19
老廣泰眼睛濕了。他抓住縣長一隻手,緊握著,發自內心地說:“縣長,話不在多,我重新看你了!我……反而會想你的……去到哪兒,託人捎個口信兒來……” 縣長以後並沒有托什麼人捎什麼口信兒來,老廣泰自然也就不知道縣長究竟調往何處了…… 不久,翟村的幾名支委也在一天早晨向老廣泰告別。他們說他們要到外地打工去,以後不再種地了。 老廣泰極力反對。 但是他們提醒他,別忘了他已經不是支書不是村長了。他們不過是來向他告別的,而並非是來請他批准的。 “那你們就乾脆也別來向我告別!” 他大發脾氣。 待他發過脾氣以後,他們平平靜靜地說,一向視他為可敬長者,怎麼能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悄沒聲兒地一齊離開村子呢?

他說,縣里不是保證了,今後永不向農民們打“白條”了嗎? 他們說,他們根本不相信一切保證了。他們說,縣里即使真的永不向農民們打“白條”了,那種子的價格、化肥的價格、農藥的價格明擺著,還是要年年往上漲的,是縣里的大小官們根本控制不了的,無能為力的。種地農民們不還是要吃虧的嗎?農民們又不是天生的傻瓜,幹嗎一年年吃虧,一年年不“反思”哇?如今全國的人不都講“反思”的嗎? 於是他們走了。像老廣泰要去見縣長時一樣,步子是那麼堅定不移,那麼義無反顧,也大有“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悲壯意味兒…… 彷彿是以他們為榜樣,其後,一撥撥的,翟村的青壯農民們,相約著,扛著簡單的行李卷,紛紛離開翟村…… 又過了不久,年輕的女人們,也背井離鄉,身影消失在世界的四面八方……

繼年輕的女人們之後,紛紛離開翟村的是十七八乃至十四五的少女們,三十五六乃至四十五六的婦女們。有些腿腳利落的老太婆們,也鼓起闖世界的勇氣,老當益壯地走了…… 現在,原本五百七八十口人的翟村,總共剩下了還不到六十口人。盡是些臥床不起的人,重病纏身的人,有殘疾的人或神經有毛病的人。只有一個人例外。這一個例外之人健康、俊美、青春勃發。 這一個例外之人便是芊子…… 她堅信自己的判斷即是事實。她覺得眼前這少年已因事實也近乎是一個小王八蛋了。她內心裡漸漸滋生起一種想要毀壞掉這縣中初二生的前程的念頭,如同滋生起想要毀壞掉自己所沒有而別人偏偏有的好東西的念頭。不,不,不只是毀壞了就拉倒了的事兒,那太便宜他了,也太便宜他的王八蛋哥哥了!還要同時利用他,利用了他還要叫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她暗暗地用一條又一條正當的理由鼓勵自己堅定那一種念頭。於是她那張很好看的臉又變得和顏悅色可愛复可親了。

“不說惹氣話了!更生,姐問你,那你晚上的時光怎麼打發?” “看書。” “看書?你可真用功!一個人守著那空蕩蕩的破房子,又沒電,還有興趣看書?” “我點油燈看。再說……” “再說什麼?” “再說看書不是玩兒,是學習。學習不能光憑有沒有興趣的。” 芊子終於不哭了。 她兩眼定定地瞪著更生,瞪得那少年心裡直發毛。 “我……我走了……”他站了起來,也不拿塑料袋兒,轉身就要走。 “你先別走,我還有話說。” “你說吧,我聽著。” “準是你哥,那個王八蛋又勾上了別的女人,就不要我姐了!” “他們的事兒,具體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信你哥信上的胡說八道?”

“那我還能信誰的呢?” 芊子也站了起來。兩眼仍定定地瞪著更生。 “你可真懂事了!更生呀,姐一個人晚上在家裡悶,你別只想著自己學習,晚上過來陪姐解解心煩行嗎?” “這……”那少年猶豫起來了。芊子看出了,他分明不信任她的親密。 “姐求你了!” “那……好吧……” 那少年答應得似乎有些勉為其難似的。 “別裝出這種樣子!姐知道你一向心裡是喜歡姐的。說不定,等你長大了,咱倆還有緣做了兩口子呢!” 那少年刷地紅了臉,低下頭去。 於是芊子便在他臉上熱辣辣地親了一口,同時又問:“來不來?” “來……” “大聲點兒!痛痛快快地說!” “來!” “保證?” “保證!”

“這才是姐的好更生呢!” 芊子在他另一邊臉上也熱辣辣地親了一口。之後像個溫良長姐似的,用手撫摸了他的頭一下,替他將上衣往短褲裡掖得更舒貼些,最後將他的塑料袋兒從地上拎起給他…… 那少年搖搖頭,低聲說:“都留給姐吃吧。其實……其實……我買了捎回來,就是想給姐的……” “真的?” 那少年抬起頭,眼睛亮亮地望著她大聲說“真的!”他一說完,轉身便跑了。 芊子望著他背影,伸手掏出塊糕點咬了一口,同時在心裡罵了句:“小王八蛋!你哥已經是個拋妻棄子的狗男人了,你長大也準不是個好東西!” 聯想到姐姐,芊子也不由喑罵一句——“活該你個賤貨!……” “芊子是不是你呀?” “是我!招魂兒似的喊什麼呀?”

