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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荒棄的家園.4

弧上的舞者 梁晓声 11238 2018-03-19
像老苗一樣,他表現出又可敬又可愛的耐心,面對面地註視著我,一句話也沒插問,靜靜地聽我有來龍有去脈,從容不迫地匯報完。 “還有別的情況嗎?”——他笑了笑。笑得很矜持。在聽我匯報到三分之一時,他已經放下筆,合上小本,不做記錄了。 我也笑了笑。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如同奸商,憑著花言巧語,企圖騙別人買下什麼假冒偽劣產品似的。 我說沒別的情況了。該匯報的都匯報了。又有幾分不放心地問他,小邵你為什麼記錄了三分之一就不記錄了啊? 小邵說你放心吧!我用腦子記住了。 我說否則我不來匯報的。我知道市委的領導們這幾天忙。但我一想到他們說的要懲罰咱們市的話,心裡就感到不安,咱們也沒法想像他們的懲罰方式啊!如果是小小不然的某種懲罰,咱們承受就是了嘛!可如果他們的懲罰方式很嚴酷呢?比如說像大地震,像火山爆發,像瘟疫……

小邵說是啊是啊,那就慘了!不過您也別太杞人憂天。只要有市委的正確領導,有廣大人民群眾的積極配合,什麼妖妖怪怪、邪邪魔魔的,包括您所說的什麼外星男女來客,都是足以被打敗的!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希望您都要一如既往地相信人民相信黨!…… 我說小邵,您的話很對,很正確。但是,咱們最好姿態高些,盡量不把事情搞到武裝衝突的地步,據我分析,他們也沒什麼惡意。其實是本著治病救人的態度而來的,那麼我們就不應該諱疾忌醫是不? 小邵說當然當然!看了一眼手錶,話鋒一轉,問我看過上演得很火暴的美國巨片沒有? 我說一直想看,可一直沒能抽出時間去看。 小邵就從本兒中翻出一張票給我。他說是下午的票,時間很從容——可下午他要列席常委會,負責記錄,去不成了。建議我一定去看看,娛樂娛樂,消遣消遣,盡量鬆弛一下以往繃得太緊的創作神經。

他一直送我到市委大樓的台階上,和我握手道別時,拍著我的肩又關切之至虔誠之至地再三叮嚀:“悠著點兒,千萬悠著點兒!身體是本錢啊!身體一旦垮了,那就太得不償失了……” 非常之好看。場面異想天開,令我大飽眼福。美國佬真他媽的有錢!竟拿得出一個多億的美元拍一部電影! 散場後,我仍獨自坐在坐位上發呆。心想人的眼睛真不是一對兒好東西!光欣賞美還不滿足,還要看到刺激的情形,甚至還喜歡看到血腥,看到邪惡,看到色情。 裡雖然並沒塞入多少血腥、邪惡和色情。但未免太卡通化了。美國佬創造了不少卡通式的英雄人物。從男女超人到“蘭博”到“機器警察”,使全世界的觀眾看這類美國電影時,比玩電子遊藝機的兒童還發傻!

於是又聯想到我攤上的事兒,何嘗不也是“真實的謊言”呢? 天塌下來眾人頂。反正我能做的,已經做到了,但願兩位男女外星人別再來找我的麻煩。 第二天第三天我接連去釣了兩天魚。收穫頗豐。活的養在浴缸裡。死的收拾了出來,凍在冰箱裡。一分心,將我攤上的事兒忘到腦後去了。 第四天妻從娘家回來了。對我特別親熱。彷彿我們之間並沒發生過什麼誤會,慪過什麼氣似的。她說我瘦多了,準是因為用腦過度,睡眠不足。 剛吃過晚飯,她就催我洗漱。剛洗漱完,她就給了我幾片藥,非看著我服下去不可。我問她是什麼藥?她說是某種複方維生素,調解植物神經的。說你不是植物神經紊亂嗎?從今天起,就堅持服這一種藥吧!…… 我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已不在家裡,而在醫院的單間病房。

