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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荒棄的家園.1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2872 2018-03-19
芊子感到自己像一隻蒸籠上的蝦——赤日當空,彷彿熾紅的毒眼,被某種強烈的報復的目的燃燒著,灼灼地盯住她這個大地上的渺小極了的活物,使她無處躲藏無處逃遁,非要將她曬乾了曬焦了不可似的…… 腳下的土地也是燙的。熱烘烘的地氣,透過她那雙舊佈鞋薄薄的膠底兒,直接蒸著她的雙腳。 她的腰早已酸了。她幾乎是匍匐在地,機械地割著麥子。麥秸幹得脆極了,鋒利的割茬儿將她的雙手她的胳膊劃出了一道道血口子。躺倒的麥束,宛如一批批遭到殺戮的東西,著地之前發出嚓啦嚓啦的呻吟…… 四周全都是野草。半人高的野草,倒反而日頭越毒越充滿了生機似的,葳蕤地欺剿著她家的兩畝麥地。從山坡上望過來,這兩畝麥地,像一床綠被面上打的黃補丁。山坡下,晌午的翟村靜得一點兒聲息也沒有。它的上空也沒有一絲炊煙繚繞。彷彿翟村人早被一場大瘟疫徹底滅絕了,根本沒有需要做飯吃的活人了……

“芊子姐……” 芊子回頭一瞧,見是更生。她姐夫的小弟。那縣中學初二的學生,戴一頂特大的草帽,手拎著塑料袋兒,正目光定定地看她。 這儒氣十足的書卷少年,使芊子內心裡騰地升起一股嫉妒之火。 她憎恨地瞪了他一會兒,復又機械地割麥子。 “芊子姐……” “沒意思地叫我幹啥?哪個是你姐?套啥近乎?滾!……” 芊子猛地站起,氣呼呼地衝那少年嚷了幾句。 “你……我是想告訴你,你褲子後邊開線了……你咋不穿內褲呢……” 那少年說時,自己先臉紅了。 芊子左手朝後一摸,摸到了自己的屁股,摸了一把濕漉漉滑膩膩的感覺。她渾身上下早已汗洗似的了。 芊子也倏地臉紅了。她惱羞成怒,幾步跨到那少年跟前,厲聲呵斥:“那你就看嗎?看了老半天是不是?還姐、姐的討的什麼好嘛!……”

“我……沒有……我……” 她不由他分說,啪地就扇了他一個大嘴巴子。 “小不正經的東西!再不滾一鐮刀砍死你!” 由那少年而想到他的哥哥也就是自己的姐夫,繼而想到自己的姐姐,想到自己的哥哥和嫂子。她內心裡的憎恨陡增了十倍似的…… 那少年捂著臉,怔呆了片刻,緩緩轉身,屈辱地走開了。 由自己的哥哥姐姐,繼而想到了一切出走四方,將翟村荒棄成目前這種樣子的翟村人。芊子也憎恨那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所有的自己從前的小姐妹們。是的,她深深地憎恨那些出走了的翟村人,不管他們從前與自己的關係有多麼親密,關係越親密的她越發憎恨。她覺得他們絕無例外地,全體地都對她犯了一樁罪。那一樁罪應該被定為間接坑害罪。她自己這麼認為。

芊子又下意識地朝身後摸了一下,緊接著衝更生的背影喊:“你站住!” 那少年站住了,但是不回頭看她。 “你再過來!” 那少年不動。 “挨了一巴掌就生氣呀?你既叫我姐,姐還打不得你一巴掌呀?聽話,過來吧!” “好更生,就算姐求你了行不?” 芊子的語調不禁變得柔細了,甚至有些低三下四起來。 終於的,那少年低垂著頭,又默默走回來了。 “更生,姐褲子這樣,是進不了村的,萬一碰著誰呢?” “……” “更生,這兩畝地,就姐一個人收,三四年年年這時候,都快把姐累垮了。髒衣服一堆,姐顧不上洗了,你別笑話姐……” “……” “你知道的,姐以前不是個沒羞的人……” 那少年已聽明白了芊子的意思,默默脫下了自己的長褲,朝她低垂著頭一扔……

“你轉過身去……” 不待她命令,那少年已然背轉過身去了。 芊子換上他的長褲後,見他已在替自己割麥子了。 芊子因自己對他的強烈的嫉妒,因自己扇他那一個大嘴巴子,而感到了幾分內疚,幾分自責。 “更生,把上衣掖短褲裡多好。要不你也古古怪怪的,會讓人見了笑話……” 芊子的語調中,流露出了幾分長姐似的溫愛。其實她比那十五歲的少年隻大兩歲。如果翟村還是從前的翟村,村里的中學一直辦著,那麼芊子肯定也進了縣中了。而且應該是翟村最值得驕傲的一位高二學生了。當然,使芊子這一夙願徹底化為泡影的,主要還是她的娘,如今娘竟成了她無法擺脫的累贅…… 那少年棄了鐮刀,直起身,背對著芊子,很聽話地將上衣往短褲裡掖著……