“是你,怎麼不早答應一聲?” “不願意!” 芊子使勁兒用擀杖在案板上一擊,娘的屋裡立刻寂靜了。 麵條!麵條!每天都得擀兩頓麵條,中午一頓,晚上一頓,芊子早就做煩了。可娘已經老得只剩三顆牙了。一顆上牙,兩顆下牙。兩顆下牙中,還有一顆已經鬆動了,將掉不掉的。除了煮得爛軟的麵條,娘是再吃不了別的飯了。拌麵的菜,還得像剁鴨食一樣,剁得細碎細碎的。她早已不那麼情願不那麼費心地為娘做碗麵了。只不過往煮好的面裡撒點兒鹽罷了。 娘見芊子端著碗送進了屋,掙紮起身坐著。娘的床頭旁,擺著一隻舊木箱子。芊子將碗往舊木箱上一NB054,沒好氣兒地說:“吃吧!” 以前,芊子如果侍候得不好,娘是要發怒的。娘一發怒,開口便罵,甚至,會將麵碗朝她臉上拋過去。自從娘癱在床上下不了地,脾氣一天比一天大,心情一天比一天壞了。娘似乎不曾想到過,芊子的脾氣也不像從前那麼溫良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壞了。終於有一天芊子使娘明白了這一點,她讓娘餓了一整天。娘一開始罵,而芊子則聽著,坐在門檻上吃自己為自己攤的油餅,任娘罵。反正附近的人家都成了一幢幢空屋,主人們早就舉家流落到中國的大小城市去,多年不歸了。任娘怎麼罵,也是沒人會聽到的,芊子也就不擔心受指責。娘罵了一中午,罵得口乾舌燥,也就懶得罵了。到了下午,娘開始低三下四地請求芊子給口水喝。芊子只裝沒聽見,連應都不應一聲。到了晚上,娘餓極了,也渴極了,開始哭哭泣泣,請求芊子原諒自己這個“老不死的東西”,千萬別忍心餓死自己,渴死自己。芊子仍裝沒聽見。仍連應都不應一聲。她冷酷無情,一心只想進一步鞏固自己的“戰果”……

第二天早晨,娘屋裡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了,芊子才走入娘的屋。娘的臉被一番番淚痕搞得臟兮兮的,嘴唇上乾著鼻涕嘎巴兒,氣息奄奄,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芊子腰桿挺挺地往娘床前一站,胸中滿懷著初戰告捷,大獲全勝的洋洋得意和成功地報復了誰似的淋漓快感,惡聲惡氣地問:“老東西,還敢不敢鬧脾氣了?” 娘仰視著她,嘶啞著嗓子說:“不敢了,不敢了。好女兒,好芊子,娘以後再也不敢了……” “老東西,你還動不動就跟我鬧脾氣!沒我,你三天也活不到!是不是?!” “是,是,沒我芊子,我三天也活不到……” “你說你是不是個老不死的?!” “……” “不說?!我看你還是不渴!不餓!……” 芊子一轉身,作出馬上要走開的樣子。

“芊子……”娘一把揪住了她衣角。 “娘……是個老不死的……” 娘說著,一雙昏花老眼中就湧出淚來。 芊子一點兒也沒心軟。她用一根手指往娘的額頭正中間一戳,解氣地說:“就你,還有資格跟我鬧脾氣?NC267?!以後,只有我不高興了罵你,你老老實實聽著的份兒!就是我不高興了打你,把碗往你臉上拋,你也要一聲不吭地挨著,明白不?” “明……娘……明白……”眼淚從娘眼中刷刷往下淌。 “哼!”芊子掙脫了衣服,轉身又走——娘急又扯她一把,沒扯住…… “芊子,給娘碗吃的吧……” 老娘像個孩子似的哭泣著,哀求著。為了討好她,還左一下右一下扇自己臉…… 芊子終於動了點兒惻隱,端了半碗涼水來。

娘雙手哆哆嗦嗦地捧碗喝涼水時,芊子冷眼看著說:“老東西,我頭晌還要去山上砍柴哪,沒工夫給你做吃的!喝幾口涼水你就能撐著活到下午了,等我晚上回來再給你做吃的吧!” …… 從那一天起,娘反過來徹底成了芊子的出氣筒。而芊子,則越來越覺得,憋在滿心窩的氣,光發洩在娘一個人身上,那是怎麼也發洩不完的。該覺得有氣,終歸還是覺得有氣…… 芊子上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芊子爹在她七歲,姐姐十三歲那一年,得暴症死了。那一年芊子的哥哥剛滿十八歲。於是為哥哥娶上媳婦,就成了芊子娘第一大使命。哥哥娶上媳婦,分出去另過以後,把姐姐嫁出去,就成了芊子娘的第二大使命。芊子和姐姐從小非常親,姐姐出嫁那一天,芊子哭得淚人兒似的,捨不得姐姐從此變成外人家的人。從那時起,芊子就與娘相依為命了。哥哥雖分出去另過了,但家裡的重活,還是當成自己的義務,不用叫心裡邊就想到了,常回來幫著幹的。姐姐嫁在本村,在婆家過夠了新媳婦的癮,也是每天至少往娘家串一次的。那些日子,是芊子活得最滋潤的日子。娘再沒了近期內的大使命,惟一主要的事兒,就是侍候芊子,心疼芊子,無微不至地照顧芊子。那時芊子還在本村的中學上初二,她一門心思考上縣高中。她發誓要做翟村的第一位大學生,也是第一位女大學生。這個夢想使她成為村里最高傲的少女,也使她成為最吸引小伙們目光的少女。在許多情況下,夢想是足以令少女們更加青春勃發更加光彩美麗的……

現在她的夢想徹底成了泡影。成了只有在夢中才得以實現的事…… 先是哥哥出去打工去了。一年後哥哥回來,將嫂子和三歲的小侄子也帶出去了…… 哥哥和嫂子決定離開翟村的前一天晚上,娘憂鬱地問哥哥:“兒啊,那,以後家裡的重活娘可指望誰幫著干呢?芊子還乾不動重活哇!再說她是個女孩子家……” 哥哥回答:“娘,不是還有我大妹嘛!重活兒讓我大妹兩口子幫著幹幹有啥哩!我都幫家里幹了這麼多年了,輪也該輪到他們了……” 嫂子也從旁說:“就是的就是的!再說有啥重活呀?不就是收兩畝地的麥子,入冬前再抹一遍牆泥,預備些過冬的柴草嗎?” 娘又問:“那,往後麥子還種不種了?” 哥哥說:“別一點兒不種哇?不種你和芊子吃什麼?大米一元九角多一斤哪,興許明年就漲到兩元錢一斤了!買著吃,那一年得花多少錢?種地賣糧,那是不值的事兒。但要論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種兩畝地還是不虧的……” 芊子當時接過哥哥的話茬儿說:“哥你就放心去吧!