正納悶兒,一位年輕的護士小姐走了進來。 我問幾點了。 她說已經快十一點半了,一會兒就要開飯了。 我問我怎麼會在這兒啊? 她說你病了。 我問誰把我弄這兒來的? 她說你妻子,還有你們作協的負責同志陪著。 我問是不是一個又高又胖,“胡漢三”似的男人。 她說沒錯兒。特像電影《閃閃的紅星》裡的還鄉團頭子“胡漢三”。 我一想那就是老苗無疑了。 我又問這是什麼醫院啊?我什麼病啊? 她狡黠地沖我一笑。說你何必非知道那麼多呢?這裡條件不是挺“上檔次”的嗎?既來之,則安之唄!市裡的領導對你可關心啦!其實你的級別沒資格住單間,是市裡的領導特批的…… 我困惑之極地“噢”了一聲。 而她一邊說,一邊用抹布這兒那兒象徵性地帶有表演意味兒地擦了一通就走了……

中午我飽飽地吃了一碗米飯半條清蒸魚。 我暗想護士說得不錯——這兒條件確實“挺上檔次”的。內有浴室,外有庭院。環境清幽。既來之,則安之。不管究竟為什麼把我弄到這兒,畢竟休閒些日子對我並沒損失…… 下午來了一位老醫生,裝出隨便聊聊的樣子問了我一些問題——你最近常看什麼書啊?在創作階段每天寫多少字啊?你說的那兩個男女外星人又來滋擾過你嗎?你夢見過他們嗎?你常失眠嗎?你愛幻想嗎?你經常希望成為引起公眾關注的人物嗎?…… 我不是白痴,至今已寫出幾百萬字,並且多次獲獎的一位作家怎麼可能是白痴呢? 於是我反問:“醫生,這兒是精神病院吧?” 老醫生的目光,從鏡片後研究地註視著我。我以為他一定會講假話,一定會對我撒謊。

不料他坦率地回答:“對,這兒是精神病院。” “高幹病房?” “對。高幹病房。” “得精神病的高幹多嗎?” “不少。高幹也是人嘛。商品時代,人人的觀念都受到徹底的衝擊,他們更不例外。不過比起來,他們多數是'文瘋'。不砸不鬧,不號不叫。近乎'憂鬱症'而已。既憂國家,亦憂自己。還有些患的是'老年癡呆症'。猛一下子離開了'權力場',心理失重,容易患'老年癡呆症'……” “那麼您看我是屬於哪一類呢?'文瘋'還是'武瘋'呢?” 老醫生又研究地註視起我來。 我說:“作為病人,我有權了解自己的病況是不是?”

他沉吟了片刻,以更加坦率的口吻說:“對。你當然不屬於'武瘋'。憑我的經驗,覺得你也不是'文瘋'。你根本就不應該住進來。” 我說那您批准我出院行不?我說不是高乾而能有幸住進高幹病房,以特殊的方式休閒休閒,又何樂而不為呢?但如果是精神病院,那就是兩碼事兒了,我說我非常不習慣被當成精神病患者…… 他說他很理解。好人被當成精神病患者看待,漸漸也會變成精神病患者的。這裡有個心理環境影響,心裡暗示和心理導向的問題。他說不過他沒權批准我出院,我出院得“作協”領導同意。 “作協”領導也做不了主,還得請示市裡領導…… 我問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受到如此厚愛? 他說你不要再提什麼外星人了!說關於外星人,他一向持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態度。但僅憑這一點,是不能構成我精神不正常的醫學根據的,說我若想要出院,就看我在“作協”領導面前表現怎樣了!……

我說您給我們“作協”領導打電話!我要求立刻見到他!越快越好!…… 於是晚上老苗來了。我妻子也來了。 老苗語焉不詳地問我感覺如何? 我說感覺好極了! 不待他再問什麼,我雙手握住他一隻手,裝出羞愧無比的樣子說——老苗哇,苗主席呀,咱們相處了那麼久,我這個人你還不知道嗎?有時候喜歡危言聳聽,惡作劇!什麼外星人啦,什麼“真話拒絕症”啦,什麼來自另一個星球的懲罰啦,都是我閒極無聊胡編的呀!經過在醫院裡這一整天的反省,我已經認識到這樣的玩笑是開不得的了!…… 老苗就和我妻子對視了一眼。 我妻子問:“那,兩套警服你哪兒弄來的?” 我說是我從某個攝製組借來的,其目的是為了將假的說成真的一樣……