“更生,先不忙割了。你過來,陪姐坐下歇會兒,說說話兒……” 芊子已經很久沒與人交談過了,村里已沒有她樂意與之交談的人了。她一天裡說不上幾句話,而且只能和娘說,那當然也不能算是說而是怨罵。曾是娘罵她,近來是她罵娘。 芊子忽然產生了想與人交談的願望,這願望極強烈。 更生似乎體恤到了她的心,遲豫片刻,默默走過來,默默坐在她身旁的麥束上。 “考完試了?” “嗯。” “考得咋樣兒?” “還行。” “怎麼叫還行呢?排多少名?” “全班第三,全校第十二名。” “看不出,你倒真要強!回來幹啥?” “想家了。” “家?……”——芊子冷笑起來,“你哥和我姐,他們丟下你和我不關心了,你還有什麼家?無非是那幢破屋子,破院子。有天我經過,都滿院子長了野草了!……”

“我回來就是要鏟剷草。” “虧你還有這份心思!你是想你家那幢破屋子破院子了吧?” “嗯!” 更生打開塑料袋兒,放在芊子麵前——裡邊是各種糕點和幾筒飲料。 芊子正渴得很,也正餓得很,便不客氣地抓起就吃,打開就喝…… 那少年自己卻不吃也不喝,他憂憂鬱鬱地說:“我路過咱村原先那大魚塘,塘堤一段段塌了,水都跑光了,快見底了。有一頭不知誰家甚麼時候淹死的豬,在塘里發著臭……” “別說!說別的!……” 芊子感到一陣噁心。 “原先的水渠也一段段塌了……” “我早知道。” “還有果林,被砍得亂七八糟……” “我也砍過。大白天!” 那少年望向她,目光中有深深的惋惜,也有不願說出口的譴責。

“瞧著我發楞幹啥?當柴燒,不砍白不砍反正也沒人管。” “老廣泰站在果林裡,像根木樁子,在想什麼似的……” “哼,他也沒資格管了!” “我好傷心,咱們翟村不該落這般下場。” “你夠了!翟村翟村!你怎麼不替我傷心,我就該落如今這下場嗎?” 那少年又有些發楞地望向芊子。 “你哥又給你寄錢了吧?” “嗯……” “你哥是王八蛋!我姐也是!他們當初離開翟村時,對我許的願多好哇!可現在他們怎麼不給我寄錢了?你說!……” “芊子姐,你不知道原因嗎?” “我知道個屁!我連他們在哪兒都不清楚了!” “他們……他們……分開了……” 於是輪到芊子瞪著更生髮愣了。她一時不明白他的話……

“我的意思是……他們不在一起過了。你姐,和外省一個炸油餅的好上了,帶著孩子不知跟那人到哪兒去了……我哥信上告訴我的。我哥一開始想找,後來也不願找了……” 糕點噎在芊子嗓子眼兒,咽不下去了。她抓起冷飲筒喝了一大口,卻又被嗆得咳嗽不止…… 那少年急忙替她輕輕拍背…… 於是芊子捂著臉嗚嗚大哭。倒不是為姐姐和姐夫分開而哭,純粹是為自己…… 在方圓百里內,翟村從前並非一個窮村,甚至一度曾是一個較富裕的村,它們擁有的土地是方圓百里內最平整的土地。早年間集體修下的水渠,確保土地在乾旱年灌溉充足。遇上澇災,翟村人也是不怕的,村里的三台抽水機一架,也還是能向老天爺奪回七八成糧食。所以早年間方圓百里內流傳著這樣的話——“凍不著燒窯漢,餓不著翟村人。”早年間老村長翟廣泰沒退黨的時候,翟村里人心很齊。翟廣泰一發動,什麼辦不到的事,村人齊心協力地拼著一干,最終無不辦到了……

老村長是兩年前退黨的。 那一天他帶著村幹部一干人等,到縣委大院去上訪。縣委書記見不著。縣委書記到地委開會去了。縣長不願見他,坐在辦公室吸著煙,喝著茶,生著他的氣,認為他是在挑頭鬧事。 他呢,不知從哪兒找著一把鍁,就在縣委大院掘起坑來。 警衛見了,上前製止,厲聲厲色地喝問:“嗨!你這是乾什麼?” 他掃了對方一眼,慢條斯理地說:“幹什麼?看不懂了?沒見俺們帶著鍋,帶著糧袋子嗎?快晌午,肚子餓了哩,要就地掘個地灶,煮鍋粥俺們幾個上訪的喝嘛。” 警衛說:“你別胡來!你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他說:“咋不知道?知道,俺們來時,才有在這兒安營扎寨的思想準備嘛!” 警衛要拎走鍋,他竟對警衛揚起了鐵鍁。警衛見他確實不好惹,不敢一管到底了。