家裡有我呢!只要你在外邊攢了大筆的錢,將來能幫家裡把房子翻蓋一下,能供我上大學,我就替你這個兒子在家裡對娘盡義務!” 芊子心裡是非常支持哥哥外出打工的。能幹的青壯年男人們都走了,惟獨自己的哥哥顧三慮四,豈不是倒顯得自己的哥哥在外邊混不了似的嗎?許多男人都回村來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帶走了。每走一家,村里剩下走不了的人們就評論道:“瞧人家!瞧人家嘛!……” 那一種表情中,那短短的一句欲說還休的話中,所包含的萬千感慨,羨慕乃至嫉妒,簡直是無法比擬無法形容的。 哥哥一家三口走了不久,姐姐和姐夫一家三口也走了。 姐姐和姐夫走時,娘正病在炕上。芊子聞知心裡慌了,去到姐姐家,對姐姐和姐夫說:“你們不能走!” “不能走?”——姐夫看看姐姐,顯出很困惑的樣子。 姐姐一笑,說:“芊子,你姐夫問你的話是什麼意思呢!” 芊子惱紅了臉:“姐你說是什麼意思?你們再一走,撇下我和娘怎麼辦?” 姐夫也一笑,悠悠地說:“芊子啊,你這話可就不著邊際了。你是我小姨子,你娘是我丈母娘,你有哥,你娘有兒子,他都撇下你和你娘帶著老婆孩子走了,我這個做女婿的,難道還要對小姨子對丈母娘擔份兒什麼法律義務不成?你哥走後,我並沒少替你家出力吧?我總歸不是你家的長工吧?就是長工要走,只要不欠東家的,東家也沒理由攔吧?” 芊子被姐夫的話噎得一怔。她瞪了姐夫半天,欲駁無詞,突然一指姐姐說:“他走可以!你不能走!你是我姐,娘是咱倆的!哥前腳走,你後腳走,只把娘撇給我一個人負責啊?” 姐姐沉下臉說:“妹你咋說話呢?娘整天侍候小姐一樣侍候著你,她倒是用得著你負啥責呢?” “娘現在病著你不知道嗎?” “誰沒病過?娘這才剛病了一次,你就怕成你的負擔了?你反過來侍候娘幾天能咋的你?娘病好了還不是要照樣當你的老媽子嗎?以後你也出嫁了,有心守在娘身邊侍候娘,只怕已做了別人家的媳婦,還沒機會了呢!” 芊子又被姐姐的話噎得一怔。 姐夫接著姐姐的話說:“她不但是你姐,還是我老婆!既是我老婆,首先就是我家的人了!老婆聽男人的,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難道你不讓她走,她就非得聽你的嗎?” 芊子一張嘴說不過姐夫和姐姐兩張嘴,不由吧嗒吧嗒掉下淚珠子來…… 姐姐朝姐夫使個眼色,瞧著她扑哧又笑了,走過去摟著她肩,親暱地說:“芊子啊,你自己以為你是精還是傻呢?打你小時候,人人就都斷定你長大後要比姐精,可姐卻覺得你還是小處精大處傻。你就不想想,咱哥和咱嫂,捨了家撇了地,到城市裡闖蕩去,究竟圖的是個啥?” 芊子將身一扭,噘起嘴嘟噥:“圖的多掙錢唄!這誰不知道!” 姐姐又摟住了她的肩:“那姐姐和姐夫呢?” 芊子又將身一扭:“你們也圖的多掙錢唄!” “那你怎麼就不想想,哥哥和嫂子,姐姐和姐夫,將來掙下的錢多了,能沒你這個妹子一份兒嗎?衝著哪方面,將來也虧待不了你呀。” 姐夫又接著姐姐的話說:“芊子,你替我們照看點兒這個家,我們在外邊混開了,保證月月給你寄錢回來!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芊子終於被說服了…… 姐姐和姐夫那一撥人,差不多是翟村最後的一撥離去之人了。其後雖然仍有離走的,但已不再是一撥一撥熱熱鬧鬧地離走了,而是一個一個孤孤單單不聲不張地離走了。因為能離走的早都離走了,落伍的找不到伴兒了…… 姐姐和姐夫走後不久,村里的中學停課了。原本包括外村的學生,曾有過四個班一百八十多名學生的中學,那時只剩下二十幾名學生了。老師覺著教得沒勁了,也離走了。最後一批學生,是跟外村的一個姓周的男人離走的。他說在南方的某些大城市裡,需要大批賣花的少女和賣報的少年,不管賣花還是賣報,每天能掙二三十元!一個月去了吃住費用,能淨剩下四五百元哪!學生們和家長們一聽,哪有不動心的呢!爭先恐後地報名。老師指斥那個姓周的男人破壞農村教育,被那姓周的男人臭罵了一頓,扇了兩耳光。村里的干部們也都走了,黨支部也不存在了,挨了一頓臭罵還挨了兩耳光的老師,沒處討公道,最後把老廣泰從家裡拖出來給評理。老廣泰也有心主持個公道,但那姓周的男人絲毫不給面子,當著眾人頂撞他:“你算老幾?管得著嗎?” 老廣泰一想,是啊,自己如今算老幾呢?憑什麼身份什麼資格管呢? 他窘得恨不能有個地縫鑽進去,低了頭,一轉身走了…… 芊子娘的病,也沒像芊子希望的那樣很快好起來,卻很快癱在床上了——腦血栓。 於是芊子失學了。 於是盡孝的義務,完全落在芊子一個人身上了。 現在,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已經離走三年多了。第一年內,都有信寄回來,隔幾個月也都寄回些錢來。第二年,信少了,只有錢照寄。第三年,也就是現在,芊子連錢也收不到了,連哥哥嫂子,姐姐姐夫究竟在哪兒,靠幹什麼為生,也不清楚了。 回村過年過節的人,有說見著過他們的,有說從來也沒見著過他們的。說見著他們的人,那說法又截然不同——有的說他們混得都很慘,沒臉面回村。有的說他們混得很好,都積攢下了一大筆錢,都在某城某市的近郊長期租了住房,據他們講還要進一步買下,還都添了孩子。哥哥兩口子添了兩個孩子,姐姐兩口子添了一個孩子,日子過得挺自在…… 芊子不知該信誰的。 總之芊子感到自己當初是被哥哥姐姐欺騙了,耍弄了。她做夢也不曾想到過,自己竟必須辛辛苦苦地種兩畝地,否則和娘可能就沒糧食吃。在種地的好手們都從翟村離走了,彷彿與土地成了不共戴天的冤家的情況下,在一片片從前的良田一年接一年荒蕪著,似乎沒有任何一個人覺得惋惜的情況下,分明的,自己和那兩畝地的關係,尤其顯得可憐可悲。她做夢也不曾想到過,娘會癱在床上,便宜了哥哥姐姐,竟成了自己一個人不知該怎麼甩掉的累贅。否則,自己也早離開翟村了!