妻又問:“那,女人貼身的東西呢?” 我說是我早晨散步時,從早攤兒上買的。 妻說那不像早攤兒上賣的東西。像“精品屋”裡才能買到的東西!你怎麼為了騙人,就捨得買那麼高級的東西呢! 我說買了也算白買嘛!你留著嘛! 妻對老苗說,你聽你聽,他這叫人話嗎?你別信他!我看他就是有點兒瘋!要讓他出院,就直接帶你們“作協”去好了!我可不和一個精神病患者生活!…… 我說老婆啊!你這就不對了!要允許自己的丈夫犯錯誤,更要允許自己的丈夫改正錯誤嘛!你如果藉故就把我推給精神病院,豈非有陷害親夫之嫌嘛!…… 老苗從我雙手中掙出他的手,煩惱不堪地說——得啦得啦,你們兩口子都安靜點兒吧! 妻恨恨地瞪我,目光中不無幸災樂禍的成分,看得出我被當成了精神病,她是相當快感的,她早就希望我能自出點兒醜,自挫點兒大丈夫氣了。

老苗也瞪著我,冷冷地問:“你認為自己庸俗不庸俗?” 我暗暗連聲地說:“庸俗庸俗,庸俗透頂!” “無聊不無聊?” “無聊無聊,無聊極了!” “可氣不可氣?” “可氣可氣,實在可氣!” “最可氣的是你居然還要去滋擾市裡的領導們!害得我受到嚴厲的批評!批評我對作家缺少起碼的關心!已經瘋了還看不出來!你要向市裡的領導寫份深刻的書面檢查!也要替我討回點兒公道!……” 我低眉順眼地說:“我寫我寫我一定寫檢查!老苗你放心我一定要替你討回點兒公道!你受到嚴厲的批評那完全是由於我的庸俗無聊造成的嘛!是無辜的嘛!……” 我甚至裝出非常之難過的樣子。 而我的妻子這時笑盈盈地對我說:“親愛的,恭喜你——你得精神病的消息今天已經見報了!這下子好幾天裡你又可以成為本市的'熱點人物'了。我來時,在公共汽車上都聽到了人們在議論這件事兒……” 我不禁地問:“消息發得這麼快?你捅到報上去的吧?” 她笑得更開心了:“除了你老婆還有誰對你這麼好哇?你不是總怕被公眾遺忘了嗎?” “他們怎麼議論的?” “他們說你肯定是跟外國的某些作家學的,裝瘋賣傻,製造新聞,藉以出名!說你愛瘋不瘋,才沒人稀罕關注你呢!” 我當時的感覺是彷彿被人往嘴裡塞了一條大毛蟲,我想吐它出來,可它朝我嗓子眼兒裡爬…… 噢我神聖不可侵犯的名聲呀! 噢我在讀者公眾們心目中的嚴肅作家的形象呀! 我不禁罵了句:“真他媽的!” 妻笑瞇了雙眼問:“親愛的,你是罵你老婆呀,還是罵讀者們呀?” 我苦著臉說:“都不是。” 老苗不高興了,氣呼呼地問:“那你是罵我了?” 我趕緊聲明:“老苗,我哪兒能罵你呢?你百忙之中來看我,我若罵你,不是太不識好歹了嗎?” 老苗說:“反正你是在罵一個人。” 其實我是在罵那兩個外星來的狗男女。我恨死他們了,他們搞他們的科學,我搞我的文學,兩個星球上活著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前生無冤近世無仇,幹嘛非跟我過不去呀! 我說:“那當然!”——卻不敢照直說出是罵那兩個外星來的狗男女。 老苗竟認真起來,他說你也不是罵你老婆,也不是罵讀者,還不是罵我——那麼一定是罵市裡的領導了? 我急說老苗老苗,你可千萬千萬別這麼認為!我是罵我自己,罵我自己還不成嗎? 妻和老苗走後,我前前後後一想,疑心頓起,懷疑他倆都不是人,我的意思是——我懷疑妻是那個外星來的女客變的,而老苗是那個外星來的男客變的,並暗自慶幸,多虧沒當面兒承認是罵他們,恨他們…… 第二天我企圖往外溜,可是剛出樓,被女護士追上了。她說你這人,怎麼隨便往外溜啊!你既然住進來了,就得聽我的了!回去回去!