縣長從二樓窗口望見了這一幕,氣得什麼似的,使勁兒按滅一支剛吸了幾口的煙,操起電話往警衛室下了一道命令——“誰也甭干涉他!我今天偏不信邪,偏不接見他,倒要看看這老傢伙究竟能鬧騰到什麼份兒上去!” 老廣泰也是個偏不信邪的人。那一天倆偏不信邪的人都認認真真地治上氣了。不過老廣泰畢竟是領導著百多戶人家的一村之長,並沒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警衛不再管他,他也不打算做得再過分。他仔仔細細地在露天水龍頭那兒淘米,並以親近的口吻跟蹲在那兒洗衣服的一名警衛拉家常: “小伙子,看樣兒是打農村出來的吧?家里人還種著地嗎?” 人家佯裝沒聽見,連頭也不抬起一下。 “要是家裡還有人種著地,你就能體恤我們農民了。不錯,糧價是在提高著,但是在一角錢一角錢地提呀!可化肥呢、農藥呢,一元錢一元錢,幾元錢幾元錢,十幾元十幾元地漲價,咱農民這地明擺著是沒法兒再種下去了嘛……” 人家一聽他說的是對現實很不滿的話,更不敢搭話茬儿了。 “小伙子,你說是不是呀?我今天來上訪,那是代表著全村人的。說白了,是代表咱們農民向當父母官的討個農民的公道!討不著個公道我回去跟全村人沒法兒交代哇!” 他連連嘆氣,一副讓人同情的樣子。 結果人家端起盆就走,人家豈敢對他這個帶頭兒鬧事的人表示同情呀! 他倒也不覺得惱,衝人家背影又說:“聽著我的話反動?連聽聽也怕受牽連?理解,完全理解!” 人家扭頭氣沖沖地甩給他一句不中聽的話是——“玩蛋去!誰要你的理解啦!” 他仍不惱,笑笑,搖搖頭,走到他掘的地灶那兒,將米下了鍋,接下來就趴在地上鼓起腮幫子吹火。 由他率領來的翟村的干部們,那會兒就分散開,院裡院外的,四處替他撿燒的東西。縣委所在地,院裡也罷院外也罷,畢竟是怪乾淨的,撿不大著。於是老廣泰將院角落的一隻柳條筐拖了來,那筐里有破膠鞋爛襪子桌椅腿兒舊書報什麼的,他一樣樣往地灶裡塞。邊塞邊說〖BF〗:“智者百慮,必有一失,怎麼就沒帶捆柴來呢?我老了,想不那麼周全了,你們可是應該考慮到的啊!” 翟村的干部們,就都諾諾連聲,都頻頻點著他們的頭說:“老支書批評得對著哪,對著哪。我們沒經驗,頭一遭兒,下次一定吸取教訓……” 他們都非常敬重他們的老支書。是真的敬重,打心眼兒裡敬重,不是假裝的。撇開他三四十年來為翟村胸懷裡揣著一顆無私奉獻的心不說,只這一次行動,他們都想過的——搞得不好,他們的老支書也許會蹲牢呢! 他們那會兒對他的敬重,格外地顯得真誠顯得由衷。 他也從他們臉上,看出了他們都替他提著份兒心。倘是被法辦了,他的罪將比他們重得多啊!他自己也清楚這一點,於是安慰他們:“都愁苦著個臉幹什麼?如果咱們被治罪了,你們就盡量洗清你們自己,都往我一個人身上推。推得越徹底越好!我是主謀,是我唆使的你們慫恿的你們,逼迫著你們跟我來的……” 他的一番番話,跟兩名警衛說的話,跟翟村的干部們說的話,都被不時從地灶旁邊走過來走過去的警衛班長那雙機警的耳朵聽了去。於是縣長在辦公室裡,也了解到他在院子裡說了些什麼話了。 縣長對著電話說:“好。匯報的情況很重要。繼續聽老傢伙還散佈些什麼言論!……” 縣長放下電話,坐不住了,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其實,縣長一望見他在院子裡掘坑,就開始坐不住了。當然,也不吸煙了。因為老廣泰製造的煙,比他吸過的任何一種牌子的國煙或洋菸都衝。風向正巧將那股夾裹著異味兒臭味兒的濃黑煙柱吹向縣委辦公樓一排排敞開的窗子。在一陣劈裡啪啦的關窗聲中,縣長已被嗆得咳嗽了起來。他一邊掏出手絹摀住口鼻,一邊忙不迭地抓起電話,向警衛室下達了第二道命令:“快,快!通知那老傢伙立刻進樓來!我接見他,媽的!” 於是守候在電話機旁,一直恪盡職守地與縣長辦公室保持著密切聯繫的警衛班長,放下電話一溜小跑,跑到老廣泰跟前彬彬有禮地說:“老傢伙,別玩火了,我們縣長請你馬上去!” 老廣泰把眼一瞪:“年輕人,叫我什麼?” “老同志,老同志,我說走嘴了,請原諒!您千萬別生氣!” 警衛班長畢恭畢敬地承認錯誤,表示道歉。 “我不在乎你叫我什麼,老傢伙也罷,老同志也罷,隨你怎麼叫都行,也隨縣長怎麼叫都行。我只不過不能接受'玩火'兩個字!我明明是在煮粥嘛!”老廣泰一板一眼地說,一副有理不在聲高的樣子。 “我錯了我錯了。您不是在玩火,您是在煮粥!煮粥……” “年輕人,有錯認錯就好。我再問你——你最後一句話怎麼說的?你說——'我們縣長',對不對?” “對,對對……” “不對!