那些從外面的世界回到翟村的人們,無一不說外面的世界多麼多麼精彩。說時眉飛色舞,如同自己早已不是翟村的人,在三代以前就已經屬於外面的世界了似的。尤其那些年齡僅大芊子幾歲的姑娘們和那些與芊子年齡不相上下的少女們,說起外面的世界,就如同說起她們最喜歡看的愛情電影。她們都有了幾套漂亮的衣服,都炫耀她們的漂亮衣服是城市裡目前最流行的,甚至最時髦的。她們中有些人還有了各種首飾。金的或寶石的。都賭天賭地說那是價錢極貴的。若金的,一定說是24K的。芊子也不懂什麼K不K的,聽明白了也就是足金的罷了。若寶石的,則一定是“貓眼”啦,“祖母綠”啦什麼的,芊子則更不懂了,聽明白了是自己守著娘留在翟村所一輩子也別指望能獲得到的寶貝東西罷了。芊子問她們都在外邊的世界幹些什麼營生究竟每月掙多少錢?怎麼就買得起漂亮的衣服和貴重的首飾?她們聽了,就抱作一團吃吃地笑個不停。芊子從她們的笑聲中,感受到了對自己的極大的嘲意。 “芊子,過幾天跟我們走吧!只要你到外邊闖上一年,保證你再也不問我們這些傻話啦!” “保證我們有的,你也有了。” “就憑你……大家看看,就憑咱們芊子,只要一離開翟村,沒有一百種好運氣正等著她才怪了哪!” 於是她們的目光一齊投注向她,上上下下打量她。彷彿都是專門研究少女們和命運之間關係的專家。彷彿一經她們對她的身價進行了評估,就等於是些權威對她的身價進行了評估了似的。芊子當時被她們打量得非常之不自在,覺得她們的目光不是從同性的眼中投注出來的,而具有某種男人們的目光的成分…… 那一時刻芊子對哥哥對姐姐怨恨到了極點。也對成了她的累贅,拴住她使她離不開翟村的娘怨恨到了極點…… 當天晚上,一個從前和她最要好的小姐妹又親自來到她家,遊說她過幾天跟她們一齊走。 “給。” “這是什麼?” “一盒糖。不過只嚼別咽。這叫口香糖。嚼一塊,嘴裡就有香味兒了。如今城裡的男人們,特別喜歡女孩子們嚼口香糖時那股勁兒。你盯著他們的臉,不停地嚼著口香糖,嚼著嚼著,他們就被你嚼動心了。我學給你看,好比你就是一個男人……你是不是覺得我挺性感的?” “怎麼叫挺性感的呢?” “嗨,你真笨!如果你是個男人,我這樣盯著你,盯得你心裡直想和我那個,這就叫性感了!他媽的城里人發明的怪詞兒!” “嚼著這糖,盯著一個男人看,就能看出那個男人性感不性感?” “真沒法兒跟你說清楚!你管男人性感不性感幹什麼?是我!是咱們女孩兒!許多男人喜歡咱們女孩兒嚼口香糖時那種樣子。他們喜歡了,就證明咱們性感了!不嚼著口香糖,你好意思盯住一個男人死看嗎?” “你們是不是……還乾那種事兒?” “哪種事兒?” “就是……男人們總想和女人們幹的那種事兒……” “瞧你問的拐彎兒抹角兒勁兒的!有啥不好意思說的?是啥丟人的事兒呀?光干那種事兒也不行。身體是自己的,是本錢,就好比咱們的不動產,得細水長流,留得青春在,不怕沒錢花嘛!但是不干也太想不開了!光靠打工那能掙多少錢呀?如今城里人都笑貧不笑娼了!這就是咱們掙錢的機遇啊!得抓住這個機遇啊!賣油條也是賣,賣大餅也是賣,賣力氣也是賣,咱們能有多少力氣可賣?想開了,左右不過一個賣字,賣身子和賣別的有什麼不同?” 芊子娘在床上昏睡著…… 她們坐在門檻上聊著,一直聊到天上出來了星星和月亮。聊得芊子心裡一丁點兒羞恥感也沒有了。不但沒有了,反而因為過去自己心裡一直有,非常的瞧不起自己…… 那小姐妹走了以後,芊子進入娘的屋裡,在月光之下瞧著娘彎成一隻蝦似的身影,聽著娘一長一短一長一短的鼾聲,想到幾天后小姐妹們又將離開翟村,想到小姐妹們說的有一百種好運氣正等著她的話,想到自己又將和些個老人們、瘋子、傻子、瞎子、瘸子毫無歡樂地生活在死氣沉沉的翟村,真恨不得撲上去將娘活活掐死!…… 實際上,從那一天起,她的心已隨從前的小姐妹們一起離開了翟村…… 只有無邊無際的怨恨和她相伴著仍留在翟村,仍留在自己家裡…… “芊子……” 芊子一抬頭,見是老廣泰站在家門外。這三四年內,老廣泰無可救藥地,迅速地老了。去年就開始拄棍子了。說話的底氣,也明顯地不足了。從前,芊子一見到他,心中便會立刻升起敬畏。現在,她根本不屑於多看他一眼,更不屑於主動跟他說話。對於芊子,他已和村里那些七老八十活得不中用了的老人們沒什麼兩樣了。 “芊子,吃飯哪?” “嗯!”芊子不得不應了一聲。 “我……能進屋嗎?……” 老廣泰的話,與其說問得禮貌,莫如說問得卑下。芊子聽出了卑下的成分,更加對他鄙視起來。對別人的鄙視的心理,尤其是對一個自己從前敬畏的人產生的鄙視心理,倏忽間帶給她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在如今的翟村,老廣泰是惟一還值得她鄙視一下的人了。當然她也可以鄙視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那些瘋子、傻子、瞎子、瘸子和孩子,但卻不能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快感。對於芊子,快感已經是自己心裡罕絕了的感受了。 “不能!”芊子乾脆地回答。 “我有話跟你說……” “你就站那兒說好了!我聽著就是!”——芊子說完,將最後一部分油餅塞入口中,走到門口,往門框上一靠。 “芊子,誰啊?是不是你廣泰大伯啊?” 娘屋裡,傳出了娘不甘寂寞的問話聲。 “是誰關你什麼事兒?你裝聾不行啊!”芊子大聲呵斥了一句。 於是娘屋里頓時靜寂了。 “芊子,你怎麼能這麼呵斥你娘?”老廣泰表示義憤了。 “你管得著嗎?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趁早走!”芊子毫不示弱。 “你!……好!好你個芊子!也開始瞧不起我了?我落這下場,當初那是由於為民請命!不是由於什麼連你也有資格瞧不起的醜事!……” “為民請命?你活該!