再往外溜,把你送重病號病房去!…… 我便又懷疑那女護士也不是人,是另一個外星來的“高智能生物”…… 我不敢再往外溜了,怕真被送到重病號的病房去…… 一個星期後妻和老苗又來了。是陪小邵來的。小邵說他是代表市委曲副書記來探望我的。 我說多謝領導對我的厚愛。 小邵說我胖了。 老苗附和地說我是胖了。 我妻也說我胖了。 小邵說我還白了。 老苗說白多了。 妻說可不是麼,這一胖一白,顯得年輕了,看來還是醫院的生活有規律,適宜他。那就乾脆讓他住幾個月吧! 我說老婆啊,你又不是領導,有你什麼事兒啊?你一邊呆著去行不行? 我說完將一份檢查書雙手呈給老苗,五六頁紙,三千多字。在檢查中我將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 老苗翻看了一會兒,轉遞給了小邵,小邵翻看了一會兒,朝老苗使了個眼色,他們同時出去了。 妻說:“兒子怪想你的!” 我說:“那你還挑唆他們乾脆讓我住幾個月精神病院!” 妻說:“可我覺得家裡少了個人,心裡怪清靜的。” 老苗和小邵又進來了。 小邵微笑著說:“怎麼寫起檢查來了?犯不著的嘛!一位作家,想像力一亢奮,無邊無際,走火入魔是常有的事兒嘛!也是最應該原諒的事兒嘛!英國作家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就是由一場夢產生的呀!巴爾扎克寫《歐也妮·葛朗台》,也曾一度分不清現實和想像,對到他家的客人高叫'你、你、是你逼死了這可憐的少女'。作家是想像的動物嘛!不過你寫一份檢查也是完全必要的。你知道的,曲副書記很愛才,喜歡文學,對你很有好感。他以為你病了,就把老苗狠狠批評了一通。現在證明你沒病,他肯定會喜出望外的!……” 我近乎厚顏無恥地說:“我是沒病是沒病,一切都是一場惡作劇!我無聊,我庸俗!……” 小邵看了老苗一眼,徵求地說:“那我看,就讓他今天出院吧?” 老苗說:“你是代表曲副書記來的,你說了算。怎麼著我都沒意見!” 小邵又看了我妻子一眼,很民主地問:“嫂子你是什麼態度呢?” 我妻子說:“一切全由兩位領導做主吧!我當家屬的,完全聽領導的!” 於是那一天我自由了。 當我離開那間高幹病房時,感到骶骨部位倏地一陣劇疼…… 列位!——我們人長尾巴的過程,好比壁虎和蜥蜴類大小爬蟲一出世竟沒尾巴一樣,是非常不祥的預兆。我們都知道的,壁虎和蜥蜴類大小爬蟲的尾巴,對它們是何等重要!如果沒尾巴,它們在遇到天敵之時,又怎麼能靠施展“斷尾求生”的高超伎倆化險為夷、轉危為安呢?尾巴簡直是它們的系命法寶啊!一出世竟沒尾巴的蜥蜴和壁虎,肯定將惶惶然不可終日,沮喪得經常哭泣吧?——倘它們也人似的會哭的話。 可尾巴對我們人又有什麼用處有什麼意義呢?難道不是完全沒用完全沒意義的東西嗎?我們的一萬五千年以前的祖先就不曾長過尾巴的呀!所謂“返祖現象”這一解釋,不是太有點兒牽強附會、自圓其說了嗎? 一個發覺自己開始長尾巴的人的不安和恐懼,是比壁虎和蜥蜴一出世竟沒尾巴的不安和恐懼巨大百倍的。因為我們必然地要想——哦上帝,我怎麼了?我為什麼和別人不一樣?而它們卻是不會這麼去想的…… 起初我以為自己骶骨那兒不過長出了骨刺,沒太在意。四十六七歲的人了,這兒那兒長骨刺不足為怪。無非不能久坐。久坐鈍痛。但我那些日子並不寫作,何苦久坐,至於讀書,我一向就是習慣於仰躺著讀的。 後來我就在意起來了。不能不在意了。因為骶骨那兒的硬邦邦的包,頂端開始變尖了。仰躺著讀書已經不行了。那兒一著床就疼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癌。當然,四十六七歲的人了,生癌也是不足為怪的。可若生在自己身上,畢竟不像生在別人身上那麼想得開、那麼無所謂。