他不止是這個大院裡,你們這些人的縣長!他也是俺們這些來自大院外的,農民們的縣長!所以,你對我,對這個縣里任何一個人說到他,都要說'咱們縣長'!小子,這一點你給我牢牢記住了……” “記住了記住了……”警衛班長只想趕快完成“請”他的任務,所以也就索性裝出“乖乖仔”式的小字輩兒的模樣,不跟他一般見識。 老廣泰往鍋裡瞧了一眼,又對翟村的干部們說:“都瞪著我幹什麼?沒見水都快開了嗎?趕快下米呀!煮稀點兒。還不知道得在這院子裡住幾天呢!帶的米不多,要節省著做……” 說罷,他撩開大步,挺胸昂頭的,從容不迫而又堅定不移地朝那代表著本縣最高權力機構的灰色樓房走去。他那瘦小的背影,那時刻顯示出了一種義無反顧的氣概,大有一去不復返的悲壯勁頭。翟村的干部們,都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都覺得他們的老村長老支書,彷彿是在走向自己的墓穴一樣…… 對於縣委書記而言,在七百多名村長村黨支部書記之中,翟廣泰是一個較為熟悉的名字。這倒並非因他既是村長又是村黨支部書記。那七百多人個個身兼以上二職。 “黨政分家”這句話,在中國的最廣大的農民們想來是荒唐的,百思不解的。他們習慣於一個縣里既有縣長又有縣委書記,但是絕不習慣於一個村里也是如此。極少數的竟然不兼二職的人,在他們眼裡將是一個權威大大值得懷疑的人。 調來不久的縣長,之所以記住了翟廣泰這個名字,乃因這名字與翟村的許多光榮緊緊聯在一起——交納公糧模範村、計劃生育標兵村、“掃盲”先進典型村、精神文明樣板村……不一而足。有些光榮,還是經他這位縣長從七百多大村小村中圈點出來之後,才正兒八經地頒發給翟村的。誰也沒法兒在一系列又一系列的光榮面前,將翟廣泰這個名字和翟村剝離開來。事實上那也是剝離不開的。首先翟村的人們就會覺得,那樣子太掃他們的興。甚至會覺得,那些光榮的分量也有些變輕了微不足道了似的。在翟村人們的榮譽感中,彷彿只有由翟廣泰親自從縣里帶回來的獎、錦旗、證書什麼的,才算是某種光榮…… 公正論之,當年的縣長對當年的老廣泰,已經是很寬容的了。率領著全村的干部,在縣委大院裡掘出個地灶,安鍋煮粥,這等放肆行為倘是別一個村的帶頭人的所為,縣長早不客氣了。早下令警衛班採取“必要的措施”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於老廣泰這方面而言,卻也並非是存心恃功犯上,倚老賣老。不,他根本不是這樣的一個人。這位在極小的人群中被賦予了極大的權力和權威色彩的老農,這位黨齡比如今的某些縣長縣委書記還要長得多的中共老黨員,無論對上對下,都被公認是一個最通情達理最不願為難別人的厚道人。他那一天的做法,是別無選擇的一種選擇。 他來縣委求見縣長或縣委書記,已經不下十餘次了。 第一次縣委書記本是想接見他的,但由於正在開會,就通告他在傳達室等著。他這一等,中午也沒吃上一口飯,就餓著肚子一直等到一撥撥的人下班了。縣委大院裡靜悄悄的,辦公樓的每一扇窗子都漸漸黑了。他奇怪了,問傳達人員這是怎麼回事啊?縣委書記明明答應了要見我的,怎麼我等到現在了他還不接見我啊!人家搖頭說我怎麼能知道呢?他說那我無論如何也得與縣委書記通一次電話啊!就問人家縣委書記家的電話號碼,人家說這我可不能告訴你,能隨便將縣委書記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來訪者嗎?他說那你就告訴我縣委書記秘書家的電話號碼吧!人家說這也不能隨便告訴上訪者啊!告訴了,要挨罵的呀!他再三地請求,就差沒跪下了,人家才動了惻隱之心,十二分不情願地將那秘書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他忐忐忑忑地撥通電話,誠惶誠恐地一問,人家才想起他,令他徹底失望地告訴他,想見縣委書記是不可能的了。縣委書記到省裡參加縣委幹部培訓班去了,三個月之後才結束呢!他很生氣地質問——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讓我從早等到天黑?對方也生氣了,在電話那一端說,你以為你是誰啊?不就是一個村黨支部書記嗎?我是為你一個人服務的?我每天心裡要記多少事你知道嗎?