幸虧共產黨開除了你,要不全村人如今還得在你領導下種地,哪兒能有願離開就離開,願回來看看就回來看看的自由?” 芊子故意說些氣他的話。看他又生氣又奈何不得她的樣子,她覺得好玩兒。這連狗都懶得吠雞都懶得啼的荒寂之村,是太沒有好玩兒的事兒了。 老廣泰氣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連連往地上NB054著手中的棍子,嗓子噝拉噝拉地說:“我告訴你聽著芊子!你不用瞧不起我!縣里已經給我來信了,是縣委書記代表新來的縣長寫給我的!他們希望我繼續發揮從前的權威作用……” 芊子睥睨著他,諷刺地問:“啥權威呀?啥作用呀?” “你不要明知故問!”老廣泰的聲調拔高了,竭力帶出些威嚴來,“縣里的意思那是非常明白的!從我收到信那一天起,我就又算在黨了,又恢復村長和支書的身份了!希望我把村里的人一個個都找回來。縣里保證今後再也不打'白條'了。農民也要保證種好地。縣里說改革是為了讓農民把地種得更好,糧食產得更多,不是放任農民都可以根本不種地了……” 芊子仍睥睨著他,也拔高了聲調,刻薄之極地說:“那你還不快去找?讓縣里給你報銷,坐汽車、坐火車、乘飛機滿世界找去呀!再不就要求縣里派給你一千個武警!讓你率領著滿世界去找!興許還多找回好些農民下一代來哪!……” “你不用跟我油嘴滑舌。我問你,你哥兩口子在哪一省哪一市?你姐兩口子又在哪一省哪一市?最遲明天中午,你得把他們的地址抄了給我送去!” “我不知道!全權拜託你幫著找回來吧!他們回來了,也該輪到我出去闖闖了。你以為中國是一個縣呀?只怕是一個沒找回,連你自己也丟了!” 芊子的話音剛落,芊子娘又叫起來:“廣泰兄弟!廣泰兄弟!我早聽出就是你了。村長呀,支書呀,快進來把我救出去吧!芊子她不給我喝,不給我吃,要虐待死我了呀……” 這叫聲使老廣泰和芊子臉上的表情頓時都發生了變化。 老廣泰厲聲問:“芊子,你把你娘咋了?” 芊子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她是我娘,我能把她咋的?她這幾天癱得發瘋呢!她的瘋話你也信呀?” “我要親眼看一看!”老廣泰邊說邊往屋裡闖。芊子急了,伸開兩臂撐住兩側門框,擋著不讓他進門。 老廣泰怒不可遏,舉起了拄棍,卻被芊子將拄棍奪了去,擲投槍似的擲出老遠。雙手只一推,推得老廣泰向後踉蹌數步,一屁股坐在塵埃里。 老廣泰就那麼坐著,呆呆地瞪著芊子。不消說在他是村長是黨支部書記的漫長日子裡,就是在他什麼都不是了的這三四年裡,也沒人敢推過他。他感受到了生平最最令自己難堪的奇恥大辱。 “你!你你你……反了,反了!……”他氣得渾身哆嗦,語無倫次。 “就反你了怎麼的?老東西!滾!再來煩我,打斷你腿!……”芊子的兩條柳眉豎了起來。覺得終於替自己出了口壓抑良久的惡氣似的…… “你!……芊子你等著!明天我要把全村人都召集到你家門口來,開你個虐待親娘老母的現場批判會!” “就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傢伙呀?就那些瞎子、瘸子、傻子、瘋子呀?你召集他們來吧!我燒下一大鍋開水等著,他們要敢來,我非一總兒褪了他們不可!老東西,還不滾!” 芊子罵著,回身端起盆髒水,打算潑老廣泰…… 老廣泰見勢不妙,很識時務地,也是連滾帶爬地溜之乎也…… 芊子望著他那狼狽逃竄的背影嘿嘿冷笑不止。那一時刻,她覺得自己彷彿才是這變得狗也沒情緒吠一聲雞也沒情緒啼一聲的翟村的一個絕對權威似的。然而她胸中那股壓抑良久的惡氣,卻並沒有徹底得以釋放,反而更巨大更強烈了…… 她一轉身衝入娘屋裡,從屋角抓起掃地笤帚,倒著掄開了就狠狠打娘,邊打邊咒罵:“老東西!老不死的!叫你胡喊!叫你求人救你!你倒是再喊呀!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我才解恨!打死你我也心里幹乾淨淨地離開這鬼地方!……” 笤帚柄雨點兒般地落在娘身上…… 娘當她衝入屋裡時,便意識到自己肯定要大難臨頭,免不了要受一頓皮肉之苦了。於是早已翻過身,只將背貢獻給她,一口咬住枕頭,不呻不吟,只管任她打。娘越是不發聲地忍著,芊子越是打得凶狠。在娘這一方面,情知喊叫也是沒用的。老廣泰都已救不了她了,那麼誰還能來救她呢?又有誰能聽得到她的喊叫呢?在芊子那一方面,彷彿不僅僅是毒打在娘身上,也是毒打在哥哥嫂子身上,也是毒打在姐姐姐夫身上,也是毒打在她從前那些小姐妹身上,以及一切從翟村離走了,在外面的世界留戀不歸的翟村人身上。嫉妒像快樂一樣,伴隨著這十七歲的農村少女毒打親娘的過程加強著加強著…… 芊子娘的單薄的衣服被打破了,暴露出了被打得青一片紫一片的老皮老肉。她的鼻涕淌了一灘,老淚早已濕了枕頭。她的淚已不再是由於傷心和屈辱而流出的,僅僅是由於疼…… “我來了……” 天黑以後,更生一身簇新地出現在芊子麵前。村里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用上電了,可如今留守在村里的人們,又點起油燈來,芊子家也不例外。因為供電局方面的人,每次下來,只能從這個原本有一百多戶的村子,收上二十幾戶人家的電費。多數人家的房舍空無人住。電線桿子和線路,對於那些空無人住的房舍完全等於是一種浪費。供電局方面的人終於懶得再到翟村來收電費,就把電掐了。 在昏黃的油燈光下,芊子看出更生的頭髮分明洗過,尚未乾,平貼地向一邊梳倒著,條絨布般的梳痕保持得很清晰,並且滿頭散發著一股肥皂味兒。 “來就來唄,還換身新衣服幹啥?”芊子盤腿端坐在炕上,心不在焉似的低問。 更生卻看出,芊子也換了一身新衣服,白襪子很是顯眼。還看出她那披散在肩上的頭髮也分明地剛洗過不久,只不過是用香皂洗過的罷了。他不禁嗅了嗅鼻子。芊子頭髮中散發出的香皂味兒,使他覺得受了某種誘惑,頓時的心旌亂搖起來。 “嘿嘿,你不是也換了身新衣服嘛!”更生痴笑著。