我沒敢告訴妻。儘管一向的,她對我這個只善於爬格子,再沒什麼其他本事可言的丈夫,持一種有也可無也可的態度。但我猜想,一旦真的沒了我,她的日子絕不會比有我的時候好到哪兒去。她也是四十多歲個女人了,重找個丈夫肯定不是太容易的事兒。如今中國的四十多歲的男人,倘若失偶,我以為別的男人們是不必陪著掉眼淚的。就算夫妻感情原本不錯,那失偶的男人的悲傷,很快也會過去的。悲傷一過,他們的眼睛就會比以往更加的沒了管束,專往二十多歲的滿大街都是的裸胳膊裸腿或服裝一個比一個新潮的姑娘身上望。這一事實對四十多歲的寡婦或離婚女性都是相當不利的。既不利又不公平。而且將越來越不利越來越不公平! 於是我背著妻去醫院檢查了一次,在外科候診處,我見到了一個我頂不想見到的人——老苗。 不想見到也得主動打招呼啊! 我說:“老苗,也來看病啊?” 他說:“不是我來看病,是陪你嫂子來看病。” “她人呢?” “已經進門診室了。” “哪兒的問題?” “可能是生了骨刺吧。當然,也不排除是什麼癌。” 他憂鬱地嘆氣。 我也嘆氣。一方面是表示對別人的同情,另一方面是為自己。 我還安慰地說:“想開點兒。千分之幾的比例,哪兒那麼巧就攤在嫂子身上呢?” 他又嘆氣,喃喃地嘟噥:“是啊,哪兒那麼巧就攤在她身上呢!” 聽他的口吻,倒好像他的憂鬱,他的嘆氣,完全是由於自己的老婆攤不上什麼癌似的。 一位秀眉秀眼,臉龐白裡透紅、紅裡透粉的護士從走廊那頭姍姍走來。老苗一望見她,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嫂子情緒還穩定吧?” 老苗只顧望那女護士,沒聽我的話。他忽然起身說:“對不起,我認識那女孩兒,得跟她諮詢幾句。小高!小高你越發漂亮了嘛!大姑娘樣了嘛!完全長開了呀!……” 他已迫不及待地迎將過去,和那年輕的護士小姐熱情洋溢地周旋開了。歡天喜地的模樣如同無憂少年,全沒有在“作協”機關時那種可敬長者的矜持勁兒了。 唉唉,六十多歲的人了,還痴心妄想揪住什麼“青春的尾巴”呀!豈非瞎子點燈白費蠟嗎?又不是“大款”,不過是一小撮“爬格子動物”的“領班”,再使盡渾身解數地做無憂少年狀,小姐們也是不稀罕“傍”你的呀!咋就連這麼點兒自知之明都沒有呢?何況自己的老婆還在門診室沒出來,結論尚不可知,還沒被最終判處死刑哪!我因自己畢竟的比他年輕十幾歲,臉上的皺紋明顯地少些,暗暗得意。也因他做無憂少年狀時的力不從心而快感。 這時他老婆肥壯又龐大的身軀緩緩從門診室移動出來了。 她目光恍惚,一發現我正看著她,臉上擠出一種心慌意亂很不情願的苦笑。 我起身走到她跟前問:“嫂子,沒什麼大問題吧?” 她說:“醫生一時還下不了結論,讓我下週來做切片。”——說著眼圈一紅,就要哭。 我說:“嫂子,凡事兒別往壞處想。千萬先別往壞處想。魔鬼定義中有一條——越朝壞處想,事情十有八九越朝壞的方面發展。” 她感激地說:“我聽你的。我不往壞處想,你見著我們老苗了嗎?” 我指著說:“他不在那兒嘛!” 她望過去一眼,頓時氣得橫眉豎目,當著些人就開口罵道:“這老王八蛋!全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竟在那兒嘻嘻哈哈地吊膀子!”——哼了一聲,將頭高高一揚,獨自走了。 這時門診室裡喊:“四十三號,姓樑的!” 我趕緊應聲而入。 一男一女兩位中年醫生。男的又在叫號,女的闆臉問我:“怎麼了?” 我說骶骨那兒長了一個包。 “多久了?” 我說沒多久。最近幾天的事兒。 “趴床上。” 於是我照辦,那窄床的塑料面兒很溫熱,由於老苗的老婆那肥壯龐大的身軀剛趴過的緣故無疑。 “褪下褲子!” 我照辦。 “你這人聽不懂我的話啊?連褲衩兒也褪下來!