還不許我一忙就把你給忘了嗎?對方一說完就將電話啪地掛斷了。 於是他明白,衝撞了縣委書記的秘書,今後想見縣委書記一面,肯定更是難上加難了。 他第二次走入縣委大院,就很明智地隻字不提縣委書記,口口聲聲單要求見縣長一面了。但是那一天縣長的面他也沒見著。儘管,那一天縣長沒外出,也沒在開會,就在樓里辦公。不過他總算沒白來,等了小半天后,終於在傳達室被恩准和縣長在電話裡談談。 他說:“縣長啊,我是翟村的翟廣泰,村長兼黨支部書記……” 他當時很激動,握著話筒的手直抖。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有什麼事,你開始匯報吧。不過簡短點兒,別NB023唆。你們最基層的同志,素質普遍太低呀!有些人匯報工作時,不著邊際,雲山霧罩,常使當領導的聽了很久,還沒聽出個所以然……” 縣長平靜的刻板的口吻,使他聽出了毫不掩飾的居高臨下的意味兒。也彷彿聽出了一句潛台詞是——你可別像那些素質太低的,我的耐心不是無限的…… “縣長啊,我主要是來問問,向我們農民打的那些白條,什麼時候才能兌現呢?” 老廣泰認為,自己是把話問得再簡短再明白不過了。 看來縣長也是這麼認為的。生活中,有些時候,有些情況下,有些事,一旦問得又簡短又明白,就必定會使被問的人陷入尷尬和難堪。這一種尷尬和難堪的局面一旦出現了,則又必定會使問話的人也很不幸地被扯入到尷尬和難堪裡邊去。而這也就反過來更加證明,問話的人,只顧了簡短,只顧了明白,沒有兼顧其他,那話是問得太沒水平了。 縣長在電話另一端沉默了良久。 老廣泰在電話這一端屏息斂氣,被另一端的沉默所壓迫,沒勇氣再多問一句,也只有屏息斂氣陪著沉默的份兒。 他緊握著聽筒的手出汗了。 終於,縣長又開口了。 縣長僅問:“你來,就是要問這個?” 老廣泰尤其簡短地回答“對”。 縣長說:“這個問題嘛,是不需你來問的,也是不需你瞎操心的。究竟什麼時候兌現,縣委自會排到日程上進行討論的。討論了,形成決議了,文件就會發下去的……” 老廣泰說:“可是縣長……” 縣長說:“嗯?你可是什麼?” “再不兌現,就沒人種地啦!”老廣泰急了。 “你這是什麼話?農民不種地,國家還養著幾億農民幹什麼?”縣長的語氣十分的嚴厲了。 老廣泰沒有勇氣也只好從膽魄裡往外硬擠出幾分勇氣了。他據理力爭:“縣長,你的話我不愛聽!不能說國家養著幾億農民,是幾億農民養著這個國家!” “翟廣泰同志!別跟我抬槓!我正在辦公,我是一縣之長,沒時間和你在電話裡抬槓!你不愛聽我的話,那麼愛聽誰的話,那找誰去吧!” 縣長在電話另一端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響聲經由聽筒傳入老廣泰耳中,使他的耳鼓大受震動,渾身不禁地一抖…… “縣長,我不是偏要和你抬槓,不是大老遠趕來非要惹您生氣。我的意思,我是想說,再不兌現,農民們想種地也沒辦法種了!” “夠了夠了!我說同志,你這不是惹我生氣,又是在幹什麼呢?你要耐心做農民兄弟們的思想工作嘛!要善於向農民兄弟們解釋嘛!黨信任了你幾十年,一直讓你當著農村基層的干部,你不要忘了自己應對黨承擔的職責嘛!今天就談到這兒吧!你回去,告訴翟村的農民也轉告附近幾個村的農民,白條也並不是白條嘛!是國家、是政府、是黨向農民打的借據嘛!只要保存得好,那是會經受住歷史的考驗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後,出示它,國家會認賬的!” “可是縣長……” 可是縣長已經將電話掛斷了。 隔了幾天,老廣泰又出現在縣委傳達室。 他們沒見到縣長的面。非但沒見到縣長的面,連縣長的聲音也沒再聽到。倒是聽到了縣長秘書的聲音。縣長秘書通過電話轉達縣長的“意思”——如果他還是為“白條”的事而來,那麼不見不談也罷。已經談過了嘛!縣長已經知道了嘛!該指示給他的話,已經指示了嘛!他遵照著去做就是了嘛!…… 老廣泰很感激縣長秘書。因為人家末了壓低聲音在電話裡向他透露——前次,他給縣長留下的間接印像不怎麼樣,善意地勸他以後別再來了。 這使他覺得縣長的秘書比縣委書記的秘書好。 當他第三次出現在縣委傳達室,連傳達室的老頭兒都勸起他來。 