這十五歲的少年,為了自己說話的腔調而隱隱地感到羞恥。從前,他常聽到某些輕佻的男人用這種腔調和某些不規矩的女人說些似乎尋常的話。那一種腔調本身似乎就是另一種話語,是在些聽來彷彿是尋常話的掩蓋之下彼此進行的試探和暗示。十五歲的少年沒料到自己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用那一種腔調說話。他更看出了,分明的,芊子她正殷殷地期待著自己的到來。這使他內心裡湧動起一種亢奮。儘管在白天,在和芊子分手以後,這一種亢奮一直糾纏著他,折磨他盼天早點兒黑下來,驅使著他往芊子家走時腳步快快的。但它畢竟是朦朧的,不明確的,時強時弱的。而此刻它一味地旺盛起來,並且彷彿每分鐘地都在明確起來…… 芊子狡黠地一笑,手兒在炕席上輕拍了一下說:“你坐吧,坐炕上來。坐我對面。” 於是更生就趕快脫了鞋,乖順地坐在炕上,坐在芊子對面。 “你娘呢?” “問那老不死的干嗎?” 更生做賊心虛似的笑了笑。囁嚅地表明著什麼態度似的說:“我……我是怕……” 芊子眉毛一挑,瞪起眼問:“你怕啥?” “怕你娘如果……如果知道了……” “甭怕。老不死的叫我收拾了一頓,只剩下怕我的份兒了。” “你……打你娘了……”更生的話中傳達出了極大的驚愕。 “嗯,打了。娘要是惹人生氣,就打不得了?”芊子的口吻卻極平淡。說罷,從兜里掏出什麼,塞入口中,一邊嚼,一邊死盯著更生。 “你嚼的啥?” “口香糖。” “給我一塊。” 芊子將一隻手伸入兜里,可卻又改變了想法,一笑說:“專門賣給女孩子家嚼的糖,你饞個什麼勁兒!” 其實她捨不得給他,一盒總共才六小塊兒。前幾天嚼過了一塊,現在又少了一塊,只剩下四塊了。她想,好東西不能白白浪費了。 “捨不得給拉倒!”那十五歲的少年,不高興地將頭一扭,賭氣望向別處。只這一賭氣,使他說話的口吻,又像一個少年了。而這也使芊子暗暗地感到一陣敗興。 她命令地說:“不許生氣!轉過臉來!瞅著我!” 他雖然有些賭氣,但仍很乖順,於是又轉過了臉,於是又面對面地瞪著她。 “有啥感覺?” “嚼在你嘴裡,我能有啥感覺?” “還想著糖!我問你心裡有啥感覺!你以為我要你來,就是為的給你糖吃呀!” “心裡也沒啥感覺。” “胡說!” “本來的嘛!” “那就一直盯著我,不許錯眼珠!” 芊子也有些生起氣來。還有一種被送給她口香糖那小姐妹耍弄了,自己愚蠢地上當受騙了似的意識。她更起勁兒地嚼口香糖,同時自己也不錯眼珠地盯著更生。 過了一會兒,芊子又低聲問:“現在心裡有啥感覺了?” 更生嘟噥:“沒有!”他的確的是在不錯眼珠地瞪著她。 “不可能!” “沒有就是沒有!” “我就不信你心裡會沒有感覺!”芊子覺得口中那塊口香糖已快被嚼得沒啥味兒了。而且,自己的眼睛,盯著更生也盯得有些累了。 她不甘罷休也是不甘失敗地,又從兜里掏出一塊口香糖塞入口中。更生硬說自己心裡沒有感覺的話,深深地挫傷了她的自尊和自信。為了維護住自己的自尊和自信,她打定主意,不惜盯著他,一塊接一塊地將剩下的三塊口香糖在這一個晚上全嚼光…… 那少年突然向她撲去! 他要搶她的口香糖…… 她哧哧地笑著,本能地用雙手護住衣兜,結果他輕而易舉地將她壓在身下了。那會兒他完全可以搶去她的口香糖了,可他顯然已對口香糖不感興趣了。經過一番翻滾,芊子有些喘息急促起來。更生也是。他壓在她身上,一動不動地俯視著她的臉,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 芊子吃吃笑著,仍嚼著口香糖。被更生壓在身下的感覺,使她心滿意足。那一種心滿意足,伴隨著某種從未體驗過的快意。 “現在哪?” “現在咋了?” “現在你心裡……有啥感覺?” “還沒有!” “嘴硬的你!你聞聞,我嘴裡有沒有股香味兒?” 她張大了她的嘴。 “我……”他向她俯下臉去…… 於是芊子用雙臂摟住了那少年的脖子,同時將自己的嘴迫不及待地向那少年的嘴湊上去。那時芊子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一隻狼,一頭獸,恨不得把更生的五臟六腑都從他口裡吸出來,吞進自己腹中…… 她騰出隻手,抓住他的一隻手,不顧一切地就往自己衣服底下塞…… 同時她想起了姐夫臨離開翟村的那一天那種令她憎恨的嘴臉,和姐夫對她說過的那些自私自利而又虛偽透頂的話。兩種巨大的快感,生理的衝動造成的快感和心理的實施了報復的快感,交織在她心裡,使她亢奮得像一條鱔魚似的,不停地,活潑無比地扭動著身體…… “更生……” “嗯?……” “幫我找找!” “啥?” “糖!我兜里的口香糖一塊也沒有了……都掉在炕上了!” 於是他們赤裸著身子,在炕上爬來爬去,雙手摸來摸去。 “我找到一塊了。” “我也找到一塊了……三塊,還少一塊!” 又找了半天,他們也沒找到那第三塊掉在炕上的口香糖。 “算了!明天我自己找。咱們穿上衣服吧!” 於是他們都開始穿衣服。 她問:“剛才好不好?” 他說:“好……” 忽然那少年哭了。 “你哭什麼?” “我怕……” “又是你怕你怕的!你又怕什麼?” “怕你會生孩子……那……多丟人哪!我哥回來了,不打死我才怪……” “別提你哥那王八蛋!我姐本來是很顧家的,可是跟你哥那王八蛋一走,就好像在咱翟村沒個妹妹沒個娘了似的!你哥有信給你嗎?” 更生搖了搖頭。 “我不會生孩子的!就你!半行不行的,還能使我懷上孕嗎?瞎想!” 那少年聽了這話,就非常慚愧地低下了頭。 而芊子則一邊扣著衣扣,一邊盯著他,在打什麼新的主意。 “更生……” 那少年緩緩抬起了頭。 “姐也想離開這該死的地方!” “那,你娘呢?你撇下她不管了?” “我哥不管了,我姐也不管了,他們都已經在各處城里長落腳下去了,憑什麼非得由我來管那老不死的?” “那……已經是現在這樣了,已經撇下給你了,你不管誰管?” “我想……我想……乾脆處置了那老不死的算了!” 那少年不禁瞪著芊子發呆。 “更生,我說的可不是氣話,我是認真跟你說的!”芊子兩眼爍爍地閃耀出堅定的光。 “我不明白……” “咋不明白?就是讓那老不死的死!她死了,姐就能離開了。姐非離開不可的!” “你……你想弄死你娘?” “嗯!” “那可是要償命的!”那少年的話語中流露出恐懼,從炕上下了地,隨時打算逃走似的。 “所以我要你幫我!幫我做得……像我娘不是被我弄死的那樣!” “我不……我要回家了!”那少年剛一轉身,就被芊子抓住了手扯住了胳膊。 “你不?”芊子有些惡狠狠地說,“你敢不!你剛才白和姐干那種快活事兒了?你若不,我就找到你們縣中去!就告你逼著我幹的!用刀,逼我胸口這兒!嚷嚷的滿縣城的人都知道!那叫強姦,你明白嗎?縣公安非把你抓了,公審、判刑、下大獄!那你這輩子就完了!” 那少年瑟瑟發抖,掙手,掙不脫。 “可姐要不趁年輕離開這該死的翟村,姐這輩子也完了!為了成全姐,也為了別毀你自己,你不干也得乾!” “放我走吧姐!求求你了姐!明明是你早想下了個圈套誆我……” “胡說!”芊子用另一隻手啪地扇了他一耳光。 隨即她親了他一下,又說:“姐不是早想下了這個圈套誆你。姐是剛剛才有的念頭。真的,姐不騙你!” 芊子也下了炕,扯著更生,將他扯到了灶間。灶間一面牆那兒堆著柴草,高得快接近屋頂了,也點著一盤油燈,放在鍋台那兒。 芊子指著柴草低聲說:“姐要你做的事兒其實很簡單,你把油燈碰到地上就行,之後你就走你的,你是不小心,你這又不犯法!姐呢,等火燒起來就喊人救火,村里也沒幾個能救滅火的人了,還不是只有看著?姐光自己逃出家門了,沒能把那老不死的背出來,論起來姐也是不犯法的……” “……” “你要是肯幫姐這個忙,姐一輩子忘不了你!等姐去到城裡,混出個人樣兒,攢下了大筆的錢,一定把你接到城裡享福去!一定把你當親弟看待……” “……” “你到底肯不肯?不肯我可就喊了!先把咱倆剛才的事兒喊得村里人都知道!” 那少年望望柴草堆,望望油燈,帶出哭腔說:“油燈碰不到柴草堆那兒!” 芊子扑哧樂出了聲。 “說得也是!這不就行了嗎?” 她將油燈端起,放到了碗架上。 “天啊!來人呀!來人呀!救命呀!我活不成了呀!……” 芊子娘的屋裡,猛然地響起了叫喊聲,像母狼的長嚎,非常NFAA3人。不知芊子娘是聽到了女兒無忌的話,還是預感到了什麼…… 那少年渾身一哆嗦。 芊子也渾身一哆嗦。 “你碰啊!快過去碰油燈啊!……” 在那少年看來,芊子那張好看的臉,頓時變得十分猙獰十分恐怖了! 他在她的盯視之下,一步步走向碗架,猶猶豫豫地舉起手臂,突然揮手一掃,將油燈掃落到柴草堆上…… 那少年立刻像隻狗似的躥出了芊子家的門轉瞬消失在黑夜裡…… 芊子望著火勢越燒越大…… “救命呀!救命呀!老天爺呀……” 芊子衝入娘屋裡,拖過條被子,蒙住了娘的頭,坐在被子上,關注著灶間裡的火勢…… 火舌一躥一躥地舔上屋頂了…… 芊子,縱身一躍,衝入自己房間,從箱蓋上抓起了自己預先準備好的一個包袱…… “救火呀!救火呀……” 在家院的外面,在絕對安全的地方,芊子開始跺著腳,扯著嗓子喊。 這時大火已經封住了家門,已經將整個屋頂燒遍了。火光沖天,映得數十米內一切都紅彤彤的,烤得芊子臉上熱乎乎的。顯然的,娘是根本不可能爬出來的。芊子對自己的計謀如此簡單,如此順遂人願,玩兒似的就實現了,感到很開心。她想這世上的事,一念既生,只要肯去做,大抵總是會成功的。她甚至覺得,那火焰,那火光,是異常之美麗的…… 終於有人趕來了。只一個人,是老廣泰。留守在這個村里的,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那些十歲以下的孩子,那些常年病病蔫蔫的女人,那幾個殘廢和痴傻之人,也只有站在自家門口,或從自家窗子探出頭望著芊子家的火光沖天而已。他們情知火已經燒大到無法救滅的地步,自己就是慢騰騰地趕了去,也是根本無能為力的。 “芊子!你……怎麼就失了火了?!” “更生來我家,走時碰落了油燈……” “你娘哪?” “只我自己逃出命來了。我娘她還在裡邊,我背不動抱不動的……” “芊子!你好狠的心腸!……” “難道我非得陪著她燒死不可呀!你有能耐,你救給我看!” “畜生!……” 老廣泰在火勢前這邊跑跑,那邊跑跑,氣急敗壞的樣子,使芊子暗暗覺得可笑。 只有山牆上的一扇小窗還沒燒到,滾滾的濃煙正從那小窗往外冒…… 老廣泰奔了過去…… “老傢伙你不要命啦!” 老廣泰身子一縱,已從那小窗口翻入屋裡了。更準確地說,是栽入屋裡去了…… “芊子娘!芊子娘!……” 轟然一聲,房屋落架了。老廣泰的聲音戛然而止…… 幾天后,芊子隨著人流,從某城市的火車站走出來。 這是城市的邊緣區域,還不算真正的城裡,但那一種人來人往的熱鬧,那一處連一處的賣貨攤床,那一塊比一塊大的廣告牌板,那一陣陣嘈雜的市聲,卻已經使芊子的眼睛不夠使,耳朵也不夠用了。 啊,這就是城市! 她知道,只要花上幾角錢,再乘上幾站公共汽車,自己就是真正地投身到城市的懷抱中了。如果村里那些早幾年就闖蕩出來了的小姐妹們說得不錯,那麼,一百種好命運,一百種將屬於她芊子的一種比一種光明一種比一種榮華一種比一種富貴的好命運,肯定的,正在城市的懷抱中殷殷地期待著她呢! 但她一時還是有些懵懂。 內心裡也還是多多少少有種不踏實的感覺。這一種不踏實的感覺完全是由於老廣泰的死造成的。 老傢伙幹嗎找死呢? 活該! 省得他活著,又企圖把翟村的人們都找回去重新種地! “你叫芊子吧?” 芊子一扭頭,見是一個面容和善的中年人。 她點了點頭。 “從翟村出來的?” 她又點了點頭。她還沒從懵懂狀態緩過神兒來。眼前的熱鬧對她的心理衝擊太大了。 “跟我來一下。” 對方一把抓住了芊子手腕。她有些稀里糊塗的,就被扯到一輛吉普車前,推上了車。 開車的問:“就是她?” 那男人說:“沒錯兒!” “我真想扇她幾耳光!” “開車吧!” 於是吉普車開了…… 於是城市的邊緣區域那一種其實很混亂的情形,從車窗外飛快地向後倒退了…… 芊子心裡有點兒明白了幾分。 