當我是X光眼啊?” 我忍氣吞聲。遵命惟恐略遲。 “哎,你來一下。” 於是那男醫生撇下他正應付著的一個小伙子,來到床邊。 “和剛才那個胖女人長得一樣是吧?” “嗯,是有點兒一樣。” 什麼東西戳在我那包上,我覺得不是手指,而是那男醫生拿在手中的鉛筆。 我不禁咧了下嘴,說輕點兒輕點兒,很疼呢! 那女醫生說:“別這麼嬌氣,忍著點兒!” 那男醫生說:“就是的!我用的是帶橡皮這一端,又不是帶尖兒那一端!” 我說:“醫生,能否請教一個問題?” 男醫生說:“只要不是無理取鬧,你但講無妨。” 我問:“咱們的祖先,也就是類人猿都不長尾巴,怎麼咱們那地方,也就是我長包的那地方,偏偏叫尾骨呢?” 女醫生首先替男醫生惱了:“叫你不要提無理取鬧的問題,你還偏提!不明白重新上學去!” 男醫生則笑出了聲兒。他說:“重新上學也未見得就能有老師向你解釋這一點,還是讓我告訴你吧——因為……” 被撇在那兒乾等著的小伙子抗議了,說怎麼他的病就那麼特殊啊?非得兩個醫生都湊過去?我那兒也長了個包,比他的還大!包面前應該人人平等!…… 於是兩位醫生瞪目相視。 結果那男醫生對我提出的問題也沒給個明白的說法。 我離開時得到的東西和老苗的老婆是一樣的——一張切片檢查預約箋。 我猜那急性子的小伙子得到的也不見得比我和老苗的老婆得到的值得慶幸。 正所謂包面前人人平等…… 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那兩個男女外星人。男的照例叼著一支煙,也不知從哪兒搞的,照例地吐製成一幅幅五顏六色繽紛絢麗的“國畫”。彷彿他對地球上產生好感的東西就是煙和中國國畫似的,而那女的照例並不惡意地盈盈笑著,她的笑使我感到有一種頑皮的意味兒。 她問我是不是到醫院裡去看過病了? 我誠實地回答是的。 又問是不是以為自己生了某種癌? 我誠實地回答是的。 她就笑得更頑皮了。隨即又表情鄭重起來,說你不必恐懼。不必懷疑是癌。只不過你要長出尾巴了。在以後的一個月內,每多一句謊言和假話,便會多十個長出尾巴的人,我們的懲罰是溫和的。並不打算對你們構成什麼傷害,無非是企圖使你們因自己長出了尾巴而感到羞恥。你們地球人不是講一回生,兩回熟,三回見面是朋友嗎?我們再見一面就是朋友了。所以我們決定優待你…… 我大喜過望。我說你們要赦免我嗎? 她愛莫能助地搖頭說赦免是不可能的。但允許我任選一種尾巴。禽類的也罷,獸類的也罷,只要我按自己的喜歡選了,不久就會長出那樣的尾巴。 我從她臉上的表情看出,再說多少爭取赦免的話也是白扯。倒顯得自己太缺乏自尊了。於是我思考了一會兒,回答道那我就希望有一條老鼠的尾巴。 “老鼠?也就是你們地球人叫作耗子的那種……討厭的小東西的尾巴?……” 她顯出大為費解的樣子。彷彿我是一個買主,她是一個賣主,面對她熱忱向我推銷的種種好貨,我卻都不稀罕,偏偏要買她最差勁兒的,自己都不好意思擺在明面兒的劣品似的。 我說:“對。我喜歡耗子尾巴。耗子尾巴非常可愛。” 她說你不再考慮考慮了?真的決定了? 我點頭說不再考慮了。真的決定了。 而她的男伴兒,這時就顯得不耐煩了。插言說既然他喜歡,既然他覺得非常可愛,那就讓他長出一條耗子尾巴吧! 其實我有我的主見,我為自己選擇耗子尾巴,乃因耗子尾巴細小,便於隱藏罷了。而我一向又是極怕耗子的。 她凝視了我幾秒鐘,替我感到遺憾地說:“那麼你會如願以償的。希望一條耗子尾巴能給你帶來樂趣!” 她說完,對同伴使了個眼色,他們就一同消失了。 妻這時醒了,問我在自言自語地說些什麼? 我說不是在自言自語。是那兩個男女外星客又來滋擾我了。 妻沒好氣他說我看是你又犯神經病了!真不該把你從精神病院接回來! 那時那些“國畫”還沒消散。山啊,水啊,花啊,樹啊,在黑暗中爍爍閃光。