人家說:“老哥,你是六十多歲的人,我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人衝著自己的年齡,得多少講點兒自尊自愛是不?” 他嘆了口氣,表示完全同意對方的話。卻又說:“我不是為自己的事來的啊!” 人家說:“我知道。所以才勸你啊!為別人事,你何苦的嘛!” 縣長的秘書正巧騎著自行車從外歸來,被他一眼瞅見,衝出傳達室,一把拉住人家車後架,將人家拖住了,央求人家再替他向縣長通報通報。 縣長秘書嘆了口氣,四下望望,見周圍沒人,坦率地告訴他:“老漢呀,我把話說白了吧!因為你來得太勤,縣長非常不高興,認為你已經構成了對他的人身滋擾。我沒法兒替你通報了啊!我可以勸你以後別再來了,總不能勸縣長接見你一次吧?那樣,我這秘書還能當長嗎?” 他設身處地替人家想了想,感到自己確實使人家為難了,便鬆開了拖住人家自行車後架的手…… 以後他又來了三四次,想在上班時或下班時堵住縣長的車。可一次也沒堵住。縣委另外還有兩處旁門,縣長哪裡能讓他給堵住呢? 一個來月的日子裡,每次往返一百多里,為了能見上縣長一面,獲得到當面陳述利害的機會,他那張原本就很瘦的臉,進而瘦得塌了腮…… 老廣泰一邁入縣長辦公室,縣長劈頭便用冷冰冰的話調說:“翟大村長,翟大書記,現在,我終於可以面對面地跟你談話了!” 他愣了愣,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了。因為縣長的話,正是他見到縣長後想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沒想到居然被縣長搶先說了。 〓〓 縣長幾步跨到窗口,伸出手臂,朝院子裡指著厲聲訓斥:“你那是乾什麼?你把縣委大院當成什麼地方了?今天你要給我好好地承認錯誤!” 他訥訥地說:“縣長,我錯了!” 縣長又幾步跨到他跟前,指點著他說:“錯了?就這麼一句話就拉倒了嗎?你光口頭認錯是不行的!你得給我寫份深刻的檢查!” 他訥訥地說:“行,我寫。” 於是縣長瞪著他,他也瞪著縣長。二人相互瞪了幾分鐘,縣長忽然一揮手:“算了!念在你是個老黨員的份兒上,今天的事我也不追究了!歸根到底,還是個素質問題!受黨教育幾十年了,還連點兒起碼的理性都沒培養起來?你那鍋粥煮熟了沒有?” 他嘟噥:“八成煮熟了……” 縣長緩和了語氣:“煮熟了,你們就喝光它。沒碗,到食堂去借!就說我讓借給你們的!浪費糧食是罪過的。誰知盤中餐,粒粒……” 他打斷了縣長背那兩句中國人差不多都知道的詩:“縣長,我今天只要你給一個準話。'白條'什麼時候兌現?” 縣長一聽,頓時又板起了臉:“'白條'!'白條'!兌現!兌現!我已經在縣常委會上提出了一次,常委們說早兌現了一次嘛!” “可那一次兌現的是前年的'白條'。而且只兌現了一半!去年的還沒兌現哪!今年農民們交了糧,收到的又是'白條'!……” “今年打的不是'白條',是'綠條'!” “反正都是條!不是錢!” “那不一樣!'綠條'上印著'推動民間集資,支援國家建設'這樣一句口號,難道你沒看清楚?這就是說,今年的'綠條',較之往年的'白條',具有了光榮的性質……” 他又打斷了縣長的話:“可我們農民不要這光榮!我們要錢!沒錢我們今年怎麼活?明年拿什麼買化肥?買農藥?不給現錢,農民們明年都不會再種地了……” 縣長也打斷了他的話:“翟廣泰,國家就沒資格欠農民幾筆債嗎?欠下了,你就要代表農民們,像黃世仁逼楊白勞一樣,非逼著國家限日限時地還債不可嗎?如果國家是一個人,你是不是也要把國家逼得尋短見喝海水呢?NC267?時代變了,對國家就一點兒感情都不講了?……” 老廣泰突然吼一聲:“放你娘的臭狗屁!” 縣長一怔,完全呆住了。 “怎麼縣里只欠農民的,只欠教師的,就沒聽說欠那些不擇手段的暴發戶們的!倒是常聽說他們欠國家的!欠各級政府的!欠了往往也白欠,不還往往也就不還了!為什麼?為什麼總對他們那麼有感情?總欺負農民啊?欺負教師啊?……” 老廣泰說得來氣,一時間漲紅了臉,竟朝縣長舉起了他那隻老農的瘦而黑的手…… 縣長呢,則將兩眼一閉,脖子一挺,彷彿準備承受一耳光的樣子。 然而老廣泰及時地克制住了自己的衝動,他那隻手並沒真的扇在縣長臉上。半空裡僵住片刻,終於緩緩垂下,緊揪住了自己衣襟的開角…… 縣長的兩眼也隨之緩緩睜開了,且越睜越大,最後睜大到嚇人的程度,眈眈地瞪視著老廣泰。 