那男人從兜里掏出證件,舉在她面前,讓她有足夠的時間看清楚。 “十幾了?” “十七……” “才十七,就能想出那麼不要臉的計謀了?心就變得那麼狠毒了?” “叔叔,我沒犯法。真的,是更生他碰落了油燈……” “住口!你他媽的知道嗎?你姐夫那個弟弟,他交待了實情之後,就精神失常了。” “可是真的是因為他碰落了油燈……” 芊子有了什麼主意,將一隻手伸入兜里,掏出塊口香糖往嘴裡一塞——她兩眼直勾勾地盯住縣公安局的人的臉看,希望奇蹟發生,希望對方會叫開車的停車,和顏悅色地放她下車…… 她起勁兒地嚼著…… 然而奇蹟卻並沒有發生。 “媽的!你個……小潘金蓮!還嚼口香糖!還這麼望著我!” 對方從兜里掏出什麼亮鋥鋥的東西,咔嚓一聲,銬在她手上…… 芊子覺得腕上一陣冰涼,一陣鉗疼。 她沒低頭朝腕上看。而是將目光望向了窗外——一排排高大的楊樹,一片片綠色的田地從車窗外飛快地朝後閃…… 她剛剛接近的城市,早已被吉普車拋在遠遠的後面了…… 芊子突然失聲大叫:“娘啊!娘啊!快來救救我呀!親娘呀……” 比她娘在“失火”那一天夜晚的叫喊更加淒慘,更加令人聽來毛骨悚然……〖〗〖HT5"K〗尾巴〖〗〖〗弧上的舞者〖〗列位,我所遇到的問題,十分……怎麼說呢?……十分的……十分的那個!很麻煩,很嚴重,使我惱羞……但是又沒法兒成怒。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向誰去怒,倘非要怒,那麼也只有怒我自己了,而我當然是不願怒我自己的。我已經很無辜很委屈了嘛!我是一個不幸的受害者呀! 如果一個人,人緣兒挺好的一個人,日子過得挺順心的一個人,某一天無意之中發現,發現自己……可能正在長出著尾巴,不,不是他媽的什麼可能不可能,竟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因為它,我指的當然是尾巴,從我骶骨那兒長出著的尾巴,已經六寸多長了,那麼他,也就是我,究竟該拿自己怎麼辦呢? 列位,請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吧,如果你們是稍有同情心的,難道你們竟一點兒都不同情於我嗎?我的尾巴它現在還繼續在長啊!每天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不停地在長著啊!不屈不撓而又“發育良好”地在長著!長速比豆芽慢點兒,比一個嬰孩的成長卻快得多…… 列位,你們說我可怎麼辦啊? 但是我又跟你們扯什麼他媽的同情不同情的干嗎呢?其實我內心裡根本就不曾指望列位同情於我。甭說一點兒,一丁點兒,一丁丁點兒都不指望!如今金子、珠寶和鑽石早已經不算什麼稀罕之物了,從商店的櫃檯裡,到一切形式的廣告中,到女人們的脖子上、手指上、腕上、耳垂兒上,比比皆是,足鐲的廣告早已出現了,也就是說不久金子、珠寶和鑽石,將成為女人腳腕上的玩意兒了。而同情心卻是相當稀罕的東西了,我怎麼會傻兮兮地指望列位將相當稀罕的東西給予我呢?何況我懷疑列位自身並沒有! 甚至的,我想像得到,列位正因了我的倒天下之大霉,而幸災樂禍,而無比快感哪!咱們中國人的這一德性,我是深深領教過的。我認為列位是完全有權力因了我的不幸而快感而幸災樂禍的,我尊重列位這一種權力,我只不過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請求列位在快感和幸災樂禍的同時,表現出稍稍的耐心,聽聽一個可憐之人的誠實無欺的傾訴!這起碼能營造些個世道的虛假溫馨不是?再者說了,從我的傾訴中,你們將肯定獲得更大的快感更進一步的幸災樂禍,既滿足了我的傾訴願望,你們自己也沒什麼實際的損失,不算吃虧,列位何樂而不為? 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我這廂四面八方地向列位作揖了! 什麼?——又不是癌,裝的什麼可憐樣? 列位啊列位!我的至親至愛的同胞們呀,果然是癌,我倒泰然處之了。尾巴能和癌相提並論的嗎?生癌的人可笑嗎?滑稽嗎?值得自己感到羞恥嗎?不會的呀!我們的時代我們的社會還沒冷酷無情到這種地步啊!但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不幸之上又加不幸地居然還是作家,他的尾巴就會使他變得可笑變得滑稽了!就會使他自己感到非常羞恥了。古今中外,長尾巴的作家,“史無前例”啊!沒法兒掖沒法兒藏的呀!早幾年一個“毛孩兒”,都被新聞媒介“炒”得沸沸揚揚,家喻戶曉,人人知道。一個長尾巴的作家,還不被“老記”們給“炒”焦了“炒”糊了呀?! “返祖現象”?沒什麼可驚可怕的? 不,不,列位,我的尾巴可非是什麼“返祖現象”,和“返祖現象”絲毫關係都沒有! 動外科手術割了去?煩惱就從此根除? 如果動手術能解決問題就好了! 問題是絕對的不可以動手術啊! 列位,還是聽我細說端詳吧!…… 那一天上午,我進行了幾千字的小說創作,中午正想躺下睡一小覺,聽到有人敲門。很輕,很文明的敲法兒。 我起身開了門,見是一男一女兩位民警同志。男的和我年紀差不多,一張嚴肅正直的臉。女的二十多歲,挺秀氣。 男民警問:“梁曉聲家?” 我說:“對對,正是寒舍。” 女民警問:“您就是?” 我說:“對對,正是敝人。” 男民警又問:“可以進屋談一會兒嗎?” 我說:“可以可以。”——心中不免疑惑。這麼二位陌生民警來訪,可能意味著些什麼呢?頭腦中迅速地反省了一下近幾年的行為,自忖沒做犯法事,忐忑之感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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