如同舞台上的激光佈景似的。 妻面向牆壁,朦朧中說完又要睡去。我將她的身子扳過來,指著說:“你看嘛!……” “呀!呀!我的上帝!……”——妻一下子坐了起來,目瞪口呆。又一下子縮進被窩,再也不敢露出頭,身子在被下瑟瑟發抖…… 我說:“事實勝於雄辯吧?該相信我的話了吧,好戲還在後邊呢!” 早晨我沖澡,喊兒子送遞一塊肥皂——兒子探身浴室,手拿肥皂,瞧著我彷佛瞧著一個可怕的怪物。 兒子突然尖叫一聲,將肥皂扔在地上,一屁股跌坐於浴室門外。 我聽到妻趕過來問:“怎麼了怎麼了?……” 我聽到兒子結結巴巴地回答:“他不是爸爸!他……是……是耗子精變的!……” 我下意識地往身後一摸,摸到了一條濕漉漉的,尺把兒長的細尾巴。扭著身子看,見是灰黑色的,尾巴尖兒蒼白。分明的是一條老耗子的尾巴!沒料到,他們說給我,僅僅一夜之間我就他媽的有了! 浴室門又被推開一道縫,我看見了妻的一條臉,和一雙由於驚恐而瞪大的眼睛。妻窺視到的,當然是我扭著身子看自己尾巴的情形。 “呀!呀!我的上帝!……” 顯現在門縫間的妻的那一條臉一晃,她就要暈倒。 我顧不上“欣賞”自己的尾巴,赤身裸體躍出浴室,扶住了正往後倒的妻。 她定了定神,猛地推開了我。 她嚷:“別碰我!我討厭耗子!” 我說我也不是耗子呀!我只不過長了一條耗子尾巴嘛! 兒子也嚷:“我更討厭耗子!我不要一個長耗子尾巴的爸爸!” 於是妻扯著兒子躲入一個房間,關上門傷心哭泣。 我沒心思接著沖澡了。匆匆擦乾身,匆匆穿上衣服褲子。 這時有人敲門。開了門,是老苗,一副魂不守舍、蔫了巴唧的樣子。 我也驚魂甫定,強裝若無其事,將老苗客客氣氣地讓入客廳。 他一坐下便說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我說道的什麼歉啊?你沒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兒啊! 他說我現在相信你神經沒毛病了。相信你匯報的那些情況了。 我問他怎麼又相信了呢? 他說你攤上的,我老婆也都攤上了。而且,她已經長出了尾巴! “尾巴?她長出的是什麼尾巴?” “孔雀!孔雀尾巴!那兩個外星來的狗男女優待她,允許她選擇。你知道的,她這女人雖然醜,卻最愛臭美!所以她就選擇了孔雀尾巴!現在她身上終於是有了美點了,她居然將褲子後面開了個口。為的是將四柄剛長出來的孔雀尾翎露出來……” 我安慰地說:“老苗哇,女人嘛,既然被優待有選擇的權力,十之八九總要選擇漂亮尾巴的。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褲子後面開個口,不失為機智的做法嘛!孔雀尾巴多大呀,漸漸長豐美了,後邊不開口,又怎麼穿褲子呢?……” 一想到老苗那肥壯龐大體如河馬的妻子,身後將拖著一條孔雀尾巴,我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老苗立刻又為自己大發其愁了,他說他屁股後面也長出包來了。他抱怨那兩個外星男女太沒有政策觀念太不公道了,憑什麼只顯形給他老婆看,就不顯形給他看呢?憑什麼優待他老婆選擇的權力,就不優待他選擇的權力呢?好歹的,他在地球上也相當於一位正局級幹部,在家裡是戶主!而他老婆退休前只不過是一名普通打字員…… 他的話中,流露出對自己老婆的明顯的嫉妒。 我說老苗哇,話不能這麼說,理不能這麼講,人家外星人,是沒有什麼“官本位”思想的,也是沒有什麼男尊女卑的不良意識的。人家只是跟著自己的感覺走…… 老苗眼淚巴碴地嘟噥,沒我選擇的權力,那我要是長出一條鱷魚尾巴呢? 我說哪兒那麼巧的?地球上尾巴千萬種,怎麼偏偏你會長出一條鱷魚尾巴呢?我猜你可能會長出一條松鼠尾巴。