老廣泰一時不知所措。 縣長的臉也漲紅了,紅得很光亮。 縣長拍了下桌子,吼起來:“想打我?想打縣長?!你渾蛋!……” 老廣泰又火了。脖子上青筋凸起。他抓起桌上的一瓶墨水使勁兒投在牆上。墨水瓶碎了,雪白的牆上出現了一大朵藍菊,他自己和縣長的臉上身上,濺了無數藍墨水點子。接著他又抓起一瓶墨水投在牆上,於是雪白的牆上又出現了一朵紅牡丹。他自己和縣長的身上臉上,又被濺了無數紅墨水點子…… 在縣長秘書和隔壁辦公室的幾位男女聞聲趕到之前,縣長辦公桌上的漂亮的暖水瓶也已做了農民和縣長這一場衝突的物質代價——它撞碎一塊玻璃,從縣長辦公室飛落到院子裡去了,觸地時發出爆炸一般的猝響。這爆炸一般的猝響驚動了警衛班。在警衛班長的帶領下,他們幾乎全體沖向辦公樓。蹲在地灶四周,圍著鍋噓溜噓溜喝粥的翟村的那幾名村幹部,反應都很迅速地丟了碗,一齊站起。其中一個大叫一聲:“操傢伙!”——於是他們撲向防火器材架…… 像一頭暴怒的老熊一樣發了狂的老廣泰,剛剛被七手八腳地按坐在一把椅子上動彈不得,翟村的人們衝入了縣長辦公室,一個個手握斧子,鉤子,鐵鍁鐵鎬什麼的。其中一個還提著泡沫滅火器。他們手中的“傢伙”不同,臉上的表情卻是相同的,皆作怒目金剛狀。 縣委的男女們個個大駭。縣長的秘書臉都白了,既膽怯萬分又無限忠勇地挺身護住縣長,結結巴巴地說:“別、別、別亂來……” 縣長這會兒倒鎮定了,平靜地說:“還按著翟廣泰同志幹嗎?還不快放開他!” 於是幾雙牢牢按著老廣泰的手放開了。 老廣泰對翟村的人們說:“你們要砸縣委呀?把傢伙都給我放下!” 翟村的人們一個個回頭瞧,見警衛班虎視眈眈堵在門外邊,第一次都不聽從老村長老書記的話了,誰也沒把“傢伙”放下。 老廣泰也不再喝迫他們。他掏出煙盒,吸起煙來。 於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一個人身上。 老廣泰將那支煙吸得差不多了,就用目光四處尋找什麼。 縣長猜到了他在尋找什麼,陪著小心說:“煙灰缸也被你摔碎了,煙頭你就踩滅在地上吧!” 於是老廣泰只好將煙頭扔在地上,狠狠一腳踩滅。 他往起一站,瞪著縣長說:“縣長,我主意已定,今天當著縣里這些同志的面,當著我們翟村幾位支委的面,我鄭重宣布退黨了!從今往後,黨在翟村的事,我就不負責任不盡義務了,啥時候俺們農民打的'白條'、'綠條'一總地兌現了,我翟廣泰重新爭取入黨!重新經受入黨考驗!” 他這番話說得相當平靜。 縣長默默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遞向他。 他搖了搖頭。 縣長就自己吸著了那支煙,默默吸了幾口,注視著他的臉說:“翟廣泰同志,我希望你能及時收回你的聲明,不要感情用事。” 縣長的話也說得相當平靜。但是那一種平靜的語調之中,隱含著不容忽視的警告意味兒。縣長的臉,當時嚴肅得像一位正在法庭上執法的審判長的臉,甚至簡直就可以說,像一張即將張貼的佈告。 然而翟廣泰的決心已堅如磐石,任誰的話都不能使之動搖了。 他冷冷地吐出一個字是——“不!” 翟村的這一位老農,將那一個冷冷的“不”字一說完,誰都不看,抬腿就走。翟村跟來的人們,都仍操著“傢伙”,有意無意地護著他,隨之而去。從縣長辦公室至院子裡,他們覺得他一總兒推卸掉了責任感義務感什麼的,似乎年輕了幾歲,步子也似乎輕快了…… 然而老廣泰離開縣委大院沒多遠,站住不走了,眾人便也一齊站住了,疑惑地望著他。都以為他後悔了…… 不料他哇地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他義無反顧地率領著翟村的干部們來的,結果卻是昏迷不醒地被輪著背回了翟村…… 第二天,翟村的農民們全體出動,在縣委大院門前黑壓壓坐了一片…… 第三天趕來了更多的其他村里的農民…… 於是整個縣城被震動了,地委被震動了,省委被震動了…… 縣長引咎辭職了…… 縣委書記從省黨校惶惶然地趕回來了…… 省里拆東牆補西牆,還以省委名義向幾位名聲赫赫的“大款”開口借,才十萬火急地臨時籌措到一筆款,先替縣里還了欠農民的債…… 一場風波總算消散。農民中惟一付出代價的是老廣泰。縣委、地委向各村發出聯合通告,措辭嚴正地開除了他的黨籍,取消了他縣人大代表的資格…… 縣長離開本縣之前,去到翟村一次,向翟村人道了歉,並深深鞠了一躬。之後他光臨了老廣泰家。 在沒有第三者的情況下,他們一個躺著,一個盤腿坐在炕上,推心置腹地長談了一番。 老廣泰說:“縣長,我很抱歉啊!我那麼做,是萬不得已的啊!” 縣長說:“你現在連黨員都不是了,我也不稱你同誌了。就叫你翟老漢吧。翟老漢,我也很抱歉啊!縣委向農民們打白條,也是迫不得已的啊!” 老廣泰說:“我明明是當眾宣布退黨在先,縣委地委為什麼還要在其後下一道紅頭文件開除我呢?這不等於是存心整治我嗎?” 縣長說:“翟老漢,畢竟的,你是在過黨四十多年的人,怎麼竟也問得這麼沒常識呢?” 老廣泰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說:“其實我心裡明白,不過是想從你口中討句哄人的話。” 縣長也苦笑了一下,也用自嘲的口吻說:“我現在已經不是縣長了。連說句哄你的話的資格都沒有了。我還巴不得誰來哄哄我呢!” 老廣泰望了縣長幾秒鐘,內疚地說:“縣長,我不是成心要把你鬧倒,真的!你信嗎?” 縣長點點頭說:“我當然信。咱倆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幹嗎存心要把我鬧倒呢?” “縣長啊,農民們也不是成心要把你鬧倒哇!他們是因為有地眼瞅著不能種了才……” 縣長用手勢制止住他的話,嘆口氣說:“這我也知道。我調來還不到半年,沒什麼受農民們擁護的政績,也沒什麼被農民們憎恨的劣跡嘛!農民們幹嗎非鬧倒我不可呢?一袋碳氨已經四十多元了,一袋尿素已經九十多元一百來元了,一袋二氨一百五六十元,再加上水費、電費,農民們辛辛苦苦半年,按最好的收成算,一畝地也不過就落個三百多元錢,遇上平年,就等於白乾。遇上災年呢,不用遇上大災年,只要遇上小災年,一畝地就會賠上幾百元,種十畝地的人家就會賠上幾千元。幾千元就可能壓得農民幾年內喘不過氣兒,翻不過身。這些,我這個當縣長的都知道的。前任縣長向農民打了兩年白條,我能一上任就都替他還清了嗎?縣里底子薄,我有什麼辦法?我又不是神仙!我像一個錢摟子似的,到處摟錢,卻只不過替前任還了農民一點點,可自己這一屆又對農民欠了新債!……” 老廣泰從枕下摸出煙遞給縣長。 縣長吸了幾口,搖頭說:“不談這些了!” 老廣泰同情地說:“我又沒煩,不是在認真聽著嘛!” 縣長又吸了幾口煙,嘆氣說:“今年我為什麼向農民打'綠條'呢?起先是這麼想的,不能白欠農民的!還那一天,得連利息一塊兒還!我也是從農民家庭出來的,我是體恤農民的!我這任縣長向農民打的欠條。不光顏色不同,實際上內容也要有所不同。可常委會上一討論,把我的想法徹底否了!常委們說,利息?你到時候從哪兒來錢又還欠債又還利息?我說不知道。常委們說你不知道怎麼敢預先許願?我沒話說,就這麼給否了……” “那,縣委每年的錢都用到哪兒去了?” “修公路。不是都說要想富先修路嗎?蓋了十幾所小學校。孩子們沒地方唸書行嗎?撥給了一些縣辦企業發工資,不發工資,總共幾千工人怎么生活?按倒葫蘆起來瓢,反正不是農民們把我鬧倒,就是縣辦企業的工人們把我鬧倒……現在,終於好了。我的刑期提前結束了。我很感激你呢!……” 老廣泰有些不解了。 縣長如釋重負地說:“不是你們農民把我鬧倒了,我有什麼正當的理由離開這個縣啊!是這個縣的農民們成全了我呀!” 老廣泰說:“縣長,你也不必感激我。因為農民們去鬧縣委,並不是我煽動的。我只不過沒能力再靠權威壓住他們了。” 縣長說:“我知道不是你煽動的。我根本就沒往這方面想,所以我離開之前,才來向你告個別嘛!我不願見你,那是因為我怕面對你提出的問題!不願正視它。有時候甚至自欺欺人,恨不能要忘了問題的存在。翟老漢,今天我對你說的這些話,可都是大實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說哪了!你可千萬別給我擴散。你不在黨了,我還在黨呢!檔案轉到哪兒還是個縣級幹部呢!我沒你那種勇氣什麼都不考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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