不大不小的,毛茸茸的,人見人愛不是? 但我心裡其實巴不得他長出一條鱷魚尾巴。不是因為他多麼壞,我恨他已曠日持久。他這人並不壞。老好人兒一個。處世謹小慎微,樹葉落下來都怕砸腦袋。我巴不得他長出一條鱷魚尾巴僅僅因為我渴望瞧他笑話。有時候好人也渴望瞧好人的笑話。 老苗不堪心理重壓地說,唉唉,咱們不談尾巴問題了,聽天由命吧!但是趁我們這座城市的人還沒都長出尾巴來,我們應該去向市裡匯報對不對?我們不能喪失了這一份兒責任感對不對? 我笑了。我說老苗你自己去吧!我的責任感已經盡過了嘛。不願再盡第二次了。其實我的真實想法是——反正我他媽的已經長出尾巴了,才不為拯救別人出謀獻策呢!如果我還沒長出尾巴,那麼拯救別人的同時也等於在拯救自己,開動腦筋出謀獻策還值得,現在有好主意出台對於我也為時晚矣了!我幹嗎只為別人動那份兒腦筋哇!包面前人人平等。尾巴面前人人平等!全市人一天工夫里都長出各式各樣的尾巴我才高興!…… 老苗似乎看出了我心裡在怎麼想,從兜里掏出一份昨天的晚報遞給我,指著一條通欄標題讓我看。 那通欄標題是—— 少女輕生為哪般 小小尾巴何所懼 內容是報導一名十七歲讀高二的少女,學校裡品學兼優的“三好生”,因為長出了麻雀尾巴,煩惱無窮,憋悶在心裡又不好意思對外人講,甚至對父母也難以啟齒,終於想不開跳樓自殺了…… “咱們得救救孩子,是不?” 老苗始終在註視著我。我聽了他的話,不禁看他一眼,見他滿臉的真誠,語調中流露著央求。畢竟是個好人,畢竟是個當領導的,關鍵時刻,就顯出基本品性來了。覺悟總是高出我一大截的。 “救救孩子”四個字,頓時打動到我心裡去了。是啊,想必許多大人已和我和老苗一樣因習慣於說假話而長出了尾巴或正在長出尾巴,不能讓孩子們也從小就長出各式各樣的恥辱的尾巴啊!…… 我們正欲出門,電話響了,是小邵從市委打來的,說曲副書記希望能立刻見到我們,越快越好…… 曲副書記和我握手時,極其歉意地說:“看來是我犯官僚主義了,對你書面反應的情況不但沒引起足夠的重視,反而以為你得了精神病!談談吧。詳細談談吧!……” 落座後,小邵對我耳語,那跳樓的少女,竟是曲副書記的親侄女,從小在他呵護下長大的一個侄女。 我這才發現曲副書記表情悲傷得很。 其實我心中早有對策,既然市領導當面道歉了,表示引起足夠的重視了,我便毫無保留地,有理有據地談出了我希望採取的應急措施。 我談時,老苗不停地在沙發上扭動身體,屁股底下坐了一把圖釘似的。小邵也那樣。一會兒歪著身,一會兒欠著身,一會兒咧嘴,一會兒皺眉,分明的不知怎麼坐才好。我猜他一定是已然長出了某種最嬌嫩的,碰不得更壓不得的小尾巴尖兒…… 我談完,曲副書記表揚道:“好。談得很詳細,不但匯報了極有價值的情況,還貢獻了應急措施。如果我說了算,將來是要為你在市中心廣場立塑像的!……” 我知道,正因為他說了不算,所以才說。 他緊接著要向市裡的其他幾位領導匯報,建議召開緊急市常委會議,我和老苗也就不再耽誤他的寶貴時間,立即告退…… 老苗和我在路上走著走著,猛地站住,表情大為古怪。而我同時聽到他身上發出哧啦的一聲。 我急問怎麼了你怎麼了? 他驚慌失措地說不好!一隻手欲朝身後摸,剛背到身後,卻又沒敢摸,緩緩地又收回到身前了…… 我問長出來了? 他哭喪著臉點點頭。說我自己不敢摸,你快替我看看,長出的是條什麼尾巴? 我繞到他身後一看,一條半尺多長的骨甲狀的扁平尾巴,撐破他褲子暴露了出來,正微微晃著…… 什麼尾巴什麼尾巴? 我一時不知怎麼告訴他。 那也得告訴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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